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马金莲
风筝鱼(外一题)
父亲是赤脚走过那片河滩的。
在到达那片河滩之前,父亲已经整整走了一个上午。二十多里路,是他用光脚一步一步走完的。起身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走着走着,露水就下来了。山道两边的草上沾满了露水珠儿,地面上的湿气明显加重。他甩开脚板头也不回地走。漫涣的乱草吃了惊吓一般,纷纷躲闪着他那双糊满泥巴的光脚板。带着湿气的草叶子刷刷作响。他走得坚毅有力。野草和露水拂拭着他高高绾起裤口后的光腿。露在外面的两半截子小腿红红的,像洗干净后的红萝卜。太阳出来了。大片阳光扑照着整个河滩时,父亲赶到了河边。
河边到处是人。没有谁去留意刚来的少年。他们都在忙自己的。有一刻,父亲犹豫了一下。他眨巴着双眼,阳光照在他仰起的脸面上,感觉和以往大不一样。今天的阳光显得嫩嫩的,水生生的,新生婴儿的脸面一样。太阳升起老高了,光气里还没有毒热的迹象。放在平时,这个时候,整个地面早被晒得发烫了。这得归功于昨夜那一场暴雨,父亲想。他睁大
马金莲,女,回族,1982年出生,宁夏西吉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以中短篇小说为主。曾在《六盘山》《回族文学》《黄河文学》《朔方》《民族文学》《作品》《十月》《散文诗》《芒种》等杂志发表作品七十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碎媳妇》入选《2008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外文出版社出版的《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书库》,《发芽》入选《小说月报2009年精选本》,《蝴蝶瓦片》入选《小说月报2010年精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父亲的雪》。曾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少数民族创作优秀奖,宁夏文艺评奖短篇小说奖。《赛买的院子》获得《民族文学》2010年度小说奖。宁夏作协会员。眼去看太阳,让阳光在脸上多停留一会儿。阳光洒在河滩上,千千万万的小石子小沙砾开始发光。那些细细密布的小水窝子也在闪闪发光。整片河滩明晃晃的。河水早已退去。暴雨引起的洪水,把干枯的河滩几乎淹没,之后潮水退却,河滩一改平素的干裂状态,一夜间,变得湿润起来,给人丰裕辽阔的感觉。涨过潮的河滩,简直与干枯时大不一样,面貌顿时改变了。让人觉得陌生,觉得吃惊,只一夜工夫,她就由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俊俏的媳妇儿。
父亲站在河滩边上,犹豫了一阵,便开始往河心里走。他的赤脚极快地越过河滩,来到了河心。河心里有一股水,汩汩地流涌着。很细小的一股水,是大水漫卷过后留下的一点余流。他几步就趟过了水。无数的石头被水流冲刷一番后半陷在淤泥里,踩上去不硌脚,反而给人绵绵的舒适感。父亲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儿笑。在这软泥沙石遍布的辽阔河滩里,他可以和大人那样走得迅捷,稳定。
父亲看到了鱼。如果不细心的话,一时难以发现有鱼。过了河心,刚走几步,他就看到了鱼。他吃了一惊。陷在小水坑里的鱼,竟然有很多。再往别处看,也有鱼。目光顺整片河滩搜寻过去,竟然遍地是鱼。这些鱼儿,有半陷在泥沙里做垂死挣扎的,有在小水窝子里攒动的,更多的,已经死了,直挺挺躺在河滩上。父亲在心里欢呼了一声,从小到大,这么壮观的景象,他还是头一回看见。
故事讲到这里,父亲停下了。等待儿子的笑声响起。总是这样,每次听到这里,儿子都会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口里呵呵地笑着,同时,有亮亮的光彩在眼里闪动。可以料想,他是完全沉入到父亲讲述的情景当中去了。他也看到了辽阔的河滩,耀眼的水窝子以及发光的石子,还有挣扎在稀泥中的鱼群。啊,真有那么多的鱼?你怎么不带上我呢?儿子的小手抓紧父亲的衣襟,嚷嚷道。随即,父亲笑了,儿子也笑了。儿子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嚷嚷说我知道了,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你也只是个娃娃!
儿子正值少年,与故事里的父亲年纪相仿。
整个儿河滩里,全是鱼呐!满河滩都是!我当时忍不住欢叫了起来。
刚才的话,父亲重复了一遍。
我真的大叫了一声。一河滩的人都抬起头,吃惊地朝我看。谁叫我太高兴了呢?父亲接着说,声音里那份儿欢喜,明显经过故意的夸大。
没有回应。儿子的欢呼没有如期响起。
父亲缄默了。儿子与以往不同的反应他察觉到了。他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口干舌燥。尤其嗓子眼里,卡了一棵柴或一根刺一样难受。这让他回想起当年被鱼刺卡住的情景来。如果儿子接着往下追问,他会讲下去,故事远没有结束。在那片河滩里,少年父亲怎样高绾起裤腿,走进稀泥里,弯腰拾鱼,和那些大人们进行着激烈的竞赛。那是一种寸许长的鱼儿,瘦瘦的,当地人称作狗鱼。猛然发起的山洪冲垮了上游的一处水坝,水铺天盖地而下。大水泛滥的结果,就是父亲这天早晨看到的变了样的河滩,以及河滩里被搁浅的鱼。
不到后晌,我就拾了满满一篮子,然后我把那一篮子鱼提回了家。
河心里有大鱼,巴掌大呢,可惜我胳膊太短,捞不上。
父亲惋惜着,嘴巴咂得啧啧响。他不再留意儿子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讲,他希望儿子能够被吸引,将他全部的神思吸引到故事中来。这样,他就可以忘掉疼痛,哪怕只是忘掉一小会儿。一小会儿也行啊!
然后,你奶奶清洗了那些鱼,把它们一个个摞在蒸笼上,再撒上一把面,那是莜麦面,口袋里就剩那点儿了,你奶奶全给撒上了,还拌了点盐巴,就蒸上了。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锅台吃蒸鱼。那个香啊!父亲禁不住赞叹一声,回味着,好像那香味至今还残留在嘴里的某个地方。
我饿,馋,性子急,就被刺卡住了。在嗓子眼儿里,不上不下的,疼得我只是哭。可把你爷爷奶奶吓坏了。拿手掏,用筷子头儿捣,喝凉水冲,都不顶事。还是后来你奶奶想了个法儿,叫我美美吞了几口酸菜,才算把刺带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脖子拉得老长,一抽一抽的,似乎那根刺还卡在嗓子里,令他至今难受着。
儿子笑,笑声嘶啦啦的,嗓子眼里卡了鱼刺一样。可是,儿子的嗓子里没卡鱼刺。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少年父亲一家蒸吃狗鱼充饥时,儿子的母亲也只是个拖着鼻涕的毛头丫头。四十年前的刺,当然不会卡进儿子的嗓子。卡住儿子的是什么,父亲不知道,儿子也不知道。他们沉默了。儿子病着,得的是一种叫肾炎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从儿子的呼吸声里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一天比一天困难,一时比一时艰难。现在他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呼噜噜、嘶啦啦的声响。给人感觉,已经不止一根刺卡着他,而是一大把一大把刺塞满了他的咽喉。
父亲缓缓扭过头,正是少年的儿子总是爱听父亲少年时的这段经历。父亲每讲一回,儿子都会欢快地笑上一阵。笑的时候,他嗓子眼里的嘶啦声更明显,更让人心惊胆战。可笑声终归是笑声,笑声让人有一种错觉,觉得他的病情有了好转,明天,或者后天,他的水肿会消褪,他就会站起来,恢复健康,像生病前那样,满庄子玩耍去,饭熟了也将他喊不回来,饮驴时骑在驴背上,赶着毛驴疯跑,吓得大人直咬手指头,他自己却无所谓,一点也不害怕。
笑声,总比病痛的呻吟好啊。
这一次,儿子没有笑。一直爱听这段经历,一直伴有笑声。然而,这回他没有笑。嗓子眼里发出的,只是单纯枯燥的嘶啦啦声。
父亲耐着性子等了一阵,还是没有笑。父亲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他感觉心里少了一样东西。他慢慢回过头来看。儿子安静地躺着,双眼闭上了。水肿得变形的脸上,寻不到一丝笑意。也没有痛苦的意思,只是安静地躺着,睡着了。父亲轻轻起身,退出房门。出门后,他扶住门框,悄声舒出一长口气。儿子在听故事时睡着了,睡得那么安稳、踏实,真是很意外的情况,叫人欣慰。多少个夜晚,他都无法入睡,被病痛折磨着,难以合眼。看来,他的病情有好转的希望了。
房门闭上,父亲离去了。屋子里一片宁静。桌子上,那只老式坐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少年睁开眼来。我是一条鱼。我就是一条鱼。他的心里一再泛起这个念头。真是古怪的念头。这想法一产生,就很固执地占据了他的心。我真的是一条鱼。对面的墙上挂有一块镜儿,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镜儿里,他抬起沉重的充满水的眼皮,望着镜儿里的人。镜面有些脏,看得不太清楚,但大致模样能看出来。出现在镜子里的,是一张严重变形的脸。整张脸面,像被人用鞋底狠狠抽打了一顿,肿得吓人,能看见上下眼皮里蓄积的水,明晃晃清乌乌的。鼻子沟消失了,鼻子和脸蛋肿成一团。眉毛和头发都脱得厉害,只要用手指捋一捋,只见刷啦啦落下一层,有时甚至是一小把,他都不敢伸开手心看。
我这个样子,不就是一条鱼吗?少年挣扎一下,目光离开镜儿,镜儿里那可怕的脸在心头模糊了,渐渐幻化成一条鱼的样子。
鱼是什么样子的?他没见过大鱼,倒是见过小狗鱼,还亲手抓过。离学校不远的水沟里有,寸许来长,摇着小小的尾巴,在石子和泥沙的缝隙间游窜。调皮的男孩子喜欢抓鱼,眼睛盯稳一条,一把下去便抓住了。光溜溜的一点小生命,在手心里拼命挣扎。有人就将鱼搁在干滩上,看着它们尾巴一拍一拍,口大张着,求救似的挣扎。后来,便会干渴而死。这残忍的游戏,同伴们经常做,他也做过。现在想起来,陷入绝地的鱼是那么无望地扭着身子,一直到死,这过程真的很残忍。小鱼死后的身子胀乎乎的,跟一团河泥差不多。我这双手,抓了几条又弄死了几条鱼呢?他抬起手,查看着,回忆着。五条、十条,还是比这多?已经记不清了。那么精灵可爱的小生命,自己当时怎么就狠得下心呢?他悔恨地摇摇头。
门吱儿一响,母亲进来了。母亲的脸一出现,屋子里顿时添了一层灰暗沉闷的气氛。与半年前相比,她的脸好像被人用刀子削掉了厚厚的一圈,肉消失了,骨架无处遮藏,完全暴露出来。整张脸上,就一双大眼,一张大嘴,因为瘦得惊人,眼睛嘴巴便大得出奇。
