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是红尘

2011-10-26 09:22于香菊
飞天 2011年7期
关键词:弦子二姐美丽

于香菊

到处是红尘

于香菊,辽宁省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夏季文学创作班、《小说选刊》明天星工场创作培训班、辽宁文学院第二三届新锐青年作家班和首届青年作家高研班。2004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小说界》《飞天》《鸭绿江》《芒种》《章回小说》《福建文学》《青年文学家》《山东文学》《清明》等杂志刊发中短篇小说40多万字,作品获多种奖项。

二表姐弦子是美丽到师范学校读书时出家的。国庆节放假,美丽返回凌水湾,到家将随身带的东西搁在柜子上,抱着两本书,一边对妈说去舅家找二表姐玩,一边往外跑。妈还没有回答,在窗下收拾苞米垛的爸说,找啥找?出家了。啥?出嫁了?美丽吃惊地站住,眼睛睁得铜铃大。妈一边摘豆角线,一边落寞地说,这大闺女了,也不长耳朵,什么出嫁,是出家。书本从美丽的腋下哗啦一下掉在地上,她睁大的眼睛就模糊了。因为二姐出家,她哭了好几天。

好多人都说美丽,人家出家,你哭啥?弦子走时可高兴啦!可是美丽就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总觉得自己的心叶有一瓣,被人掰走了。她疼,觉得这心好疼啊!二姐说过,不叫美丽离开她,为啥她却先要离开她?从此后一个红尘里,一个红尘外,还能见面吗?再说二姐可是与自己从小玩到大的最好的姐妹。

你掏沙我掏沙,掏出金沙买发夹,

我掏沙你掏沙,掏出银沙买头花。

你掏沙我掏沙,掏出金沙给我二舅妈,

我掏沙你掏沙,掏出银沙给我大姑妈。

这是儿时小姐妹在树林沙坑里撅着屁股用手指挖沙子玩时唱的儿歌。嘻嘻嘻,哈哈哈,指甲缝里塞满泥沙既胀又痒,和二姐弦子在一起,美丽总会发出快乐的笑声。

去年暑假美丽和弦子几乎天天泡在小凌河里,不是抓鱼就是玩水,更多的时候坐在岸边,将脚丫泡在水里,望着树林山峦和蓝天说话。美丽本低二姐一个年级,体会不到中考失败有什么可怕,只是看到二姐不高兴,她就跟着不高兴。弦子老是叹气说,唉,我该怎么办呢?美丽说,有什么怎么办的?复习一年,明年和我一起考吧!本是有口无心的说法,谁知就说到二姐的心坎上了。二姐说,你也同意我复习?可是,我妈已经让人给我找婆家了。凌水湾的女孩出校门就嫁人几乎成了规矩,美丽不喜欢,但还是歪着头逗二姐,那你就嫁人呗。美丽是想让二姐高兴起来才这样说的,谁知一下惹恼了二姐,她生气地说,呸,我才不嫁人呢。这样说完,神态又特别伤感,感叹地小声说,像晴姐那样或者像贺姐那样嫁人就完了。晴姐是美丽大舅即弦子大爷家的闺女,嫁人后,两口子总干架,动不动就抡起菜刀,或者互相扯拽着到公社去。贺姐是弦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嫁后两口子感情还好,只是太穷了,动不动就回家借贷。美丽知道二姐弦子怕自己的命运和她们一样,就直说,那你就别嫁,赶紧复习。等考上学了,就可以找一个同样考上学的对象,经济条件保证比他们强,感情方面保证也错不了。呸,你怎么就知道搞对象呢。我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啥意思啊!整日守着一个男人一个家,生孩子过日子,像井底的青蛙一样,一辈子看不到大天。二姐说话已经气势汹汹了。

不嫁人那你干什么?美丽不解地问。弦子说,我想四海为家,干番大事业。美丽摇头,觉得二姐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蓝蓝的天空有白云飞过,弦子仰着头看了半天说,我也真想复习。美丽高兴起来,说那就复习好了,上我们班,我们俩可以一起来一起走了。美丽说,没考上再回那学校多砢碜啊!美丽的仗义劲上来了,说话更愣头愣脑,好像自己有多大能耐似地高声说,砢碜啥?别怕,我护着你,看谁敢说你啥!二姐似乎也很高兴,低头用脚丫拍了半天水才抬起头来说,我不回原来的学校去复习,我想上那边去!二姐说着用下巴点着河对面。美丽明白了,怪不得二姐总望着河对面呢,那边是另一个乡的领土,树林深处的公路边就有一座中学,名字叫王伦坝中学。因为有河隔着又不同乡,凌水湾的学生几乎没有到那里求学的。二姐真会想。那个乡中学会要你吗?美丽的疑问没有说出来,二姐看她的眼睛就明白,说能去的,那个乡中学的校长的爹和咱爷爷也就是你的姥爷是拜把子,让你姥爷我的爷爷将我送过去,他们保证能收。只是我怕我爷爷不肯去说,你去帮我缠缠他。美丽知道姥爷疼外孙女胜过孙女,二姐去说,姥爷保证不爱管,但是自己去说,姥爷保证能答应。想来想去,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涌上心头,嘴巴伏在二姐的嘴边一说,高兴得二姐几乎跳起来。弦子听美丽这样说很惊异,大睁着眼睛想半天,才竖着大拇指说,行,仗义,没白好一回。

到王伦坝中学去陪读,几乎让所有人吃惊。爸爸妈妈不高兴,姥爷也是连连摇头。美丽以原来就读中学教学质量不好、文革后恢复考试五六年了还考不出去一个学生为理由,坚持要转学。说转学后保证好好上学,不再逃学。本来大家都为美丽总逃学的事伤脑筋,这样一说不但将姥爷说动了,连爸妈也同意了,答应将她们送过去。但是因为美丽的原班主任不愿意放她走,她答应等中考时回来考试才去成。

在王伦坝中学读书,美丽知道二姐的成绩的确不错,几乎和自己不相上下。这让她有了一种要加劲的恐慌感。二姐这样的成绩在中考中都失败了,说明等着自己的也是失败,现在不使劲超越二姐,更待何时?于是在一次次的考试中,美丽的成绩呼呼长。弦子也不示弱,紧盯着美丽,偶尔还能超越美丽一二分。但是只要超一次,美丽就能超她三次。超三次的美丽,好骄傲,再加上玩心重,疏忽下来,松懈下来,被二姐又超一次,她就警觉了,又开始暗暗加劲。这年王伦坝中学的毕业班学习风气特别好,就是美丽和弦子给带起来的。遗憾的是二姐到中考时,又失败了。王伦坝中学考上的三名学生里没有她,这三个人的成绩平时都没有她和美丽好。美丽回原来的中学考试,中考独中。

中考独中的美丽非常遗憾二姐的失败,她帮助二姐分析失败的原因,却怎么也找不出来。出来的成绩怎么就那么少呢?美丽拿着一支铅笔使劲敲自己的脑壳,心里想着就顺嘴叨咕出来。在一边做活计的妈看美丽那烦躁不堪的样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唉,都是命。命里有三两干粮,想吃半斤都不成。

命,生活在凌水湾的美丽经常能听到这个词,可是命是什么她却不知道。想起中考前七天,自己根本就没有学习,连着看了七本《聊斋》。不是因为不在乎考试,而是因为那《聊斋》的书实在难得,鬼狐的故事也实在吸引人,不一口气看完,根本无法学习。还有物理的杠杆机械运动那两章根本就没学,因为自己得急性肠炎治不好耽误了。可是考物理化学那张卷的前夜,自己做梦,有人指点自己做的一道题,却是和考试试卷最后一道大题一样的。如果那道题做不出来,她根本就没有希望考上。据说这是一道拔高题,全县的考生没有几个人能做上,可是美丽却做出来了。这也是命吗?美丽学着妈妈的样子,使劲叹出一口气,然后抬头用眼睛在房梁间四处寻找,她想将命找出来,替二姐说说好话,可是她只看见一个蜘蛛在那里费劲地补织一只残破的网。

自打从考场出来,一直到这个暑假快结束,美丽都没有看到弦子。几次跑到二舅家去问二舅妈,二舅妈都是叹着气说,考完试回家带着几件衣服就走了,说是到她二姨家去。她可会躲心静,家里一大堆活,也不说帮我干点。美丽不知道怎么劝慰二舅妈,只有一个人落落寡欢地往回走,走一步踢一个小石子,踢得脚尖疼了还想踢。

