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泽刚
院办主任通知庄仲,到会议室参加手术动员会。那语气,就像召开联合国安理会一样。庄仲虽然表情肃穆,但心里却想,三号病人终于有救了,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啊,再拖命就没了。
三号病人是个女大学生,患心肌梗死型心脏病。女大学生患这个病,令人惜怜,花季少女,三月泛绿,就像春天也病了一样。她已住院三个月,因没钱做手术,一拖再拖,后来通过媒体报道,社会各界才伸出援助之手,手术费终于筹齐。
院长坐在会议室中心位置,身旁留着一个空位,就像小说中的一个悬念。大家知道,院长身边的位子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所有人员都已到齐,庄仲最后一个进入会场。院长看他来了,就站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院长指着自己身旁的空位说,庄主任请坐。庄仲在院长身边坐下,其他人也就跟着坐下来。别说院长,中心位置就是市长,旁边的空位仍然为庄大医生留着,这叫待遇。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开会自然就没了废话,如果把那些重要思想谈完了,病人的生命也就完了,所以,院长直奔主题。说直奔主题,也是相对而言,院长还是请庄仲介绍了一下心肌梗死的知识。庄仲没推辞,他说,心肌梗死就是干细胞不能分化成为心肌细胞,而且可能导致微梗死、室性心动过速、钙化、肿瘤等并发症。心肌梗死,让心血管专家无能为力,临床上称为“无选择病人”,等于对病人判了死刑。长期以来,心肌梗死一直困扰世界医学界,都认为心肌不能再生,但前几年日本京都大学探索医疗中心研究发现了可使心肌再生的干细胞,也就是说通过心脏干细胞移植,可以让梗死心肌复活,这一发现为心肌再生开创了一条新路。但目前这一手术还不稳定,手术也存在很大风险,成功率只占一半。为了确保手术成功,要充分研究病人的情况,把危险降到最低,他到上海参加过这样的手术,虽然有一定的把握,但也不排除失败的可能。
庄仲是心血管科主任,省内一流专家,国内医疗界名医,德技双馨,可谓是德高望重,所以在院里就像一颗心脏,他跳动,医院才会健康运行。别看快退了,但一心扑在工作上,精力过人,每天都在高度的工作状态中。他刚才的这一番话,无疑给大家上了一堂课。他讲完后,就准备接着讲三号病人的情况。
他停顿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好像刚才讲的只是小说中的铺垫,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就在他清嗓时,院长很例外地插了话。院长对庄仲说,庄主任,真对不起,事先没说清楚,今天要做手术的病人,不是三号女大学生,而是盛市长。虽然三号病情严重,也在市长之前入院,但盛市长是一市之长,有很重要的工作等着他,全市人民在等着他。出了问题我们担当不起啊。这也是院长办公会的决议,请庄主任理解。
庄仲听到这里,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并起身要走,会场上出现了僵局。院长想进一步解释,庄仲却抢了先说,三号病人因钱不够,一直没做手术,病情恶化,危在旦夕,这也是医院拖出来的结果,作为院里的一名医生,我为此深感内疚,我不愿看到一个花季女孩,就这样被医院拖死,至少我们要尽力,当然,我也不否定市长的生命价值,但作为医生,我看到的是病人,而不是病人的职位,三号病人先入院,病情更严重,凭这两点,手术应该先给三号。
院长虽没反对庄仲的意见,但也坚持着自己的主张。手术就是一把刀,两种意见刀光剑影。这时市长秘书走过来,对庄仲说,庄主任,全市人民都等着市长呢。
院长本来一脸肃然,见市长秘书过来,就忙给庄医生作了介绍。庄仲听后很不高兴,他说,这应该是医疗业务会,怎么能让外人参加呢?院长怕得罪秘书,就挡了庄医生的话,把庄仲请进小会议室,苦口婆心地解释。庄仲沉默片刻说,我服从领导的决定,先给市长做手术,但我必须说清楚,这样的手术是有危险的,只要病人家属签了字,如有意外,我就概不负责了。院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是医院的规定。
听庄仲这样说,院长如释重负,把庄仲的意思跟秘书说了。秘书不敢把这意思跟市长说,就跟市长家属说了。
