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永和
马幼垣(1940-),广东番禺人,美国耶鲁大学博士,长期在美国夏威夷大学执教。马幼垣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研究《水浒》,在海外享有《水浒》名家的盛誉,但他在国内学界鲜有抛头露面,故其名望与学术贡献不相匹配。所幸的是,其《水浒》研究成果已于近年在国内三联书店结集出版(计有《水浒论衡》、《水浒二论》、《水浒人物之最》三本),使我们能够全面了解一个域外汉学家的学养个性和研究旨趣:一方面,马幼垣博采海内外学术资源,在《水浒》版本研究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同时,他的《水浒》批评不受国内政治意识形态干扰,以文本细读为立论根基,发人所未发;另一方面,马幼垣的研究与中国小说传统存在一定程度的文化疏离,未能深入挖掘《水浒》所蕴涵的中国趣味。基于此,梳理其《水浒》研究则具有双重的学术意义:既展示《水浒》研究的高端成果;又揭示《水浒》研究拓进的新路径。
一
马幼垣学养深厚,如要从其《水浒》研究成果中立一标杆,当属《水浒》版本研究。版本研究是马幼垣的学术基石,亦是其研究的最大创获。他坦陈:“我研究《水浒》之初,即寄厚望于版本,以为只要配足存世罕本,进行详细校勘,必能找出《水浒》成书的演化历程”①;“我的《水浒》研究其实算不上真的特别。集齐版本和主要原始资料,不拾人牙慧,立新说不在标异,而在图能拨云见日,只是一般治学法条,别人都做得到。”②众所周知,《水浒》的版本问题相当复杂,对于国内学者而言,遍阅各种版本困难重重,更不用说集齐存世的版本,而马幼垣利用身居海外的优势,耗逾二十年时间集齐所见的存世珍本。
马幼垣承友人牛津大学杜德桥(GlenDudbridge)教授之助,获得该馆所藏的明代简本《水浒》残叶。马幼垣将它与《(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庆忠义水浒全传》(插增本)和《京本增补校正全像水浒志传评林》(评林本)比勘,认为插增本和牛津残叶是同书异版,并由此推断:评林本晚于插增本,两者之间有密切的关系。另外,他承德国友人魏汉茂(HartmutWalravens)之助,获得藏于该国斯图加特邦立瓦敦图书馆的《水浒》稀世残本,这是继巴黎残本(郑振铎于上世纪二十年代最早发现)和牛津残叶之后又一简本新发现。加上哥本哈根、梵蒂冈等地所见的《水浒》简本,这些在中国和日本均未见的版本的陆续发现,使马幼垣坚定地认为,尚有许多关键性的《水浒》版本藏在欧洲有待发掘。他据此断定,《水浒》的版本在中国、日本和欧洲三分天下,厘清《水浒》版本的关系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无疑极大地拓展了我们搜寻《水浒》罕本的学术视野。
由于《水浒》版本所藏地域的分散性,能够掌握半数重要版本的研究者寥寥无几,材料的匮缺影响到《水浒》研究的基本判断。如繁简本的关系问题,学界有繁先简后或简先繁后两种对立观点。马幼垣认为:“繁本简本的前后因承固然是理解《水浒》成书过程所不能不解决的问题,但在没有细读精校各种重要本子以前,则不必急急求结论。”③牛津《水浒》残叶等材料的发现,解决了许多关键性的问题。对《水浒》版本研究有筚路蓝缕之功的郑振铎曾认定,插增本是余象斗的书刊,与评林本同书异版,书中田虎、王庆两部分内容出自余象斗之手。郑振铎的观点在国内学界逐渐成为“公论”,马幼垣却认为此论“离事实太远,错得离谱。”他通过插增甲本(斯图加特本、哥本哈根本、巴黎本、牛津残叶)和插增乙本(德莱斯顿本和梵蒂冈本)的比勘、考论,指出:“评林本以前的简本为数不少,在未详细作文字比勘前,不能草率断言评林本的依据就是插增甲本或插增乙本。这两种本子仅能说是不少可能性当中的两个而已,它们和其他未经余象斗改动过的本子也可以在评林本出来以后继续刊行一段时间。”④