没有二姐的陪伴,美丽只有独自呆在家里。中考独中的喜悦没有二姐分享,美丽觉得没有意思,尽管父母看她的目光总是欣喜和骄傲的,还有不少亲属来家为她庆贺,可是她总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时常怔怔地站在镜子前,心里想的都是二姐,二姐怎么办?没考上还会第二次复习吗?二舅妈是不是还得逼她找婆家?她现在是哭还是笑,想来她还是愁眉苦脸吧?……种种奇怪的想法蚂蚁样爬在脑海中,美丽的眼前都是哭笑的二姐。更觉得奇怪的是,只要一站在镜子前,她就能看见镜子里有二姐,考试的前七天,二姐弦子就站在这里像以前一样微笑地望着美丽说,你的堂姐表姐这样多,你和谁最好?美丽的回答也和以前一样,二姐你呗。二姐说,既然知道咱们俩最好,就不许叛变。哎。美丽嘴里回答着,眼睛开始四处寻找,她知道二姐每次让自己回答后都会给自己奖赏。不是好吃的,就是书。

美丽有两大嗜好,一个是吃,已经吃得很胖了,见到好吃的还是忍不住。二姐似乎不喜欢吃东西,瘦瘦的像个男孩子,还是不喜欢吃东西,所以经常将在爷爷奶奶那里分得的好东西留给美丽吃。美丽不好意思多吃,在姥爷姥姥那里已经多分了,再吃二姐的这份,她不好意思。可是二姐总说,给你吧,你吃和我吃一个样。这句话让美丽很感动,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就是二姐弦子了。美丽的另一个嗜好就是看书,几乎是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抓住不放。村里有书的人家很少,只有金老四家有,美丽自己尝试去借了几次,人家总是嫌她小,或者没有什么友谊不肯借给她。二姐和金老四是同学,金老四总是巴结二姐,非要把书借给二姐,因为他知道二姐非常喜欢看书。二姐对美丽说,那金老四鼻涕喇瞎的,一看就恶心。美丽戏二姐,他想和你处对象呢。呸,他那样的,不配。二姐说着过来掐美丽,告诫她以后不许乱说。美丽却说,他不配谁配啊?二姐说,他不配,美丽配,美丽以后不许嫁人,就咱们俩过好不好?美丽总是回答,好啊!只是到时候姐夫来了,你就该嫌我这个小丫头崽碍事了。二姐说不会的,我不会给你找姐夫的,我讨厌男人。美丽知道二姐总说她讨厌男人是因为大伙都说她男相。弦子的确男相,身材瘦长,胸脯平板,不像美丽,胖乎乎的,胸前像揣了一对大白兔。她的脸骨长得更是男相,特别是眉骨和两个挂钩处,极有棱角。剑眉,凤目,削下颌,还有一对正面一眼看到的招风耳,不论正看侧看,都看不出女孩的样子。

你要是考上学就不会和我好了。二姐一边将藏在身后的书拿出来,一边非常伤感地说。美丽一见到书就忘了这世界还有天王老子。她一边欢喜地翻着,一边说,我考上二姐也考上,到师范学校也一起去,想不好也不行呢。二姐在那边神色忧郁地自言自语,我知道我考不上的。考得上,我们都能考上的!美丽的回答纯粹是应付。因为这个时候,美丽的注意力几乎都被书吸引了。她忙乱地翻着,恨不得马上一口气看完。不该给你看的。二姐这样说着,一把将书夺过去了。美丽马上扑过去,双手抓住那书,眼睛看着二姐,身子扭着开始央求二姐,好二姐,给我看,给我看嘛!二姐把手撒开了,嘴里说着什么这个时候不该给你看的,耽误中考怎么了得。美丽已经听不到二姐的说话了,心里想着这七本《聊斋》是她做梦都想看的书啊,这回终于找到了。

看完这七本《聊斋》,美丽后悔死了,因为第二天就中考。在中考前还看《聊斋》,你傻不傻啊!好在美丽觉得自己在学习上没有问题,进考场时心怦怦跳,打开试卷,心就平静了。一切发挥正常,为报答二姐,趁监考老师不注意,还将那道大题的答案写在一个纸条上,随手揉成一团丢了过去。但是等美丽去趟厕所回来找二姐,要和她一起回家时,发现二姐已经先自走了。二姐怎么不等自己呢?美丽疑惑,但是怎么想都找不到原因,因为自己没有错误啊!

想不明白的美丽,一个人懒懒地趴在炕上,就想起儿时和二姐经常这样趴在炕上或者树林的沙坑里扮夫妻,不是头顶着头呢呢喃喃地说话,就是枕着二姐的肩膀假装睡觉。有时两个人故意吃一个梨,你一口她一口,吃得嘴角流水,眼睛却笑成弯弯月。现在将梨放到炕沿边也无心吃,没心拉敞地翻弄那两本从师范学校带回来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书一本是《简爱》,一本是琼瑶的《失火的天堂》,在师范学校很火,大家不分昼夜抢着看,轮到美丽看完了,也舍不得放手,她要等放假回家拿给二姐看,到家却发现二姐出家了。美丽真的不明白,那么喜欢爱情故事的二姐怎么会出家?出家的清规戒律,出家的青灯古佛,还有剪断的黑发……想到二姐那一头柔软的黑发,美丽的心里好疼。二姐是多么喜欢她的黑发啊,她常常用自己柔软的黑发嘲笑美丽那一头又粗又硬的红头发,说美丽保证是萧太后托生的,因为评书《杨家将》里说,萧太后有七根红头发。美丽的红头发很多,阳光下,那红色的光泽,常常令看到的人吃惊。美丽曾经让二姐薅过自己的红头发,二姐不肯,她说红头发好看,比黑头发更像女孩子。二姐特别在乎自己没有女孩相,她也特别在乎美丽的女孩美,好不易得到的一条红发带,她不扎,一定拿给美丽扎。其实她自己扎过了,只是怎么扎都瞅着不顺眼,才拿给美丽扎。美丽扎上的确很好看,二姐看着常常很惆怅,眼睛盯着常失神,但过一会儿就好了,比自己扎着还高兴,也许她将美丽当成又一个自己吧!

二姐的确喜欢爱情故事的,看戏看电影,没有爱情的不看;看书更是看爱情的,看完了,还让美丽和她一起来扮演。她当柱子,美丽是巧儿;她是二黑,美丽就是小芹。更多的时候,没有具体的人物指代,她是男,美丽是女;她当爹,美丽是妈。尽管她讨厌别人将自己当成男孩,生活中她却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男孩或者男人,处处呵护着美丽,不自觉地成了护花使者。

这样喜欢自己的二姐是为什么要出家呢?美丽苦思冥想,难道她不知道出家后,自己就不能爱人、不能结婚、不能生小孩了?难道她不知道出家后自己就是一个女人也没有了做女人的权利和福气了?或许出家后,她就不用在乎自己到底是男还是女了。唉,到底为什么?美丽仰望着房笆,烦躁地挥动自己的胳膊腿,想大喊着问个明白,可是她知道自己就是将房笆捅个窟窿来,也不会有人来回答她的问话。

这年暑假,美丽非常高兴地见到了出家在外回来省亲的表姐弦子。她还是那样高高的瘦瘦的,胸脯平板板的。虽然头顶光光的没有了头发,但还是比在家上学时更显白净俊美,只是说话不像原来那样中气十足了,声音变得绵软,似乎每从嘴里飞出一句话,中间都有一个空心,像小旋风一样,刮一下就没影了。这样子让美丽很难过,她觉得表姐弦子是因为无奈才做出这个痛苦的选择,佛门一年,她就是一个病者,一个对尘世没有了希望的病者。这样想着,用手指细细地摩挲表姐纱质衣襟的美丽,鼻子发酸,眼泪就像早晨的露珠一般盈在眶中,因为使劲抑制着,嘴唇使劲地抿着,鼻孔张了几张,才控制着没有大哭起来。