第二天早上开始手术。手术前,庄仲喝了一杯浓茶。这是他的习惯,每次都这样,他一边喝茶,一边靠在椅子上微闭双目,意在静心养神,目的是把手术做好。就像大战前的凝神静养,每到这时,他心中就要背诵一遍著名的希波克拉底誓言:“……无论至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作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只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
这誓言永远在高处,像来自上帝的声音。三十多年前,还在大学期间,老教授为他们背诵这段誓言,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希波克拉底誓言。老教授的声音在静如止水的教室里,像神谕的手臂,为他开启了医道这扇神圣的大门,引领他步入医学的殿堂,可以说,在场的每个人、每颗心灵都被感动。以后,庄医生就养成背诵的习惯,手术前更不例外。
庄仲看时间差不多了,放下茶杯,赶往手术室。意外的是,院长并未出现在手术室门口,也没见市长秘书。如此重大的手术,该到的人竟然没到。院长昨天说过,他在手术室门口等候,庄医生走进手术室,也没见到市长大人。时间已到,按规定,病人要提前进手术室的。其他医生也不知道缘由。五分钟过去,大家正在纳闷,庄仲的助手赶过来告诉庄仲,手术改成三号病人了。庄仲问,为什么?助手说,是市长体现“三个代表”,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所以手术让给了三号。稍后,助手凑近庄仲耳根说,实际上是怕手术有危险,让三号病人当实验品。
当时的手术室,所有的医务人员站着未动,鸦雀无声。庄仲稍许平静之后,打电话请血库准备三号的配型,并要大家做好准备,为三号病人手术。
两个小时后,庄仲如释重负。三号病人的手术很成功,住院观察一周后,三号身体无任何排异和异常,这在国内也是不多见的手术。消息传出,振奋人心。为此院长在会上专门表扬了庄仲。市长秘书也赶来祝贺,并受市长委托,代表他本人,也代表全市几百万人民感谢庄仲,说庄仲不仅是市宝,还是国宝。秘书说完,把一束鲜花送到庄仲手中。庄仲手捧鲜花,无限感慨地说,我并非市宝,更不是“大熊猫”,我只做了一个医生应该做的,仅此而已。
想不到庄医生也会开玩笑,也许是手术成功,心里高兴的缘故吧。不过,虽是玩笑,庄医生说话时,仍然一脸严肃。
散会后,院长和市长秘书请庄仲留下,共商市长手术大事。院长说,市长的病情在恶化,应该即刻手术。庄仲说,我已经考虑了,手术可以定在明天。
虽有三号手术的经验,市长手术就有了基础,但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这两天,庄医生都在为市长手术做准备。
手术那天早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医院门庭若市,人潮涌动,就像一个集市。
手术时间定在九点十分,庄仲一早就进了医院,忙着准备手术。大概八点五十的时候,庄仲开始喝浓茶,他仍然微闭眼目,静心养神,也仍然背诵了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言。当他背到“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只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荣光,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时,睁开了眼睛。他打电话问手术值班室,市长到了没有,手术室说,市长已躺到了手术台上。庄仲放下茶杯,取下眼镜擦了擦,刚准备去手术室,门外就进来两人。他们出示了证件,这证件很权威,不由分说,就把庄仲带走了。
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整个医院没人知道。
手术室门口和往常不一样,几位气度不凡的人已站在那里。院长和彭副市长、市府晋秘书长,相互寒暄,神态优雅。后来在院长看了一下时间之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朝一个方向翘首相望。而过道尽头,始终没见庄医生的影子。时间嘀哒嘀哒,就像鸭子走路的声音。当走到九点八分时,院长觉得不对劲儿,和市长秘书一起,向庄仲办公室走去。结果,庄医生踪影全无。
