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秦 峰
朦胧而迷离的城市深夜,马路安静的像丛林中的河。他们从小酒馆鱼贯钻出来,路灯把大家照得含蓄而恍惚,七八条影子杂乱地贴在马路上,长长地拖沓着,有卡通和荒诞的效果。
他说,大葱留下,其余人回家。
一个娃娃脸忿忿地说,有事应该一起去的,大家不是兄弟吗?
他并不说什么,只轻拍娃娃脸的肩膀,然后猛地将手臂一挥,一群花花绿绿的少年便顷刻鸟散。看到他们完全消失了,他才把夹在手指间的烟头弹飞,竖起食指拦住一辆红色出租车。
他紧紧揽住身旁的女孩,对面前的高个瘦子说,大葱,一起走吧!
名字叫大葱的少年迅速坐进副驾驶,他和女孩则从后门上了车。
女孩靠在他宽宽的肩膀上,温顺得像只猫咪,于深夜里,又像一只妩媚而忧伤的白狐,落难尘世需人呵护。深夜路灯的光辉很柔软,不时闪进车厢,女孩脸颊上晶莹的泪痕清晰可见。
汽车开到城郊棚户区,拐进一条小巷,速度开始减下,车子停住,两人下来。
大葱从车窗探出脑袋,他俯下身跟大葱耳语一番后,出租车就从窄巷里倒着开走了。
黑暗中,他把女孩拥在怀里。六月的风是热的,她的身体却冰冷至极。他紧紧抱住她,吻她,然后松开。
他说,西递,你去吧,不要怕,我看着你呢!你上去我再走。
西递说,他今天不在,没事的。拉萨,你上来吗?
拉萨说,不了,我有事,灯一亮我就走。
西递不再说什么,独自登上红砖旧楼。她走到楼梯拐角,透过红砖花格,看见拉萨已在抽烟,红的烟头在风里闪烁。
这是一栋三层红砖旧楼,西递住在顶层。在漆黑的楼下,他的烟火只为她盛开。子夜时间,旧的一日快要结束时,西递的心终于温暖起来。西递固执地不开灯,她伏在房间的窗台上,像一只躲在暗处的猫,窥视着那朵夜花,明明灭灭地开放。
拉萨知道,西递就站在窗前,对着三楼窗户,他高高挥动手臂,他知道她正在暗处热烈地看着自己。拉萨一声不吭,又燃起一支烟。
又一朵烟花炽烈点燃。西递忽地疼到心里,她如梦方醒,拧身把灯拉亮,打开房门,从三楼飞奔下去。她踮起脚尖,摩挲着拉萨黑夜一样的头发。她捧着他的脸,就像捧一只盛水的器皿,热烈地饮着。然后,像一只灵巧的驯鹿,再迅速返回自己的森林领地。
拉萨站在楼下,凝望着这一扇明亮的窗户。这是整栋楼惟一点亮的窗户,也似乎是整座城市里惟一点亮的窗户。
在这明亮中,拉萨走出小巷。
路边是棵漂亮的小桦树,凛然凸立,像一个沉默的人,痴情地站在夜风里。树边是一大片茅草丛,生机勃勃,深及腰际,拉萨把脚踏车推进去,放倒,藏好。
沿着脚下一条碎石小路,往前约莫走上十分钟,一个长长的红砖大仓库出现在眼前。它破败衰落,没有一丝光亮,毫无生气,就像一座暗城。
这城属于他们,他们是这城的主人。暗城没有光明,甚至不允许最原始的光明。成员在其中待久就习惯了,就能彼此看清对方了。其实,看不清也没什么,大家都是靠感知来了解成员,气息早已相互熟悉。
今晚,拉萨将在暗城栖身。这是成员活动或避难的自由之地,他们梦寐以求的城池。任何人不要妄想跟踪进去。除非有人要自作聪明,而且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拉萨小心翼翼靠近暗城,绕到西面,他吹了一声短呼哨。稍后,便有两声呼应过来。
他开始深一脚浅一脚,趟过一段茂盛的草丛,寻到墙壁边一个洞口,便立即钻了进去。
他进去后还不太适应,身子晃了一下,是一只熟悉的手,扶住了拉萨。
大葱,你等急了吧!拉萨说,我带了些吃的。
不急。大葱兴奋地说,有吃的!