马幼垣对文献资料的甄别、汰选颇为慎重,如不能核对原文,则宁缺勿滥,以防谬种流传,建设反成破坏。对于《水浒》的成书时间这个歧见纷纭的问题,多数学者倚赖“外证”,即根据相关的文献资料作推断,而马幼垣则是找“内证”,即从《水浒》文本的组织结构去发现成书的化石遗迹。在《从招安部分看〈水浒传〉的成书过程》一文中,他指出一个本子刊行的早晚和它与原本距离的远近,没有理由一定成正比例。一方面,如果成书年代和现存最早之本的刊刻有时差,两本有显著差异的可能性很大;而另一方面,后刻之本,只要其因承的本子来自另一系统,其保持原貌的可能性也不能否认。由此,他认为研究《水浒》的成书问题,不能过于简化,或夸大某一版本的权威性。他认为:“今本《水浒》各部分,以排座次以后至招安为止这一段最古,最接近成书之初的状况。”⑤马幼垣通过考察此部分内容的结构组织,同时比勘元代水浒杂剧中的故事而得出该结论。结合《水浒》的成书问题,马幼垣亦对繁先简后或简先繁后的学术纷争提出一己之见:“《水浒》成书以后的修改该是多元、多次,和多方向性的,绝对不可能像大家争论了数十年,不是繁删自简,便是简增自繁,单向发展那样简单。”⑥可见,《水浒》版本研究愈见其深,辄愈显其难。
版本研究是马幼垣《水浒》研究的学术根柢:“要是研究一般性的问题,如立场、结构、主题、人物分析,本子愈齐,讨论起来愈是基础巩固,言之有物;反之,本子愈少,谈起来愈是以偏赅全,难作多方面的考虑。若是研究作者问题、版本沿革、成书演易,我觉得在未看尽现存各种重要本子、详作比勘以前,谁都没有资格下结论。”⑦马幼垣凭借在欧洲发见的新材料,厘清了《水浒》版本中的一些繁难问题,并对国内权威的《水浒全传》(郑振铎、王利器、吴晓铃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54年版)给予严厉批评,认为这是“偷工减料”、“指鹿为马”、“一塌糊涂”、“绝非货真价实”的“劣书”。他对如何编校《水浒全传》提出一套新的法则:以百回繁本为主干,后加两个附录:(一)简本的田虎、王庆、方腊三部分;(二)袁杨本的田虎、王庆部分。他认为,“探此法则进行,好处甚多:(一)不扰乱百回繁本的整体性。(二)两套截然不同的田虎、王庆故事全包了,才算落实‘全传’之义。(三)不必因为繁简本文字无法凑合而放弃仅见于简本的原始田虎、王庆故事。(四)容易标明一百二十回本中的田王部分出自袁无涯、杨定见之手,不致害得不明究竟的研究者(如编著各种《水浒》词典者)误用材料,而对袁无涯和杨定见二人与《水浒》故事演易及出版关系这课题有兴趣者也可明确知道可用材料的所在。”⑧苟如此,对普通读者和《水浒》研究均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幸事。
二
“新资料带出新问题,新问题的研析增进对《水浒》的认识。”⑨小说故事与人物的批评是马幼垣《水浒》研究用力甚勤的另一领域。一般研究者无从觅获《水浒》罕本及新文献,故在版本研究方面难有建树;但在主观性强的批评领域却能找到用武之地。水浒学最热闹处即是《水浒》的批评,《水浒》能够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亦离不开古今批评家的批评阐释之功。有趣的是,综观从成书开始的《水浒》批评史,“争鸣”成为一种常态。比如,明代李贽盛赞宋江为“忠义之烈”;金圣叹却“独恶宋江”。关于《水浒》的思想主题,则有“忠义与盗魁”、“革命与反革命”、“革新派与守旧派”等之争。从学术理路来看,批评者往往先依据某种理论或方法预设结论,然后再从小说文本中抽取片段材料加以佐证。
与先有结论、后找材料的批评理路不同,马幼垣的《水浒》批评不戴“理论”的有色眼镜,而是注重文本细读。综观他的批评,马幼垣尤擅挖掘《水浒》在叙事结构和人物塑造方面的破绽与不足。在《生辰纲事件与〈水浒〉布局的疏忽》一文中,马幼垣细察《智取生辰纲》一回的叙述破绽:其一,从事件活动的地理位置来看,杨志自北京大名府护送生辰纲去东京,走了个大老远的弯路,简直不可思议;其二,前次劫夺生辰纲的强人行动,事后朝廷找不到半点线索,相比之下,晁盖一伙行事没几天即被查出,智谋水平可见一斑;其三,前次应是装备精良的大队人马护送生辰纲,劫者无法智取,只能力夺,由此可推断劫者人数比晁盖一伙多得多,这伙人成事后不可能人间蒸发,不与梁山人接触。《智取生辰纲》被公认为是《水浒》的精彩部分,马幼垣指摘其叙事纰漏,并进而认为,“若论全书组织,《水浒》其实不能说太严密,甚至共认为成功之处也有可能即为最成问题的地方。”⑩他在《刘唐传书的背后》一文中分析指出,“刘唐的代表山寨致意,表面看似合情合理,细读则破绽重重。”⑪其一,赤发鬼刘唐外表特征怪异,派他去刚发生劫案的郓城,是一种稀里糊涂的冒险;其二,刘唐和宋江只在晁盖庄上匆匆见过一面,双方印象模糊,容易错认;其三,刘唐是生辰纲劫案的参与者,他能够把事件始末说清楚,无须写信,即使写信,完全可以把内容写得隐讳。
