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蓓
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采用了元小说的叙事手法,具体表现在“多层次叙事”、“复数性叙述”和“分析性虚构”三个方面。这种手法不仅带来了小说形式上的创新,而且在对男权中心话语的解构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丰富了小说的内容。因此,本文以《叔叔的故事》中的元小说叙事技巧为基础,从“复数性叙述——解构男权历史的神圣化、崇高化书写”;“分析性虚构——颠覆男性话语霸权的控制”两方面来论述它对于男权中心话语的解构性。
《叔叔的故事》创作于1990年,有学者把它看成是王安忆的转型之作,因为它采用了新颖的叙述技巧向我们讲述一个与以往风格不同的故事。陈思和更是高度评价它,“无论在精神探索的深刻性还是在艺术创新的完美性上,这篇小说都达到了王安忆此前从未有过的高度。”因此,文本就《叔叔的故事》中的元小说叙事技巧入手,论述它对于男权中心话语的解构功能和意义。
元小说又译“元虚构”、“超小说”,关于它的定义不一。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简洁地概况:“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而帕特里夏·沃更具体地阐述:“所谓元小说就是指这样一种小说,它为了对虚构和现实的关系提出质疑,便一贯地把自我意识的注意力集中在作为人工制品的自身的位置上。这种小说对小说本身加以评判,它不仅审视记叙体小说的基本结构,甚至探索存在于小说外部的虚构世界的条件。”在新时期文学,尤其是先锋小说创作潮流中,以马原为代表,元小说手法得到了广泛的应用。王安忆虽然不属于典型的先锋派作家,但是在这篇小说中,她把元小说的技巧也发挥到了极高的境界。
从元小说的概念中,我们可以看出,它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双层次叙事”。陈思和曾经评论过,“《叔叔的故事》在叙事上具有的新颖特点,主要表现为它所内含的一个双层叙事文本,即这篇小说中的‘故事’不仅仅是叔叔的故事,还应包括叙述者讲述这个故事的全过程。”按照结构主义叙事学家热奈特的说法,这类小说包括外部叙事和内部叙事,外部叙事指包含整个作品的叙述。在这篇小说中,即是“我”创作叔叔的故事这一行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的全过程。二层为内部叙事,指叙述故事中的故事,也就是指“我”所讲述的关于叔叔的故事。这样的叙事的最大特点就是通过外部叙事来暴露虚构,消解内部叙事的真实性。比如在确定叔叔这个人时,叙述者说,“我只需从叔叔的三次叙述中挑选一次,作为我讲叔叔的故事的材料,或者是将三次结合起来,这符合我们一贯遵循的创造典型人物的原则。”如果说,《叔叔的故事》的这种双层叙事是元小说的基本特征或共同特征的话,王安忆在创作中,还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色,采用了一些其他的技巧,来发挥元小说的解构功能。在小说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叙述者经常颠覆自己已有的叙述,对同一件事从另一种可能性上重新叙述一遍;或者叙事者在没有材料的情况下,通过主观分析来推导下一步的故事内容。陈思和给这两种新颖的叙述手段命名为“复数性叙述”和“分析性虚构”。
不管是“双层次叙事”、“复数性叙述”还是“分析性虚构”都是元小说中叙述者出现在叙述行为中,干预叙事的一种表现。它们的共同作用就是消极文本的真实性,打破真实和虚构的界限,但这并不等同于“虚无”主义。因为作为读者,在解读文本时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虽然这种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间离”效果,但同时它又通过复数性叙述、分析性虚构等技巧,给读者提供了理解文本的多种可能性,读者可以在接受的过程中,自己分辨真伪。
在分析了《叔叔的故事》的基本元小说叙事技巧之后,我们重点从后两种叙述手法来论述它在解构男权中心时所起的作用。
在《叔叔的故事》中,叙述者多次颠覆自己已有叙述,对同一件事从另一种可能性上重新叙述一次甚至多次,形成多种可能性。这种手法表面上看只是元小说的一种表现方式,是作者利用自己的权利,对叙事过程的一种暴露,对人物塑造或者情节安排的一种主观控制。但如果我们把她所重复叙述的多种情节找出来对比,就会发现它存在着一种反讽的张力。这个文本的“元故事”很简单,它应该是一个曾经被错划成“右派”,后被平反,变成一个有名望的作家的故事。就像小说中叙述的“等那阴影驱散,云开日出,他们那类人往往成为英雄……”女性主义者认为,传统的历史是有男性来书写的,在传统的男权历史书写中,这些人物应该是崇高的、神圣的、充满理想的、人格完美的。然而,作者用她的复数性叙述,一方面向我们展示这种神圣化、崇高化的书写,一方面通过另一种可能性对这种宏观的、传统的、英雄主义的所谓“正史”进行解构。
例如,在故事的开头,关于叔叔被打成右派的下放过程,小说中就有两次不同的叙述。第一次的叙述中讲到,叔叔去了青海,并且在雪天的夜里听了一个很励志的童话,叔叔像受到洗礼似的,从此心中怀抱着崇高的理想。但紧接着,叙述者推翻了这种可能说,这只是传奇,事实的真相是叔叔被遣回乡,到苏北的一个小镇过着平庸的生活。在传统的历史书写中,错化的“右派”遭受挫折,“接受洗礼”,拥有“崇高理想”,似乎是一种惯例,由此形成一种英雄主义的书写模式,将历史神圣化、崇高化。然而,文本中通过这种复数性叙述已成功地在文本中造成了一种反讽效果,叔叔那一代所谓的“传奇经历”、“充满理想”,可能只是一种假象或虚构。