院长急得满头是汗,他知道,无论什么原因,庄医生都不会不来的,一定是庄医生病了,而且是卧床不起的大病。院长一个电话打到庄医生家,保姆说庄医生一大早就上班了。
院长想到了堵车,大家都想到了堵车,但堵车这样的事,庄医生会打电话告知的,所以,大家想到了一个惨不忍睹的交通事故。
不管怎么说,那天市长的手术算是耽误了。市长被晾在手术台上一个多小时。最后市长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困难,胸闷咳嗽,脸色发白,还一个劲儿地打噎。庄医生的助手马上采取了急救措施。市长一直处于急救中。
那天早上,医院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手术室内众多医生卷衣扎袖,抢救市长,就像抢救一个市的命运。而手术室外的大楼看台上,彭副市长和晋秘书长,一个背着手,一个叉着腰,虽然着急,但一点儿也没减弱领导的风度。登高远眺,全市的风光尽收眼底,他们想从城市的某个角落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像大战之前,市长秘书站在领导身旁,打了无数电话,交警、公安,全打了,结果,没有得到交通事故、刑事犯罪的任何报告。
彭副市长、晋秘书长和市长秘书,脑筋再好用,即使把电话打到国外,也不会想到拨市检察院的电话。直到第二天,医院和庄医生家属才接到检察院的通知,而具体情况仍然不明。院长自然知道,被检察院叫去意味着什么。不过他坚信,德高望重的庄医生不会有问题,这样说吧,全世界的人都成了腐败分子,也轮不到庄仲。
大概是检察院搞错了,院长这样对检察长说。检察长回答说,但愿如此,我们也不希望庄医生有啥问题,事情正在调查中,一切都会搞清楚的。
见检察长没明确答复,院长又说,庄医生是国务院特贴专家,现在有重要的手术要做。检察长插话说,就是给市长做手术,我也没办法。其实,检察长意思是说给谁做手术都不行,市长是本市最大的行政长官,所以检察长顺口就说出来了,结果被他说中。
院长借题发挥,对检察长说,你说对了,庄医生刚要给市长做手术,你们就把他抓了,耽误市长治病谁负责?检察长愣了一下,他并不知道市长住院的事,如果真耽误了市长手术,他是担当不起的。但此次是全国统一行动,检察长不敢自行其是,他意识到事情有些特殊,就说须向上级司法部门请示。说完电话就挂了。院长急了,把此事向市政府作了汇报。
检察院的工作,地方政府不能干预,但市政府毕竟是地方首脑机关,一市之长动手术,检察院决不能给误了,所以,检察长不会对市长的手术坐视不管。
庄医生被检察院带走后,被关进了看守所,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叫冤叫屈。在检察院叫冤叫屈的人多了,所以没人理他。后来他干脆不说话了,由它去,都什么年代了,他相信会弄个水落石出。
看守所这种地方,和监狱不同。监狱正规,和学校一样,八人一间,被子叠得跟宾馆一样,轮流打扫卫生,有专门的厕所,到时起床,到时睡觉,到时吃饭,到时干活,到时学习,井井有条。看守所就不同了。看守所是犯人临时过渡场所,没那么多讲究,凡是进去过的人都说,那是地狱。二十平米的房子,二十人挤住在一起,尿屎味,汗臭味,脚丫巴味,霉味,全混杂在一起。白天人起床了,被子一卷,地下倒也有空隙,晚上睡的行头一打开,二十米的房子就没空地了,就是把脚当成一把锥子也插不下去,睡觉必须侧着,平睡就会有人被挤到墙上去。
不过上厕所倒还方便,不用出门,门背后就有一个马桶,大便小便,随你拉。开始,斯文的庄医生怎么也拉不出来。别说当着十多个人的面拉屎拉尿,就是吐口水,庄医生也不习惯。口水可以咽下肚,那屎尿无论如何是包不住的,情急之下,德高望重的知名专家庄仲也只能拉马桶了。他没坐在马桶上,而是悬着臀部。什么屁股,这么白,一个大男人,娘们儿似的。室友们看不惯,有人想上去掐两下。还好,只是想想而已。
等他解决完问题,同室人开始和他亲热。这是规矩,好象都如此吧。一个大块头、高颧骨的人卷好一支烟,用舌头黏拢,然后递给庄医生。庄医生从没抽过烟,但不接不行。庄医生接过烟说了声“谢谢”,大块头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同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笑过后,那些人不说话,全盯着他。看着阴森森的目光,庄医生心里发怵,他手里拿着烟,始终没往嘴里塞。一个小伙子凑过来,抢下他手中的烟,塞进他嘴里。庄医生说,请各位原凉,我是医生,出于职业习惯,从不抽烟。
