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笔下的上海空间书写
丁玲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才华横溢独具个人魅力的女作家,她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空间书写,凝聚着她对上海的都市空间想象,这里是帝国主义和资本家享乐的空间,下层百姓和中下层知识分子则被挤对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为了生活不停地忙碌奔波,是他们受苦受难的渊薮。同时,丁玲以她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中国近代女性在追求个性解放中踽踽独行的命运遭际,流露出她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与关切。
丁玲 上海空间 女性命运 书写
⊙昌 平[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上海的喧嚣与繁华,而“一块半殖民地,一个为一些帝国主义国家,许多人种所共同管辖,共同生活的地方”则标示了上海的都市性质,像一幅标签,让人印象非常深刻。在这样一个为帝国主义租界的空间里,天空是“青白”的,高楼是“静静的”,房子是“方形的”,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是慵懒的、享受的,是一些大腹的黄种人,戴礼帽的白种人及酒醉的远方兵士和为胭脂染污了的长眉女人……而在这又宽又长,为高楼遮掩得很暗的马路那端,则是另一幅不同的景观:一些彳亍着找不到生意的少女,边喟着长气,边招摆着两股,在天亮后丧气地走回她们的小房子里去。都市的另外一部分,是在林立的大黑烟筒荫蔽之下,挤满着破乱的小屋,这里有成千成万的黄种人群居着,他们的身体是“瘦恶的”,穿的是粗蓝布,脸上沾满污垢,头发是蓬乱的,连鞋子也是破的。他们天一亮,就在临着臭沟的乱泥路上,急急忙忙地往压榨这成万工人以赚钱的工厂去,空着肚子赶到厂里去做早工……接下来,小说由近景变为远景,就像电影的长镜头一样,展现工人们上班的全景图:
几百个由有产的白种人,外来的黄种人,及贪婪的自己人所设立的厂里,一齐响起锐利的笛声;厂门大敞着拥挤着肮脏的人。从门里放出来更脏的一群,这些是整夜都未曾合目,补白日工人的缺,使机器白天黑夜都不停息转动的人。这里太热闹了,还夹杂有小孩喊饿的呼声。⑥
上海作为雄强的帝国主义和资本家及有钱人的天下,挤兑了下层百姓生活的空间,他们与下层百姓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而,在丁玲的笔下,上海是帝国主义和资本家的天堂,是有钱人醉生梦死的乐园,是底层无产者受苦受难的渊薮……作者不无悲愤地写道:“这些人的生活苦得很,思想也麻木了,毫无希望,毫无思想,继日以夜的苦干着。为什么这群人虽不为自身计,也应为将来的子孙后代计,而一暂停那累死人的工作,去做一不平常的运动?”⑦显然,作为一名左翼作家,丁玲当时的思想是激进的,对生活在上海大都市底层百姓的未来寄予了自己的隐忧与同情。
女性的命运和遭际一直是丁玲早期小说关注的重点。丁玲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屋里》刻画了一个离乡进城为娼的阿英,她思念种田的丈夫,却觉得丈夫不能为她赎身。尽管目睹鸨母虐待没有客人的同类,但毅然满足于自己不需劳动又不愁吃穿的出卖肉体的生活空间。在这个文本中,作者曲折地表达了对这种安于现状的“暂时作稳了奴隶”的底层农村妇女命运的深深忧虑。在《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一)》中,小说的主人公子彬是一个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他和妻子美琳生活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并且安静的弄堂里,有一个两层楼的单间,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还雇佣了一个女仆,吃得很好,悠闲时还可以到卡尔登、大光明等一些电影院去看电影……这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空间。然而,子彬对社会上发生的一切很鄙夷,只是希望关在象牙塔中撰稿。美琳认为他们的生活没有起色,她不愿做笼中鸟雀,终于离开家庭,参加到朋友若泉的行列,到大众中去了。小说还间接描写了工人们的穷困生活,米粮涨价,房屋加租,工作时间延长,衰老的不是减工资便是被开除,反抗的斗争,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党……小说展现了一幅社会异常忙碌的全景图。小说力图呈现社会变革与稳定的小资家庭生活空间的冲突,小说中的美琳,是一个20世纪30年代的“娜拉”,但这个“娜拉”“追求的已不纯粹是个性解放,而是人民的进步事业”。⑧在《一九三○年春上海(之二)》中,革命者望微与情人玛丽在上海久别重逢,她不理解望微近来人生观发生的变化,觉得自己被望微冷待了,埋怨他将工作看得很重,将爱情看得很淡。望微在生活中处处节俭,一切以工作为重,而作为富家小姐,玛丽则好幻想,爱享乐,过分在意自己的情感空间。