二姐弦子一直没有正眼看美丽的表情,她的眼睛四处逡巡着,只是找一些瓜果让美丽吃,那瓜果和二姐的衣服一样,都有一种令人眩目的檀香味。美丽很不喜欢这味道,在这世界,她喜欢花香果香,喜欢炊烟和饭菜的香气,还喜欢凌河水带着腥气的水香,孤山草夹杂着菌类的清香,但她独不喜欢庙上的味道,不喜欢香火氤氲的味道,更不喜欢这不知从哪个世界带来的檀香味。可是二姐弦子带回来的瓜果,她却不能不吃,尽管一点点地抿,艰难地咽,胸腔还是一个劲打嗝,总想将进肚子的那点东西顶上来。其实她也想将二姐给她带回来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吃掉,仿佛吃掉了这些东西,姐妹间就没有什么隔阂了,两个人就成为一个人了。遗憾的是做不到。平时自己吃东西也不是太讲究的,谁知道现在怎么了?可能还是那股子味道让人难受。

别吃了!你不喜欢吃,就别吃了。撇着嘴的表姐伸出她那如白玉兰的手指,一把夺去了美丽手中的瓜果,直接送进外屋的泔水缸,回来撩起宽宽的僧袖,到水盆净手,然后从那仿补丁的百纳布包中拿出一摞书来。美丽又闻到一股同样的檀香味,她有一种想逃走的欲望,看看二姐轻盈地甩了一下僧衣的袖子,身形洒脱如仙,她在眩晕中有种羡慕的感觉,这感觉让她愉快地接受了二姐摆在眼前的一摞书。书面纸版的,或淡黄或浅蓝,白纸发黄,黑字繁体,顺着二姐那翻动的手指,她读到的是一片陌生,还有一种惶恐,心想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果由她自己选择,她可不愿来这里,宁肯陶醉在《简爱》的坎坷与浪漫中,宁肯到《失火的天堂》里让爱情将自己烧掉,她也不愿意来到这个充满檀香味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有了一个二姐,身穿长袍,赤脚走在这字里行间,于是她觉得自己不能不来。

庙上的环境真美,前面是纯净的流水,从山体里流出来,没有一点污染;流过龙嘴,流进莲花池,池中立着一个观音,观音手拿杨柳枝。庙的后边是山,山上要比凌水湾的山秀美,山头有的笑如弥勒,有的状如母子。山中的禅房很幽静,每一天的晚课下来都可以将自己泡在木质的浴缸中好好洗浴。因为有佛在,山是佛山,水是圣水,人活其中,不用修行,就会脱骨换胎。二姐的声音绵软得如仙乐,那如白玉兰的手指在美丽的眼前比画着,美丽就觉得自己也想到那个地方去。于是整整一个暑假,美丽没有和别人在一起,只跟二姐形影不离,不是在舅家,就是在自家,盘腿打坐,净手焚香,听梵音,读经书。

二姐净手焚香的姿势真美,白玉兰样的手指,蛇一样的灵巧。二姐打坐读书的姿势更美,分明是《少林寺》李连杰饰演的那个小和尚。在二姐的映衬下美丽显得笨拙,洗手不认真,插香也不齐,盘腿坐不直,总想脊背贴炕,两腿伸天,歇一会。音乐听着还可以,但是总觉得没有“不料黄榜中状元”优美;经书根本看不懂。于是就总是去问“尔食世尊”什么意思?“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什么意思?二姐似乎也解释不出来,有的模棱两可地说说,有的根本不说,只说美丽,你只管读,不要知道什么意思,就管好的。美丽想知道那些话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的诱惑,她读不了,机械地读,读得不成句,吭吭哧哧,读不出节奏和韵律,就琢磨二姐读得怎么那么顺?柔和得如流水。唉,自己真笨,怎么就读不成呢?发狠读下去,心思就跑了,不是想到简爱,就是想到《聊斋》中的鬼和狐;想要是遇到那样一个美男子,是鬼是狐也不怕,一定和他好好爱一场。这样想着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看二姐一眼,笑着继续读,嘴里念的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渐渐的经书就丢掉了,眼睛看着一处,心丝如孩童,早就一边四处玩耍,一边咯咯发笑……

你不要读了!二姐的眼神依然不看她,白玉兰样的手指伸过来就夺走了她的经书。美丽知道惹二姐生气了,就规矩起来,乞求地望着二姐,希望二姐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二姐的脸冷得像冰,眼睛依然不看她,开始把经书一本本往那蓝布和灰布拼成的百纳包里装。

外边传来爸爸的声音,他在说妈妈,以后少让和尚来咱家,我就一个闺女,可不想让她出家。没有听到妈妈的声音,二姐抓起挎包就要走,美丽想上前拉住,身子前倾,脚跟欠了几欠,脚尖却没动。她被二姐惨白的脸色吓住了,定了好半天神,发现二姐已经快步走出院子,门口只留下一个踉跄的身影。那身影让美丽的心好疼,是一种抽空的疼痛。她知道二姐以后再也不会来自家了,心里恼恨爸爸乱说话,想那出家哪是人人出得的,那需要一种缘分,就自己看经书的笨磕样,已经表明与佛无缘了。可是自己需要二姐这个朋友,因为除了二姐,美丽几乎没有朋友。

果然,没等暑假结束,二姐就要走了。美丽听到信跑到车站去送她时,二姐被一群人围着,人群中有四个亲舅妈四个叔伯舅妈,有妈妈还有闻信赶来的三个姨,她们将手里的红包都往二姐的怀里塞。美丽知道大家的意思,孩子出家了,以后就不可能出嫁了,所以就把出嫁时长辈该随的一份礼,这时候给了二姐。再说大伙都知道二姐此次走,会走得很远,而且三年内不会回来了。美丽曾到全国的地图上去查了一下那个地方,厦门这个名字写在中国的最南端,而自己居住的凌水湾在地图上找不到,只找到省会沈阳的名字,已经是中国的北方了。只是厦门佛学院的名字可比美丽就读的地区师范学校的名字响亮多了。站在人群外的美丽看到二姐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和无奈,有的是一种意气风发,一种朝气蓬勃,还有一种古怪的微笑。这笑让美丽往前挤的身体站住了,这笑也让她的心好疼好疼。

美丽希望正上车的二姐能回转身看自己一眼,但是只看到她转身和众亲戚告别,却始终没有将眼光投给自己。自己有什么不对,二姐怎么就不肯看自己一眼呢?这个问题,几乎折磨了美丽半个人生,可是她总是找不到答案。

师范读书又三年,美丽没有再看到二姐弦子,但是姐妹间的通信是不断的。美丽在信中多次想问问二姐,为啥不肯看自己一眼,又觉得这样问二姐保证不会承认,会回问,我没有看你吗?或者说,怎么会?你敏感吧!所以美丽就不问。不问的美丽,写的信就很寡淡,问二姐身体好吧,念经理佛累吧?然后就说知道的老家的一些事情,什么三舅家的表弟要定亲,大舅家的表姐又和姐夫干架跑回娘家来了,还有自家的白马累病了,你的大姑又生了一次要命的大病,二舅妈眼睛似乎不太好,医生怀疑是白内障呢……

二姐的回信,可不理会这些,她只是一味地向美丽描述南方的山山水水是如何的险峻如何的秀美,描述翠竹掩映的庙宇是如何肃穆如何神秘,叙述庙中的老僧有哪些神奇的传说,还讲身边的同学都来自哪个行业。特别强调有那么一个女大学生,脸庞如何秀美,身材如何苗条,正规大学生,还写一手好文章,父母都是高官,没有兄弟姐妹,眼看还有一年就毕业,说出家就出家了。

美丽这边读得直抽凉气,心说真是出家了,连至亲都不理会,超出三界外,不管凡间事,没想到这等无情无义。那个大学生不是失恋就是心理有问题,谁好好的女子到那个地方去?别看我可以傻的呼的到王伦坝中学陪读,但佛门可不去,那里的门后有小鬼,堂上立罗汉,不用观看,心里一想就悚然,那地方再美再神奇,自己却没有那向往的心。再说,自己还想走正常的人生轨道,想爱一个人,想生一个孩子,想成一个家,然后过一份安稳的小日子。人生的抉择,不是儿戏,就是有天大的吸引力,自己也不能往那里去。