看见儿子醒着,她忙收藏起眉宇间的戚容,勉强挤出一丝儿笑意来,给儿子拉上被子,说我的娃,你睡吃力了吗?要不我扶你起来坐一阵儿?儿子点点头。母亲上前,一双手从胳肢窝里搀了儿子。儿子的右手伸过去,牢牢拽住母亲的衣领,母亲用力,儿子自己也在用力,笨重的身子总算撑起来了。母亲忙腾一只手,拉两只枕头垫到墙角,再把那一麻包麦草扶起,儿子靠住麦草包和枕头,缓缓坐了,母亲才敢放开手,给儿子两边肋下围上被子,他这才算坐稳了。母子两人都累出了汗。每一次翻身或坐起,睡下,都能把母亲累得淌汗。叫她内心如焚的是,尽管她用上全副身心日夜照料,一天天过去,儿子的病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相反,他的身子越来越肿,越来越重。刚病倒那会儿,她能抱着他下地去解手。现在根本不行了,已经抱不动了。对于她来说,现在的儿子,就像一件笨重又珍贵的瓷器,她多么怕他有个闪失啊!她不分日夜地守着他,端汤倒水,喂饭熬药,盼着他能好起来,像过去那样健壮皮实。近一个月来,他完全不能下地了,几个人搀扶着也不行。大小便只能在炕上解决。他总是害羞,哭着不肯,要下炕,自己脱裤子,自己擦拭。然而,他哪里站得住呢?这样半躺半卧,已经大半年了。怕他压烂身子,她想着法儿逗他乐,扶他坐起来,或者躺在自己怀里。
儿子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倒不是变坏了,是变好了。变得和过去完全两样了。过去,他总是很调皮,甚至算得上顽劣,常常斗鸡引狗,扒墙上房,还不准别人说他,尤其几个姐姐,一旦用言语指责他,他便会抡起烧火棍追打过去,不依不饶。姐姐们疼他,只有忍让的份儿。有时候他淘气起来,让人哭笑不得,他会把孵蛋的母鸡赶下窝,哭闹着要自己爬上去当一回母鸡。煮一颗鸡蛋给他解馋,他舍不得一个人吃,喊来姐姐们,给这个掰一点儿,那个分一牙儿,最后他自个儿空着两手,便眨巴眨巴眼,吧唧吧唧舔手心。他整天唧唧呱呱说着笑着,永远没有忧愁,给这个清寒的家里添了多少欢笑与乐趣呀!尤其对于她和丈夫来说,他就是他们生命枝头结出的最喜人的一枚果子。因为有他,他们老两口生命的分量分外加重了。
谁能想到呢,他会得上这种难缠的病。这种病有多可怕,多难治,他不知道,大医院里的大夫总一脸威严地把丈夫喊去,和他商量什么。丈夫出来,搓着两只手,一脸土灰色。他们转了几家医院,大体上都这样。儿子在病床上挂着药水,一瓶接一瓶,钱流水一样哗哗地交进去,很快,他们的家底儿就花光了,亲戚们也借了个遍。儿子还是那样,病情倒加重了,一天比一天严重。
最近一次,在市上最大的医院里,他们揣着两千三百元,背上儿子去看病。住了一个星期院,做了两次检查,钱就光了。丈夫从医生房间出来后,没有进病房来见她和儿子,站在过道里,看着那些穿白褂子的男男女女在进进出出地忙碌。他像个木桩一样站着,看了整整一上午。她悄悄儿抹了一上午的泪。下午,他下了决心,背上儿子,坐最后一趟班车回到了乡下。乡下有位老中医,给他们开了几包草药,她便天天熬草药,让儿子喝。丈夫说只能这样了,大医院咱们没钱住。是啊,家里积存的粮食全卖了,牛羊卖了,连平一点的几亩地连带冬麦青苗,也租出去了。还卖什么呢?一点山地,陡,贫瘠,干旱,没人看上租。就剩下几口人了,都瘦得不像个样儿,总不能把人给变卖了吧?
夜里,丈夫不上炕睡,说心里闷得难受,睡在地下一张床板上,盖条薄毯子。灭灯后,女人睡不着,男人也睡不着。儿子的呼吸不均匀,时粗时细,时缓时急,在这深夜里听着,分外让人心惊肉跳。两个人的心都被这呼吸给紧紧揪着,一下一下扯动,直扯得两颗心的弦儿越绷越紧,简直要断裂了。男人哑声给女人说娃睡着了,你快缓一阵儿,老这么煎熬,我看你眼圈子黑透了。女人应一声,也不枕枕头,顺势溜倒,趴在儿子身边睡了。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心里虚,记挂着病人,猛然惊醒过来。睁开眼,灯亮着,男人站在炕头,正盯着儿子的脸看。他的目光呆呆的,木木的,石头人一样。看一阵,拉了灯,却不去睡,拉开门走出屋去。院子里一团漆黑,他没拉路灯,摸黑在院里走动。夜静得掉根针在地上也能听到响声。男人的脚步沉沉的,每迈动一步,有千斤重,落下来,踏在女人心上。近一月来,他几乎夜夜这样,很少睡觉,不分日夜地苦熬着。人瘦得剩了个空架子。他是男人,心里的苦痛远比女人沉重。她要是实在憋不住,就跑到后院的柴窑里,爬在柴堆上哭一场。哭一阵儿心里亮清了那么一点,出来草草洗把脸,以防儿子看见。男人不哭。自打她嫁进这个家门,就没见他哭过。包产到户前,日子那么苦,饿得剩下半条命,也没见他哭过。这个铁一样强硬的男人,就这样被千斤重担压着,她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她扒开窗帘向外看,夜色黑沉沉的,看不到男人身影。真不知道,借着夜色掩护,他会不会是躲到某个僻静角落里哭去了。她多么盼望他能够哭上一场啊。她担心他心里那根弦绷得过紧,再不想法松一松,迟早会断掉的。
他可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啊!
男人坐在黑暗中。女人也坐在黑暗中。一个在院子里,一个在炕上。只是他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醒在黑暗当中。正是儿子。他早就醒了,只是没有出声,怕惊扰了父母。他希望他们能够安心待一会儿。自从病倒,他的夜晚就被分割了,成为好多碎裂的片段。迷迷糊糊睡一会儿,醒一阵儿,与病魔抗争一会儿,胡思乱想一阵儿。夜晚真是太漫长了,简直没有尽头,永远等不到尽头。他在黑暗里睡着,听着自己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声响。他试图把嗓子清理干净,让畅通一点儿,可是,总是徒劳的,他的胸肿胀得高高突起,喉咙里木木的,就要肿得炸开来似的。每呼吸一口,都很艰难。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艰难。父亲出去了,待在屋外的黑暗里。母亲跪在窗户边。他们都难以入睡,各自默默地用黑暗抚慰着心上的伤口。
少年悄悄流出了泪。他已经很难挤出眼泪来了。下身更严重,尿液排不出来,全积在身体里。他的皮肤里涨满了水,肚子胀成了一面鼓。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骇人,不像人,像一只鼓着大圆肚子的蜘蛛。
他盼望着自己好起来,早一点好起来,自己走下炕,到院子里走走,到村庄里跑跑,到小学校去念书。开春时节,他们学校新调来一名女老师。多么新鲜的事呐,他们简直乐坏了,更妙的是,校长把她分给了四年级,她来给四年级当班主任。据说这是小学校建校以来头一回分来的女老师,还长得那么好看,细腰长腿,头发飘扬,看得他们的心也跟着飘扬起来,连最不爱学习的人也说从此要认真听讲好好儿学习。春天风大,教室外时不时刮过一个旋风,女老师受到启发,决定教大家做风筝。她说做成了要乘着这三月的春风放起来。他们准备了竹棍、纸片、糨子,还有线绳。她先教大家在纸上画图案,有画蝴蝶的,有画蜻蜓的,有画老鹰燕子的。他画了一条金鱼。大家都画得不大像,老师用带颜色的笔给大家染了一遍。这一来,每个动物都显得生动、鲜活起来,有模有样了。老师说下周再教你们扎骨架,把图案糊上去,好乘着风势放起来。大家都兴冲冲地盼着时间过快点,下一周早点到来。他也一样在盼。孩子好玩的心性都是一样的。
结果是,他没等到下一周,就病了。病来得很突然,而且病势很严重,他被送进了医院,再也没去成小学校。他的作业本,连同金鱼纸片,老师托同学捎回来了。他算是和那个小学校没一点关系了。听同学们说女老师结婚了,肚子大起来了,样子也变得不好看了。大半年没见,他想象不出女老师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儿,那些风筝,同学们做成了没有,放飞起来了没有?他没问过小伙伴,也无从知道。在内心深处,他深深地盼着,那些风筝还没有做成,还没有飞起来,在等着他呢,等他好了,回去后,大家一起放风筝。
他的金鱼图案搁在柜顶上。画面渐渐褪了色,金黄的鱼身变成灰色的了,他用铅笔描画的印痕还在,深深的,没有变淡,他便想起当时自己画得多么用心,多么努力。一条原本该飞上天去的鱼,因为他的突然生病,就一直被留在纸上,遗憾地褪了颜色。他不知道,等他病好后,再去小学校,那时,女老师会不会已被调走,如果还在,还有没有心情教大家做风筝放风筝呢?到那时,如果女老师已经淡忘了这桩事,他要出面,带动大伙儿,把没有实现的心愿变成现实,让自己亲手做的风筝飞起来,飞在高高的蓝天上。至于风筝怎样做,又怎么放飞,他想到时候请教女老师吧,指导一下的心情她总该有的吧。
想到这些,他心里热热的,燥燥的,想要飞起来一样。还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盼望过,盼自己快一点好起来,好乘着开春的劲风去放风筝。
他闭上眼,在心里看着风筝飞。他的金鱼风筝,真是争气得很,远远超过了伙伴们的燕子和蜻蜓,飞到蓝天最高处去了,简直就要撞上雪白的云朵了。他咧开嘴巴笑,拍着巴掌笑,跳着蹦子笑。他已经和从前一样健康了,正在拔节生长的身子细瘦、灵巧、轻捷,他轻快的脚步花瓣一样,印在春天松软的土地上……
深冬的风吹在脸上,有很凉的寒意,父亲肩头挎着个布包,一步一步走在土路上。他刚从班车上下来,是城市通往乡下的最后一趟车。临下车,他头晕得厉害,车门一开,他几乎是一个踉跄跌下来的,小跑了几步,才没有扑倒在地。头脑里一阵一阵旋转,心里好像放了一碗水,水面不断晃荡,水花不停往外扑闪,眼前冒起一串串火花来。他知道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便没有惊慌,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歇了一阵,才起来缓缓往回赶。在市里的一家私人医院,他让穿白褂的抽了一管子血。他换了条胳膊,捋起,要求再抽一管子。白褂子不耐烦了,训斥说不能再抽了,一次只能抽这么多,看你这样子,瘦得皮包骨,赶快回去好好儿补养补养吧!他捏上领来的二百块钱,心里不甘,无论如何得让再抽一回,他进一趟城不容易,光路费就要花二十块呢。他得多弄点钱回去。转悠一会儿,他又进了医院。又抽了一管子。他看着自己的血涌进透明的管子,一点一点增多,竟然不是殷红色,而是微微泛着亮白的红。眼前头也闪着亮色,像有无数星星在冲他眨眼睛。捏上四百块钱,他慢慢地挨出医院大门。这一回有恶心头晕的感觉,他明白抽多了。他舍不得下馆子,在街边的小摊上喝了一碗米汤,吃下一笼包子,就匆匆往车站走。闹市区距离车站的路途,今天变得分外遥远,漫长得走不到尽头。他走在右边的路沿上,一步一步挪动。城里的集市上人就是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了,一个,又一个,擦着身子走过。一群,又一群,熙熙攘攘,来来去去,川流不息。有城里人,有乡下人,有穷人,有富人。城里人和乡下人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光头洁面衣着光鲜的,肯定是养尊处优的城里人。满面灰尘或破衣烂衫的,准是乡下来的。穷人和富人,同样容易辨别。他说不清,自己怎么忽然来了兴致,有这份闲心情,竟然留意起身外的事情来。其实,他心里烦啊,压着一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但不敢在家里表露,一丝儿也不敢,他是那个家里的柱子,天大的事他都撑着,他如果塌了,那一家人还怎么活?