马幼垣精研《水浒》的叙事细节,屡发新见。《水浒》第三回写鲁智深打死郑关西,时隔半月后逃到代州雁门县,在看告示时被金老认出,金老将他带到家里叙谈。马幼垣指出这部分内容有严重的时空错乱问题。鲁智深离开杀人地(渭州)到雁门县,行程路线横跨整个陕西,半个月的步行要相当快。“金氏妇女不过早几个时辰出发,且不说父老女弱,行动不便,抵此地究竟能比鲁智深早多少?在新环境安顿下来,为女儿计划前途,要一段不短的时间的。再看金老甫带鲁智深回去,员外便立刻得到消息,可见这外遇已不是秘密。要达到这客观情况,没有几个月怎能办得到?鲁智深的经历,金氏父女的经历,显然通过两个不同的时空层次去进行。”⑫马幼垣认为鲁智深的识字水平问题亦迷雾重重。他在《鲁智深的语文程度》一文中分析指出,鲁智深看不懂悬赏自己的告示,证明他目不识丁。但小说第六回写他离开桃花山,过了几个山坂,见到一所破落寺院,“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罐之寺’”。马幼垣置疑:“这真奇怪,目不识丁之人哪会费神去留意脱了色的字本来是什么颜色?又哪有本领知道寺院的名称?”⑬小说第五回写五台山的智真长老赠鲁智深四句偈语:“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马幼垣认为,“虽然是口授,也得有把握鲁智深能记下来(且不要说领悟)才会说。和白丁之人来这一套,岂不是对牛弹琴?”⑭小说写鲁智深征辽后,再去五台山参礼智真长老,智真长老送他四句偈语:“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小说写道:“鲁智深拜受偈语,读了几遍,藏于身边”(第九十回),马幼垣指出小说“分明写出他有不错的阅读能力”⑮。经马幼垣的细读剖析,鲁智深的语文水平真是个前后矛盾的问题。
马幼垣对水浒人物的评论,集中于《水浒人物之最》一书,该书搜集他对二十六位水浒人物的品评。他对笔下所有人物的评点都冠之以“最”,如“最武艺高强却最欠交代之人——王进”、“最苦命的好汉——林冲”、“最背黑锅的女人——阎婆惜”等。据作者交代,这些机锋凌厉的“酷评”是应报纸副刊稿约而写就,作者把它们看作“小玩意”。这些点评新颖机巧,新见迭出,其中或澄清本相,或为翻案,均为有理有据的持平之论,并非哗众取宠的噱头。比如,他在《最本领被夸张之人——吴用》一文中指出,起事之前的吴用在郓城并不活跃,他连大名鼎鼎的宋江都不认识。同时,吴用在生辰纲事件的策划中也不显得有多“智”。其一,以杨志为首的卫队战斗力并不强,以晁盖一伙的实力,强夺也没问题,无须玩酒桶游戏。其二,七人出发时不分批,目标太大,容易暴露身份。其三,住店登记时吴用代大家回答:“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到东京卖”,此语笨得可怜,没有事先串通好应付酒店盘问的措辞。其四,吴用用了不靠谱的白胜,事后未将他带走,以策安全。在马幼垣看来,“在梁山这个武盛文寡的集团里,无人能够取代吴用”,是因为“梁山头目文化低浅,故知识分子很容易便有表现的机会”⑯。在《最背黑锅的女人——阎婆惜》一文中,他替阎婆惜翻案:“在处理和宋江的关系上,阎婆惜不是没有过失。宋江来时,她不理不睬,不和他燕好,不能不说她漠视卖方之责。作为不满意的顾客,宋江大可干脆终止交易,全身而退。但他拖泥带水,不肯放弃。杀惜那晚他见阎婆惜和衣而睡,不就有‘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之感,还自叹‘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吗?感情发展至这般恶劣田地,他还憧憬有机会可和阎婆惜再玩几玩。……阎婆惜的悲剧是伪君子宋江一手炮制出来的。”⑰
总体而言,马幼垣剖析小说故事和人物的立场态度可概括为:“整体、平情、缜密”,持论有坚实的文本依托,这对于国内某些大而化之的批评来说,也是一种纠偏,如他所言,“《水浒》的读者喜用笼统、片段、激动,甚至政治挂帅的标语去代替整体、平情、缜密的分析。什么官逼民反、农民起义、助强扶弱、替天行道、诲盗倡乱、仅反贪官而不反皇帝、使人民知道投降派的反面教材、一百零八名好汉悉数活现纸上,不一而足,正反两面都有,全是这类禁不起考验、务求简化可颂的口号。”⑱
