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无辜的枣树

2011-08-15 00:42秦锦丽
飞天 2011年7期
关键词:二姑姨夫二姨

秦锦丽

一棵无辜的枣树

真是蹊跷,一辈子和睦为邻的两家人,突然为一棵树结怨为仇。

偏偏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二姑家和二姨家。

不知这是不是缘分,二姑家和二姨家竟是一个村子的。村子不大,叫贾家坡。只有贾姓和张姓两支。二姨和二姑都嫁给了贾家人。不但属一个支系,还因我父母的连接更近哩,两家一直以亲戚往来。

我大概从五六岁起就去贾家坡串亲戚。那时二姨家有一炕碎娃,这个哭那个叫,炕上一股尿臊味。二姨给我下一碗挂面卧上两个鸡蛋,调上芝麻、盐、酱油,香气扑鼻,惹得碗里爬满眼睛。这时,二姨赶猪羊一般赶表姐表弟们“出去耍咯”,那情景好是尴尬。而二姑是新婚头一两年,家里利索干净,还没生娃,我去了最受恩宠。不用说,我肯定是愿意住在二姑家。个中另有一个私密原因,是二姑家墙上有贾家坡村惟一的一面镜子,是二姑结婚时的嫁妆。海碗口大小的圆镜,墙上一挂,立刻蓬荜生辉,日子仿佛亮堂许多。比起邻居家手掌大的小圆镜、二姨家一片破成三角形的镜片子,二姑的圆镜那是完美和富贵的象征。五六岁的我初知臭美,整天往镜子下面的高桌上爬几次,一会儿把头上的小揪揪散开,把头发偏分梳上,一会再让二姑给扎起小揪揪,眨巴眨巴等着头发长长能编辫子。虽住在二姑家,但没少吃二姨家的“招待饭”。二姨一家经常端着饭碗串到二姑家来吃饭,有时就给我煎两个鸡蛋饼子端来。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我那时内心非常不愿接受二姨家这样格外的招待,甚至有时去贾家坡,不想让二姨家马上知道。有一次跟了同村的一个人去贾家坡,蹑手蹑脚从二姨家坡底下经过,不成想,进了二姑家的大门第一眼就看到二姨,她正弯腰帮着二姑编炕席呢。她们热闹得像一家人,二姨家小孩子多,二姑就忙着给做布鞋。遇春种秋收时,两家劳力合在一起,先我家后你家集中处理,煞是叫村里人羡慕。两家的友好与亲密,也常传到我父母及爷奶的耳朵。值得提说的是,母亲有五姐妹两兄弟,父亲有五姐妹三兄弟,这样庞大的两个家庭中,兄弟姐妹妯娌姑嫂间的爱却超乎寻常。加之父母这个扣儿,嫁在同一个村的二姨与二姑犹如亲姊妹。

贾家坡是黄河岸边的一个小山村,干旱少雨,水土流失,坡高田瘠,树多粮少。树就是枣树,这种木本植物,最不弃瘠趋富、挑剔刁钻,耐得干旱,不择地势,自由随性,或生于厚土,或长于坡畔,甚或从坚硬的岩石缝中钻出,人不管风不避,都能顽强地生长并结出自己应有的果实。它不求索取,但求回报的品质,正如一代一代憨厚的陕北人。只要长到尺把高,摇曳出生命的体征来,就开始挂果结枣儿,是稀有的与自己的生命同时培育生命的树种。我不止一次无限深情地赞美它,是专为陕北生长的树种,漫山遍野、密密麻麻、浩浩荡荡。

在这样一个被枣树恩宠的村子,二姑家与二姨家最后却因一棵枣树差点出了人命!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

我几年找了好多旁证,终于把一些隐藏在人肋巴缝或心瓣下的恶毒和丑陋扯到太阳底下。这些恶毒和丑陋原本只有芝麻大,遇到一定外因,像产生温室效应一样发生作用。这与背景环境有关,与人富了有关,与孩子们出息了有关,与嫉妒有关,与人的劣根性有关。这些年,世道和家族间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是生活富裕了。人富了,心气就高了。心气高了,说话谱硬。谱一硬,容易伤人。其次是流动性大了。儿娶女嫁,孙辈外出求学,等等,一流动,人的空间距离大了。虽说空间距离并不代表心里距离,但空间距离绝对消减人对人的来自视觉、听觉、嗅觉、心觉的感知。为什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呢?二姨家先紫气东来的。表哥表姐们长大后,有的嫁了建筑师,有的当了警察。经济翻身,人气旺盛。常言说,人一阔,脸就变。变没变,自己未必感觉到,而旁人早已看出。譬如二姑家再求助一些手工农活时,二姨夫回敬一句“三五十元去买一件多省事”。脸虽笑着,语气却长了刺,无意就刺伤对方。二姑家轻易不愿“攀附”了,也慢慢不再端着饭碗串到二姨家边吃饭边拉瓜。隔了几年,二姑家的几个表妹相继水灵灵地冒起来,一派春催寒梅朵朵开的架势。有考上大学的,有学了手艺的,有嫁了个体老板的,从此二姑家风生水起,过些日子,不是有汇款单来就是有女儿女婿开车送来大米、肉菜。那场面,好家伙,让村子里眼睛全绿了。

就在这种好气象中,二姑二姨家的关系不显山不露水地变化了。难道生活的富裕,会使心胸狭窄?难道肉身的幸福,会挤兑灵魂的高尚?难道乡村物质文明的背后,都会失却一些精神之美?