庄医生说得很文雅,也很有教养,那伙人却不吃这一套。小伙子一巴掌过去,医生咋了,医生他妈的都是坏人,管你什么病,管你用得着用不着,都开高价药,脖子疼,肠胃、心脏、肺部、肝脏、脾脏,各种化验检查给你整个遍,你们就一个目的,把病人包里的钱掏空。
只是一巴掌,庄医生的眼镜就落到地上,脸上却留下五个指头印。烟已经塞进庄医生嘴里,小伙子点燃烟头,庄医生坚持不吸,烟就没燃起来。一伙人凑过去,不说话,而是用眼睛盯着庄医生,那哪是目光,是一把把刀子。
庄医生知书达理,明晓天下,也见过世面,但这一刻,他心里很难承受得起。他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所以就吸了一口。这一吸,烟就接上火了。那伙人丝毫没有放他一马,他只得抽第二口、第三口,抽得他直咳嗽。当吸第四口时,烟卷突然炸开,很漂亮的一朵火花,然后燃烧。庄医生脸上留下了火燎的痕迹,并且生疼。
那伙人一阵狂笑。
后来,庄医生才知道,他们在烟卷里放了火柴头上的火药。这叫“见面礼”。
庄医生以为有了“见面礼”,就算过关了,哪知还有“亲密接触”。他不知道什么是“亲密接触”,但他知道是比“见面礼”更可怕的“待遇”。
第二天,他见到过这种“待遇”的实施。当时,和他一起进来的人被叫到墙脚,蒙上双眼,举起双手,靠墙大字叉开。然后有人抬起杯子,往那人裤裆里倒水,水慢慢浸透裆部,然后再滴到地上。最后是巴掌伺候,允许那人痛哭流涕,但不能叫出声来,更不准放下双手。这样的情景在小说里有,电影电视里也能看到,在现实生活中,庄医生别说看到,就是想也想不到。其实不必大惊小怪,这是规矩,也是人们常说的游戏规则,任何行当都有的。
想到自己也不能幸免,庄医生全身发抖。人可以忍受疼痛,但不能失了尊严。庄医生这样想,就感到自己裆部湿了。怎样才能逃脱此难呢?他突然想起晚饭时,那帮人的吃相:边吃边骂政府不把他们当人,一月才吃一顿肉,肚肠里没油水,寡得慌。一想到这里,办法就有了,庄医生想试试。
中餐时,庄医生掏钱请大家吃肉。本来也想请酒,但有规定不准喝酒,不过那伙人已经很满足了,红烧肉回锅肉吃到肚里,锈了的肠胃润滑了,通畅,舒服,爽朗。红烧肉回锅肉都下了肚,谁还好意思对庄医生下手呢?所以,庄医生就免了“亲密接触”。他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午,他被第一次提审。
庄医生一定是经济问题,这是院长的初步判断。这样想的时候,院长就有了心事。
在医院多年,红包和回扣是他的两大财源。
红包是病人给的,回扣是药商给的。红包嘛,多少沾点儿个人礼节,院长最担心的是回扣。药商背后有诸多复杂背景,一旦有人找茬,是有蛛丝马迹可寻的。事情迫到面前,药商也扛不住,单就这一项,自己也够枪毙一次了。
所以那晚上,院长梳理起自己三十年的医疗岁月。他把药商一个个提出来,就像咬人的虱子,他生怕梳掉了。在梳理中,他特别注意哪件事庄仲是否知道,如果知道,就危险了,虽然不能质疑庄医生的为人,但在检察院那地方,狗急了还跳墙呢。正在他提心吊胆时,电话突然响了,特别的响,警报一样。他犹豫了一下,正想接听,电话就断了。他后悔没接听。他查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想了想,还是大着胆拨了回去。盲音。再拨,还是盲音。
电话声直插他内心,弄得他坐立不安。他和老婆商量了一夜,存款怎么处理,别墅和两套房子怎么办。虽说存款和房产没挂在自己名下,但也不安全,检察院那伙人不是好对付的。院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钱,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第二天,院长老婆去了银行,院长红着一双眼上班。大概九点一刻,一辆警车停到办公楼前。院长正在走廊上倒水,亲眼看到三个检察官径直向他走来。长长的走廊,威风凛凛的检察官,他们走过很多门窗,没看一眼,并肩正步,平视前方,像电视里的镜头。千万别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一院之长,此时也免不了紧张。他没回办公室,他甚至感觉到手铐戴到了自己手上。他没回避,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如他所料,三个检察官走到他面前停下了。
你是钱院长吗?