他在人流中移动。神思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他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儿,去干什么。挪几步,恍惚记起来,这是在城里,要赶回乡下去。人真多啊,那么多面孔,那么多人头,黑压压的,大家在一起不断地挤来挤去,挤来挤去。他又想起少年时代的那个上午了,他站在那面河滩上,看着遍地淤泥,淤泥里挣扎的鱼儿。他是多么惊讶,多么感慨啊。这满街拥挤的人,不正像那些鱼儿吗?只不过,人们是陷在命运的淤泥里,挣扎在生活的河滩上罢了。一阵悲哀打心上划过。挣扎着活了这几十年,他还是没能走出贫寒的河滩。而他的儿子,那个十一岁的少年,那尾小鱼,已经被命运的大手搁浅,晾在干滩上了。他还能维持多长日子呢?他说不上,但他知道,不会太长了。医生说过,至多一年,要么两年。长期积水,会造成肾衰竭,尿毒症,那时就无药可救了。最好的办法是换肾。换肾你懂吗?他记起那个面孔肥胖的大夫,用女人一样细白的指头敲着桌面,给他解释,换肾,就是用另一个人的好肾把病人坏了的肾替换下来。这样你儿子才能活下来。早换一天,这病就早一天治好。拖延的日子一长,病情恶化,就不好治了。他一听慌了,忙问换大人的行吗?就换我的!他想为儿子献出一个肾,自己还有一个,还能耕地种田,养活一家人,他都五十岁的人了,要两个肾没多大用处了。谁知,大夫的大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瞪大眼气哼哼说,开玩笑,这是换肾脏,不是闹着耍,得看你的合适不合适,就算合适,还得准备上十多万的手术费,我们这里不行,得去西安那样的大地方大医院。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听着,一口气吐出去,就是吸不进来,胸口缺着一口气,憋闷得厉害,觉得头顶上的天塌了,沉沉地向他压下来。
前前后后,一共得花上十八九万吧,半年前,咱市上一个领导的儿子也是这病,人家到西安做了手术,听说一共花了二十多万,当然人家用的是好药,贵得很。大夫说。
他退着出了大夫的房门。就是那一天,他下了决心,背上儿子回了家,从此中断了住院治疗。
医生说得很明白了,这样住在医院里,吊一瓶子又一瓶子的药水,只是保守治法,治不了病根,有一天病情还会恶化的。唯一的路径是换肾。把坏掉的肾换掉,重新换一个健康的。
那个大夫其实很善良,只有他说了实话。半年来,父亲带着儿子辗转了好几家医院,那些大夫,总是板着一副高深的面孔,开出一张张单子,让他按照单子交钱,吊瓶子,交钱,吊瓶子。儿子的病倒是越来越不好了。大夫们从不轻易向他这么交实底儿。他就在昏昏沉沉中抱着一丝儿希望,苦苦挣扎着。
得十多万。至少得十多万。
他想到了自己的家底儿。他们一共有三十一亩田地,其中十一亩平地,另二十亩在陡山头上。他家养了一头栗色乳牛,下了个牛犊儿。去年产了二十几口袋麦子,九袋子豌豆。胡麻歉收,只打了二百来斤。这就是他的全部家产。没病没灾的话,在庄稼汉当中,还算得上温饱之家。自打儿子病倒,情况急转直下,为了看病,他前后卖掉了乳牛和牛犊子,全部粮食,连口粮也没留。还有什么值钱的家当呢?医院就是一张饿鬼的口,血淋淋张着,不管你凑多少血汗钱,它都一口吞下去,眼也不眨一下。他前后有两万多块钱花进去了,他几乎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可是,儿子的病在不断加重。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总算挨近了汽车站的门。他再次把裤带往紧勒了勒。里面那条裤子的兜里装着四百元钱,他今天的收获,他要用它们去老中医那里抓草药。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舍不得放弃。哪怕这种挣扎很无力,他也要咬牙试一试。班车上有些挤,裤兜里那沓钱硬硬的,硌得他腿上的肉发疼。他忍着,看看没人注意自己,就伸手去那里摸一摸,捏一捏,这样他心里才会安静下来。真是好笑,血装在血管里,流淌在自己身上,倒没觉得什么,这会儿抽出来,变成了钱,却让人心里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总算没有空跑一趟,可以给女人儿子他们说借上钱了,就在这里装着哩。然后好好歇上一阵。这一天,昏昏沉沉的,好几回都险些一头栽倒。到了家里,可不能叫一家人看出破绽。儿子已经懂事了,懂得心疼大人了。无论如何,不能叫他知道自己弄到钱的真相。
一天,一天,日子在浓郁的草药味中艰难地打发着,炕上躺着的少年,一天比一天粗笨,他的皮肤亮晶晶的,能看到里面蓄积的水分。他已经坐不起来,母亲和姐姐将他搀起,还是难以坐着,身子太沉,他只能依旧躺倒,整天整夜地躺着。身下压着母亲缝的草垫子。
熬草药的女人,额前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少年静静看着,看那些头发在自己的注视中骤然变了颜色。他不说什么,也不提醒母亲去照照镜子。他在想,这满头的头发完全变白的日子,还会有多长呢?想来不会太长了。他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他总是做梦,梦见一面河滩。想必是父亲少年时代经历过的那面河滩。恍惚中,他自己就成了当年的父亲,饥肠辘辘的少年,听说了发洪的消息,悄悄地离开家,一个人赤脚走了二十多里山路,赶到河边。他从没见过,那么干枯狭窄的河床,一夜间竟变得那么辽阔,那么丰裕。河滩上到处是拾鱼的人。饥饿让人们的鼻子分外灵敏,附近的人可能都嗅到了涨潮之后,困在河滩上的鱼的香味。
当年的少年,提着一篮子小鱼,顶着午后毒烈的日头,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赶。寂静的山野里,他一个人的身影孤零零的。当时父亲他怕了吗?儿子不知道,他想问问父亲,还有,那些鱼究竟香不香,有多香?还有,父亲不是说河心里有大鱼吗,拇指粗,小儿胳膊粗,父亲怎么不冒险跳进河心去抓几条呢?那些大鱼都长什么样儿,什么颜色?他想知道。他没有见过真正的大鱼。要说见过,只是在书本上。书上有五彩的金鱼,老师说金鱼不能吃肉,是让人观赏的。那么真正能做来吃肉的鱼,又长什么样儿呢?他问母亲,母亲摇摇头,问姐姐们,她们同样摇摇头。她们一辈子待在山里,四季与土地打交道,干旱的黄土地里长出麦苗,长出豌豆,长出各种五谷杂粮,就是长不出鱼儿来。她们的内心世界里,是没有雨的形象的。少年的问题,勾起了最小姐姐的好奇心,她反过来问弟弟,那么你说,真正的大鱼长啥样儿?吃啥喝啥?在哪儿睡觉?在哪儿生鱼娃娃?会害病吗?谁给它们看病?老了,死了,埋在哪里?
少年被逗笑了。姐姐这是在按人的生活想象鱼。鱼是生活在水里的,咋能和人比呢?
姐姐不甘心,望着弟弟的怪笑,忙醒悟似的说知道了我知道了,大鱼和狗鱼一样,所有的鱼都和咱水沟里的狗鱼一个样!在水里活,在水里吃喝睡觉,死后埋在水里!
