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楠[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 武汉 430056]
《接骨师之女》中的历史语境解读
⊙夏 楠[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 武汉 430056]
《接骨师之女》在讲述母女故事的过程中以中国特定历史时期为背景,巧妙地把小说故事中的人物命运与一些发生在中国的重大历史事件编织在一起,很好地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对于这些历史信息的了解有助于更好地把握作者的创作意图和解读文本。
谭恩美 接骨师之女 历史语境
谭恩美2001年出版的带有传记性质的长篇小说《接骨师之女》①延续了她以往的成功,获得了广泛好评,同时也为文学批评界的文本分析、评论提供了素材,更加丰富了当代文学理论发展。目前,对这本小说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题思想研究、人物形象研究、叙事手法研究和比较研究几个方面。其中主题思想的研究为主流,多集中在对于东西方文化冲突与融合、对中国文化的阐释、对母女关系的生活法则和生命本质以及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而进行的批评。女性主义、文化对话、解构主义以及后殖民主义等系列理论也越来越多地介入到对这部小说的分析中,从而突破了单一的“文化冲突—融合”模式,向多视角多文化的方向纵向深入地发展。作者所讲述的故事跨越了中美两块大陆,展开在中国、美国19世纪至20世纪的广阔的历史背景下,与很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交织在一起,包含了很多重要的历史信息,如中国的封建礼制和早期资本主义萌芽,美国传教士在中国开办育婴堂,中国的古人类化石——北京人的发掘及北京人头盖骨失踪事件,中国抗战时期日军在中国所犯下的暴行,美国教会友好人士在日军占领期间为中国百姓提供保护,早期中国移民在美国大陆的经历等等。这些事件与故事人物的命运交织,让情节跌宕起伏并推动了剧情的发展,而作者对于这些事件的选用和描述表达了作者对命运和道德的思考,对于这些历史信息的梳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解读文本并了解作者的创作目的和意义。
对于《接骨师之女》,研究者讨论最多的是母女关系问题,因为“女性作家所特有的独到的心理刻画,超越了当代众多的男性小说作家”(《“和”的正向与反向》)。母女冲突的原因是代沟的问题,更重要的因素是东西方两种异质文化相互冲突的问题。成长于中国文化中的母亲与西方文化熏陶下长大的女儿屡屡因行为方式乃至价值观不同而意见相左,而这种冲突并非不可调和,它往往是由于思维习惯、表述方式和理解的差异乃至个性不同而造成的歧异。矛盾的最终解决是女儿尝试着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去理解母亲,站在一个中国母亲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最终与母亲达成和解,这也反映了作者希望“中美文化从对立走向融合”的良好愿望(程爱民)。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中所描述的中国文化和历史事件有助于作者从母亲成长的环境来更深一步地了解母亲,了解她的思维习惯、语言表达方式和她的个性,这也是作者对于小说结构的悉心安排。这种安排让读者能够全面地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接骨师之女》是谭恩美作为女儿去了解母亲的故事,如谭恩美在前言所说,“仅以此书献给她们两位”,她的母亲李冰姿和外婆谷静梅。
小说的第二部分对于母亲茹灵的成长环境有较为详细的描述。仙心村在卢沟桥南46里,靠近周口店,周口店作为中国古人类化石发掘的重要现场,在小说中是一个重要的场景。宝姨和接骨师外公就是以发掘的龟甲兽骨“龙骨”作为中药材,而刘茹灵的爱情故事则围绕着古人类化石的发掘和保护而展开。
宝姨嫁到小叔家,即茹灵的父亲刘沪森家,茹灵出生后便被高灵母亲收养。这是一个中国传统的大家庭,一个家族,在仙心村有六百多年历史,有着好几十口人。整个家族世代从事制墨和卖墨,分工明确,有自家的墨坊,制墨用的灰粉取自仙心村的被雷劈倒的古老的松木,墨的品质十分出众,因而生意兴隆,在北京城有自家开的专门卖墨的店。以此看来,刘家所从事的工作属于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的手工业作坊式的生产,而工场手工业是中国资本主义萌芽主要形式。所以刘家所从事的行业比传统的封建经济要更为进步,这也为家族带来了富裕的生活,“总的来说,我们刘家家境不错……几乎顿顿吃得上豆腐或者肉。每年冬天都能穿上新棉衣,不用补补丁。家里有余钱捐给庙里,请戏班子,赶集办货”。