三
集齐所有版本,以文本为据,深入精研。马幼垣的研究功力堪绝,国内罕有学者能望其项背。但马幼垣的研究亦非白璧无瑕,其美中不足在于,他的研究与中国小说传统存在一定程度的文化疏离,未能深入挖掘《水浒》所蕴涵的中国趣味。其不足预示了《水浒》研究拓进的新路径。
中国长篇章回小说的文体特征“在讲述而不在于著作”⑲。《水浒》深受古代说话影响,在话语表达、叙事智慧、艺术趣味等方面明显具有“讲述体”特征,而不同于纯案头之作。比如,《水浒》中有许多地理错误,这些错误可能是因说话所致。说话人的文化水平不高,同时,说话艺术的传承主要依赖口授,而口授最容易走样,由此造成地名的张冠李戴。而马幼垣常揪这些地理错误,有点小题大做。另外,某些小说话语可能是说书者使用的程式化“套语”。比如,《水浒》描写晁盖:“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十四回)而描写宋江则是:“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十八回)小说对晁盖和宋江两位梁山头领的描写大同小异,显然用的是程式化的套语模式。“口语文化里的传统表达法不能废弃:它们来之不易,是世世代代的积累,头脑之外又没有它们的栖身之所。所以,士兵勇敢、公主美丽、橡木坚硬这样的套语才千秋万代流传下来。”⑳“套语”是说话人惯用的口述技艺,方便故事的记忆和讲述,但与话语的所指意义常有不符。从宋江杀阎婆惜后在街上被其母扭住而难以脱身的情形来看,宋江实难说得上“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故此,我们不能利用“套语”的所指意义去推导结论,马幼垣却不小心落入“套语”的“陷阱”。小说第十一回写林冲火烧草料场后,朱贵安排林冲坐船上梁山,其中小说描写梁山水泊:“山排巨浪,水接连天”。马幼垣在《混沌乾坤:从气象看〈水浒传〉的成书过程》一文中认为,“山排巨浪,水接连天”绝不可能是梁山严冬时节的气象,因为此时是梁山的结冰期,水泊湖面应是冰冻状态。马幼垣据此推断《水浒》的作者“为南方人,一个未曾在北方度过寒冬的南方人”㉑。实际上,“山排巨浪,水接连天”很有可能是说话人讲述梁山泊所使用的“套语”,而著书者未作改动。马幼垣以此推测作者,难免判断失误。
有论者指出:“中国小说较为接近民间生活与民间欣赏趣味,情节性强,娱乐色彩浓厚。”㉒《水浒》亦不例外,其文本中存有许多民间娱乐文化因子。如小说第五十三回写李逵和戴宗两人去蓟州二仙山寻找公孙胜,罗真人不放行公孙胜,李逵晚上把罗真人劈成两半,还砍了一个青衣童子,两个人流出白血。后来,罗真人惩罚李逵,使他从半空中掉落到府厅屋上,公吏们视其为妖人,并把粪便污物泼到他身上。这一段故事似乎在刻意营造一种滑稽逗趣的娱乐效果,而这种艺术风格明显是源自说话、曲艺等舞台表演活动。而从李逵的样貌、言行、性格等综合推断,《水浒》小说中的李逵应是舞台艺术的人物形象。元曲水浒戏中李逵故事存目最多,此亦能充分印证这一推断。马幼垣恰恰忽略了舞台表演艺术所蕴涵的民间大众的娱乐与道德价值诉求,而仅拘泥于小说文本分析而得出结论:“李逵的武功实不值得恭维。他真正的本钱在够凶、够狠,够蛮力,和使用不易招架的沉重兵器,另配合足以吓人的外貌与异常的作战习惯,又加上运气好,从未碰上高手,因此在读者心目中产生武艺超群、难逢敌手的错觉。”㉓此番评价“学理”上或许站得住脚,但却不能动摇国内民众对李逵的喜爱。民众体认最深的是李逵身上那种天真烂漫、率性而为的野趣俗乐,及其仗义疏财、敢作敢当的好汉作风。所以,李逵的故事在中国的书本里有,民间传说中有,大小舞台上也有。