阿弥陀佛!想来这是二姐现在经常唱诵的佛号,有时定然也唱南无阿弥陀佛!从字面的意思上看,说的是南边没有阿弥陀佛,佛经里这样说,向佛的人也总这样说,可是人们为什么总相信南边有阿弥陀佛呢。所以美丽认为二姐纯粹就是受中考失败的打击后,产生一种臆想上的病症,而且她还以为去城里读书的美丽依然是那个愿意事事听从她的小妹,只要她在佛的这边,一诱惑,她就颠颠地跑过来了。

美丽不去,她渐渐的不再给二姐写信,她将二姐邮寄来的佛书一律藏在床垫子底下。如果可能她想丢到外边去,但是她怕佛无所不在,万一发现她丢弃佛经惩罚她,所以只好藏着,等放假时回家,带给妈妈,让妈妈给二舅妈送过去。其实还给二舅妈,就等于还给二姐了。

这样过了三年,美丽就毕业了。参加工作的美丽听说二姐也毕业了,分到五台山,但是不常在那里,只是各处云游,去的都是好地方,名山大川古刹宏宇。美丽的景色,逍遥自在的日子,真的令人很羡慕,所以美丽在工作不顺心的时候,总是在想,当初不如跟了二姐去。特别是结婚生小孩后,日子没有当初想象的好,爱情也没有书上描写的浪漫,美丽总是在想,唉,还是二姐有高远的见识,活得如行云流水,自己不过是地上觅食的小麻雀,找到这个谷粒,还不知道下个谷粒在哪里。

离开红尘出家去!这是美丽心里的念想,有时也挂在嘴边。和丈夫生气后,有次还真的跑到庙上去了。那天天刚蒙蒙亮,丈夫和孩子还没有睡醒,她就起床了,因为生气,一夜没合眼,想的就是学二姐出家去。走出居住的村庄,她就有点后悔,回头好几次,希望丈夫发现追出来,可是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硬着心肠坐上早发的班车,见到熟人在车上也不说话,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望着外边就流眼泪。就这样一直流到那个有庙的地方。她下车走进去,看到路旁还睡着乞丐,她就感到恐惧,脚步放得轻轻的,还是将那几个人惊醒了,蛇一样抬着凌乱的脑袋,伸着肮脏的胳膊向她要钱,她掏掏自己的挎包,有几个硬币和毛票,胡乱地扔过去,快步往庙里走。早晨的庙还很寂静,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香雾,还有沉重的露水,她觉得这个地方和自己一样都是湿乎乎的。大的殿堂还掩着门,她想推门看看,终是胆虚,没敢,怕什么鬼怪或者图像吓了自己,于是绕过大殿,往低矮的寮房走,希望遇到一个人,就说自己是圣玄的妹妹,想在这里留驻。二姐弦子出家后的法号是圣玄,她早就知道,想这里的出家人,也定都认识自己的二姐,谁知问了几个走动的出家人,她们都摇头,说不认识。还引导她有什么事先去上香,那里有功德箱。美丽知道这是让自己先交钱。摸摸衣兜,带钱不多,看看那出家人盯着自己,想一狠心都捐了,然后把自己也捐给庙上。看那出家人看着自己手上这几个钱直撇嘴,就知道人家看出自己是穷人了,就是都捐了,也让人家高兴不起来。想在家的孩子奶粉供应不上,已经改吃奶豆,就想算了,还是给孩子留着,挑了张十元面额的扔在功德箱中,没敢抬头看那出家人,转身离开大殿。后面传来敲木鱼的声音,还有出家人阴狠的话语,多捐多得,少捐少得。腹下积了一泡尿想解决掉就离开这里,谁知找到一个写着茅房的地方,却看到一个老出家人在打一个小出家人,啪一个耳光,看你再赖!啪又一个耳光,看你还敢偷着藏钱!一泡尿吓没了,一口气坐车返回家中。路过商店,给孩子买两袋奶粉,给丈夫买件T恤衫,对谁也不敢说自己曾经去了哪里,再也不想出家的事情。

一晃十年就要过去,美丽也没有出家,工作换了五个地方,绊绊磕磕挣挣扎扎,总的来说,一步比一步强了。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美丽不再提出家的事情,却总是想要进到城里去,一来觉得城里教师的工资比农村高,二来觉得能够做个城里人很有面子,再说对下一代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于是机会来时,两口子抓得挺牢,将自己不多的积蓄拿出来,数数数字,没打哏就给主管的领导送去了,这样美丽的丈夫就先到城里去了。欢天喜地地送走丈夫,美丽才知道自己犯了傻,要人没人,要钱无钱,自己的今后可怎么办?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美丽在丈夫走后就体会到了,工作的学校身边的同事在丈夫走后就变了脸,大事小事总是欺侮她这个单身的女人;不到半年城里还传回丈夫的绯闻,住独身的他和一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打得火热,许多再看到美丽的人,眼睛里藏着的笑要将美丽笑疯了,有的恶毒的人还偏偏直说,这下你可完了!

美丽不甘心自己完了,到城里求亲朋,帮助调动工作。调工作需要钱,城里的亲戚同学各处张罗也不够;无奈中跑回相隔四五百里地的娘家,本想趴在妈的怀里哭一场,看看那早就布满伤痛的眼睛和苍苍的白发,她哭不出来了,强装笑脸陪了妈妈几天,夜晚在炕上将凌水湾的亲属过了一遍电影,也没有找到能够帮助自己的人。天明赶赴婆家,不管后婆婆怎样,将自己的困难跟公公说了,希望这个有退休金的人能给自己一点帮助,可是公公的样子很难看,一副我儿子有能耐,完全可以休你另娶的傲慢。夜晚老两口拌嘴,后婆婆还跑了。重返妈家,妈看出了她的窘迫,从柜子里摸索半天,掏出五百块钱,一边神色紧张地看着那屋,一边催促美丽,快点装起来,别让人看见。美丽知道妈妈自打迎儿媳进门,就已经没有了自主权,而且总是处在一种恐惧中,怕人家吃不好穿不好,怕人家什么事情不满意,再不跟儿子过;怕闺女回来添麻烦,惹人家不高兴。

美丽迟疑好半天想不装这钱,可是不装又实在没有办法,狠狠心装了,想度过这个难关就将钱还回来。临走时,妈说,实在没办法去求求你二姐吧!她回来了,在青严寺。

美丽也知道二姐回来了,在一个叫青严寺的地方当主持。她也知道回来的二姐很有钱,到家就把表弟(弦子的亲弟弟)的房子推倒翻盖起来了,还把二舅妈(弦子的母亲)接走了。每次回家都是坐小车回来。去年出钱修了村里的公路,今年出钱重建了村里的小学。但是不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美丽不想求二姐去借钱。具体为什么,她说不出来。可能是一样长大的姐妹,日子过得不如人,心里羞得慌;也可能是二姐那样邀请自己进佛门,自己都没进,总是负了人家;也或者觉得二姐的钱都是庙上的钱,小民不该随便乱用吧!妈看出美丽的心思说,现在出家人也有月利,和你们挣工资是一样的。美丽想,不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是不去的。

那个掌握美丽命运的官者,实在太黑了,经过人情关系终于答应将美丽调进来,但是就是迟迟不见行动,等的可能就是钱,美丽已经送过去不少了,甚至超过丈夫调工作的两倍,还在拖,于是美丽决定豁出去了,干脆给他一个大数算了。丈夫却为难,说我可没处去借了,有点钱的同事同学已经借遍了。怎么办呢?想来想去还是没办法,只剩下去求二姐这条路了。