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彼此能看见对方的眼睛,皆像夜空里荧荧的星子。
“Cheers!”两听蓝带碰到一起,然后一喝见底。液体的碎沫洒出来,香味弥漫在仓库的空旷里。那声脆响造成意想不到的回声,似乎是天籁之音。
拉萨递给大葱一只鹅腿,说,吃饱先睡一觉吧。
大葱说,还睡?别误了正事。
睡吧,不会的!小事一桩。拉萨把鹅骨头和易拉罐往仓库的黑暗里一扔,说,不过仍要谢谢兄弟!
易拉罐碰到墙壁,发出几声悠扬的咣当,然后余音缭绕。
拉萨轻轻笑着,对大葱说,在这听Beyond的歌,声响效果应该不错。
大葱兴奋地跳起来,说,萨哥,真有你的,等放假,哪天把一群小的们带过来玩。
拉萨说,嗯,好的,一定。
仓库尽头传来吱吱的叫声。
大葱说,萨哥,老鼠在打架呢。
大葱话音才落,拉萨一扬手,把没吃完的食品全部扔到前面的黑暗里。吱吱声更兴奋了。
各抽掉两支香烟后,拉萨往地上铺了一些报纸,他对自己的伙伴说,睡吧。
他们笑呵呵地,一齐小声喊,一、二、三!然后,俩人齐刷刷并排倒下,躺在水泥地上,凉丝丝的纸床上沉沉睡去。
半米之外,是夜,伸手可及。
仓库外,一些夏花,秘密盛开,芬芳而浓烈。
三十米之外,是一条大江,涛声和水花能打进梦里。
这是属于他们的城,安全之城。有一种压迫来自大人,来自世界和社会,来自一种僵硬的意识。光明因暗而生。他们用暗城来保护自己,或者抵御成人世界对他们的侵袭。
出暗城往北,千米之远的江滨,是一座孤寂的小码头。
他们的城市在另一边,较远之处,沉睡或者失眠。
女人不声不响的走了,她像扔一件什物,把男人和西递一扔就跑了。女人干干净净的走,没有带走一枚硬币。其实,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她真的厌了,烦了,心死了。
女人走时,西递对世界还没有感觉。后来,西递慢慢长大,开始跟男人关系紧张起来。他从前对西递很好,把她当成天上的月亮来疼。可现在,他一喝醉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男人苦闷的要命。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定期有汇款单寄来。没写地址,署名处只有一个字,菊。菊!男人看到这个字,心就碎了。
男人身体虽然宽厚,却敌不过这张薄薄的纸片。男人浑身战抖,觉得自己整个碎了,就如这张被他撕碎的纸片。他当着邮递员的面,歇斯底里的撕扯,就如撕扯自己的心。
依然有汇款单送来。那个邮递员一声不吭地请他签字,他签过字后,仍然撕。直到有一天,留言栏里变成,给女儿上学用。
男人问女儿,你要吗?清瘦的西递看看威严的男人,摇摇头,说,我不要。
一个月以后,一辆豪华轿车悄悄停在红砖旧楼前。
那个叫菊的女人走上红砖旧楼,她的脚步明显有些蹒跚,她的内心纠葛的忐忑不安。她看着曾经熟悉的门,举手沉重地敲,敲。门最终没有反应。女人开始急躁了,她把门撞得咣咣的,里面仍然没有回音,也看不到有邻居出来。也许屋里根本没人,也许里面的人不愿开门。
从轿车里钻出一个穿戴光鲜的男人,他爱怜地把她拉走了。
女人来到学校,对老师说,你只需跟她说,有一个人非常想见她就行了。
几分钟后,老师走进办公室。老师身后跟着一个女生,步履沉稳,神态忧郁,眼神却奕奕飞扬。女人的心狂跳不止。她伸着双手,颤抖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老师把门带上出去了。女生毫无防备,有些惊恐。眼前的中年女人,妩媚漂亮,水色保养得很好,浑身透着阔妇的气息。
西递从女人的眼神里,终于读出异样的、特殊的信息。女人说,我的女儿!