说完,她慢慢一回味,倒为自己的聪明吃了一惊。再看炕上的弟弟。弟弟仰起头望着房顶,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从未见过的东西,在一闪一闪地跳跃。他显得十分投入,神往,忘我。完全是一副大人才有的神态,却不完全是大人。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倒觉得自己心里也怪怪的,某个地方隐隐疼起来。心口涌上一股热辣辣的伤感。她不敢再看弟弟,被他脸上突然涌现的神情吓着了,这面目全非的嘴脸,还是那个可爱的弟弟吗?他从前的模样已经看不到了,只能觉得这大致的轮廓似乎是那个人,那个可爱调皮的少年。
少年说给我一个本子。母亲翻开他的书包,取出一个图画本。他说我还要铅笔。母亲又找来铅笔。本子和铅笔都是崭新的,开学买来的,还没来得及使用,少年就病了,从此离开了学校。
他将本子摊开,放在肚皮上。他的肚子肿胀得简直像一张小圆桌子。他要在这小桌子上画画。画什么呢?春天柳树新抽的翠绿的叶芽儿,尾巴剪刀般挥来挥去的小燕子,夏天盛开的野花、满山洼绿茵茵的庄稼,秋天黄澄澄的杏子,还是冬天白皑皑的雪?这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叫人向往,令人难舍,哪一样都像优美的画卷,在他心头刻下了深深的印痕。他用十一年的时光经历了人世的这些景象。有一些记在心间,一些忘掉了,更多的未知的,还有待在成长历程中慢慢去认识,去感受。比如大鱼,真正的鱼,那些产于大江大河的鱼,他还没有见过。等到长大后,他肯定会走出村庄,走出这小地方,去那些有着大江河大湖泊的地方,去看真正的鱼。还有很多新鲜的东西。
然而,能够感受出来,自己不行了,活不到那一天了。他生命的这棵树,树干内部发生了致命的病变,他正在日渐枯竭。他能感受到这种可怕的衰竭在一分一秒地逼近。虽然他的枝叶还绿着,还在向世界展示着一个生命应有的生机和希望。他知道,这是假象,只是一个美好的假象。亲人们全被这假象蒙蔽了,他们在那么急切地盼着他早一点康复,他们多么傻啊,痴痴地盼着,病痛能像水一样一点一点消退,他彻底地好起来。他们是那么地疼他,爱他,他知道,他是家中每一个人最心爱的人。可是,他生命的枝干,已经从里面腐烂了,就要烂到外面来了。生命像灯盏上的一束火,油枯了,火苗就会燃尽,熄灭,归于黑暗。
将要到那永远的黑暗里去吗?永远地抛下家和亲人,和美好的一切,再也不回来了吗?这想法令他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能说出口的恐惧。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不断地胡思乱想着,伤心着,恐惧着。他画了一条大鱼。满满一页纸上,就一条鱼。他画得很仔细。鼻子,眼睛,耳朵,胡须,眉毛,手和脚,尾巴,全有了。一条肥嘟嘟的鱼画成了。打量着画面,他呵呵地笑了。不知道这是不是鱼,大江大河里的鱼,是这副奇怪的模样吗?他歪着头,给它添上了翅膀。大河里的水流湍急又深,浪头高,鱼不长一对翅膀怎么行呢?如何抵御那些迎头击来的风浪呢?形状一定像鸟儿的翅膀吧,长长的,宽宽的,翼尖上排着一列长长的羽毛。羽毛是什么颜色的呢?一定是五彩的吧,像大公鸡尾巴上俊美的翎毛。没有彩笔,他看着铅笔描出的线条,心里觉得遗憾,念了好几年书,还从没叫大人给自己买盒彩笔呢。彩笔很贵,两元一盒,他本来想念到五年级时再买。谁能知道就没机会了。再也没机会了。
他丢开本子,大口喘气。今天太累了,他将本子压进枕头下。第二天,屋里没人时,他重新摸出本子,给鱼重新画了手和脚。手像小孩的手,五指叉开来,刨水的样子,脚像小孩的脚,胖乎乎的。
书本上的金鱼和河里的狗鱼,都没有手和脚,他想一定是它们还太小,还没到长出手脚的时候。真正的鱼,生活在江河湖海里,没有脚手怎么行,一定是四肢健全一样不少的。
父亲出了趟远门,去借钱。早上出去,天黑踏进门来。夜色很浓,灯泡瓦数小,屋子里有些昏暗,没人留心他的脸色,只看见他放下手里的一串草药包,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女人接过数了钱,说又是四百,咋这么巧,每一回都借四百,亲戚没说啥吧?父亲摇摇头。屋子里的气氛闷闷的。少年躺着,静静看着这一幕,父母投在墙上的影子在来来去去地活动,影子虚虚的,淡淡的,绕到一起,又分开了,成为两个孤苦无依的孤影。父亲草草吃几口剩饭,就睡了。出门借一回钱,他总会显得很累,比平时累得多。
半夜里,睡不着,少年无声地醒过来。睁开眼,吓了一跳,眼前一个黑影,站在自己炕边。他眨眨眼,细看,是父亲。窗外有月亮,月光很清亮,透过窗帘,被滤掉了一部分,投进屋来的另一部分,还是很清,很亮,满屋子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亮色里。父亲正看着他。父亲没有穿棉衣,只有内衣,这使得他的样子比白天瘦小,单薄。他慢慢爬上来,跪在炕边上,仔细瞅着儿子。儿子不敢动,怕惊着了父亲。父亲离他这么近,能感到他的呼吸轻轻的,短短的,清晨的薄雾一样。奇异的是父亲的目光,少年感到,父亲此时的目光,和窗帘上洒下来的月光,都被夜色溶解了,与夜色融在一起,难以分离。两道目光铺下来,虚虚的,淡淡的,让人捕捉不到,又感到无处不在,在痛楚地关注着他。
这是两束奇怪的光,来自父亲的目光。它们将睡眠中的儿子围裹住了。少年没有动,他忽然不想破坏这种光线的包围。他能感到,这目光很复杂,含着说不出来的情感,有怜惜,有痛苦,有无助,有难以诉说的成分。
父亲此时的目光,与白天完全不同。白天,他表情木木的,目光硬硬的,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该有的目光。生病之前,他是比较怕父亲的,只要父亲黑下脸咳嗽那么两声,他便会心虚,主动过去交代在外面新闯的祸事,并且红着脸保证下回不敢了。
每个父亲都会这样吧,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监管督促着儿女,希望孩子沿着自己所希望的方向向上成长。
父亲本来要用他刀子般的目光,朴素厚道的做人方式,把儿子培养成一个朴实健壮的男人。看来,父亲的期望要落空了,不会有那么一天了,少年知道,自己活不到那一天了。
一场很薄的雪,将地面浅浅覆盖住的一天,村庄里的人穿着厚厚的棉衣,踏碎了路上的白雪,许多大小不同的脚印凌乱地印满了少年家的院子和台阶。大家共同见证了十一岁少年的葬礼。这是个很平常很简单的葬礼。
大家看到,少年家的窗台上、墙头上到处是药渣,熬得发黄的草药渣子。大家就议论说这个孩子吃下了多少药啊,这么多的药渣!
还有一副药,已经熬好了,装在砂吊子里,没来得及喝,他就走了。
葬礼从开始到结束,父亲都没有哭。他将腰里那根布带子一再收紧,却还是不断变松,那件灰布棉袄裹在他身上,显得分外大,后背那里尤其大,给人感觉那里塌了,支撑不起这件衣服。他使劲缩着脖子,想要缩进棉袄里去,把自己藏起来似的。
少年的遗物没有多少,就几件穿得发旧的衣裳,几双布鞋,一双看病时才买的新球鞋,一个书包。书包是大姐用手缝的白布包儿,早旧了,麻花形的书包带子上绾着很多疙瘩,是少年在念书时绾上去的吧。里面的书和作业本,是新学期领来的,显得新新的,没有留下少年的痕迹。大姐做主,将书与本子送给了邻家上学的小孩。
母亲清扫炕上病人睡过的草袋子和褥子时,抖出来一个本子。儿子的图画本儿。父亲接过去,一页一页翻着看。二十页纸,每一张上都画了画。全是一种动物,样子很奇怪,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大女儿说像老鹰,只有鹰才有这么大的翅膀。二女儿说不像鹰,像大公鸡,你们看这尾巴多好看。三女儿说像鱼,像大河里才有的鱼。
父亲用目光把孩子们看了一遍,大家沉默了。女儿们说的,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完全对。这种翅膀、手、脚都不缺的动物,身上像鱼鳞一样,分布着一片一片的花纹,感觉像鱼。可爪子上画有一条长长的线,这就让人觉得鱼并不生活在水里,而是高高飞在天上。这究竟是什么呢?这孩子,病得那么重,啥时节画出了这么多奇怪的画儿?
看着,看着,父亲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他嗨嗨地哭起来,哭声粗壮,沉闷,是一个老父亲才有的声音。女儿们吓坏了,悄悄退出屋,躲开了。从来没见过父亲哭,一旦真正哭起来,原来这么骇人,像一头老牛一样。
冬去春来,刮过村庄的风一天天强劲,和暖起来,风头总是扬得很高,土路上不时飘过一个半人高的旋风。有一天,坐在台阶上望着风发呆的三女儿,忽然大叫起来,说我知道了,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原来,那是风筝,是大鱼形状的风筝啊!
克里木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走出大门。
母亲的神情怪怪的,她基本上是在半走半退、亦步亦趋地挪动着脚步。看看挪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看。似乎在审察,看看儿子在干啥,有没有起身的迹象。克里木没有起身,就在母亲回头的前一刻,他有所察觉似的,把头低下了,目光投进一个瓦罐里,专心地看着。身边,地面上落满了阳光,暖烘烘的,几只黑蚂蚁在阳光地里打转,好像被这么毒烈的日头烤晒着,它们已经昏头转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程了,就急咻咻打着转。
克里木看见一只很大的蚂蚁爬上了瓦罐,在罐口那里打转转。它分明在犹豫,要不要钻进这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的肚子里去呢?