再见二姐,美丽有那么多的无奈与伤感。二姐却非常高兴,从做完法事的人群中走出来,拉着在一旁站立的美丽,左看看右看看,说好啊!还是我那个小妹,只是比以前更漂亮了。然后拉着她去她的禅房,依然给她拿瓜果糕点吃。心里有事的美丽怎么能吃得下去?可是要开口借钱的话也很难说出口,只是木讷地呆着,听二姐说话。有个身材娇小相貌清秀的僧人走进来,二姐就拉住她给美丽介绍,这是圣慧,就是我给你信上说的那个出家的大学生,老家苏州,随我到北方来了。这么多年我俩最要好。她的文采可好呢,庙上出刊的文字都是她写的。又回头对圣慧说,这就是我常对你说的我大姑家的那个叫美丽的表妹,这回你们俩说说吧。都是文采好的人。二姐以为都是文采好的人,就有共同语言呢。那个叫圣慧的打量着美丽,美丽打量着圣慧,两人却没有话说。美丽看那进来就在二姐身前悄悄站立的圣慧,身形妖娆,神态娇俏,一下就读出了她对二姐的依恋和崇拜,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站在二姐面前。但她看美丽的眼神怪异而冷漠,几乎没有什么人情味道,或许还有一种叫嫉妒的东西洋溢在里面,这东西让美丽打了一个冷颤。美丽不敢再看她那秀美的脸庞,只有低下头寻思自己怎么开口借钱的事情。心里希望这个妖娆的小和尚快速离开,姐妹间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掺和在中间。好不容易盼得这个圣慧走了,刚想说话,她却又转了进来,和二姐说话,语速极快,却极轻柔。美丽听不懂,知道不是英语也不是德语,是一种南方语言,说的都是庙上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大事,但从那不断瞟来的目光,美丽知道这个圣慧极为讨厌自己,那样子是希望自己快快离开。二姐确如一个男人一样,一边宽容着她,一边热情地对待美丽。圣慧似乎也知道这个美丽不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不会走的,就一转身走了,走时手中的僧袍向下一挥,分明是戏台上那个“去吧”的动作。美丽不悦,斥鼻,心说,我是来看二姐的,跟你什么关系?骚尼姑!抬头看二姐,正微笑地看着自己,一脸喜欢得不行的样子,就势欢喜起来,如孩童时撒娇起来,随便说了自己的近况,提出自己要借钱的请求。二姐只说现在就这世道,没钱别想办事,需要多少,我让圣慧给你拿。说着起身去找圣慧。美丽却后悔,追着说,我向你借钱,你怎么让别人拿?二姐回头不解地说,这有啥?我们俩的钱从来都是放在一起的。

低着头从圣慧的手里接过钱,美丽心里一直不得劲,二姐和这圣慧哪里像姐妹,分明是一对夫妻。就像当年自己和她,谁看都不是姐妹,都说是兄妹哦!可是成兄妹的地方是红尘里,如今的二姐已到红尘外,红尘外的二姐……美丽不想再往下想,不管二姐怎么留自己吃饭,美丽都没有多停留,拿着钱往回走一点不去理会二姐不舍的眼睛,只想有钱的时候,快把这钱还回来,以后她还是不想再和二姐交往了。她不喜欢二姐这样,尤其不喜欢出家的二姐这样。

可是身为至亲,哪有不交往的道理?由于二姐的帮助,美丽顺利调进了城里。进城不长时间,美丽就快速地还了二姐的钱。还钱时没有看到二姐,在外地的二姐通过电话告诉美丽,你只要给圣慧就行了。美丽几乎是一句话都没说,就将钱丢给了圣慧。想这下好了,再无牵挂。可是娘家都在凌水湾,亲属间有事总是能互相看到,大姐的孩子定亲,舅舅庆六十六,小弟的孩子满月,还有大姥姥的去世,二姐都回来参与。美丽每看到二姐,依然有种依恋的情怀,总爱静静地跟在她的身边,无事时依然拿二姐的衣襟捻在手中。二姐也是处处照顾她,给她找休息的地方,安排她早早坐上桌吃饭,还将别人给的好东西分给她。但是回家的二姐很忙,二姐回家确实比美丽回家有用,家里亲戚的一些大小事情都和她商量,一些事也都是她拿主意的。美丽回来,就是掏俩钱或者买点东西,捧个人场而已,其他什么也不懂,更不会。到吃饭的时候吃饭,吃完嘴巴一摩挲,撤。她要上班,大家也都理解,便由她走了。每次走二姐都送她到车站,本是要多陪美丽站一会儿的,但是身不由己,她总是被人叫回去。回去的二姐总是嘱咐美丽,有空到庙上玩。美丽嘴里答应着,想到那个叫圣慧的尼姑,心说我才不去呢。

阳历三月的一天,下班时,美丽在签退机前按下指纹,就往家跑。中午就拌好了饺馅和好面,晚上打算包饺子,丈夫不经常回家吃饭,回来就得好吃好喝侍候着,要不现在搞婚外情的男人那么多,还不得跑了。要是只自己吃饭,饿干巴牙也不会挨这种累。打开家门,第一眼看丈夫的鞋,整齐地摆在玄关的地毯上,美丽知道丈夫已经先她而归,心情一下欢喜起来,冲着里面喊,喂,咋回来这么早?卧室传来丈夫的话,快接电话。美丽甩掉鞋子,趿拉上拖鞋跑过去,电话的声音很杂,还时断时续的,听半天才听明白,是二舅家的表弟饶军打来的,说是三舅家的饶国出事了,他们从老家打车赶上来,马上就到市内,让大姐姐夫赶紧下去,和他们一起过去看看。放下电话的美丽愣怔地看丈夫,嘴里嘟囔着,还想包饺子……丈夫接过去说,包什么包?快走吧!可能事不小,要不不可能这么远赶过来。

来到大街,等在老家方向的路口,不多时,老家的车就到了,三舅和饶军瑟缩地从车上下来,两个人都只穿一件简单的秋衣,没有穿外罩,显然是在外边干活听到信就跑过来的。三月的天气还寒,美丽刚要说回家去拿衣服给他们穿,一直哆嗦的三舅说不冷,快走吧!车上饶军简单地说饶国在单家营子放树被砸了,具体情况也不知,咱们得过去看看。二姐在那边等着,咱们先与她会合,然后一起去。

二姐,多长时间没看她了,她还好吗?美丽将脖子探到前边问副驾驶座位上的饶军。饶军得意地说,好,人家现在是庙里大当家的,能耐大着呢!三舅那边也说,弦子行啊!咱老家谁有什么事,现在都找她,比当官的还好使呢,没有她摆不平的事情。

车上气氛严肃,话只能说到此,但二姐弦子的形象在美丽的眼前飘起来,就再也赶不走。尽管前面有个巨大的悬念在等着自己,饶国的生死下落让人牵挂,美丽还是忍不住想二姐。

会合了二姐,二姐却没有工夫搭理美丽,只是和以前看到美丽时一样,轻轻地拍拍美丽的肩膀,让她站在自己的身边,对美丽的丈夫只是冷漠地点点头,或者她的身份是大姨子,没有必要在妹夫跟前小心吧,美丽却敏感地知道二姐讨厌自己的丈夫,就像自己讨厌二姐身边的圣慧一样。二姐也是,怎么到哪里都带她呢?骚尼姑!从来不怎么骂人的美丽看到早站在二姐身边的圣慧,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因为前往出事地点的人多,车子不够,美丽的丈夫说,我可以找个车子。二姐看他一眼,理都不理,打开电话,就说是李所长吗?我是圣玄,我有事想用你的车。张经理吗?……不大一会白色本田和黑色北京现代鱼一样滑过来,大家就按二姐的指挥上车。四辆小车鱼贯而驰,一个小时到达现场。

到那里,大家才知道饶国已死,是给一家买树林的官员放树砸死的。在三舅和众亲戚的嚎啕声中,美丽看到饶国头颅混沌地僵卧那里已是魂飞魄散,不由得随众人大哭起来,二姐却没有哭,只是沉默一会儿,望着黑乎乎的林子,长出一口气,然后非常冷静地劝大家不要乱哭。看大伙不听劝,就上去非常霸道地将扑在尸体上嚎哭的人拽开,说要照相,不要破坏现场!二姐的行动很异常,可能心里压抑的悲哀太沉重了,让大家乖乖移开。看见那圣慧早拿出照相机开始啪啪排照,二姐已经和雇主开始谈话了解情况,然后联系火葬场让他们派车来,又打发圣慧陪雇主去买被褥香纸,说是先打算将尸体拉到火葬场冷冻起来,其他的事情随后再说。

