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龙 (浙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浙江金华 321000)
灵魂在世俗中受压、变形、遭受致命的重创,是因为受到自身内部铁血的镇压,然而活的灵魂是绝不可能沉默的,反扑经过酝酿终会爆发。革命运动中,恍若隔世的奇异画面出现了——既是出自意志,又是无心的产物。[1]多年以来,残雪不知疲倦的游走于刻意与无心之间,执着的向着灵魂的“中心地带”突围前进。
“只有那些具有和他同样境界的读者才有可能破译他那些谜一样的举动,并在破译的过程中同他,也同作者一道向那人生之谜突进”[2]。在残雪的创作过程中,广泛的吸收了西方近代文学的思想意识,极力的向着纯小说的方向靠拢,“他们的作品里有一条界限,那就是凡是已有的,全不是他们感兴趣的,他们的兴趣只在混沌的孕育着‘有’和‘无’当中”[3],这句话算得上是残雪对自身创作的一个简要概括。具体说来,可以从三个方面着眼讨论:
首先,残雪的作品在吸收西方文学幻想艺术手法的基础上,对人的潜意识空间进行了深度的、有目的的挖掘与探寻。《黄泥街》作为残雪的早期代表作,其中的“我”执着于真理,但一直寻找到最后,描述者才彻悟:黄泥街无法证实,正像真理无法证实一样,只有人的幻想力是接近它的唯一途径,可以说,在残雪所营造的世界中,与现实相对应的“非现实”世界才是真正的实体。
其次,用文学的方式自审,是文学创作中时常提及的一个说法,真正的自审是一个抽丝剥茧的过程。人类作为自然与社会属性并存的意识实体,灵魂指向是其作出一切反应的本源,也就是说,文学自审必须充分的进入到自我意识,以笔为刀,剔除那些人性的诟病,才能最终实现对于人类的大爱,这是残雪身为作家的出发点和最终目标。
最后,荒诞或者梦魇都只是一种表现方式,隐藏其后的,是明确的非理性特征。当然,真正的非理性是建立在理性之上的,那些看似充满荒诞、虚幻感的东西,是经过感性和理性筛选的非理性。“在残雪创造性的领域中,解放需要这种认识:基本的真理不是建立在破碎的外界中,而是建筑在丰富的能动的自我和主观性的无条件的证实之中”[4]。残雪正是通过一个个荒诞虚幻的梦魇实现对灵魂无止境的追问的。
国内评论界对于残雪的评价褒贬不一,究其原因,是因为她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关注“自我”的范畴上。在汉语体系中,“自我”是个外来词,内涵指向个人的、个体的存在意识,是与肉体与世俗的对立,人类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其最终的提升与进步必须回到自我意识与灵魂的升华上来。残雪较为彻底地吸收了西方关于这一精神实质的追求,采用异域的武器,实现了对传统的批判,从而达到了自省并促使传统发展的目的。
很多读者阅读残雪作品,都会有一种被排斥感。事实上,对于一个依靠灵魂创作的作家而言,拒绝读者也是在拒绝世俗的自我。现代性是要求人格的自我分裂的,这就必然要求颠覆肉体对于精神的束缚,于是,残雪的作品中大量出现了身体残缺乃至完全脱离肉体的精神存在,这些存在的形式在很多时候是令人感到恐惧,甚至充满呕吐感的,但是对于角色自身而言,其灵魂都是极度愉悦的,他们无视包括读者在内的所有同情,一味的沉浸于灵魂升华所带来的享受与满足感之中。
残雪的许多作品中对于身体意象的描述,最终结果是走向残缺或者完全脱离肉体的。导致这一结果的原因基本上是出于刻意的自我伤害,断腿或者砍脚。作品角色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摆脱肉身对于灵魂的束缚,从而使灵魂进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并获得极大地精神愉悦的。如在中篇作品《暗夜》的叙述中,为了到达那所在未知的“猴山”,永植砍掉了自己的双脚,这种主动地自残看似完全不合情理,但是,当我们把它推举到一个与灵魂相契合的高度时,就有了相对合理的解释,“猴山”就是通往灵魂解脱的出口,而此时的双脚由于疲累、疼痛以及各种生理的缺陷,成为了影响永植突破的重大阻力,为了到达“猴山”,他走向了主动挣脱——砍掉阻碍突进的双脚。
再来看看作品《侵蚀》中的这段描述:“爹爹是在水库上被炮炸伤的,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半条腿已经脱离了身体。他在担架上一点都不显得痛苦,反而很兴奋,不停地同我们说话……其实我倒没怎么流血,流出去的是另外的东西……”[5]对于断腿这件事,常人的反应该是痛不欲生的,可是,“爹爹”却用满足的微笑与淡定来回应我们,其中的合理之处在于“另外的东西”的流出,“另外的东西”在这里指向了那些隐没于人性内部,能够察觉却难以甩脱的诟病。这一“断”,断去的是世俗的身体,更是人性的劣根,从而实现了灵魂的净化与升华。
灵魂的城堡植根于每个人的心中,尽管笼罩着层层迷雾,人们还是能够认定它的存在,并付出一生的心血,去靠近它,描述它的,这种努力本身就是灵魂城堡存在的强大证明。事实上,每个人都在进行着向“中心地带”的突围——中心,就是灵魂的中心……灵魂的世界一点都不比我们世俗的世界小,而是比我们世俗的、大家共同理解的世界要大无数倍的世界[6],这样的一座城堡,或许平凡,甚至乏味,但重要的是人们为了突围到灵魂的世界所展现出的那种勃发的、瑰丽的创造力和无可匹敌的强大生命力。
在残雪看来,“人的生存本来就是一件非常险恶的事情,很阴险,好可怕的,就像肚子里面有蛇,脑袋里面有石头一样,但是人还是在生存,还是要生存。[7]”这样的评述是许多人难以接受的,对于某些评论者不理解的指指点点,残雪率性的回应着——“我偏要这样,气死你!”,一句简单而充满孩子气的话语,一个沉浸于自我与灵魂世界的孤独行者,就这样用她那柔弱的身躯所迸发出的强大精神力量,引领着我们走在躬身自问:“我是谁,我怎么样?”的道路上。
注释:
[1] 残雪.《残雪文学观》[M].第11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
[2] 卓今.《残雪评传》[M].第226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3] 残雪.《残雪自选集》[M].《属于艺术史的艺术—卡夫卡与博尔赫斯的小说》,海南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
[4] 卓今.《残雪评传》[M].第54页.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5] 残雪.《暗夜》[M].《侵蚀》.第284页.华文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
[6] 残雪.《残雪文学观》[M].第37页.《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
[7] 残雪.《残雪文学观》[M].第47页.《答美国俄勒冈大学汉学家问》.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
[1] 卓今,《残雪评传》[M].湖南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
[2] 残雪,《残雪文学观》[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
[3] 残雪,《暗夜》[M].华文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
[4] 残雪,《突围表演》[M].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