母亲提溜着身子,像一棵秕谷子那样从门缝里挤出去,临走再一次回过头看了一眼。克里木一直盯着罐子上那只大蚂蚁,母亲才放心地走开了。
就在她离开的刹那,克里木猛然回过头,两眼盯着大门看。大门被轻轻地关上了,没有关严实,留着一道缝子。克里木觉得有风正从那缝隙里往进吹,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细风,像一束束撕得细碎的绸子,就那么一绺儿一绺儿地往进来飘,掠过人的面颊,也是柔柔的,绵绵的,果真就像是最好的绸子了。
克里木转过身,将裸露的胸腔、腿子一齐迎着那道缝隙,叫这绸子风把自己全身吹个遍。他有些迷醉地闭上眼,深深享受着被抚摸被摩挲的感觉,真是好啊,真是奢侈啊!就这样全身被绸子包裹着,他似乎就是一个遍身绫罗绸缎的王者了。他甚至王者那样高傲地昂起了头颅。
呵呵,呵呵呵,他憨憨地笑了,望着迎面的阳光笑,望着黑洞洞的大门洞笑,望着门缝里那无声无形实际上一直存在的风笑……他就是想笑,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在笑,他的嘴角除了挂着长长的涎水,就是一抹永远不会消失的笑。
实际上,这个季节的风一点也不可爱,更谈不上温柔,绵软,当然,吹在人的皮肤上,那感觉更不会像绸子。不,绝对不像。相反,像刀子,像利刃,像女人恶毒的诅咒。
也只有克里木这样的人,才能产生这样与众不同的感觉。
事实上,他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果子梁的其他人,从来就没有产生过像克里木这样的美好感受。
相反,每年的开春时节,被黄风土雾吹打得受不了,大家就会颓丧地抱怨,说这鬼天气,还叫人活啊不?呸呸呸,啥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这时候,克里木那离开家的母亲,急急行走在一条深深的土巷子里。地面上铺满了浮土,脚踏上去,浮土无声无息地飘起来,仿佛女人的大脚惊动了它们甜美的睡梦,它们心有不甘,就幽魂一样顺女人的脚底飘起来,飘成一股尘烟,再落下去,落在女人的头上,身上,脚面上。
女人尽量放稳脚步,尽量不惊醒这些尘土。可是,浮土就像她的克里木,紧紧依恋着她,纠缠着她,越是想要摆脱,它们就越是纠缠得紧。简直是难以摆脱。
等她走出巷子,来到马回元家门口,已经是一个土人了。她解下头上的手巾,抖了抖,果然抖下一股子黄土雾,再拍拍身上,拍拍裤腿,绊绊脚,附在身上的尘土受了惊吓一样,纷纷逃离开去,带着些不情愿,落回到地面上去了。
马回元家已经不像个家了,完全地空了。空得那么彻底,那么叫人触目惊心。
女人愣在了门口。尽管这景象她早就预料到了,也屡见不鲜了。可是,当真正站在这里,真真切切看着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惊诧极了,伴随着惊异,心头一凉,扑上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水花一样闪了闪,被她极力压下去了。
门口停着一辆卡车,车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就要用绳子捆扎了。女人知道,马回元一家搬迁的大幕,算是完全拉开,以后的好日子,就得去那个叫吊庄的地方演绎了。马回元显得很忙碌,跑出跑进的,他的女人也是跑出跑进的。看到克里木的母亲,他们两口子都瞅空儿给打了个招呼,马回元女人还在那圆墩墩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他们邀请她进家里看看。
女人就进去了。却不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看他们忙碌。
房顶早就扒了,门窗也被挖下来,要带到吊庄去,还用得上的。扒掉了门窗的房子,冷不丁看去,就像是被人猛然挖去眼睛鼻子的一个人,面目陡然显得无比恐惧,无比陌生。那一刻,女人心头有些茫然,难道这就是马回元的家?大家一起做了几十年的邻居,对于这个家,她头一回发现它是这么的陌生。窗口敞亮着,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屋里,屋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全在眼底。屋子里也是一派狼籍。
马回元的家彻底清空了。清空后的面目,一点也不像以前的那副模样了。她以前常来这里,和马回元的女人一坐就是好半天,是无话不说的知交。可以说,马回元家的锅大碗小,边角旮旯,她几乎都是熟悉的。正是这种熟悉,才让她现在产生了惊讶,觉得陌生。
其他人家,尤其那些经常不来往、很少去串门子的人家,他们搬走的时候,她也去了,也站在院子里看着他们往车上捆东西,最后她站在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看着他们走远。她的心里一直很平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诧过,至多,也就是心底微微泛上那么一点儿感伤,很快就会随风飘散。因为那些被主人扔下的院子,房屋,窑洞,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她就没觉出什么异样。走了就走了吧,扔下就扔下吧,人是需要奔好日子的,这黄土的院子,墙,房屋,窑洞,土地,都是带不走的,只能扔下。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凡是值钱的,能变卖的,主人都会想方设法变卖了,或者带走。
马回元家一样,也带走了一切可以带走的东西,卖掉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
她注意到,马回元女人很细心,老屋子墙上一幅克尔拜的图,早就被尘烟熏染得变黄了,褪色了,她还是仔细剥下来,卷成卷儿,塞进细软里带走。土墙上一个蜂窝里,扔着几双烂鞋子,这女人把帮子扯掉,把胶皮底子拿走了。就是一个柴禾棍儿也不能丢的。谁没有一个朴素的想法呢,不管走到哪儿,穷日子还是那个过法,还得掐着过,抠着过。不能因为说要去奔好日子了,就把这里的东西都给丢了。一样也不能丢的,也舍不得。
但是,有些东西却是必须留下的,因为根本就带不走。比如黄土筑成的土墙,土院子、土房子、老窑洞,还有锅台、锅台上那几个盆盆罐罐。
房子的顶,当然被扒掉了,瓦片砖头,椽子檩子,都是可以带走的。锅灶上的碗筷啊铁锅啊塑料的盆子罩儿啊,比较轻巧,都可以带走。
大多数人家留下了一样东西,就是粗泥瓦罐。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几个家什,置放在锅项里,案板下,水缸的圪里,装的是一把陈年的谷米啊、粗盐疙瘩啊、腌制了好几年的韭菜啊,或者一点土蜂蜜。总之是不怎么值钱又耐放的东西,就搁置在了样式古旧、做工粗糙的瓦罐里,放在不起眼的地方。那些勤快的女人,在洗锅抹灶的时候,也许会抹抹这几个坛坛罐罐,要是遇上个好吃懒做的婆娘,这瓦罐简直就进了冷宫,孤零零被人遗忘在阴暗的角落,身上落满了岁月的积尘。
要不是这两年猛然兴起的大迁徙,大搬家,彻底的清理家产,说不定那些粗粝的泥家伙会一直那么呆头呆脑地待在阴暗里,没人注意,再过上个几十年几百年也不可知。
但是,世上的事是难以说清的。这几年山里的人纷纷搬迁,搬到距离黄河近一点的平川地方去了,据说那里引来了黄河水,可以生存。果子梁在深山沟里,自然被搬迁的潮流携裹在其中。就像来了一场飓风,所过之处,大家纷纷跟着风向走,某几家人这样一做,其他的人跟着仿效起来。最后,所有的人都朝着这个风向走了。
女人一家也在其中。其实,他们家甚至走在果子梁人们的前头。早在九年前,刚刚兴起搬迁的风,她男人就跟上响应,跑出去了。现在,他们在吊庄的那个家拾掇得有模有样了。房子是新盖的,一砖到底,房顶是红灿灿的瓦。男人说过几年日子宽裕了,还想换成琉璃瓦,那才叫一灿明呢。
大家都是奔好日子去的。每一张被西北风吹得紫红的脸上,映出朴素的渴盼的笑。一面说舍不得老家啊,一面乐呵呵爬上卡车,在咣里咣当的颠簸声中驶出果子梁,走远了。
马回元女人抱着最后清理出的一包东西,慌慌往车上扔。司机不耐烦了,催促快点走,赶天黑前得到达柏油路上,这样接着走夜路才安全些。
女人看见马回元家那头红牛被卡在一堆粮食袋子的缝隙间,牛直直站着,瞅着地面上蚂蚁虫子一样忙乱的人,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也不看任何人,眼里是冷漠的神色。仿佛这样的搬家与它是没有任何联系的。而它本该在地面上生活的,陡然被人弄在这么高的车上,还要经历一番剧烈的颠簸,被带到遥远的川道地方去,这一切,在它看来还是漠然的,不值得深究。它就一直错动着阔大的嘴巴,投入地做着反刍。隔了几个间隙,又是两只羊。羊呆在车上一点也不老实,咩咩地叫着,蹄子乱拱,幸好头顶上有绳子密密麻麻地揽着,它们不至于挣脱出来。马回元的小女儿嘟着嘴出来,眼睛红红的,怀里抱着一个红胶泥做的火炉,央求大人也给带上出门。
看看东西都装好了,捆绑妥当,司机开着车,突突走了。马回元一家就坐了辆蹦蹦车,去十里外搭乘班车。
临走,马回元女人挥着手说那些罐罐子坛坛子就留给你了,你拾掇了拿去!克里木母亲冲她笑笑,说我这就去拿。
那只泥火炉终究被扔下了,马回元女人一巴掌扇过去,女儿松开手,火炉啪地掉下,摔成了碎片。马回元的小女儿呜呜哭了,看着一堆碎片,不知道如何是好。最后,跺跺脚,跟上大人走了。
克里木母亲这才把远送的目光收回来,缓缓进了马回元的家。
一只狗颓然地夹着一条脏乎乎的尾巴,也进了马回元的破家。
每次去送别,她都是这样,主人在,她不会着急进人家的家门,看着他们拾掇,起身走了,扔下空荡荡的院落,挖掉大门后,像掏去了眼仁的瞎眼框那样的门洞。主人一走,家就成了废墟。立马就变成废墟了。她就在这废墟前站立一会儿。遥想过去几十年里,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每一家的悲欢离合的事情。每一家都是不一样的,都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痛和欢乐。
就在送走柯长青一家后,她也是站在废墟前出神,不经意看到了一个泥罐子。睡在锅台前的一堆尘土里,早就成了一堆瓦砾。她发现,罐子是新近摔破的,茬口还新新的,像人身上刚刚破开的伤口。
