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现象学理论,对文学作品的分析主要包括三大基本的层面,分别是声音层面、意义单元组合的层面,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文体层面以及世界层面,在这一基础之上,还有两大衍生层面,即观点层面以及形而上性质层面。根据沃伦和韦勒克的观点,最后两个衍生层面是可以归入第三个层面中去的。
从声音层面来分析庄子散文,可以看出,庄子散文主要具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即在语言上肆意汪洋,在结构上有大开大合,散韵相互交融,极具音乐的美感,读起来十分顺口。根据行文的具体需要,庄子散文会比较灵活地做出是否押韵的选择,而不会是严格地拘泥于形式。在通常的情况下,在庄子散文中的寓言部分,比较常用的是散句,这样可以达到天马行空、纵横交错、酣畅淋漓的效果,而在结论部分,主要使用的是韵语,这样处理,不但在朗读时十分上口,而且蕴涵着十分深刻的哲理,可以引发读者的思考,同时又兼顾了音乐的美感。
与先秦时期的其他散文作品相比,庄子散文可以算是最具有艺术成就的,其艺术性主要体现在声音这一层面上,庄子散文是诗化的,单纯从押韵的角度来说,根据相关学者的研究统计,在《齐物论》之中,就包含了超过一百个对仗句,比例占到了全篇语言的五分之一左右。除此之外,庄子散文中还有不少富于押韵的文章,例如,在《德充符》中就有一段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论述:“惠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暝。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在这段论述中,前面五句是采取隔句押韵的方式,后面的六句,则是句句押韵,从而营造出一种回环往复的艺术气势,极富诗歌的艺术韵味。
由于使用了整饬化的押韵以及句式结构,庄子散文在其外在形式上,又具有了一定的诗的形式。所谓整饬化,指的就是骈偶化,这种句式在庄子散文中十分常见,有些骈偶化的语句,在语义以及结构方面都负有艺术美感,使其和诗十分接近,举例来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醴,这被称为格言诗或者是哲理诗,流传甚广,至今还停留在人们的口头间。通过骈偶化,还能使一些十分抽象的议论性的文字增添一些诗意。例如,“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这原本是十分抽象的议论,正是由于使用了骈偶化方式,就使议论增添了一份诗意。
庄子散文中的押韵并没有收到其后的骈偶文弊病的影响,没有变得矫揉造作,依然是保持了其自身所具有的风格,读者阅读的时候仍旧是浑然一体,自然顺畅。
在《马蹄》中就有这样一段论述:“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为六律?”这也是全文押韵,与《德充符》最后一段惠庄二人一唱一和的问答方式一样,其妙就妙在十分自然,根本不会让人感觉出来在刻意押韵,没有因为要押韵而牵强用词,这样,文章在整体上就十分具有气势,这和后来的散文辞赋十分相似。在这种一气呵成的排比句式的节奏以及音节当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出庄子散文所具有的韵律之美,也就是音乐之美的旋律和节奏的美感,这也是诗意美的最主要的特点。再比如,在《秋水》中有这么一段论述:“兼怀万物,其熟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在这段文字当中,无论是节奏还是其音乐,都能使读者感受到一种铿锵有力的音乐之美,节奏十分鲜明,韵律较为和谐,此外还不乏抑扬顿挫的旋律般的美感。
意义单元的组合层面就是此处所谈及的文体的层面,这个层面决定着文学作品在形式方面的语言结构、文体以及风格等所要遵循的规则,实际上,这也可以划入文体学的研究范畴之中。按照事物和用来对其进行描述和表达的词汇之间的联系,可以将文体划分为概念或者感觉的、简洁或者冗长的、明确或者模糊的、激扬或者沉静的、淳朴或者修饰的等;按照词汇相互之间的关系,可以将文体划分为紧凑或者松散、细致或者粗糙、淡雅或者绚烂、造型或者音乐等不同的类型;按照词汇与语言系统整体之间的关系,可以将文体划分为书面或者口头、个性或者平庸等不同类型。笔者所谈到的文体风格大多数是相互对立的,笔者在此欲通过这种方式对庄子散文的文体风格进行剖析。
首先,从事物和用来表达事物特征的词汇之间的关系来分析,庄子散文在大体上应该是属于概念的、夸张的。冗长的、模糊的、激扬且经过修饰的。笔者所说的庄子文学属于概念性,并不是说庄子散文欠缺形象性,而是说,从本质上来看,庄子散文首先应当属于哲理性散文,其次才是艺术散文,也就是说其美文的性质处于次要地位。不可否认,庄子散文不乏形象性,但是,在其形象的背后,隐含着极为深刻的概念和哲理;说庄子散文是冗长的,倒不如说庄子散文是雄伟且极富气势的,就如滔滔江水,气势磅礴,实际上,这正是庄子散文极具想象力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体现,虽然文辞略显冗长,但是在经过细细的琢磨和品读之后,不难发现其精妙之处;庄子散文是夸张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正是由于敢于上天、勇于入地的想象力才使得庄子散文冠名千古;之所以说庄子散文是模糊的,实际上是说其行文的委婉回环,就像蔓延的枝藤,在繁密的树叶的遮盖下,找不到根在哪里一样,庄子散文富于跳跃性,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真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拿《逍遥游》来说吧,庄子从大鹏谈到了小鹌、再到野马、再到尘埃、再到列子御风,最后落在邈姑射女神,真可谓是天马行空,直到最后,才点出了文章的真正的主旨,但是再回过头来对全文进行整体的梳理和分析,却发现其实作者所使用到的一切语言都是具有极强的内部联系性的,是紧紧围绕主题展开的。毋庸置疑,庄子散文的风格属于壮丽类型,语言激扬有力,又富有情感,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同样,庄子散文的修饰性也是极强的,尽管在哲学上庄子推崇的是真和自然简朴,但是在行文之时也是富赡雄奇的。