真不知道二姐这个出家的尼姑是怎么练出这么大的本事,和那据说是市里某局局长的雇主交涉赔偿事宜,一点不惧。那局长派头很大,一开始就告诉大家,他是本市市长从外省带过来的人,现任某局局长,这么大的树林都是他买下来的,一共花了五十万。这片树林的实际价值很高,能花五十万元就买了来,可见自家有多大的本事。大家一听就气馁,咱这农村小户小人物,和这样的人物打交道,只有任人家赏,给多少算多少。二姐却坦然地望着那雇主大人微微笑。只是几个电话的工夫,二姐告诉大家,别怕,她已经打听到这个人的底细,的确是市里那个叫李武的市长从老家带过来的亲信,在市水利局当了二十年的局长,不过现在已经退居二线。那市长也已经从本市转到别的市任职去了。他这个人的确了不得,在市内有两个家,一个是大老婆带着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已经参加工作;另一个是小老婆,没有孩子。虽然和大老婆已经办了离婚手续,但两个家他都顾,只是现在大都居住在小老婆那里,那个小老婆比他的女儿小三岁,没有工作,整天玩麻将。咱们该如此如此……二姐将大家该怎么办,有条不紊地布置下去,尤其嘱咐大家千万不要乱说话,更不能情绪激动乱来,死的已经死了,咱们想顾也顾不活,只有顾活的,这老的老小的小,得靠多争取的赔偿活下去。一席话说得大伙频频点头。美丽也真是佩服二姐,想事情竟是这样周到,自己却只知道陪着亲戚们哭。

将尸体在火葬场安置好,又让雇主将众亲属安排到宾馆,二姐就让那雇主回家了。大家都说,你让他回去,他不会跑了吧?二姐冷笑,他傻啊,他跑,那不是将五十万买来的树林丢给咱们了吗?然后就打开手机开始联系法院的人,一方面让他们注意那片树林子,必要时准备封林;另一方面让他们按法律的程序算出理赔的钱款数目——二十四万四千七百六的数字,二姐直接告诉大家要给人家一点空地,但说什么也不能低于二十一万,否则就起诉他。二姐不知道怎么还打听出那片林子的买卖期限合同就定在下月15号,如果这期间雇主不拉走树木,就是违约。所以不用有太多担心,咱们不急他会急,这件事处理不完,他不能动林子。最后到休息时,二姐确定了明天和雇主谈判的人选,并商定讨价还价的步骤。

不到谈判,到事故当地的派出所立案时,那雇主就服了二姐。不管需要什么样的人,二姐一个电话就能找来。有些人在酒桌上,听说圣玄师傅召唤,扔下酒杯就赶过来;有些人在城里办事,知道圣玄师傅有事,开车就往回返。雇主说,真没想到农村人中出高人,出家的和尚管闲事。不论城里还是农村的公检法都让你统领了。

理赔的价钱谈下来,二十几万块一起点过来,大家才长叹一口气。那雇主临走时对大伙说,要是没有这个师傅,你们连十万也整不去。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想当众问问这个师傅:既然出家就该超出红尘外,不问俗间事。你这样诸事不放手……话没有说完,只是微笑地望着二姐。大家都知道雇主的意思,一起将目光望向二姐,希望能听到二姐的回答。二姐很坦然,轻轻拂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说,佛祖教导,出家当然不错,可别把众生忘了,四弘愿就是要面向众生,只有心放在众生上,不离众生,才能增长功德。

那雇主神色黯然地说,你顾的众生都是你的亲属,而我这个众生算倒霉了。

二姐说,你的情况我们了解,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说你在城外开的旅游山庄在城内开的洗浴中心,就是眼下你采伐的这片林子,如果原封不动地转卖,你可能就挣三四十万,如果伐倒再运到远方,至少有五六十万挣的吧!这点钱,你就算慈善救济穷苦老百姓吧!如果你的情况和我的亲戚们差不多,我有天大的能力,也没用。怎么也不会将你送到那个地方去吧?

本是很严肃的一段话,竟将雇主说得哈哈大笑,心情开朗起来,说哪天有空到青岩寺,也请师傅做场法事。二姐也哈哈笑着说,欢迎,欢迎!

饶国的尸体火化后,老家的亲戚就带着钱和骨灰回去了,送走亲戚的美丽和二姐都长出一口气。二姐问美丽,去我那里么?美丽想到那个今天没有到场的圣慧,摇摇头说,还得去上班哦!二姐说,要是不忙,陪我逛逛街吧!美丽点头。

四月的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彩,地上的绿色也很新鲜,人走在绿化的城市感觉很清闲,特别是忙完一场大事之后,有一种骨头架子都松散的感觉。二姐说,静静地走在街上真好!美丽说,二姐也喜欢到街上散步?二姐说,是啊,这一天忙的,根本就没有出来走走的工夫。二姐出家了,怎么还会那么忙?美丽问。二姐反问,你以为出家就可以事事不干随心所欲么?美丽笑道,要不是这样,出家还有什么意义?二姐感叹,佛门的规矩更严,没有在家自在。二姐还俗吧!美丽说。还什么俗?乱扯!二姐嗔斥美丽,脚步放快。

前面楼房的拐角处,围着一群人,有哭声从人群的中间旋转地飘出来。美丽随二姐挤到人群中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妈妈,坐在那里低头哭泣。人群中有人说,没办法,就一个儿子都走三年了,自己挺不过,到底出来要饭了。美丽这时才看到面前有个掉了漆的搪瓷罐,里面零星地扔着一些硬币和毛票。依然有人说,范妈妈别哭了,谁第一次坐在这个地方都很难过,时间长了就好了。那个老妈妈不抬头,依然抽抽搭搭地哭泣。有人说,像这样的老妈妈街道社区该管的,城市的低保也该有的。另有人说,唉,谁管呢?她儿子在家得罪人了,没人管。现在的低保也不公平,只有有关系的人才得呢。

不断地有人离去,走之前都往搪瓷罐中扔点钱。不断地有人围上来,有的感叹几句,有的什么都没说,扔下钱就走了。美丽在看二姐,心里猜测二姐会扔下多少钱,但是没想到二姐一点都没扔,离开人群站到一边接电话去了。美丽站在人群中不走,想二姐一定会回来给钱的,可是二姐接完电话后,没有过来,直接摆手,让美丽快走。二姐不给钱,竟然还叫自己快走,这做法让美丽很震惊,心说还出家人呢,见贫不助见危不救算什么出家人。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挂了不好看的颜色。从兜里掏出十快钱扔在了那个搪瓷缸中,走过去和二姐会合。美丽问二姐,你不捐点?二姐笑笑,管啥事?美丽说,怎么不管事?聚少成多。二姐不说话,只顾往前走。美丽不高兴,心里想起表弟丧事后,舅妈拿出钱,让二姐回去给饶国做法事,二姐什么也没说就将钱接过去,直接装起来了。想当年父亲有病,妈也往二姐的庙上花了不少钱……诸多的往事让她对二姐突然生了一种厌恶,看二姐在前面站住微笑着等自己,突然就不想走了。二姐对自己这样好,自己可不想跟二姐闹僵,但是自己也不想看着二姐就这样钻到钱眼中去,连十块八块的施舍钱也不想掏。一定要让二姐看看,不管做尘世人和尘外人都该有慈善之心。这样想着转身就走,走到那个还在低头哭泣的老太太面前,从兜里掏出五十元扔在了搪瓷罐中。

二姐在那边冲着她哈哈笑起来,往二姐跟前走的美丽,突然觉得自己不管长多大,在二姐面前都有一种幼稚的感觉,这感觉让她乖乖地跟着二姐,不管二姐走到哪里,她都跟在身后。因为心里有气,沉默许久,美丽还是忍不住问二姐,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公检法方面的朋友?美丽这样问其实也是想转移话题,忘掉心里的不愉快。

二姐笑着说,不只公检法,交通的地税的开矿的个体老板,还有政府里的人,需要我们的很多。他们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努力给以帮助,现在我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自然也会努力,将心比心。

你们出家的人,人家需要你们什么?美丽说话在二姐跟前不知道避讳,她知道就是躲躲藏藏二姐也知道她的心事。

你没听说过穷算卦富烧香吗?我们的信众大都是那些做了亏心事后来发达的有钱人。我能帮助他们除却心底污垢,坦然生活,以后人生事事如意。

你们庙上的法事那么灵吗?我不信呢。

不信不灵,信就灵。人活的是一口气,凭的是一个心,心稳气就顺,一切和谐如意。

美丽的问话总是充满疑惑,二姐的回答总是充满自信。美丽知道今天的二姐很强大,自己心里有阴影和不满,就是转移话题,也是越说越不高兴。于是不想和二姐继续走下去了,她要离开二姐,回到自己的单位,回到自己的家。自己本是俗世人,和她一个尼姑老是在一起干什么?看着她执意要走,二姐也没有留她,但是在美丽走出几步后,还是叫住了她。你掏点钱吧,回去我给你拔故一下,你的双颊太艳,恐怕招乱桃花,会影响家庭的。

美丽本来就不高兴呢,看二姐叫住自己是要钱,心里积蓄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冷冷地说,你要多少钱?原来你把我留住是觉得还没有挣到我的钱?