带着一点好奇,她弯腰扒开一堆尘土,露出了又一个罐子。一个完好的罐子,沉甸甸的。她揭开盖子,里面是半罐子浆水,早就臭了。她一面感叹着柯长青女人的懒惰,一面倒了浆水,拿干燥的黄土把罐子里外擦拭干净,看看,居然是不错的罐子。黝黑的身子,大大的鼓出来的圆肚子,像女人怀胎九月就要分娩的模样。脖项里有一圈圈闪着亮的圈儿,就像是戴上去的明灿灿的项链儿。这完全是个女人的样子嘛,她瞅着罐子笑了。最后把它抱回了家。
她也说不上为啥要把这罐子抱回家。说实话,现在人的日子好过了,再也不稀罕这样的坛坛罐罐了。再说,过些日子,她也得离开,到那时候,收拾来的坛坛罐罐又得扔掉。
她是过惯了朴素节俭的日子,眼瞅着那么好的东西埋在土里,不拾掇出来,说不定就会被坍塌的墙给压碎了。或者哪个调皮的娃娃也会给敲碎。总之是糟蹋了。她就把罐罐抱回了家。那天她抱着罐子,心里没有任何想法。要说有什么想法,也就是鼻子腔里有一点儿酸楚,眼看着庄里的人一天天在减少,只有出去的,没有再搬回来的,照这样的形势发展下去,用不了三五年,果子梁这个村庄,就会搬迁一空,完全变成个断了人烟的废墟。
尽管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也会离开,她不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些儿难过、感伤,觉得凄惶得紧。随着大家搬走,人口减少,好像庄子的一种烟火气息也在剧减。过去,早晚做饭的时节,满庄子飘起一抹抹淡淡的炊烟,有庄稼的秸秆燃烧的味道,有牛羊的粪烧着的味道,淡蓝色的,青白色的,淡淡的柴烟,虚虚环绕在村庄的上空。他们刚刚从地里干活回家,远远看着夕阳下村庄静静卧在山脚下,被一缕缕炊烟笼罩着,显得静谧,安宁,就连他们这样的庄农人,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苦得死去活来,那时候也觉出了一份美好。被柴烟缭绕的村庄,叫人心里说不出的温暖,踏实。
现在,这种踏实彻底被打破了,再也找不到了。
话说回来,就算没有刮起搬迁的风,大家终究还是会离开的。老一辈人在山里熬惯了,苦日子过得去,年轻一辈就不一定了。
年轻娃娃只要长大,鸟儿长硬了翅膀那样,扑棱棱飞走了,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了。念书,打工,总之是想方设法逃离着深山沟里的苦日子。
女人怀着说不清楚的念头,把瓦罐抱回家。走进家门,她才发现没有地方安放这个瓦罐。她家本来窄小,一面土炕,一面锅台,占去了大部分空间。还有旧桌子旧板凳一类的摆设,就觉得这瓦罐没地方放置了。
她抱着罐子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儿,走出来,看见大门楼子边那个鸡窝,空置着,没有多想,就将它推了进去。第三天,又一户人家搬家,她赶去送行,看着人家搬东西。那女人是个精干利索人,就是有点好高骛远。她乒乒乓乓盘点着家当,有用的,一律打包往车上搬。当她把一摞子碗塞进装了麦草的口袋后,想也没想,一抬脚,将案板下一个大瓦罐踢翻了。瓦罐往后一倒,闷闷地叫了一声,跌碎了,碎成了一堆泥瓦片子。女人呵呵笑了,说当年看着这东西爱得不行,指甲缝里抠着攒了钱才买来的,现在看着咋这么土气,粗笨,一点也不结实,带出去肯定叫人笑话,还不如打碎听个响声儿!可是谁知道,这笨家伙,连个清脆的响儿都没有!
她一席话,把另外几个女人给惹笑了。
大家七嘴八舌说人活着就是这样怪,当初挣死巴活地要买这买那,置办这样置办那样,现在回过头看,都成了派不上用场的废物儿,成了累赘。比如这瓦罐,比如装过碱面和盐的葡萄糖瓶子,还有罐头瓶子,带在路上磕磕碰碰的,不带嘛,扔了可惜。
女人说着又从案板下的阴暗里弄出两个罐子,粗粗的身子,看着笨重。克里木的母亲隔着窗子看见了,怕人家再来上一脚,听了响儿,就赶快进去,央求说不要打了,有糟蹋的还不如送给她,叫她抱回去。
掌柜家女人自然愿意,说快抱回去,这么乱的场面,保不准谁一失手,又给砸了。
克里木的母亲就把两个瓦罐抱回家,还是放进鸡窝里。
开春这段日子,本来是全力以赴种庄稼的时节,可是,果子梁的人被搬迁的事情影响着,每个人的心都被煽动起来,蝴蝶的翅膀那样翕动着,再也落不到实处,谁还能静下心一门心思种地呢?没有几个人。人心里惶惶的,被搬家的事鼓舞着,激动着,操持着,牵挂着,忧愁着,焦虑着,总的一句话就是难以回到原来的状态,十年前,二十年前,或者更远的时候,踏踏实实过穷日子的那种心境再也没有了,找不回来了。
搬迁像一场快速传播的瘟疫,很快就让全果子梁的人坐卧难宁了。
克里木的母亲往往目送着一户人家渐渐远去,她怀里抱上人家留下的瓦罐,站在就要落下的阳光里,神情有些迷茫,有些难过,有些落寞。甚至,显得寂寞。人们远去了,溅起的尘土重新落下来,落在巷子里,土路上,她不知道躲避,自然也就落在她身上。等她醉酒一般晃晃悠悠地推开家门,克里木就会看到,自己的母亲,变得满面尘土,神情落魄,像是一个从遥远的路上赶来的,要饭的叫花子。
庄子是越来越空了啊,而她,真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克里木知道母亲在等什么。
尽管大人从来不会当着克里木的面说什么,但是很早的时候,克里木就知道了。
她在等待,等待她的儿子早一点无常。
克里木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和母亲作对来了。他就是不死,好端端儿活着。而且活到了今天。看这样子,还要往下活。有时候,克里木目送母亲走出大门,犹犹豫豫做贼一样的样子,他的心就悬起来了,生怕这个女人心一横,就此离去,永远离开,把他一个人永远留在果子梁这个地方。真要是把他一个人留下,他的出路不外乎饿死,要是冬天,则是饥寒交迫而死。真正离开这个女人,他万万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事实上,他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有这个女人在一手拉扯着他,护苫着他。离开母亲,他是寸步难行。
他总是担心着,担心母亲一旦走出大门,悄悄儿走出村口,再也不回来了。那他就是彻底被甩下了。
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他就亲耳听到过,是自己的父亲,四年前搬走的时候,父亲、姐姐、妹子、兄弟,一大家子人搬走的时节,只有母亲一个人留下了。因为有他,他活着,母亲就没办法搬走。为此,父母没少吵架。父亲急了,甚至当着他的面说:扔了,干脆扔了!不就是个傻瓜吗?傻得连屎都吃!傻得黑白颠倒!有啥舍不得的?心一狠,就是块金子我也舍得!
母亲望着克里木,哭起来。哭声细细的,长长的,女人们纳鞋底子的麻绳一样,长得没个尽头。这样的哭相,克里木早就见惯了。打他能记事起,母亲隔三差五都会这么哭一场,似乎穷日子就得这么哭着才能过得下去。他看见两股子稠稠的鼻涕淌出来,就要糊在母亲的脸蛋上了,他看着不忍心,就爬过去,要提醒母亲一下。谁知,这女人腿子一伸,将他狠狠踢了一脚。他腿子软,哪里禁得住这样的踢打呢?就栽倒了,一个狗吃屎,栽了满头满脸的黄土。
夜里,他睡不着,黑暗中,听到父亲爬起来,越过几个妹子,凑到母亲跟前去了。他们压低了声音商议将来的事情,也就是举家搬走的事情。这事早就被一家人挂在口头,不知道商议了多少遍了。母亲还是那句话,她不走,只要这个瓜子在世上活一天,她就一天不离开果子梁。她要守着她的瓜子。直到他无常了,把他埋进土里,她才能够安心地走。
父亲好像嘴里在吃着什么,吃得吧唧吧唧响。响一阵,压着声问:他要是一直活着,活得比你我还长,难道你就一直守着他?守到猴年马月去啊?
给人感觉母亲在低低地哭,说:那我就一辈子守着他,谁叫他是我身上下来的一疙瘩肉呢!这世上,我不疼他,还有谁能疼他?他又不是个猫儿狗儿,说扔就给扔了,他是个人,我们的娃娃!
父亲沉默了。
克里木觉得要是拉亮灯看看,此时的母亲一定泪流满面。
尽管克里木是个傻子,他还是弄明白了一件事,他是这个家里的累赘,一个巨大沉重的包袱。本来,父亲在一个遥远的川道地方给大家置办了新家,土地,一家人应该搬迁过去过日子的。但是,他是个傻子。往严重点说就是个疯子。家里人不能带着一个疯子去那样的地方的。根源在于他不是个一般的常见的疯子。他不发病的时候,乖乖坐着,坐在日头下晒暖暖,或者看一群蚂蚁搬家,看头顶上的日头在巨大的蓝天里慢慢走动。看着,看着,冷不丁,他的病发作了。他会跳起来,或者满地打滚,双手鸡爪那样蜷着,抽搐着,见到什么就抓什么,恨不能把手底的东西全部撕裂,撕得粉碎。他会把身上的衣裳全部扯下,扯成条条绺绺,撕得一件也不留。要是心里的狂躁还没有过去,他就会撕自己身上露在外面的肉。抓得鲜血淋漓。过后,腿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甚至发黑。他头上几乎就没有长头发,只要长出来,他就会拔草那样,拔得一根不留。
犯病的时间有时候短,有时候长。有时候父亲不耐烦了,会将他拖到大门洞里,将一根铁绳锁在他脚腕子上,这样他就被拴在大门口的铁环上了。
他要是继续发狂,蹬得原本就不结实的杨木门啪啪响,父亲就气冲冲赶过来,用牛皮鞭子抽他一顿。抽得他在黄土堆里翻滚,直到两嘴角溢满泡沫,他才会抽搐着老实下来。
当他像一团稀泥那样委顿下来,他会缩在大门洞里,狗一样趴着,要么卧着。舌头伸出老长,舔着手上腿上的血痕。这血痕混合着汗水,尘土,有一股咸咸的辣辣的味道。他觉得味道很不错,就一直舔着。舔得舌头失去了知觉,麻麻的,木木的。有一些蚂蚁被他碾死了,还有几只蜂儿。他捡起死尸,放进嘴里嚼着,慢慢儿品尝着滋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反正就是想这么做。很多时候,他都由不得自己,他在身不由己地做着很多举动。
父亲往门洞里放农具的时候,用他那沾满泥巴的布鞋,碰碰克里木。克里木睁开眼,看看父亲,像看着一棵树,一棵草,或者一只蚂蚁那样。看了一眼,他又闭上眼,死去的癞皮狗一样蜷在那里。
你说,这样的人,能带到那地方去吗?首先人家班车上就不要!一路上发起病来,还不把坐车的人都给吓死!父亲指着地上的克里木给女人说。
母亲拿把笤帚过来,把他从土堆里拽起,扫身上的土。扫着扫着,手底下狠起来,变成了抽打。边打,边哭着,说:真主啊,我造了啥孽,要这么惩罚我呢?你把他收了去,早一点收了去,叫我也过几天宽心日子!