终于一天就发生了口角,焦点是一棵还没有结枣儿的小树。

二姑家修了新宅子,挪出老村,宅基边却是多年前二姨家围过半人高石墙的荒坡地。前面说了,过去人口多,粮不够吃,人人想着多开点荒地,即便种不出粮,荒坡上拾点柴禾,割点野草总是自由的。随着子女个个雀鸟离巢,两个老人连自己家的地都种不过来呢,那块荒地还原为荒地,围起的石墙早成残垣断壁。二姑家给房前屋后栽树时,在那荒坡上也栽了一棵枣树。

二姨夫咋的不干了。理由像各国对海岛的占领,只要谁的脚步最先踏上,主权就是谁的。那荒坡和其上的小枣树是他的。为了证明之,力气衰减的他把破败的石墙重新垒了几块,把那棵枣树挪了挪地。这一挪,二姑夫发话了,枣树是他栽的,言下之意你乱动啥劲儿!

都在觊觎那一棵小枣树吗?

前面说了,陕北家家户户的枣树一坡一峁的,谁还稀罕多一棵少一棵?

可怜那一株小树命运不济,春天栽上,夏天才开出淡淡粉粉的枣花,正在雄心萌发,准备收住花心,静静孕育自己的初果时,就被人世的矛盾牵连,挪来挪去,不得安生。人性的顽劣,伤及无辜时不顾无言草木。

我的弟弟又一次被二姑在电话里哭着召去。

其时,坡地上,站了两楞观战的人。二姑夫和二姨夫各提了铁锨和镢头,凶器在握,命案在悬。一见弟弟,二姨二姑立马大放悲声。弟弟左劝右劝,难断公正,难分亲疏。弟弟生气地说,如果为了这棵树,这还不简单吗?他恼怒成昏,了无善念。抡起撅头,几镢头就把一棵树连根刨了,提着刚铺开几枝毛根的小枣树,向两冤家晃了晃,一把扔向山崖。一个生命,由于弱小,被摔得无声无息。正如生活有时对弱势的压榨,任由轻重。

两家亲戚表面上风波平息了,可内心的坚冰一时能消融吗?

有一年冬天,姑姑姑夫去了邻县的女儿家过冬,家里只剩下儿子即我的表弟一家四口。表弟平时开着三轮车四处销售百货。那天在集市上卖完东西,采购了一车村里需要的开关灯泡肥皂洗衣粉等年货,摸黑回村。通向村子的公路其实就是架子车路,要跳一条沟的。下坡时三轮车闸失灵,连车带人掉下深沟,那轰隆声足以吵醒一个小小的村庄。

有人打了手电筒,向沟里跑去,发现白莹莹的冰滩上,倒着七零八落的货品。三轮车斜翻在乱石丛中,再找找,表弟被压在车轱辘下,浑身是血,气如游丝。

一村的人惊动了,用床单和磨杆临时绑成单架,七手八脚把人抬到公路上。村里另一开三轮车的准备发动车子送人去医院时,迎面开来一辆小车,前灯闪着,刺得一堆人看不清究竟。

正在这时,沟里闪着手电筒上来一个人,拄着拐杖走到表弟前,手伸到表弟背下摸了一把,朝小车喊一声:快送人去医院!

原来,表弟翻到沟里的消息在初黑的沟岔炸开时,很多人冲到沟里去救人或看热闹了,二姨二姨夫却在屋里团团转。二姨低声咕哝道:兴得来!——意为张狂过头。二姨夫白了一眼说:“瞎扯啥?和大人结怨,孩儿们没错。”说着抓起电话命令县城的儿子快回来一趟。随后从炕席角下摸出五张百元票子,向二姨晃了晃说,这本是年钱,救人当紧。二姨张口刚准备说什么,见二姨夫拄起拐杖打起电筒下沟去了。

姨表哥本以为二姨胃痛又犯,或是又有争吵火速赶回。见到血肉模糊的场面,怔了怔,被二姨夫一声喊得急踩油门掉车头。

姑表弟断了三根肋骨、一条小腿,且失血过多,大夫说再晚半小时人就完了。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大家清楚这半小时是姨表哥及时到达的小车赢得的。

表弟硬硬在医院从冬天躺到春天。不用说,二姑和二姑夫轮流在医院陪过年陪过春天。

陪病人的日子,他们很苦闷。愁苦少言,脑子却像黑夜的地球,世界睡了,它仍然自转着。转着转着耳边就响起大夫的话:“再晚半小时人就完了。”他们铁钳子一样的嘴里吐出:“儿子的命是冤家救的!”“冤家”一词很轻很轻,竟有几分亲昵味。

表弟出院时,春绿了山洼,也绿了二姑家宅基边上的那片荒坡。草丛中,出人意料地夹杂着一棵小小的枣树苗。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公义和不屈的象征?是希望与和平的预示?

二姑二姑夫带了礼品带了歉意更带了感动去二姨家谢恩。过了几天,二姨二姨夫也上二姑家看望了表弟。走时,送客到院门外,二姑夫指着那枣树苗讪然道:冤屈了它,这好,又给你长出来了。二姨夫笑笑说,归你了,你好好务去。

二姑、二姨家重归于好,我欢喜异常也感慨万千:也许世风、物欲会摧毁很多,但终究摧毁不了世间的血脉亲情和人心底里的良善、德性,这便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希望所在吧。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猜你喜欢
二姑姨夫二姨
凤凰尾
记住您的爱
二姑的笛子
姨夫
二姨来了
二姨二姨你好吗
坐姨夫新车的感觉真不爽
我的“作家”姨夫
三姨
二姑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