她每天要花好几个钟头打扮,甚至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参加望微他们的会议,想以自己的美丽轰动全场,结果以失败而告终。于是,玛丽出走,在望微因从事革命鼓动而被拘入囚车之时,玛丽正与新的情侣进出于大百货商店。很显然,玛丽似乎在仿效娜拉,但她的个人享乐主义只能和上海的消费至上、享乐至上相匹配,她的个人情感空间只适合于物欲的上海,享乐的上海,而革命的上海与她水火不容,她是属于别一世界的。在这个文本中,丁玲试图对上海的空间进行区分,力图展示私人空间/社会空间或者情感空间/社会空间的冲突。在30年代的红色革命中,当望微们试图变革业已根深蒂固的社会空间时,他们的私人空间便受到了来自社会与家庭的威胁,在这个过程中,为了自己的理想,要么牺牲情感,奋然前行;要么等待观望,坐以待毙。“大百货商店”在这个文本中于是就成为一个都市空间意象,它代表着望微和玛丽的分水岭,象征着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身体位于空间的核心处,是空间的原点或焦点,身体是一种空间性的存在,空间总是被身体所占有。因此,身体作为一种空间性的存在,成为空间生产的主体。然而,在以男权主义为中心的封建社会空间里,女性始终处于被压迫的境遇之中,“女性在历史上向来被排斥于一些空间之外,或局限于一些空间。与种族隔离一样,男女生存的空间从来就是‘隔离的和不平等的’,对女性的‘规范的空间’的建构往往能说明空间的性别。”⑨女性的身体变成王权、族权、父权、夫权竞相争逐的场域,于是这种压迫通过各种空间对身体的挤压,使女性身体的本真性生存意蕴遭到否定,从而显得无意义和无价值。丁玲在1927年底和1928年春发表的《梦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记》,展现了梦珂和莎菲两位女性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空间里,身体不能自主无所适从的窘况,纵然反抗也不能找到适合个人需要与发展的空间,最终被社会这个巨大的空间所吞噬的悲剧。《梦珂》的主人公出身于破落的封建家庭,学校的卑俗空间容纳不了她;退学寄居姑母家后,富豪家庭的空间践踏了她的爱情;在“圆月剧社”当演员,她忍受屈辱,最终走向人生地狱的深渊。作品呈现的是一个孤独者与举世皆浊的社会相抗争的悲剧,是一个个人主义的身体被强大的社会空间所吞噬的悲剧。《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是一个走出家门,漂泊异地的知识女性,她渴望脱离封建家庭的脐带,按照个人主义的理想而独来独往,渴望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包括自由选择爱人。然而,在当时的社会空间里,是不能容忍个人主义存在的,莎菲只能在病态的生活空间里燃烧与煎熬,最后她变得敏感、多疑、疲惫、烦闷、百无聊赖而又心境不宁,她瞧不起苇弟,鄙视凌吉士,最终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空间里无所适从。小说奏响了一曲女性个人主义失败的哀歌,饱含着作者对女性命运遭际的深切同情。
总之,丁玲笔下的上海空间书写,凝聚着作者对上海的都市空间想象,这里是帝国主义和资本家享乐的空间,下层百姓和中下层知识分子则被挤对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他们为了生活不停地忙碌奔波,是他们受苦受难的渊薮。同时,丁玲以她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中国近代女性在追求个性解放中踽踽独行的命运遭际,流露出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与关切,为我们再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独特的文化空间景观。
①福科《:空间、知识、权力》,见包亚明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4页。
② [德]西美尔:《大都会与精神生活》,见汪民安编《现代性基本读本》,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39页。
③ 赵园:《北京:城与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45页。
④ 黄健:《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学中的“上海书写”》,《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
⑤⑥⑦ 丁玲:《丁玲文集》第2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3页,第224页,第224页。
⑧ 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255页。
作 者:昌平,重庆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叙事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