他的病发作过了,脑子里清醒着,父母的话就听得明明白白的,也明白了意思。
老婆子唉,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忽然,父亲口气喜悦起来,冲母亲喊道。要不,咱把他装在麻袋里,口子扎得紧紧的,到了红寺堡再把他放出来。班车上的人谁也不会知道咱口袋里装的啥!
这算啥办法?我说过,他不是猫儿狗儿,他是个人!一路上还不把他给憋死?再说,到了红寺堡咋办?你不是说那个地方一家人都得打工吗?我们要是打工去,他还不会把家里折腾得翻了天?母亲几乎在质问。母亲已经变得气哼哼的。
要不就整天拴着他,用铁绳拴!不管犯不犯病都拴着!我就不信,一家子聪明人叫一个瓜子给难住了!父亲的语气恶狠狠的。
克里木打了个寒战。爬起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脚下一绊,又栽倒了。原来脚腕子上拴着铁绳。他像狗那样被拴住了。只要是犯病,犯得厉害,父亲都会拿铁绳把他拴起来。这样也好,他就被固定了,始终在大门洞里挣扎,就算闹翻了天,也不会给家里造成其他的损失。以前,犯病的时候还没有拴,他趁大人不在家,跑进屋,一口气砸碎了两口缸,七个饭碗,一个瓦盆,就在他试图砸锅的时候,姐姐回来了。
这可把父母吓死了。家里穷,没啥值钱的家当,万一砸了锅,还有铝锅盖,还有个带玻璃镜儿的柜子,全给砸了,一家人的日子还过吗?可不是塌了天吗?
母亲从地里回来,看见一堆水缸的碎片,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地面上凉水横流,她顾不得管,望着那堆碎片,看着出神。她用茫然的目光寻找克里木,一回头就看到了。克里木也在看着母亲。克里木也是两眼茫然。甚至,他显得那么无辜。母亲抹一把眼泪,爬起来,吩咐姐姐把地上拾掇干净。克里木的病发作过了,心里有些懊悔,就坐在门槛上看着一家人的反应。他想母亲一定会打他一顿。前天吧,小妹子把一个碗打了,就美美挨了一顿母亲的烧火棍。
奇怪的是,母亲没有打他,抽着鼻子做饭去了。
父亲当即找出一串铁绳,早年拴过狗的,哗啦啦扔在地上,说往后出门时拴住他!
母亲转过身,瞅瞅那堆铁绳子。铁绳是拇指粗的铁丝拧成的,带着些暗红的锈迹,好像沾染的血痕,有些地方还夹着狗毛。母亲愣了片刻,努力想着,这绳子,曾经拴过多少只狗呢?她也记不清了。最后,母亲的目光转到儿子身上。她看着克里木,目光里浮起一层蒙蒙的泪光。似乎,她悄然叹了口气,转过身忙自己的去了。
第二天,下地劳动前,父亲提着铁绳过来,将他拴住了。母亲哭了。她跪下来,摸着那被铁绳勒住的脚腕子,狠劲扯动铁绳,想要扯断似的。扯了一阵,手心里的皮都蹭烂了,她嗯嗯啊啊地哭出声来,声音大得惊人。好像那些声音不是哭出来的,而是直接从嗓子眼里喷射出来:我的娃呀———她将克里木揽进怀里,紧紧贴在心窝上,揽得那么紧,克里木都觉得透不过气来了。最后,母亲背上背篼,戴上草帽,一步一步出了门,走远了。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她抽抽噎噎的哭声。
可以看得出来,母亲是很不愿意看到克里木被拴着的。只要从地里回来,她进门头一件事就是赶紧解开铁绳,把克里木从绳子下拉出来,叫他在院子里走走,在台阶前晒晒日头。吃饭的时候,她气愤地说你们记下了,只要我在家里,就不能拴着克里木。我们不能把他当狗一样拴着!他是人,不是狗!
小妹子哧儿一声笑了,说就他那个样子,能算个人吗?说着,就岔了气,一口汤喷出来,喷在二姐身上。二姐不饶,两个人叽叽喳喳对骂起来。母亲没有说话,她回过头看看地下,克里木蜷在地下的一个木墩上,端着一个巨大的木头碗,埋头扒饭。他不会捉筷子,就拿蜷曲的鸡爪一样的手抓。他抓起一把饭,不知道往嘴里送,瞅着两个女子傻呵呵地乐,他知道这事和自己有关,他还是跟着傻乐呵,他参与家里的事情,唯一的方式就是傻傻地乐。手里的饭菜滴滴答答淌着汤水。母亲看见他的手黑糊糊的,连饭汤也弄黑了,就放下碗,拉着他去洗手。
为了他,这个女人真是没少操心。
而他,实在是不争气。就算清醒的时候心里说我一定改,把坏毛病都改掉,可是,一旦犯起病来,就由不得他了。他就不是他了,是一个脱缰的野马,挣脱了铁绳的疯狗。有那么一回,大姐未来的婆婆来家里做客,母亲进厨房来做饭,那女人跟在身后也进了厨房。两个女人推开门走进来,才看见锅盖扔在地下,大铁锅里坐着一个人,就是他克里木。他盘着双腿,端端正正坐在锅里。
他冲着来人笑一笑,露出满口黑乎乎的牙齿。亲戚嚎叫一声,跑出了厨房。那天的饭,她没有端碗,午后就走了。不久,那边传来话,说这门亲事不合适。大姐的事情就这样黄了。
搬迁的时候,从方方面面考虑,父母都觉得不能带上克里木。
一家人搬离果子梁的时候,母亲留下了。克里木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才留下来的。他这样一个傻子,带到哪里去呢?似乎只能在果子梁这样的深山沟里待着,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去,埋进黄土里,才是最合适的。
一家人都盼着克里木早一点无常。
克里木自己也就盼着能够早一点无常。
只有母亲一个人不急。或者她心里急,表面上却从不说急。她甚至会说,妈的克里木,你要好好儿活着,就算全果子梁的人都搬走,搬成个空庄,妈也要陪着你,咱娘儿两个过日子。
克里木觉得,真正宁静的日子,是从大家搬迁走后开始的。
人搬走了,牛羊牲口搬走了,财产搬走了。还是有搬不走的东西,有看不上扔下来的东西。比如瓦罐,母亲不断抱回来的那些瓦罐子瓦盆子。还有猫儿和狗,还有麻雀、燕儿、乌鸦、鹁鸽、花脸媳妇儿,它们或沉默,或喧闹,在庄子里闹出大大小小的动静,是村庄里生命存活的另一种形式。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带走了,就剩下一间爷爷手里留下的老土房子,房里一面土炕,一个土灶台,一口铁锅,一口水缸,几只袋口粮。屋外是一个很大的土院子,南面是大门。当大家搬走后,母亲瞅着空落落的院子,说这么个烂摊场,还怕克里木毁坏吗?没啥可以毁坏的了。就把铁绳收起来,克里木再也不用像狗一样被拴着了。可是,克里木已经习惯了在大门洞里趴着,就算脚腕子上没有绳子束缚,他也会趴在那片阴影里,一呆就是大半天。
他看着日头像一个没娘的孤儿,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里慢慢儿走着路。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日头就那样走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他,也将这样一天天打发着时光,直到变老,无常,埋进土里,母亲才能离开,去红寺堡和一家人团聚。可是,母亲真能等到那一天吗?这几十年风里雨里地下苦,为一家人操心,她已经显出了老相,腰身佝偻着,再也没法舒展开来。照这样的迹象,等不到他离世,母亲会先于自己无常。那么,他就会成为真正的孤儿。还有红寺堡的兄弟姐妹们,他们也会成为孤儿。
他望着日头傻傻地笑着,脸上有了迷茫,心里更是迷茫。难道真要这样,拖累着母亲,叫她一辈子在这里受苦?她的前半辈子已经很不幸了,家里穷,儿女众多,又生了个傻瓜,拉扯他的这二十一年里,母亲受了多少煎熬啊。
这二十一年中,母亲没有一天是舒心的。
母亲甚至流露出这样的心思,她盼望着,在她离世的那一天,她的克里木能够跟着她离世,那样,她这颗心才算能真正放下,她这辈子才算是没有了牵挂。然而,那样的事情,无疑是一个奇迹。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情呢?几乎是没有。
而先于克里木无常,把这样一个瓜子孤零零留在世上,对于母亲来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就算有一天她老了,无常了,埋进土里,她肯定还在记挂着克里木,还在继续着这样的担忧和煎熬。
克里木觉得母亲的心思就是一个飘渺的影子。就像日头洒在地上的光亮,分明看着亮亮的,闪闪的,他爬过去,用手抓,用手心掬,明明捧了满满两手,等回到阴凉处,打开手心看,什么也没有,手心里空空的。再看远处,那些光亮还在那里亮亮地闪着。要是从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来,就会映出水波一样的波浪,在波光粼粼地颤抖。克里木的心也会跟着颤抖。多么美好啊,简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是一种叫人只想大哭一场的美好。他感激母亲,感激这个瘦小的女人。
鸡窝里塞满了瓦罐子。塞不下了,有几只就放在外面。都是母亲带回来的。她像抱着刚出生的娃娃那样,把它们一个个抱回家。
克里木把罐子搬出来,挨个儿摆在阳光里。
罐子都没有盖儿。这样的罐子,买来的时候就没有盖子。克里木记起家里曾经也买过两个,放在案板底下,母亲用它们装黄米。没人的时候,他推动一个罐子,去撞另一个罐子。罐子是很脆弱的,闷响一声,两个罐子都碎了。黄米流泻出来,铺开一摊,像它们的伤口中流出的黄色血液。
慢慢去想,其实,这些年里,毁在他手下的东西,真是不少。瓦的,瓷的,铁的,木的,布的,真是不少。九岁那一年吧,他从风匣洞里偷上火柴,将大门外那摞麦草点着。等大人从地里赶回来,一摞草被冲天的火光吞没得所剩无几了。