二姐的脸红了,一下子低下头,她说你掏一块钱或者五毛一毛都可以,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三舅妈要超度饶国,你可是拿了好多钱。美丽几乎是横眉怒目了,甚至直说,你怎么什么钱都要?你可知那是饶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钱,是你帮助争取来赡养老人抚育孩子的。

早知道你看到就不高兴,留下你是想与你说明白,但知道怎么说,你也不会原谅我,只有不说了。

说什么说?你的做法很令人讨厌,我早就知道庙上的人只认钱,什么学佛,什么出家,不过是打着佛祖的幌子发自己的财。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什么钱都要啊?你这么认钱,是出家吗?你要这些钱干什么?你一生都不会有儿女,你要把钱都带到西天上去啊!

美丽连珠炮样的质问,让圣玄脸愈发的红紫起来,平板的胸脯也呼呼地像要鼓胀开来。美丽不忍心继续伤害自己的二姐,拉开挎包拉链,从钱夹中掏出一百块钱,本想递给二姐,没控制好,就扔过去了。美丽知道这一百块钱掏出去,与她的情谊也就结束了。

这天老家又来了很多人,说是要去二姐那里看二舅妈。二舅妈刚做了白内障手术,做时大伙都不知道,二姐只让弟弟饶军来了。本来二姐嘱咐饶军回老家后要瞒着的,但是这小子没瞒住,另外老家的人也是觉得家里有事欠圣玄的人情太多,于是大伙伙同饶军,瞒着二姐一起上来看看。美丽不想去的,老舅妈大表嫂等一个劲给美丽打电话,说你老长时间没回家,不想你的二舅妈还不想我们吗?美丽说,谁说我不想二舅妈呀?表嫂说你不去不就是不想吗?美丽怕误会赶紧答应去,心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二姐而已。

到了青岩寺的庙上,老家来的面包车被寺里的尼姑截在庙外。往来通报之后没有见二姐,却只见那个圣慧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圣慧说,圣玄去市里的佛学会开会了,妈妈也没有在庙里,一直住在别处。美丽知道圣慧说的妈妈就是二舅妈,知道她是跟着二姐一样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阵厌恶,直接冲到前面对圣慧说,你就让这些人这样回去吗?太没人情了!圣慧不理美丽,对饶军说着什么。别人听不懂的,只有饶军能听懂。好半天,饶军回头直接对大家说,她说让我们直接去妈妈公寓,但大家得安静,那里有病人怕吵闹的。妈妈公寓几个字让大家很新奇,问饶军什么地方?是你二姐给你妈妈买了私人公寓?饶军说,我也不知,虽然知道妈妈另有住处,每次来只在庙上看妈妈,还没到那个地方去过。

路上三舅妈和老舅妈都很伤感,说不如那时生了闺女,你看人家的闺女给妈买公寓,咱们到老谁给买啊?美丽也被妈妈公寓兴奋着,脑海中便出现一个三两层的小楼,一个独门小院,院里有鲜花,二舅妈在那里悠闲自在地栽花养鸡,有时也念经礼佛,一定很逍遥自在。于是也附和着众人想二舅妈养的女儿可比妈妈养的自己要好多了,虽然自己有工作挣工资,每年也就是给妈妈两三千块钱,而更多的生活所需,还是需要弟弟们供给,需要她自己的劳动换得。如果自己没有丈夫,妈妈也可以随自己居住,从此永远地像二舅妈一样脱离庄稼地,但是三个姑爷不如半个子,妈妈一来总看丈夫的脸色,吃不好睡不好,尽管人家也没说啥,她住半个月有十天在张罗回家,你勉强挽留,却看那一张本来就瘦黄的脸颊愈发瘦黄。唉!人都说出嫁的女儿没有娘。有娘是可以的,可是各个方面还是受限制,娘和家总是不能兼得。看到人家的母亲在城里享福,美丽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在农村受罪,感叹起来,愈发觉得自己没用,活到三十好几,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

妈妈公寓坐落在城市的西南角,却不偏僻,旁边有大型的洗浴中心,富丽堂皇的大酒店,还有一个广阔的停车场。美丽看到妈妈公寓几个大字时,仰面冲天几乎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有什么小楼小院,分明是一个公园似的大庭院,比美丽工作的学校还大呢。门口建筑如虹,设计精巧,有门卫,塑钢的自动电子门,还有站岗的,进去就是笔直的甬道,道两旁亭台楼阁花园似的一块块自成风景。“妈妈公寓”四个钢塑的大字很雄伟地挺立在一幢四层楼的大厦顶上,大厦的迎风旋转门门口站着两个服务员,但不像饭店门口那样站着迎宾的小姐,都是身穿浅灰僧袍的女尼姑。饶军将面包车停放在楼下后,便任由圣慧带着大家上楼。美丽看饶军不走,就说你怎么不上?饶军苦笑着说,你没看门口写着男人不得入内么?能进这个院人家就给很大面子了,我还是在下面等着吧。美丽来时只顾自己想心事,还没有注意门口的字。其实注意也没用,六百度的近视眼,戴上眼镜也看不清门口四方门牌上的小字。

上得楼去,在二楼就看到许多老太太,或是在走廊行走,或是呆在敞开门的房间里,有一个屋子还聚着一些人在看电视,那边写着活动室的屋子,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打扑克。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有一个小格,外有硬塑透明罩,内部贴着一张照片,都是老年母亲的半身单人照,彩色的,将一张张褶皱纵横的老脸衬得光彩照人。照片下方贴着三行纸条,第一行写着名字,第二行写着籍贯,第三行是入住的时间。推门进去看看,往往有一个或者两个老人,或坐或站,向美丽投来诧异的目光。从这目光中美丽知道这里很少有陌生人进来。好奇的美丽离开众亲属包围的舅妈的房间,推开几个别的房门之后,就被一个老太太叫住了,闺女——你是……美丽不想和人随便搭腔的,看那老太太一眼,觉得眼熟,心想在什么地方见过呢?老太太过来,拉住美丽的手说,闺女,好心人!谢谢你啊!哦!美丽张大眼睛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天和二姐在街上散步,碰到的那个行乞讨的范妈妈吗?她怎么在这里?不用问,老太太已经在叙说了,你们姐妹俩真是好心人啊,一个给我留那多钱,一个将我接到这里……老太太说着就抹起眼泪,她的感动和感激不会用嘴表达,只有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了。美丽知道那天自己跟二姐怄气,真的误会她了。原来她不肯往出掏钱,是另有打算呢。唉!自己施舍再多的钱也救不了老人家的一时的苦,二姐僧袖一伸,已经改变了一个老人的命运。后来,美丽知道这个妈妈公寓居住的都是她从全国各地接来的孤寡老妈妈,如今已经有三百多人。自己还怪二姐就知道利用佛法挣钱呢,甚至还恶毒地说她没儿没女要将钱带到西天去呢。原来二姐将做佛事挣来的钱,都用在了慈善事业上。想到这儿,她就想偷偷离开了,她觉得自己没脸见二姐,她实在比自己想象的要伟大许多,想到小时候她就谈要为社会做贡献的事,现在她已经做到了,没考上比她这个考上学的做的要好很多。回到舅妈居住的房间,她听到舅妈在给大伙说故事,说的就是弦子:本来也没想办这个妈妈公寓,赡养的第一个老太太不过是自己的生身之母;接来第二个老太太,不过是看人家可怜,想接到母亲身边,给妈做个伴。后来就是觉得反正一个羊也赶两个羊也放,不管走到哪里,遇到这样的孤寡老人就都接收了来。开始并没有住在这里,只不过是住在寺庙的寮房中,后来人越来越多,有的人不管怎么引导还不信佛,于是二姐就另寻地方给她们住了,开始也租过楼房,后来有一个得癌症的大老板是个房地产开发商,在皈依佛门的时候知道圣慧师傅有这些接来的母亲,就自动捐献了这个院落。于是就成了现在的妈妈公寓,所有的费用都由庙上供给。

美丽给二舅妈留了二百块钱,然后跟大家说想先回去,谁知大伙正说挽留她的话时,二姐却推门进来了,她说刚开完会,听说大家来了,就赶回来了。赶回来先给大家说个好消息,说下月自己要带人回凌水湾,说又一个有钱的大老板,看中咱凌水湾的山和水了,想在那里建个旅游开发区。这个消息一说出来,众亲戚都兴奋了,大伙都说弦子真行,哪年带人回去修了公路,哪年带着有钱人回去建了小学。这下可好!旅游开发区一建出来,咱们等着发财了!