女人颤抖着说,您还认识我吗?女人忧伤地说,您喊我一声妈吧。西递觉得事情很突凸,但也终于镇定下来,她平静地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呀!
女生脸上挂着安静的笑容,她把手摊开,就如同把心打开似的,她淡定而无奈地说,这真像个笑话!这怎么可能呢?我很久很久未喊过这个字了。这怎么可能呢,而且,我已经很久不写这个字了。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喊一个陌生的人呢!你说呢?
女人走时,西递刚呀呀学语。正是要喊妈妈的时候,可女人走得那么决绝,冷酷,男人急得要撞墙。西递看别的小朋友喊妈妈,她也学着喊妈妈。这么柔顺亲昵的发音,念出来多么舒服顺畅。家里没有妈妈,也没有妈妈回来,从来都不回来。她后来就不喊了,西递对这个字有了敏感,有了敌意。
女人哭,泪眼涟涟地缠她。西递无助地站在办公室里,她期望老师能走进来,可老师出去后就消失了。
西递瞪着女人,终于咆哮,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贱女人!她发疯地打了女人一个巴掌,大声说,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你用不着愧疚,我们两清了,你已不欠我什么。然后,西递跌跌撞撞跑出办公室。
女人掩面靠在墙上,泪水从指缝涌出来,这个叫菊的女人从此不再回来。
男人的酒量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乖戾,他开始在醉后殴打西递,他常常错把西递当成那女人。清醒后,他仍然上班。下班回来,他跟女儿忏悔,抽自己嘴巴。女孩就像看一场表演,看到麻木。其实,男人早就麻木了。男人醉后把酒瓶砸在墙上,大声说着脏话,手指还点着她,你这个臭婊子!不要脸的臭婊子!
她虽然知道他是在骂那个女人,可她依然害怕男人醉态失控的样子。她开始恐惧回家,或等他上班走了再回家。周末,她就一个人在大街上徜徉,漫无边际地穿梭于商场店铺里,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中忘情游弋,期望自己内心的虚无能被它们化解消融和填补。
在校园里,别的女生高高兴兴地回家,她却独自站在田径场外边,透过香樟树,看一群男生在足球场大呼小叫地踢球。
那一次,出界的足球竟滚到她面前停下。一个男生跟着追过来,他,高高的个子,亮亮的眼睛,飘逸的头发。
西递鼓足勇气,拾起球递给他。
男生看着她,眼里光芒缤纷。男生转身把球踢给伙伴,他没有跑走,他回身对她说,嗨,你好!我叫拉萨,高二三班的,我们做个朋友吧?
西递脸红了,低下头,垂眉的瞬间,她轻声说,嗯。
男生转身跑走了,跑了几步后,却突然回头冲她嘻嘻地笑,他的笑声把西递的心撞击得怦怦的,就像她小时候把一粒石子扔进一口深缸里一样。
拉萨比西递高两个年级,拉萨头发长长,用左眼看人,右眼藏在披下的头发里。拉萨踢球时,随着跑动,头发在风里恣意飘扬。西递就陶醉在那流动的风里。这是友谊还是恋情?西递真的说不清楚。可这一切来得平静,醉人,恍惚,悄无声息,偶然也突然。西递成了拉萨的公开女朋友。
西递问,学校里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可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拉萨说,她们是浮躁的漂亮,但我喜欢的一种漂亮,叫安静!比如你——mybaby!
西递有些羞涩。她又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叫拉萨呢?你姓拉吗?真有这样的姓氏吗?拉萨不是西藏的首府吗?
拉萨微笑着说,有啊!不信你去查。但是,名字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爸爸喜欢拉萨那个城市,但他血压高心脏也不好,他这辈子都不能去了,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这样,那个神圣的城市就可以天天在他面前出现了。
西递开心地说,你爸爸好可爱呀。
拉萨轻轻吻着西递。拉萨说,你的名字,西递,也很好听,你知道吗?
西递说,我从未觉得。我觉得这是一个男孩的名字,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讨厌这个名字。
拉萨说,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呀!