想到这些,他手底下小心起来。
这些罐子,有大的,有小的,有黑的,有红色的,棕红色的。有敞口的,有圆口的。圆口的这种,一律挺着个鼓鼓的大肚子。显得大腹便便,好像肚子里装满了秘密。他把手伸进去,掏了掏,没什么。其实早在抱回来前,母亲就已经清理过了。装在里面的东西,早就清理掉了。他给罐子排了队,由大到小,由胖到瘦。站成了一圈儿,挨挨挤挤的,最大的那个,是父亲。挨着父亲的,是母亲。胖墩墩深棕色的这个,是老实厚道的大姐。这个腰身细瘦,色泽俏丽的,就当是喜好臭美的二姐吧。还有最小的这个,当然是可爱的小妹子。这样看着就像是一家人了。真的是一家人。热热闹闹挤在一起过日子。
有一个罐子破了,一道很触目的裂痕,从脖子里一直延伸到底部。克里木抱着罐子细细看,这是个样式丑陋又老旧的粗陶罐子,还带着两个耳朵。耳朵里穿着跟羊毛绳子。不知道是哪一家哪一个女人穿上去的,看来,早些年,她常用它提东西的。后来日子好过了,它就被扔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扔了好多年。搬家后母亲发现了它,并带回来了。
克里木有些怜惜地抱着罐子,把它放到罐子们当中。这就是自己了。这个丑陋的罐子,只能是自己了。他发现在这一家人中,它是那么不合群,那么不合适。他将破罐子移到了最边上,叫它一个孤零零呆着。
阳光热情地照耀着这些很老很脏的东西。每一个罐子身上都落满了尘土。有些尘垢是积攒上去的。尽管母亲已经擦拭过,它们还是很顽强地存在着。克里木扯了一把胡麻柴,一个一个擦拭。外面擦了,里面也擦了。有些罐子很快露出了全新的面目,居然黑得油亮。那个棕红色的,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面来。有些罐子就不好伺候了,怎么擦拭,都那个样子,一副无动于衷的嘴脸。
克里木去缸里舀了些凉水,蘸湿了抹布再擦拭。渐渐的,罐子们的面目好转了过来。有几个新崭崭的,迎着娇艳的阳光,显得一派喜庆。就连最不入目的几个,也跟着有了点变化。那个破裂的罐子,经过一番精心摆弄,克里木发现它是个泥罐子。面目本来就很粗糙,水一浸,甚至能搓下泥皮来。他就放弃了清洗,叫它脖子里戴着那根羊毛绳子,呆在该呆的位置。
这就是傻瓜克里木。本来就这副样子,咋折腾也没有用!本来就是个傻瓜嘛。克里木咕咕哝哝说。他在给自己说。
可是母亲听到了。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克里木身后看着,她怀里又抱来个罐子。克里木知道,又一户人家搬走了。
春天终于慢悠悠过去了,果子梁搬迁的浪潮也回落下来。留下的人家,决定等这一茬庄稼收割了,到明年开春再搬。克里木家的院子,几乎成了瓦罐的世界。大大小小一共二十来个吧。克里木今儿把它们摆出个圆形,明儿又会弄成个方形。今儿堆在大门口,过几天,又全部搬到了房门口,好像罐子们也在经历大搬迁,就那么浩浩荡荡地颠颠簸簸地搬过来搬过去。
母亲正忙着在地里锄草,胡麻洋芋糜子,一样接着一样,她一个人可忙坏了。
她几乎无暇顾及克里木,更没时间过问那些瓦罐子,就任由克里木摆弄着它们。当从地里回来,手里提着铲子,满身的泥土,看着克里木忘我地摆弄着罐子们,她甚至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把它们抱回来,集中到一起。细一想,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看着可惜,就抱回来了。真正拿到家里,却又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扔在院子里,给克里木当了耍头。
克里木沉浸在瓦罐的世界里,沉浸得很深,简直不能自拔了。他整天整天守着它们,抱着一个罐子,盯着它观察。要么提着它的耳朵,给它说悄悄话。等到日头转到头顶上以后,瓦罐集体被搬到院子里,晒着暖暖。克里木就睡在它们旁边,守护着它们。
克里木说我知道,你是柯家老奶奶使唤过的瓦罐,她用你装胡麻油,装了几十年,你的身子骨都被油给浸透了,闻着有一股香味儿。克里木对着一个大肚子瓦罐说你肯定是马家老三媳妇用过的家当,那媳妇子勤快,总把你擦得干干净净的。他指着一个脏乎乎老是洗不净的黑瓦罐,说你的主家一定是哪个懒婆娘,瞧你,这个脏,咋也弄不净。
克里木发现,只要细细去想,每一个瓦罐都有着一段历史。事实上,它们确实是有着一段历史的。它们大多是由一些走村串户的货郎子挑着,担着,或者捎在自行车的后面,吆喝着带到了果子梁这个村庄,恰好有一个女人看上了它,就用一疙瘩头发,一块损了的犁铧,或者三五块钱,换取了它。
从此,这瓦罐就结束了长途跋涉流浪的历史,在某一个人家里落了户,一呆就是好几年,十来年,或者还要更长。总之,在五花八门花花绿绿的塑料家具大量兴起之前,瓦罐是很得女人们青睐的。
克里木拿指头敲敲某一个瓦罐,罐壁上会发出嗡的一声,声音悠长,隐秘,仿佛这些瓦罐只愿意在暖和的日头下假寐着,不愿意声张。就这么把四肢嘴脸都蜷缩起来,神情懒懒地缩着。克里木觉得头顶上的日头停止了走路。时间也跟着停止了。
漫长的五月啊。
克里木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到星星的。他告诉母亲,他看到了星星,就在瓦罐里。母亲苦了一天,几乎累断了腰,爬上炕就沉沉地睡,根本没心思理会克里木。克里木摇着母亲的头,说我看到星星了,好多好多星星,明晃晃的,像在水面上一样。克里木拽着母亲的胳膊,说我真个看到了,就在瓦罐里,全是星星,把人的眼睛都给耀花了。
母亲说还有九亩胡麻呢,得一分一分地锄,一铲子一铲子地锄。克里木你知道吗?妈要苦死了。母亲说那十四亩洋芋,还得我一个人壅土,我真是命苦哇!
克里木悄悄溜下炕,去院子里看星星。
谁也不知道,傻瓜克里木是在看星星的时候咽气的。并且,还在怀抱着一个大罐子,嘴里数着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星星真是多啊,远远超过了夜晚的数量,还那么亮,一颗一颗闪着晶莹的光,像无数双亲人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地动,在给克里木说着什么。克里木把耳朵凑上去,他想听得清晰些。星星究竟说了什么,克里木没有听清。等母亲睡醒,提着铲子准备下地时,发现克里木睡着了。睡在日头底下,身子硬邦邦的,怀里抱着一个大瓦罐。正是那个奇丑无比的粗罐子。剩下的那些罐子,在身畔散放着,有跌倒的,有坐着的。还有一个倒扣在地上,那样子显得很突兀,仿佛这样睡着,它就可以做一个长长的好梦。
克里木的埋体下葬的时候,来的人不多,寥寥几个,几乎都是果子梁的老残病弱。健壮的精明的人都搬走了。可以说,这些是留下殿后的。大家无不带着羡慕的神情,给克里木母亲道贺,说她终于熬到头了,没有拖累了,这回可以放心地走了。没有人问起,好好儿的,克里木为啥忽然能够离世。好像克里木的突然离世,早就在大家的预料之中,一点也不值得深究。克里木母亲忽然觉得说不上来由的生气。说实话,她自己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可是,这一天真正来临了,她才觉得一切是那么突然,让人措手不及。更重要的是,她心里一点也没有准备。原本压在心上的一块子石头,一旦去掉,心里就空落落的,说不出的空落。
送完埋体,克里木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
男人在红寺堡打来电话,他居然开起了玩笑,乐呵呵说老婆子啊,这回咱们可算解放了!你拾掇拾掇,早点搬过来。还守着那个穷窝窝子干啥呢?
她就慢慢拾掇,准备离开。其实也没啥可拾掇的,家里早就搬空了,剩下这点过日子的家当,几乎不值钱。只要打一个包袱,背上就能出发。
五月过去,六月过去,转眼八月九月也过去了,克里木母亲还没有离开。过些日子,她请来阿訇,给她的克里木上个坟,念个索儿。阿訇走后,她走出门,坐在大门口,遥遥看着克里木的坟堆。看上一阵儿,回到家里,望着台阶上那一堆瓦罐子走神。有时候就沉浸到很深的心事里去了。没有克里木的摆弄,瓦罐似乎显得很落寞,一个个委顿着神情,没精打采的。有鹁鸽子胆大,落在上面,就有瓦罐骨碌碌滚下来,打碎了。噗噜噜,鹁鸽子惊飞了。她过去扶起瓦罐,重新堆好。过几天,淘气的鹁鸽子又来捣乱,罐子就接二连三地碎裂。那个棕红色的圆罐子,那个粗泥皮的带裂缝的丑罐子,都碎了。她没有心思把它们搬进屋里,保存起来。就算现在保存起来,以后呢,她也有离开的一天。又不能带着它们上路。想一想,还是碎了的好。是一种最好不过的结局。
不留意,满山的庄稼就黄了,男人赶过来,帮忙把粮食收割了,碾了,扬了,装进口袋,拉到集市上卖了。冬天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节,女人才跟着男人离开了果子梁。
后来的一些年里,女人冷不防就会想起一个问题,她恍然记得,当年克里木活着时候,给她说过,他说,瓦罐里有星星,他看到了,就在白天,明晃晃的日头底下。好多星星,在水面上一样,闪着光。女人就禁不住一再去想,瓦罐里究竟有没有星斗?而且,那么多,那么清晰,那么明亮?
现在,克里木没了,那些瓦罐也都碎裂了,这疑问就成了一个秘密,一个没有人知道答案的秘密。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