这显然是一个富裕的封建大家族。而在这样富裕的大家族中,茹灵和她的宝姨,即她的生母两人命运如何?按茹灵的说法,“我逐渐明白过来,宝姨只是家里的用人,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也没人喜欢她”。作为沪森的妻子,尽管沪森已死,宝姨应该受到应有的待遇,况且还怀了沪森的骨肉茹灵,而实际上她被当做下人,甚至是一个即将死去却被刘家挽救了性命的下贱女人。显然在这种封建大家族中,一个即将过门却丧夫且怀上了遗腹子的女人是没有地位又受人鄙视的,封建礼制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三纲五常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依然是家庭中的契约,家中的男人地位很高,都到北京城做大事去了,女人们则留下来足不出户地制墨。而男人死了,依附于他的女人自然在家中就没什么地位,宝姨和茹灵就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若不是老太太,也许她们早被赶走了。越是富裕的大家族,封建礼制的影响越深。茹灵同样不堪这种重负,“我渐渐地越来越崇拜母亲,希望得到她的称赞……可是在母亲心目中,我是言语乏味,相貌平平,一无是处”。作为养女,她并没有受到如妹妹高灵一样的待遇,而且在宝姨死后,养母马上就变了脸色,把她赶出了刘家,送到育婴堂。所以,宝姨和茹灵生活在这个封建大家族的最底层,而支撑宝姨活下来的信念就是她的女儿茹灵。这样一种环境以及母亲的死也造就了茹灵坚强的品格和不屈的个性,对她性格的形成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也是她能一个人在孤儿院生活,成功躲过日军封锁并在兵荒马乱时单骑闯荡香港到美国顽强生存下来的重要原因。
小说关于刘茹灵在美国人开办的育婴堂里的经历也是她成长过程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她在这里形成了自己的人格和世界观,同时也经历了一生最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一部分涉及到了西方在中国早期以宗教办学影响中国文化的历史。育婴堂是西方在中国进行文化传播和影响的一种重要方式,是西方在中国最早的教育机构,主要是由西方各国传教士开办,招收孤儿和贫困人家的孩子。除了育婴堂外,这样的机构还有孤儿院、慈幼院等。小说中的育婴堂就是这样一种性质的机构。它的管理是由两个美国女传教士担任——格鲁托夫小姐和道勒小姐,老师则由学校原来的中国学生担任,都是具有一定文化素质的中国老师。因为刘茹灵从宝姨那学到的文化及一手好书法,所以来了之后又当学生又当老师。在这她认识了潘老师的儿子潘开京,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地质学家,并且与他相爱。潘开京这个角色引入了一段历史,就是中国考古学家对中国的古人类化石——北京人的发掘。刘茹灵与潘开京的爱情就是围绕着周口店的古人类化石的发掘而展开,爱情故事与历史交织在一起。而日本兵的到来使得一切都遭到破坏,潘开京也被日本兵抓走并残忍杀害,随后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失踪,刘茹灵的爱情也随着潘开京被害以及头盖骨化石的失踪而破碎:
我听着她的话,觉得自己的骨头仿佛都被掏空了。开京所有的心血,他最后一次到考古坑,牺牲了生命——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想象着那些细小的头骨片跟鱼儿一起漂在海水里,慢慢沉到海底,鳗鱼从上面游过,沙子渐渐将它们埋在下面。我又看到骨片被当作垃圾扔下火车。军用卡车的车轮碾过,把骨片轧成比戈壁滩上的砂石大不了多少的碎片。我觉得那些骨头就像是开京的骨头。
她对爱人的深情与中华民族历史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当爱人被杀害,对他的感情还可以寄托在他生前为之牺牲生命的化石上,可是当化石也被破坏的时候,她对爱人的感情也同时被碾碎了,这是一种悲愤的无以名状的痛苦,同时对日军的暴行也是一种鞭挞。
日军的暴行始终贯穿中国抗日战争这一历史时期,大屠杀不仅仅发生在南京,在日军铁蹄所踏及之处,处处有屠杀。小说中对日军的暴行没有直接的描写,但是让人时时刻刻感受到日军暴行无处不在,除了惊恐就是愤怒。先是共产党人牺牲,村子被劫掠,自然资源被破坏,百姓被屠杀,少女被强奸,“日本兵队对许多纯洁的少女犯下了无法言喻的罪行,有些孩子才十一二岁。各地都有这种事发生……”,到处屠城,然后是日本兵冲入育婴堂,野蛮搜捕共产党,带走并杀害了潘开京、老董和小赵,而美国人格鲁托夫小姐被日本兵关押在战俘营。在这种情况下,大家计划逃往相对稳定的北京。刘茹灵和其他几个孩子伪装成传染病人、把自己弄得奇丑无比才得以逃避日本兵的侮辱。而育婴堂免遭日军涂炭得益于美国传教士格鲁托夫小姐利用自己的美国人身份对它的成功掩护,这与《拉贝日记》所记录的德国人拉贝利用自己德国纳粹党的特殊身份挽救了25万中国人一样②,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了日军的残酷暴行。