她紧箍着他的腰,不说话了。西递把脸贴在拉萨的脸上,一些潮湿的液体沾满他的脸。
西递喃喃地说,拉萨,抱紧我。西递觉得自己像一块即将着火的冰。西递总以为自己只是冰,原来她也可以是水,万种柔情的水,一江艳艳盈满桃花的水。
这一年,西递生日的一天,她站在江堤上,背对着许多正在航行的轮船,逆风冲着这个高个子男孩,大声地说,你爸爸爱上拉萨那个城,可我却爱上拉萨这个人。
小码头耸在一段荒凉的江滩上,像一个寂寞而孤立的人。
男人在小趸船上上班。码头很小,少有船停靠,它于江边地带,就如一个摆设,有无都不重要。
每天早晨,七点半,会有另一个工人来接他的班。
一晚上,他都心神不宁。昨晚,直到上班前,他都没看见西递回家。他想,今天星期天,下班后去菜场买些她爱吃的烧麦,再买些瘦肉做成丸子给她吃。他还要对她保证,今天决不喝酒,只陪她好好吃饭。
天蒙蒙亮,他就醒了。他睁着眼躺在棕绳床上,江水摇着趸船就像母亲在推一只摇篮,男人就在这绵绵的摇晃中发呆。
五点钟,他再也躺不住了,从床上起来,打了一桶江水洗脸,江水很清凉。洗好脸后,他开始用压力水枪冲洗趸船甲板。
江面上,逐渐有风涌来。天色渐渐明亮。
他抬头擦脸时,看见窄窄的栈桥上有人走来,是两个个头高高的少年。
两个韶华少年的到来,使男人倍觉这个早晨很特殊、很深刻。他忽然想到很远的从前,他曾经带着一个叫菊的女孩,站到江边礁石上钓鱼。那时,他跟现在一样穷,但那时他和她都很开心快乐。那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嗨!男人说,钓鱼呀。当看清他们没带任何鱼具时,他有些不好意思,冲他们抱歉地笑。
两个少年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一齐把目光射向男人。
俩少年的目光像锋利的剑刃,男人下意识地感到自己被重重地刺了一下。
西递没有关灯,她在明亮中睡着了。明亮照满巷子,拉萨的脚步铿锵有力。
她又梦见从这个城市出走了,像电影里那样,穿越时光的隧道来到唐朝,过着奢侈而流浪的生活。
在流浪的路途遇见拉萨,很熟悉的感觉,好像他就在那一直等她一样。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当即结伴前行。在一个戈壁市镇上,他们在绸缎店里换上宽松的丝绸衣服,拉萨身背长剑,他牵着西递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深情地看她。黄色沙丘在远处,深情落寞的样子。
西递是他的尾巴或影子,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过原野和荒郊,穿过村庄和市集。夜晚,则燃起篝火,露宿水边或山岩上。他们往未知的前边走,她觉得无比欣喜和兴奋。
西递喊,萨哥……她再次喊萨哥时,就醒了。现实那么冰凉无奈,令人灰心丧气。
西递很早就想逃离这个城市了。她希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离这个城市远远的,再不回来。她将和一个漂亮的男人,住在一个精致而简练的小院,前面有葱茏的山岭,一条闪亮的溪水,从其间淌出来。在其后漫长岁月里,她为他生一个孩子,或者两三个孩子,有男的也有女的。他俩在孩子们缓慢的成长中,疲惫而快乐地老去。
西递望着天花板上的斑驳,忽地想起正在小码头值班的男人,她的心突然就无端疼起来。西递想,去菜场买他最爱吃的油条和大饼,然后乘最早一班公交车去小码头接他,她会很亲热地喊一声,爸!她觉得有好久没喊他了。
她虽然恨他,但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离开后,他依然会想念她,会想到今天的早点。他将在悔恨中度过余生,他将在自责中消耗日子。
西递赶紧翻身起来,快速刷牙洗脸。在落地镜子前,她选了一件棉质白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镶着葱绿色的荷叶边,柔软的布质轻轻抚摸着她的皮肤。
很多年前,另一个女人也是在这镜子前挑选衣服的,也是这样左照右顾。
西递看见,镜子里的女孩皮肤白皙,眼睛乌黑,头发长长。西递捂着脸笑了,脸红得发烫。
她匆匆下楼,楼道里很寂静,白球鞋使她脚步轻盈,她聆听着自己的心跳,觉得众生万物都在对她微笑致意。
西递从菜场出来,小跑着去赶头班公交车。白色食品袋沉沉的,拎在手上左摇右摆。下车,拐上一条碎石小路。西递小声哼起一首十分抒情的歌,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歌名了。歌名似乎古典而遥远。
西递皱着眉一瞥眼,看见那棵熟悉的漂亮的小桦树,路边茅草有被什么动物昨夜践踏的痕迹,而它们在早晨本该是新鲜坚挺、充满生机的。
风突然停了。三人对峙着,空气很僵硬。
你们是来找我吗?男人打破沉默笑着说。
拉萨觉得男人不配跟他答话,他闷声看了看身边的伙伴。大葱说,不找你,找鬼呀!
