⊙谢春红[中州大学, 郑州 450044]
了览人性之悲悯 正视存在之勇气
——白先勇同性恋题材小说评鉴
⊙谢春红[中州大学, 郑州 450044]
白先勇是台湾文坛享有盛誉的作家,他的作品选材大胆、率性,敢于展现另类情欲,把笔触伸向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同性恋者,关注同性恋者的生存状态及其心路历程。白先勇以人性关怀为情绪内核建构了其同性恋题材小说独有的视角和气质,小说极具寓言象征意味,透出作家对青春、美、生命的哲学思考。
白先勇 同性恋 小说
同性恋虽然被社会视为“异类”“变态”,但同性恋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古已有之。《红楼梦》是白先勇最钟情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百读不厌,同时他又非常欣赏英国现代派作家劳伦斯,对弗洛伊德理论甚有理解,所以他对目标的选择、感知和体验,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同性恋倾向也是自然而然的,这种倾向在《玉卿嫂》中的容哥儿、《月梦》里的吴医生、《青春》里的老画家、《寂寞的十七岁》中的杨云峰,以及长篇《孽子》中的李青等人物形象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白先勇是把同性恋视为一种存在的风格、一种生活的艺术、一种可供选择的生活方式,从而发出对关怀普遍人性的文明结构的呼声。这使得他的同性恋小说极具寓言象征意味,透出作家对青春、美、生命的哲学思考。
作家刘绍棠曾经说过:“一个作家走向哪条路,跟他的出身、经历、教养、学识、气质、情趣六个方面有密切关系。”白先勇不平凡的官宦身世与其成长经历势必影响其文学创作。白先勇是中国近代史上顶顶有名的国民党名将白崇禧之子。官宦子弟之显赫出身使白先勇养尊处优、衣食无患,却非无忧无虑,幼年不幸染病,被迫隔离养病。一边家中设宴,宾客云集,笑语四溢;一边独困小屋,被人摒弃,为世所遗。那种“众人皆喜我独忧”的悲愤使他深感一切皆空,人生无常,早早地体验到了人在世界中的孤独与寂寞,加之正逢抗战动乱,举家数次搬迁,随父亲先后漂泊在重庆、上海、南京等地,又经历了从大陆溃退到台湾的历史巨变,其后,父亲失势,家族式微,这一切更加深了他人生无常和世事沧桑之感,独特而复杂的情感体验一步步丰富、复杂、深化着他的文学心灵。多灾多难、不断为疾病所纠缠的少爱多病的童年生活,在白先勇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抹掉的阴影,埋下了敏感、孤独、忧郁的最初的种子,对他文学视角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使他能够关注常人所关注的,更关注人所回避的、忽略的。
另一方面,白先勇有着在中国内地、台湾、香港,美国生活的经历,他所接受的文化影响不仅仅有中国的还有西方的。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正是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在台湾风行流泛的时候,当时身为台大外文系学生的白先勇对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论观点显然不会陌生。白先勇在《不信青春唤不回》一文中回忆:“那时,文学院里正弥漫着一股‘存在主义’的焦虑,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来龙去脉我们当初未必搞得清楚,但‘存在主义’一些文学作品中对既有建制现行道德全盘否定的叛逆精神,以及作品中渗透出来丝丝缕缕的虚无情绪却正对了我们的胃口。”以存在主义为哲学基础的现代主义小说关注人的真实命运和生存状态,常常描写性压抑、性变态的畸恋。人总是困惑的、矛盾的、焦灼的、处于急于突围而又无法突围的悲剧之中,这些理论与白先勇的心理取得了契合。在现代派小说及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下,他的作品选材大胆、率性、前卫,敢于展现另类情欲,叛逆传统道德,蔑视世俗约束。他以存在的勇气对人物的情感彻底裸露,以暴露变态以期常态,揭示丑以期美的到来。在他的同性恋题材作品中弥漫着现代派小说常有的孤独、失落、漂泊、虚无等情绪,他笔下的人物,多是因为在性爱、家庭观等方面与现行社会的道德标准、伦理、处世哲学等存在着歧异而成为了不被一般人所理解的少数派。但无论他笔下的同性恋世界多么颓败、悲凉、腐朽、不堪,多么特殊、另类,但将它们血淋淋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正是存在主义所谓的一种存在勇气。这使得白先勇始终能够怀着一种博大沉郁的悲悯情怀看待世人眼中的越界另类分子,对这些困顿、焦灼、无依的主人公们表达出人道主义的理解、宽容和同情,赋予同性恋者悲剧的尊严。
在白先勇的同性恋小说中,同性恋者之间更多的是精神层面的依恋。白先勇将同性恋主题寄托在追忆青春易逝、岁月无情的哀婉情思之中,叙述视角多是老年对美少年的追慕,借以表达对青春不在及时间流逝的畏惧,抒情象征意味大于写实。作品中同性恋的对象常常是一些在气质上接近女性的美少年,作家用他们象征了生命长河中稍纵即逝的美,那是充满活力、天真纯洁,同时又是脆弱的、距离死亡常常只有一步之遥的美。所以,尽管描写同性恋、畸恋是西方现代派小说热衷的题材,并曾深深影响着白先勇的创作,但从本质上说,白先勇的同性恋题材小说在内在审美意蕴上更接近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品花宝鉴》之类,他笔下的同性恋情像异性恋情一样纯洁美好,而不是对性的大肆渲染的、张扬的描写。