美丽不在乎建不建旅游开发区的事情,心想那么好的山水让各地的游人去践踏,有什么好处?但是看到众亲属兴奋的样子,她又不忍心打破别人的发财梦,这么多年凌水湾的男人也是大多在外边打工,拖欠工资的事情有过,全仗二姐,既懂佛法,又知法律,人际交往的面广,所以挣不到钱吃亏的事还是很少发生。但是不管外边怎么好,也是不如家中好;家里有房产土地,家里有妻子儿女,谁不盼望在家门口就能挣钱?小凌河的鸭蛋小凌河的鳖还有孤山的红蘑如今已经闻名全国,但是一只鳖一个鸭蛋一斤红蘑卖出去所得的钱还是少得可怜,钱都让一道二道三道贩子们挣去了,出产地的人只挣一点点辛苦钱。旅游开发区一旦成功,凌水湾人就可以自己做主人不受贩子欺,到时候就是一碗烧热的凌河水可能都是钱哦!这个道理和其中的价值美丽都能明白,可这心还是为那秀美的山水疼。

圣玄见到美丽,没有美丽想象中的隔阂,虽然那次美丽摔给她一百元后转身而去,她好像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她走进屋子不大一会儿就站在美丽的身边,虽然没有用眼睛告诉美丽别走,但是那双依然白皙秀美的手还是照样揽住了美丽的肩头。美丽知道二姐一回来,她想走也走不了,于是乖顺地坐在那里,听二姐高谈阔论。

坐在床头的二舅妈眼睛刚刚拆去纱布,看人可能还有点蒙眬,但她还是看着面前这一对姐妹对大伙说,弦子小时候就和美丽好,现在这么大了,到一起还是亲近。二姐突然说,你们大伙知道我为什么要出家吗?

热烈谈论的众人突然宁静下来。老舅妈说,有啥为啥的?或许都是命。大表嫂说,干啥不是一辈子?我觉得出家比不出家还强呢。美丽的脸腾地红起来,她觉得表嫂是说她不出家不如出家呢。想自己对这些亲人的贡献真的没有多少,不由得羞惭起来。

二姐说,我出家是因为我做了对不起美丽的事情。

大家诧异,问话如子弹纷纷从眼睛里射出来,怎么啦?你没把美丽怎么样啊?美丽没有感到疼痛,但是感到了众人的偏袒,知道大伙都是向着二姐弦子的。

当年我中考失败,美丽陪我去王伦坝中学复读。可是我真的很害怕她考上我考不上,你们知道一个新生能考上复习生再考不上该有多砢碜吗?于是我坏了心眼使了手段。

怎么坏了心眼?使了什么手段?人们眼中的子弹开始改变方向,让美丽腾地一下从坐着的床边站起来,伸起手就捂住二姐的嘴。这些个原因她想过,但是心里可从来没有承认过,更没有对人说过,今天她不想让二姐将那原因说出来。

有人将美丽的手从二姐的嘴边扳下来。美丽以为是高大的表嫂,细看才知是那个瘦小的圣慧。圣慧呢喃地说着,美丽依然听不懂,但她明白这个南方小女子是不允许自己阻止二姐的。现在她像是二姐的贴身保镖。二姐却明白圣慧阻止的真正意图,是让她趁着打开的话匣子,将藏在心底十几年的负担全部抖落出去。

在邻近考试的几个月中,我在美丽喜欢吃的玫瑰花菜饼子里搀了巴豆叶,致使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上不了课。二姐的声音很平静,美丽却觉得心很抖,其实她早就知道二姐给自己带的玫瑰花饼有问题,那时她们的中午饭都是换着吃的,因为美丽喜欢吃二舅妈的玫瑰花饼,二姐喜欢吃她大姑妈的煎饼,所以换着吃几乎成家常便饭。那时候赤脚大夫就总是当着爸爸妈妈的面问美丽吃了什么东西?美丽知道是那玫瑰花饼的问题,但是她咬紧牙关一个字都没有说,她知道一旦说出去,爸爸妈妈保证得去找二姐和二舅妈。那时两个家庭就不会好了,二姐也不会和她好了。所以她不说,而且依然坚持每天跟二姐换饭吃。还有一个原因更幼稚,因为一吃二姐的玫瑰花饼,她就拉肚子,虽然拉得面黄肌瘦不能上课,但是却能减肥。美丽不喜欢自己胖乎乎的,特别羡慕二姐的苗条,所以她没想到二姐会使坏,反而觉得好玩,甚至感激呢。

二姐说,在邻近中考一周的时候,我从金老四那里还整来一套七本的《聊斋志异》,我明知道美丽见到这样的书就不要命的,我这个时候拿给她看,活活就是想耽误她,不让她考上呢。

美丽说,不怪你的,是我自己要看,再说也没耽误考试啊!

圣玄说,如果不是我在捣乱,你保证比那考得好!

美丽笑说,超过分数线三分就够了,考得再多也没用,不都是上一样的学校吗?

圣玄说,知道我为啥没有考上吗?如果你在交理化卷的时候,不把你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用纸团扔给我,我就考上了。

美丽说,我的答案是正确的。我没骗你!

圣玄说,我知道是正确的,而且那道大题我早就算出来了,你的答案一过来,我就将我正确的答案勾抹了。

美丽说,你高尚,不肯抄?

圣玄说,不,是你高尚,前恶不计,还惦记我。我觉得我不配和你一起考上。是我自己主动放弃了。

二姐,你怎么那么傻啊?美丽的拳头伸出来,打在二姐的肩膀上。二姐没有理会,继续对众人说,自知自己处处赶不上美丽,我就选择了出家,希望出家能洗清我的罪孽和内心的肮脏。

美丽不屑地讥笑二姐,有那么严重吗?那时我们都是小孩子。

圣玄依然不理美丽,说出家后我没什么可以牵挂的,但是我想念美丽。所以我的劣根根本没改,开始想方设法,想把美丽勾到佛门来。你们想一对姊妹花在佛门,这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我出不了家。美丽说。

圣玄说,那时觉得我一定能让你出家呢。你还记得吗?出家后的那次省亲,我给你带的水果之所以有异味,是在佛前的香火中熏了,而且上有南方来的一个老佛师的咒语,如果你吃了,再将那些经书看进去,她就能成功地将你带入佛门。不知为什么美丽吃不下也看不下?如果那时使点小伎俩,逼迫她吃下去看下去也成,但是突然觉得下不去手了。拿走了那水果和经书。

出家需要缘,我没有。美丽说。

圣玄说,每个人都有佛缘。要不是后来来了圣慧,你跑不掉的,我非得把你勾过去。

美丽笑,随二姐过来就好了,说什么也不吃那么多的苦。

圣玄说,请你过来,是想和你共干一番大事业。

美丽说,二姐还是不了解我,其实我根本没有干什么大事业的想法,我只想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我虽然出家了,可是我觉得我要做的事情很大,普渡众生弘法利生,这是我的理想。

出家的不像出家的,在家的不像在家的,你们姐俩啊!大表嫂开始感叹。

圣玄说,这个世界到处是红尘,当尼姑还是当教师不过是两种选择而已。

美丽望着二姐,心说二姐的这话才说在点子上,命运如果换回来,让二姐当教师我当尼姑,恐怕结果还是一样的,二姐依然是男相的响当当的二姐,而自己也依然是那个愿岁月静好的小女人。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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