男人笑了。他想,来者不善呀。就是打架,总得有个理由吧。男人仍然笑着说,而且,我从不跟小孩子打架,这会让人笑死的。
你说什么?大葱说,你可真够轻狂的!看来,我们早就该教训教训你了。
男人且说且干活。他觉得这太荒唐了,两个小破孩竟然来找自己打架,男人觉得这太滑稽了。
拉萨走上前,一把揪住男人的衣服。他的动作极快,男人吃了一惊,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掰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推面前的高个少年。
拉萨以为男人要还手,就松开他的衣领,暴风骤雨般打了男人几拳。男人真的老了,竟被打倒在地。这在多年前,简直不可想象。
拉萨俯下身,认真地说,你以为你是她继父就可以随便打她吗?你知道你打她也是违法的吗?我告诉你,我这是替她来教训你的!
男人说,你说什么?继父!什么继父?他见男人还嘴,就又踢了他几脚。
男人还是摇晃着站起来,说,你说什吗?我竟成了继父!你们是她的同学吧!她真是这样说的吗?我不信。
当然是她说的!是西递亲口跟我说的!拉萨说,难道你不是他继父吗?你以为你是谁?我不信你们这些大人,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统统都是伪君子!
大葱拉住拉萨,说,我们该走了。好!拉萨转向男人,说,你知道嘛,你真不像个男人,只会喝醉酒打女儿。她虽然不是你亲生的,可她最起码也算是你女儿吧!
拉萨说完,便转身和大葱往栈桥走去。
男人追上来,说,别走!我们必须得说说清楚。
清楚你个头!拉萨转身推了男人一个趔趄。
你还不清楚啊。大葱说着,也回身推了他一把,他的劲猛,迫使男人后退了好几步,但仍没站住,他哎哟一声大叫,仰面跌倒在趸船上。
两个少年哈哈笑着,也只回头瞥了一眼,男人狼狈地躺在甲板上,很痛苦的扭动着。
俩人不为所动,昂首沿窄窄的栈桥重新走回到岸上。
他们把小码头抛在身后,风一般行走着,逐渐看见了小桦树,并看见前面走来一个人,竟是西递。
拉萨和大葱同时愣了一下。他们迅速快步向她靠拢过去。
西递看到面前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就茫然而奇怪地问,你俩怎么会在这呢?
大葱刚想说什么,拉萨急忙抢先说,我们昨晚在暗城过的夜,起早到江边看看正想回去,真巧啊,竟碰见你了,你,你去码头看你爸么……
西递往小码头方向望了一眼,那边静悄悄的,几声汽笛从江心飘来,虚拟似的。西递把早点拿出来,说,你们饿了吧,我买了早点。
拉萨说,那你爸呢?
西递说,算了,你们吃吧,我们不必管他。
拉萨一使劲把自行车扔进沟里,俩人接过食物边走边吃,西递慢腾腾地跟在后面,脚下跟粘了胶似的。
拉萨问,今天去哪耍呢?
大葱说,把他们也喊来,去我家吧,我家没人。
一群少年聚在大葱家,听Beyond的歌。歌声似从遥远路上传来,疲惫至极但不懈怠,忧愁感怀但不悲伤。像爱情等在那里,像前途等在那里,像母亲等在那里。童年一闪而过,海水灌满心窝。
听到海阔天空时,大家都跟着唱。西递紧紧抓住拉萨的衣服,一双大手却转而握住了她的小手。
西递问拉萨,你想象的未来,是怎样的呢?