《月梦》是白先勇初次涉及同性恋题材的小说。全文用散文化的语言、意境表现着一个中年医生穷其一生纠缠不休的梦。吴钟英医生总是回想起少年的恋人静思,以及两个人灵肉和一而至极美的那一夜“,那份快感太过完美,完美得使他有了一种奇怪死的心理”,静思在他心目中,已经化成了爱与美的神,而“一个人美到极点时就会衰亡”,静思不幸染疾而亡。从而,静思成了吴医生一个美的梦想,“他一直在寻找着,无论在街上,在医院里,在任何地方,只要碰到一个跟静思相像的人,他就会生出无限的眷恋来。”以至后来遇到与静思患着同样疾病、羸弱而俊美的少年患者时他歇斯底里地爱上了他,但这段感情最终却以少年病死告终,再次失去爱人使得他的追寻变成了一个永远也没有终止的虚妄的梦。小说《青春》反映一个老年画家的同性恋倾向。叙述了一位在海边为一少年画像的老画家,他幻想通过画这位少年的青春形体以找回自己已失去的青春,然而却怎么也调不出嫩腻的青春肉色,也抓不住那少年的青春气息,强烈的欲望使他欲罢不能,最终狂乱失态。
白先勇的《孽子》是台湾第一部正面描写同性恋的长篇小说,小说着眼于以新公园为中心的一群同性恋者,以娴熟的笔法表现了男同性恋者群体的生存状态及其心路历程,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以父权为代表的中国社会对同性恋的态度。透过《孽子》可以看到,白先勇自始至终都关注人、关注人类、关注人与社会的关系,总是有意识地在大时代背景下揭示人性、揭示生死无常与人生的悲怆。在关注人性和人物命运的同时,笔锋直指时代与社会环境,实现通过作品传达自己对人类生存状态的看法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感物伤怀、悲天悯人的审美情感。白先勇确实是带有一种悲悯情怀,宽容地、理解地去发现被人们所忽视的那群“孽子”身上与我们相同的复杂但真挚、不乏美好的感情。那个被肉欲笼罩的新公园,里头不乏肮脏和猥亵,白先勇虽然没有回避对这些现象的涉及,但对李青们“欲”的冲动和要求,无论是他们的性心理、性生理还是性对象,作者都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和进行详细的描绘,作品中每一涉及同性恋王国的性交易都以一种含蓄而又朦胧的笔触极其疏淡地把它带过,因为作家想要着力描绘的是表现在这些“孽子”身上的“情”,最纯洁和善良的情愫。从这种意义上说,《孽子》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同性恋小说。白先勇曾谈到文学写的是人性、人情,而同性恋是人类感情、是人性的一部分,缺了这部分,人性就不齐全。同性恋超越了种族、阶级、文化,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它永远是少数,但永远都存在,如果因为是少数,就将这一群人的感情、人性歪曲,就不是文学的宗旨了。但现实终归是现实,在传统道德观念中,在以异性恋为样板的婚姻道德中,同性恋者依旧被视为另类异类,一个备受世人关注又不被接受的群落。白先勇在传统文化的阴影里,以悲观、绝望的心态观照这群社会弃儿的悲剧人生,小说的气氛是悲凉的,基调是宿命的。
白先勇怀着基督教般的悲悯情怀,把笔触伸向同性恋者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对同性恋者生存状态进行了冷静的叙述和关照,表现出作家对这一特殊群体的深切同情和理解,一种渴求人类和谐共处的高远希冀和呼唤。同时,作者也借助同性恋这样的小说题材,以微弱、孤寂的声音反复述说着类似同性恋者那样的社会边缘人的生存困境及精神困惑,以示对于正统道德观念的反抗。
由于独特的人生经历及思维的敏感让白先勇深深地感觉到人生的幻灭无常和人力之不可为,但正因如此造就了他的历史沧桑感,让他能够从整个历史的发展过程把握事物,展示现存的易逝,向人们警示生命的真谛,提醒世人存在的合理,呼吁博大的、无偏见的、永恒的人道主义关怀。生命承受着如此沉重的悲苦,美好的事物总是不易把握,这就是白先勇同性恋小说为我们揭示的生命悲剧主题的真实涵义。他以悲悯的人道主义关怀和存在主义的孤绝勇气使其同性恋题材小说成为其作品中最具诱惑也最摄人心魂的文学景观!
[1] 王晋民编:《台湾当代作家·白先勇小说选》,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第1版。
[2] 白先勇:《孽子》,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2月第1版。
[3] 白先勇:《青春念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
[4]《当代作家谈创作》,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84年8月版。
[5] 白先勇:《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文集》第四卷,花城出版社2000年4月第1版。
作 者:谢春红,中州大学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