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旭艳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4)
鲁迅透过《藤野先生》这篇散文表达对恩师的热爱和感激,表示十分珍惜这份情感。在回顾鲁迅的童年期和青年期,感受环境变化对鲁迅心理的影响后,笔者认为,鲁迅不仅视藤野先生为老师,还在其身上找到契合自己心理的父亲形象。
1927 年5 月,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说:“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具体来看,当时的境况是如何“离奇”呢?1925 年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的鲁迅经历了女师大风潮。鲁迅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参加了校务维持会,并写了《忽然想到》《并非闲话》等文反击与揭露陈西滢的恶意诬陷。1926 年3 月18日,震惊中国的“三一八”惨案发生,赴段祺瑞执政府请愿的学生遭到迫害。鲁迅写了《死地》《记念刘和珍君》等文章,揭露反动当局的罪行,深切悼念死难者。军阀政府在惨案发生后就下达了通缉令,鲁迅被列入名单中。为避免军阀政府的迫害,3月26日鲁迅被迫避居北京西城,后移住山本医院、德国医院、法国医院等地。1926年8月26日鲁迅离开北京赴厦门大学任教,聘期两年,因受人排挤、也因不满厦门大学“不死不活”的现状,12月愤而辞职。可见,鲁迅写作《朝花夕拾》时期的生活,充满着纷扰与斗争。
鲁迅的内心也常感觉到芜杂与无聊,他在给许广平的书信中多次提到“无聊”二字:“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九月十二日夜。”“我在这里不大高兴的原因,首先是在周围多是语言无味的人物,令我觉得无聊。十月十五日夜。”在同期的《写在〈坟〉后面》一文,他更坦率地道出了自己内心的苦闷: 对于前面的路,“我自己也还不明白究竟怎么走”。
当人受到攻击和处于封闭环境中时,总容易向逝去的时光中寻求温暖与安慰。鲁迅是不甘寂寞的战士,始终处于奋斗的状态,所以在受到厦大烦闷生活的打击后,他深感无奈,郁愤难抒。对于当时四十五岁的鲁迅来说,童年与青年时代的经历是最值得回忆的。此时他想到恩师藤野先生,因为藤野先生曾经给予他学习与生活上的帮助,这种关爱与理解是鲁迅受挫时最渴求的,于是他作下《藤野先生》一文,从中找到继续斗争的力量。
对鲁迅而言,其父周伯宜是严格遵守封建传统教育模式的,只要认为是守礼的书籍,不管儿子是否能懂,都要死记硬背。《五猖会》中对此就有详细记载。在鲁迅七岁那年,由于姑母的邀请,鲁迅一家有到东关看五猖会的机会。那是全县中最盛的会,是鲁迅儿时罕逢的一件盛事,家里也隆重地准备着。但父亲却让鲁迅去读二三十行《鉴略》并背诵,否则不准去看会。
鲁迅万没想到就在自己兴高采烈准备去看期待已久的五猖会时会遭此“一劫”,“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可是年幼的鲁迅受制于父亲的权威,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强记硬背。什么“粤自盘古”,什么“生于太荒”,鲁迅根本不懂得它们的意思,只是机械地背着。太阳一点点升高,鲁迅终于“梦似的就背完了”。父亲点头允许他去看会,家里人都为他高兴,工人将他高高抱起,仿佛在祝贺他的成功,快步走在最前头。但是鲁迅早已失却了先前的兴奋,“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将近四十年后,鲁迅在回忆这段往事时还说:“我至今还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事实上,鲁迅的父亲是个封建文人,恪守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教育准则,至于孩子的内心世界则不在其考虑之列。
鲁迅在童年期感受不到应该享有的父爱,他日益意识到封建教育制度和封建家长制的弊端,从内心厌恶痛恨抹杀人性的封建礼教。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忽略鲁迅对父亲的爱。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但是鲁迅四年如一日照顾生病的父亲,不离不弃,真正体现了其对父亲的感情之深。
鲁迅认同“可医的应该给他医治,不可医的应该给他死得没有痛苦”,而不是愚昧地遵守孝道。正如鲁迅在《父亲的病》中直抒“我很爱我的父亲”,他才希望父亲“快一点喘完”,不忍心看父亲继续被病痛折磨。父亲的病逝、周围人态度的变化让鲁迅体会到世态炎凉,不禁发出感慨:“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呐喊•自序》)鲁迅决定远走他乡,去日本求学。
1904年,鲁迅去到日本仙台医专读书,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这期间,藤野先生给鲁迅留下了深刻印象,其严谨的治学态度,尤其是帮助鲁迅修改讲义这件事极大地触动了鲁迅的心灵,鲁迅彻底真切地感受到了藤野先生与以往老师的不同,不禁产生一种感激之情。而藤野先生在鲁迅就读阶段所给予的帮助远不止此,二人也因为这样,积累了深厚的感情。
不可否认,鲁迅与藤野先生之间的感情包含人道主义成分,但除此之外,笔者认为,藤野先生的思想与行为符合鲁迅内心构想的父亲形象。《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指出:“对于子女,义务思想须加多,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不但不该责幼者供奉自己;而且还须用全副精神,专为他们自己,养成他们有耐劳作的体力,纯洁高尚的道德,广博自由能容纳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没的力量。”“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教育的义务,交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一个独立的人。”
根据上述观点,中国传统的封建家长,包括鲁父周伯宜在内,都不合格。而日本老师藤野先生的精神品质却契合了其心理,他虽是长辈,但不专制,博爱正直,平等对人,填补了鲁迅生活中父亲角色的空缺。鲁迅将藤野先生的照片挂在寓所墙上,“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于是点上一支烟,再继续写些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恶痛疾的文字。”如今鲁迅在厦大彷徨苦闷时,难免会想到藤野先生,并毫不掩饰热爱和尊敬之情。在之后出版《鲁迅全集》时,鲁迅特别强调要把《藤野先生》选录进去,直到逝世前还多次打听藤野先生的情况,足见其内心对藤野先生特别的牵挂。
[1] 鲁迅.《鲁迅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
[2] 傅徳岷.包晓玲.《鲁迅诗文鉴赏》.武汉长江出版社,2007年版.
[3]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