拉萨说,我不知道。然后又补充,真的不知道。
西递说,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拉萨说,带着你,做个流浪歌手,你愿意吗?
我愿意。西递的眼泪稀里哗啦流出来,眼泪和鼻涕涂满拉萨的袖子。
大葱冲大家挤眉弄眼,然后,他喊:西递!西递!众人便笑作一团回应:大嫂!大嫂!
这突如其来的玩笑,使西递的脸红得像苹果,她羞得钻进拉萨的衣怀。拉萨一脸灿烂,他把胸脯挺得鼓起来,就像一片花香草青的岗地。
忽然,谁不合时宜地说,他妈的,驹仔竟死了!仿佛一枚尖利的石子击碎了明亮的玻璃,歌声嘎然而止。
拉萨有些气恼地走过去,一手拎着吉他,一手揪住那个少年,说,你想找揍吗?瞎说!
是真的,萨哥,我敢骗你吗?少年说,Beyond在日本电视台做节目时,家驹从高台上摔下来,死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使拉萨非常惊讶,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吉他掉在地板上,震断了一根琴弦。
外面有人耐心地敲门。
大葱嘴里嘟囔着,慢腾腾地去开门,一看,门口竟是几个警察,不远处还停着一辆警车。没拉警笛,警灯眩目地闪着,是一种静静地张扬。
大家开始有些慌张。
拉萨急忙从地上站起,问,什么事?
你就是拉萨吧。一个警察打量他两眼,说,还有你!大葱,你俩跟我们走一趟,有事要找你们。说着要去抓拉萨的手。
拉萨马上明白了,他抬手闪开,说,人是我打的,跟大葱没关系,我跟你走!
说得真轻松。警察的鼻子哼了一声,说,那个男人死了。
啊!什么?拉萨说,只是教训他几下,没人愿意要他的狗命!怎么可能,他是泥巴捏的?
警察十分冷漠地说,可是,他头恰好跌到船上的铁棱上,造成致命一击,所以人死了!
大葱突然上前,跟警察说,这事跟拉萨没关系,是我把他推倒的!
屁话!拉萨踢了大葱一脚,然后,他转身出门,往警车走去。
拉萨从一群惊慌失措的少年里走出来,踏上警车的一瞬,他没有回头看他们,他的背影有些冷酷,像暗城高大的砖墙。
警察冷笑着对大葱说,别啰嗦了!你俩都跟我老老实实地走吧!
他们分别被警察押出房间。
房间里突然像世界末日般寂静。在短短的五分钟里,西递木头般呆立着,傻了似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拉萨踏进警车的瞬间,西递终于哭出声来。一群少年手足无措地围着,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一个胖警察折回来,他看看这个正在悲伤哭泣的女孩子,说,你应该是西递吧,你也跟我们过去,有一些问题需要你的证实。
天气闷热得要命,是要下暴雨的兆头。
他们度过了一个深刻的夏日,大家感觉长大了,已经觉察到很多的无奈,并且知道长大并不好玩。
这事以后,暗城逐渐荒芜冷寂了,大家各奔西东。后来,大家从报纸上得知,他们的暗城即将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生产化学药品的工厂。大家心情都有些忧郁,皆默默无言。
再过一些日子,就是1993年的暑假了,仍然很普通的暑假。但对于拉萨和西递,却注定地不同寻常了。
青春仿佛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走远。青春或许是一座桃花源。一旦走出去就再也进不来了。它只有出路,而没有归程。说不清青春什么色,它究竟是五彩的,还是黑白的呢?青春像水,充盈透明而虚无。他们的暗城终于消失,青春亦消失了。或者,那些气味、细节还余留在心里,但又有什么用呢,终归是消失了,没有意义了。
在法庭上,拉萨揽下了全部责任。他虽然属于过失杀人,但却是有主观倾向的寻衅行凶,因未成年被判劳动教养数年。大葱被拘留了十五天,从拘留所放出来时,板着脸不理睬任何人。
次年的暮春时节,西递乘船逆江去了一个叫华阳的小镇,很美的小镇竟跟一个劳教农场联系在一起。一些油菜的残花零星盛开着,这是些迟到或者懒惰的花,已跟春天无关痛痒。
这是西递第三次来看拉萨了。前两次她都吃了闭门羹。
拉萨坐在接待厅的椅子上不吭声。西递望着拉萨,眼圈红红的。
西递说,拉萨,你不理我了吗?你哪怕说一句,我也就满足了!我时常半夜想起你,想起你带我去暗城的那些日子,那是我今生最开心的日子。一想到这些我就失眠了,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好久,拉萨才终于开口,说,你,好吗?