早期华裔移民在美国所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语言不通和文化的不同及由此引发的生存困境。对此,文化人类学者FrancisL.K.Hsu进行了分析。他认为,一方面,多数美国公众对中国文化所知甚少,而这种对中国文化的无知往往造成他们对中国人的偏见;另一方面,语言的障碍、风俗习惯的差异、对不同宗教信仰的调和以及其他文化传统,又使中国移民在文化上孤立于白人③,因而语言的问题是早期移民所面临的一道障碍。而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在他所提出的“语言与现实”的理论中,认为语言是社会成员进行交流的中介,“现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自觉地建立在民族的语言习惯上,所以语言塑造人类的思维。④换句话说,语言简单或者表达困难的人,他的现实世界就受制于他的语言而显得单一,所以不懂英语或者说比较糟糕的英语往往会导致沟通障碍,进而导致被误解甚至被歧视。
《接骨师之女》中的母女冲突很大一部分的起因是两者所使用的不同的语言,女儿露丝说的是地道的美式英语,思维方式是美式的,生活习惯也是美式的,而作为原型的谭恩美明确表示,自己就是一个美国人,丈夫卢·德马特伊是美国人,朋友兼编辑费思及周围的很多人都是美国人,不希望把自己的创作归入少数族裔文学,而应归入美国文学,所以露丝就是美国人。从文本上来看,她就是如此。她在美国的生活没有母亲那样因语言和文化的问题而带来的困境,更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她的先生亚特是美国人,她的好友温迪也是美国人。而相反,母亲刘茹灵使用的英语是“破碎”的,往往词不达意,并且英语的表述中充满了中文式的含蓄,让人摸不着头脑。比如刘茹灵对几号(date)和星期几(day)往往分不清楚。谭恩美在《我的缪斯》也谈到关于母亲的语言问题给她带来的麻烦,“在银行被误解、在医院被误诊,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因此忽视她。不周到的服务、不公正的待遇、不受尊重等等,如果身处美国,却不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就会受到这样的惩罚”。在《我的缪斯》中,谭恩美列举了一个很有趣的发生在她和父母亲之间的一段对话:
“恩美啊!”他们喊我。
“干什么?”我含糊地回答。
“我们叫你时,别问为什么。”他们用中文责怪我,“这不礼貌。”
“这话是什么意思?”⑤
“唉!不是刚告诉你不要问为什么?”
按照中文习惯,回答人家呼唤姓名的时候,往往是用“哎”这样一个语气词。而作者从美国人的角度思考,喊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所以用“干什么”回答。这在长辈看起来颇不礼貌,但责怪却让作者感到莫名其妙,所以又进一步发问,导致父母进一步责怪而陷入互不理解的怪圈。
对于这样的问题,作者也最终找到了答案,中文表述有含蓄婉转的地方,也有直截了当的地方,如中国学生的父母要求他们的儿女学医或理工科的时候毫不含糊,所以,对于母亲话语的不理解,关键在于没有去理解一种文化,而非语言本身。正如FrancisL.K.Hsu所提到的,对于华裔移民的这种歧视是不公正的,是无理由的,是因为大众对于中国文化了解得太少。谭恩美却能够从历史开始,一点一点地去了解一种文化,主动去探索母亲的心路历程,最终化解与母亲的隔阂,同时也为西方了解中国的文化打开了一扇窗口。
① 谭恩美:《接骨师之女》,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有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 拉贝:《拉贝日记》,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③ 令湖萍:十九世纪中国妇女移民美国动机初探,http://www.cpirc.org.cn/yjwx/yjwx_detail.asp?id=2154。
④ 《爱德华·萨丕尔语言、文化和人格文选》(Selected Writings of Edward Sapir in Language, Culture and Personality),D.G.曼德尔鲍姆编纂,加州大学,1949年版。
⑤ 谭恩美:《我的缪斯》,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版。
作 者:夏 楠,江汉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语语言文学研究。
编 辑:魏思思 E-mail:sxmzxs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