又例如,叔叔与大姐的分手原因,叙述者在第一次叙事中说是因为叔叔离婚后的传闻,他们之间的纯洁关系被舆论扼杀了,这些舆论使得他们神圣的情感变得无聊而低级。但之后,当叙述者又重新刻画了叔叔和大姐分手的那一晚,是因为叔叔的失败,才决定了叔叔和大姐各奔东西的命运。所以叔叔要用十次,百次的成功来推翻那晚的失败……通过复数性叙述,我们看到叔叔虽然表面上德高望重,其实他和大姐之间的感情可能并不想他想像的那么高尚,那么纯洁。它向我们展示了纯洁的神圣的爱情外表下存在的另一种可能性。虽然叙述者并没有明确指出,究竟那种是真实的,并且极力强调,“人们所认识的叔叔伟岸而尊严,拥有崇高的痛苦,无法与这委琐的伤害联系起来”。但至少这种正反相异的叙述让我们产生一种怀疑,解构了叙述内容的严肃性、崇高感和传统历史观念中对叔叔那一代的神圣化书写。
女性主义认为,女性在社会中是被压抑的一种性别,在男权中心话语中长期处于“沉默”或者“失语”状态。福柯在《性经验史》中指出,性别差异的形成与话语实践相关。艾德丽安?里奇在《谎言、秘密与沉默》指出:“以女性主义为内核对文学进行的激进批评首先将这个工作作为线索,去发掘我们如何生活,我们一直是怎样生活的,我们如何被引导着去想象自己,我们的语言是如何束缚同时又解放了我们,命名这一行为是如何始终为男性的特权,以及我们如何开始观察、命名并重新生活。”也就是说,女性性别被压抑,一部分是来自于男性话语霸权的控制。一方面,女性在社会中处于失语状态,没有话语权;另一方面,女性是被男性用话语描述出来的,在一定程度上按他们描述的形象来塑造自身。从这两点来看,《叔叔的故事》是对男性话语霸权的一种颠覆。女性的书写本身来说就是对于男性话语霸权的一种挑战。同时,作者通过元小说的这种“分析性虚构”有意识地摆脱了男权的话语霸权的控制,发挥女性在话语中的主动性。
首先,对于叔叔自身话语的怀疑和颠覆。在《叔叔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一名作家,叔叔也发表了有很多关于自己的文章,在不断地对外塑造自身的美好形象。然而,叙述者一边在讨论中向我们展示叔叔应有的崇高形象,一边通过元小说手法分析其中的其他可能性。例如,叙述者说,“关于叔叔和妻子的关系,我已经进入了主观臆想的歧路。这几乎和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和叔叔自己从小说及平时言语透露出的信息也很不一样。”可见,叙述者的意思是,他所讲的跟叔叔自己透露的信息是有不同的,但是,是否叙述者所讲的就是虚构的,叔叔自己透露的信息就是真的呢?在文中叙述者多次提醒,叔叔总是尽量塑造自己完美的形象,但是又通过他妻子之口提出质疑。这种看似是在没有确切材料前提下的主观分析,其实恰是对叔叔自身定位的怀疑。
其次,通过叙述者之口来分析、虚构叔叔的故事,控制“叔叔”为代表的男性的命运。在传统历史中,女性是被男性书写的,女性要在社会中按照男性塑造的形象来生存。但是,在叔叔的故事中,这种传统被有意识地颠覆。就像有学者评论的“王安忆的叙述还昭示着另外一种优势,这便是女性话语的‘欲望之流’对男性话语的凝固的逻各斯体系的挑战。”如“我必须使用这个也许是无中生有的材料,它是一件猥琐的小事,于叔叔伟大壮烈的苦难有腐蚀的作用。”“这故事看起来不像是叔叔的故事,倒像是我策划的一个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叔叔的命运的真实面目。”通过这种分析,在叔叔的故事的发展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叔叔自身的叙述,也不是所谓的故事的真实状况,不是关于叔叔的流传,而是在这些基础上的作者的分析和虚构,最大的权利在作者之手,她决定了故事的开始,发展和结局。而叔叔这个似乎真实的人物,似乎真实的故事,都成为她笔下的“奴隶”。这种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手法,给我们带来一种观念,女性不是仅仅用来被书写的,她也可以成为话语的主体,可以发表自己的声音,有自己书写的权利。
通过以上的分析和论述,我们可以看到,元小说叙事手法会对文本产生重要的影响,虽然这种手法属于小说创作的形式问题,但就像俄国形式主义批评流派所认为的,形式创作内容,元小说除了在形式上给文本带来新意之外,也是表达深刻的内涵和思想的一种手段,达到了传统的叙事小说所不能达到的效果。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的元小说手法不仅仅从形式上,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而且丰富了文本的内容,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看到元小说叙事对于男权中心的解构功能,对于我们研究元小说的功能也是一种启示。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材[M].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2]王安忆.叔叔的故事[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吴义勤.王安忆研究资料[M].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