我很好,我来看看你,可你却瘦了!我还想听你给我唱歌,可惜暗城已消失了,但没有关系,只要有你就可以了。西递喃喃地说,其实,我不怪你的,真的不怪你,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你都是为了我!才……
拉萨抑制住情绪,说,可你为何要一直骗我呢?他竟是你的亲生父亲!!!
西递反倒平静了,她幽幽地说,不错!他确实是我的亲生父亲。可是,可是,我骗你是因为我爱你。
从华阳看拉萨回来,西递卖掉了旧房,从这座城市离开了,没人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她这样不声不响地,好似要彻底抹掉在这城市待过的痕迹。这个城市曾经给过她短暂的欢乐,现在却又被老天收走了。
大葱进一家工厂做保安,因为护厂打过几次架,得过若干物质和精神奖励。
日子逐渐过去,大家活得基本还好。后来,终于等到拉萨出来的日子,大家相约去华阳接他。可谁知他三天前就已经出来了。大家沮丧地回到城市。
从此也再没见过拉萨。有人说他去找西递了。也有人说他北漂了。始终没有确定的消息。大家慢慢开始淡忘,慢慢开始相见不如怀念。
只有大葱常常记起拉萨,一旦说将起来,就骂拉萨不够意思,算什么大哥。一年当中,大家也定期聚餐喝酒,大葱一喝醉就不回家,大半夜摔杯子摔碟子,非缠着要买去北京的火车票。每回都闹腾半夜才肯罢休。大家逐渐厌烦了,就不聚会喝酒了,待在家里陪老婆孩子,或者去洗澡钓鱼打麻将。
大葱在家里待不住,也觉察到大家的冷淡,就不再参加任何邀请了。他先是迷恋电玩游戏,后来沉醉网络游戏,下班也不给女儿做饭,却直奔网吧玩一款叫“暗城”的网络游戏。他周围的网民,大都吵吵嚷嚷,也有少数安静的。大葱头发蓬乱,眼睛红得像杀人,实在疲惫了,就趴在电脑前瞌睡一小会,醒了接着玩。大葱是熟客,吃饭时只要打声招呼,就会有人送来快餐。
腊月二十六,大雪纷飞,城市居民都在准备过年。
大葱大夜班一回家,就把单位发的奖金丢给老婆,也不睡觉只说出去,他老婆惧他,一声也不敢言语,眼睁睁看他扬长而去,消失在风雪中。
因为明天是连休日,大葱更是无所顾忌,扎进网吧一口气玩到次日下午,其间不吃也不喝,只是在游戏里忘情地杀人、杀怪物、杀精灵,杀得昏天暗地,疯癫痴狂。
他的大脑高度紧张,眼皮后来实在撑不住,上下老想靠拢,抽香烟嚼口香糖也没有效果,只好现场扒在电脑前睡。
网管后来给他送吃的,喊他几声都没反应。而平时一喊,他都会激灵一下抬起头。可能是他今天太困倦了。
网管俯身去推他,一推不动,再推还不动,就说,妈的,真能睡!装死呀!说着去拉他胳膊,竟又冷又硬,像棍子。他的手里紧抓着鼠标,电脑屏保的缤纷世界,万花筒般层层绽开。
网管傻了,他站在荧屏闪烁的空气里,目瞪口呆。当时谁也没有在意,皆各自盯着面前的屏幕,全都忙得一塌糊涂,热火朝天。
黄昏降临城市,街道寂寥而新鲜,城市洁白而单纯,雪如火如荼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