我是。
我们是市检察院的。
你们好。有什么事吗?
此刻,院长很冷静,任何事情真正来到,也就不可怕了。他把三位让进办公室,并上了茶。三位检察官打开笔记本,然后开始询问。院长一听是了解庄医生的事,心里稍许放松了一些。正说着,就有人敲门。院长起身开了门,门外是赵护士长,院长对她说,正开会呢,有事过后再说。
不管这么多,赵护士长硬是把丈夫没回家的事说了。院长叫院办主任接待了她。
赵护士长的丈夫是外科主任,昨晚不值班,却一夜未归,以前没有过的,有事总会打个电话的。院办主任说,怪了,这两天撞鬼了,今天这个不在,明天那个失踪,搞得人心惶惶。他叫赵护士长先回去,组织上会把事情搞清楚的。
院办主任准备报案,但他考虑到此事应向院长汇报,就敲了院长办公室的门。门开了,只是一条缝,院长也就成了窄窄的一条。他对院办主任说,有事过后再说,说完就把门关了。主任觉得奇怪,什么事搞得这样神秘?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院长的门开了。三个检察官和院长握了握手,然后说,事情未查清之前,请院长一定保密,这是纪律。说完就离去了。
三个检察官前脚出门,主任就进了院长办公室,他把外科主任失踪的事说了,并建议向派出所报案。院长说,那就报吧。愣了一会儿,院长又说,慢,这个事先稳一下。主任问,什么意思?院长没急着回答,他本不想告诉院办主任,但此事瞒谁都可以,不能瞒院办主任,不然什么事都办不了。
院长关了门,对主任说,现在全国性的清查治理医疗腐败问题,我院的两个医生都出事了,估计后面还会有人被检察院收审,具体情况不明,此事要绝对保密。主任急了,保密可以,但怎样向家属交代?院长说,如实说,但要注意语气,就说到检察院配合调查。
第三天,全院都知道两个医生出事了。
这两天,检察院的警车来来往往,检察院的人进进出出,搞得医院人心惶惶。一个正在专家门诊坐诊的主任,竟把安定当安痛定开了,并且开了一瓶。按规定,每次开安定不能超过十五粒,一瓶一百粒,足以让人永远安息的。
如检察院所说,调查正在进行中,还不知下一步会调查出什么。院长心神不定地把水杯凑到嘴边,没喝,又将水杯放下。他问院办主任,最近林老板情况怎样。主任说,好好的。院长说,叫他不要太活跃了。
主任似乎明白院长的意思,他请院长放心,药老板们比谁都精。院长无限感慨地说,市场经济固然好,但搞得人很难把握,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也弄得人心神不定啊。
两人正说着,晋秘书长和市长秘书就来了。秘书长说市长病情恶化。院长说,没办法,心脏干细胞移植手术只有庄医生能做,这在全国也属高端手术。
晋秘书长说,他们已经和检察院接触了,检察院正在研究尽快让庄医生出来为市长做手术,检察院也为市长的病情着急,但案件调查取证期间,嫌疑人是不能和外界接触的,这是规定,也是司法程序,没人能改变,当然喽,特殊情况是可以特殊处理的,只要市里明确态度,执法人员全程监督,庄医生也不是不可以出来的,救死扶伤嘛,人命关天,况且是市长的手术。
市长家属和政府人员看到三号病人的手术很成功,都后悔当初把手术让给三号。时间可以倒流多好,让三号病人往后,先给市长做手术。当然喽,当初谁也不敢让市长当实验品。事到眼下没办法,总不能叫三号去代市长生病吧。
晋秘书长也在观望,并未敦促检察院。秘书觉得奇怪,平时,晋秘书长办事雷厉风行,今天办的,绝不拖到明天,眼下却拖泥带水。
第三天下午,医生说,再不给市长做手术,市长就不行了。秘书找到晋秘书长,把医生的话说了一遍。晋秘书长不紧不慢地说,这检察院怎么搞的,找彭副市长商量一下吧。
他们来到彭副市长办公室。彭副市长怪检察院太拖,语气里义愤填膺,最后他耸耸肩说,没办法,政府是不能干预检察院工作的,这样吧,写个正式报告。晋秘书长见彭副市长这般态度,也没说啥,就和秘书出了门。
晋秘书长走在前面,秘书跟在后面。秘书说,看彭副市长倒是很急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他怎么不拨个电话催问一下呢?晋秘书长说,可别这么说,彭副市长是我们的领导,我们得听他的,千万别埋怨领导。晋秘书长这样说,是为秘书好。
写报告的事说了,但没落实。这事很微妙,秘书以他的政治敏感,渐渐明白了其中奥妙。政界自然凶险,但也不能对一个生命置之不顾。虽不该自己给检察院写报告,但秘书还是主动草拟了报告。
那天,病危通知放到了彭副市长办公桌上。家属也怪秘书报告写得太晚。彭副市长歪着头批评市长秘书说,报告的事,怎么没抓紧?