文本细读的结论虽言之凿凿,但在文化情感上却难以获得国内读者的认同,这或许是域外汉学家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所带给我们的普遍印象。对此,我们可参考美国汉学家浦安迪(AndrewH.Plaks)的《水浒》批评。浦安迪把《水浒》等明代四大小说归为“文人小说”,强调作者个人对小说审美的贡献。与马幼垣如出一辙,浦安迪注重文本细读以及文本技术构造。他评价武松形象:“只有在作者运用他那神来之笔,通过对无辜奴婢们绝望乞怜、武松席卷金银器皿而走等细节描写,以及逗引我们回想到武松为玉兰姿色曾不免动心的微妙表现之后,这才加强了对武松任性滥杀狂暴的最后印象。……最后,在小说专写武松英雄事迹一段里,这位无敌的打虎英雄和专打抱不平的救星竟成了一个可怜虫。我们看见他在第13回里挨打谎供罪状,第31回里被捆绑待毙,而最生动的还是第32回里他掉进河中拼力挣扎的狼狈情景。这里,人们不免会回想起这个角色在第22回首次出场时一个身患疟疾、神情沮丧的乞丐形象,同时也会联想到他在小说末尾成为一位独臂的‘废人’。”㉔此论是浦安迪细读《水浒》小说文本的结果,他的分析似乎有本有据,但国内大多数读者在情感上难以接受他的论断,因为在中华民族长期形成的集体无意识中,武松已沉淀为一个深受民众喜爱的英雄形象,其故事在各种民间曲艺中广为流传。“《水浒传》纵然成了断尾巴蜻蜓,乡下人却还要看《武松独手擒方腊》。”㉕武松身上汇聚了中国古代侠义英雄的基本元素:行侠仗义、武艺高强、江湖情谊,而国人喜爱《水浒》的一个重要原因,即是认同水浒英雄身上那股侠义精神。
有学者论及中国小说的文体性质:“由于它的界限模糊,较少清规戒律,也容纳了许多不受规范束缚、不拘传统格套的,因而是新鲜的或充满野性的才华。加上它的故事性、通俗性和娱乐性等基本特征,又联系着人类好奇、乐生的天性,联系着人类宣泄苦闷、表现自我的内在欲望,它那种为正统文学观所排斥的文体价值,却在人类本性和智慧上获得了更带本质意义的肯定和说明。”㉖作为世代累积型小说,《水浒》在长期的形成过程中,与戏曲、说唱、民间传说等艺术文化形态彼此影响、相互渗透。如果缺乏一种深邃的文化穿透力,仅仅依赖封闭的文本阐释,难以解读出它特有的艺术含蕴。
马幼垣对他的《水浒》研究作过总结:“简言之,我研究《水浒》二十余年,考证、评论、校勘三个途径的路都走过了。再走下去,尽管可以深化,路始终还是那些。”㉗马幼垣的研究理路可视为“文本中心”模式,如继续沿此路径走下去,其研究恐怕难再有大的突破,这或许是他不再把《水浒》作为研究主项的重要原因。马幼垣寄望罕世版本解决所有的学术疑难问题,实际上,封闭的文本研究难以挖掘《水浒》特有的文学趣味与文化意义。在长期的历史文化演进过程中,中国古典小说与神话、戏曲、口传说唱、民间传说、民俗信仰等融合互渗,逐渐形成自己的叙事机制、话语模式、审美趣味和价值系统。为此,我们需要一种文化通观的精神气魄,把《水浒》还原到中国历史文化语境和文化生态系统中,才能破解文本背后的文化密码和生命智慧,由此开拓一个阐释《水浒》的新境界。进而言之,如何挖掘中国独特的文学经验和文学趣味,展现中国文学的殊异价值,促成跨文化的文学对话,这是一个优秀的华裔汉学家应承当的学术使命。
①②③④⑤⑥⑦⑨⑩⑪⑫⑬⑭⑮⑱㉑㉓㉗马幼垣《水浒论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7年版,第 4、5、48、87、136、160、33、2、296、279、257、259、260、260、292、174、275、4页。
⑧马幼垣《水浒二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39-440页。
⑯⑰马幼垣《水浒人物之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 22、50 页。
⑲郑振铎《郑振铎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33页。
⑳沃特尔·翁著,何道宽译《口语文化与书面文化——语词的技术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页。
㉓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07页。
㉔浦安迪著,沈亨寿译《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263-264页。
㉕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第528页。
㉖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