市长秘书没跟彭副市长理论,大家都知道,说白了,是不敢理论。检察院得知市长病危,在没得到上级检察部门回复的情况下,决定特事特办,派两名检察官全程监督庄医生,进厕所也如此。
很遗憾,当庄医生赶到医院时,市长大人已经断了气。
庄医生又回到了看守所。
同室人见庄医生回来,说要庆祝一下。所谓庆祝,就是要庄医生请他们吃肉。庄医生自然就请他们吃了肉。个个吃得舔嘴抹舌,咂咂响,吃得个个争着拉马桶,整个屋子臭气熏天。庄医生捂住鼻蹲在墙角。那个大块头、高颧骨的人和他说话,每说几句就要打饱嗝。不敢不理,但那口中喷出的气味,庄医生实在忍受不了。
庄医生被关押十三天后,被宣布无罪释放。
虽说庄医生出来了,但事还没完,医院办公楼前仍然停着警车。人们琢磨着下一个该抓某某了,有人忐忑不安。
院长表面上积极配合调查,心中却考虑着自己的事:如果下一个进去的是自己,该怎样对付检察院。院长开动了脑筋,他预感到距这一天不远了。庄医生被无罪释放,院长的神经并没有松懈下来:后面进去的两人对他威胁更大。全院谁是谁,他心里有底,他知道拔出萝卜带出泥来的道理,所以,他的恐慌与日俱增。
庄医生出现在医院时,大家都认不出来了。才十多天,庄医生瘦得见了骨点,双眼明显塌陷,用中医的话说,气血双虚,元气大伤。院长叫他在家休息几天,他说,休啥呢,下半年我就退休了,到时我有休不完的时间。说完,庄医生直接进了病房,察看了几个老病号。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和以往一样,他背着手,只是动作更缓慢了,背更驼了。
市长的追悼会很隆重,来了很多人,五套班子的领导齐刷刷地按级别站立,就像一个编排好的队列。
彭副市长致悼词。他声情并茂的声音感动了很多人,连他自己也被感动了,眼眶有些湿润。只有市长秘书没被他感动,他直愣愣地盯着彭副市长。盯着又怎样?彭副市长照样沉痛的样子。和市长家属握手时,彭副市长说,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组织上一定解决,节哀吧。市长夫人握着彭副市长的手,眼泪就流出来了,激动地说,感谢组织,感谢领导。当轮到检察长和家属握手时,市长夫人没伸出手,夫人以后的家属也没伸出手。检察长很尴尬,口中不停地说,节哀吧。院长和市长夫人握手时,院长说,对不起,我们没能救活市长,我们没能救活市长啊。夫人紧紧握住院长的手说,你们尽力了。
一年后,庄仲医生退休。
从看守所出来后,庄医生身体就垮了,心脏和血压都出了毛病,手也不停颤抖。院里有些重大手术请他回去,他不敢承接。人命关天,手术刀都拿不稳,还敢给病人动刀吗?所以他退休后一直养病在家,也常常默念着希波克拉底誓言。
那场清查治理医疗腐败的行动中,院长积极配合,表现突出,不仅被选为市人大常委,还受到了市里的嘉奖。表彰大会上,已成为代市长的彭副市长给院长颁了奖,已成为副市长的晋秘书长给院长戴了大红花。彭市长对院长说,希望你再接再厉,不仅保一方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还要带头抵制医疗腐败,确保医疗界的廉洁与健康运行。
院长手捧奖品,胸戴大红花,满面春风地向彭市长保证,一定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廉洁奉公,履行好救死扶伤和人道主义的神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