其次,从词汇和词汇之间所存在的关系来分析,庄子散文具有很强的音乐性,是十分绚烂多彩的,表面上看松散,实际上却是紧凑的。笔者在前文中已经对庄子散文的音乐性进行了一定的介绍和阐述,此处不再赘言。可以说,庄子散文的绚烂多彩是和行文过程中大量使用修饰方法和作者十分充沛的想象力直接相关的,除此之外,作者擅长富有情感的表达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这些,前文中已经进行了相应的论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最后,立足于词汇和语言体系的整体,从二者间的关系不难看出,庄子散文在语言上是极具个性的,甚至可以说他人是无法加以模仿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庄子散文在语言上所表现出来的独创性以及艺术风格上的鲜明个性是历代的散文所不能超越的。《庄子·天下》中,“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纵恣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不敖倪于万物”,这可以称得上是对庄子散文艺术性的一个十分经典的概述了。
从世界层面来对庄子散文进行分析,首先要明确考察的重点,即隐喻、意向、象征以及神话。在笔者看来,在晚周时期诸子散文中,庄子散文之所以会独领风骚,被称作晚周诸子散文之首,其中主要的原因大概就存在于这一层面当中。
可以说,中国文化发展之初,相对而言是比较理性的,属于一种实践性的理性,特别是对于北方的文化而言,经常是过于注重严谨性,而忽视了想象力的重要性,导致行文之中缺乏文采,尽管在伦理道德层面来说已经是比较完备的,在政治体制上可以算得上是相对成熟的,但是在艺术发展水平上却是赶不上南方,笔者揣测,这大概也是庄子和屈原是南方人的原因所在吧。庄子以及屈原是南方人,受到南方山水的滋养和熏陶,思想之中充满了奇思妙想,思维十分活跃,毫无边际,他人之未所发以及他人之未敢发他们都大胆地进行了论述。相比较而言,庄子所表现出来的想象力,纵观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悠久历史,恐怕无人能敌,无人敢与之争锋,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久远的历史长河中,除了庄子,没有任何人可以给我们留下内容如此之精彩、数量如此之多的寓言故事以及神话传说了。
虽然在先秦时期的诸子当中,韩非子以及孟子也是比较擅长使用寓言故事的,但是与庄子相比,却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孟子在其散文之中,寓言故事仅是其用来表达思想观点或者是进行辩论的一种手段、是一种点缀或者说是一种附庸,是穿插在论述之中的,主要作用是对比较抽象的理论进行解释,使其变得更加通俗易懂,是对概念进行的一种简单的图解。在韩非子的作品当中,也存在着大量的寓言故事,和孟子一样,韩非子对于寓言故事的运用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论辩形式或者阐述理论之目的的限制,寓言被简单地作为了比喻的一种扩大化的形式,在人物的描写和刻画、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一般只是进行单角度的论述,不会从各个角度对描述对象进行全方位的深入细致的刻画,这样,作为理念载体的寓言,就会显得十分单薄,其中所蕴涵的意义也就比较浅显,一般都是根据所要阐述的理论,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比较合适的实例进行阐述。
在庄子散文中,所涉及的寓言和墨子、孟子、韩非子以及荀子等人都有所区别,庄子没有被局限于论辩之中,而是通过将艺术与哲理进行自然的结合,使形象具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生命,不是简单地借助寓言进行说理,而是更加充分地发挥了寓言本身所具有的作用,真正地使寓言承担起理念载体的作用,从而推动论述逐步深入。庄子已经清醒地认识到,通过选择适当的寓言故事来阐述深邃抽象的哲学思想,揭示其中所蕴涵的深刻的道理,这种方式比单纯地进行简单的思辨要具有更强的感染性,作为思想的载体,寓言可以创造出一种意境,从而使形象更加震撼,最终达到不言自明的效果。
在庄子散文中,借助寓言的方式,深刻并且生动地将其所主张的论点进行了阐述,并且所运用的寓言自身,也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这也完全符合达莫尔所主张的阐释学的理论,包括比喻,甚至是所有形式的表达在内的象征,其中包括本体和喻体两部分,不仅仅是本体中彰显着象征的价值,与此同时,喻体之中也有所体现,这也就是表达本身。换句话说,庄子散文,不仅在思想上十分深刻,鞭辟入里,流传千古,并且作为其思想表达的载体,如寓言、神话、意象、隐喻以及象征等,也同时具有了永恒的价值。
庄子散文同时为我们提供了更加丰富的想象。在先秦时期诸子散文当中,很少刻画有名有姓的人物形象,但是庄子却不同,他给我们创造的是一个奇异的、具有鲜明个性的人物画廊,可谓是千奇百态,相貌丑陋但是德行高尚的人物、身怀绝技但是低调普通的匠人、御风而行的列子以及肌肤如雪的仙子,等等,无一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使读者过目不忘。在庄子笔下,各个事物所呈现出的都是令人难忘的意象,既有胸怀大志的鲲鹏,也有极为小巧的小鸟;既有丑恶的梁相惠,也有视王侯为粪土的隐士,对这些形象的刻画都是入木三分。这些意象都不是强和的意象,也不是粗糙的,而是沉潜的意象、被扩张的意象,可以给读者留下十分生动且深刻的印象,引发读者的深思,使人难以忘怀。
在不断的意象的作用之下,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事物也会形成,在庄子散文中,每一个意象之中都包含着作者内心的理想以及情思,象征着自由、美丽,亦或是丑陋、邪恶、腐朽等,在这里包含着庄子极度悲痛的心情以及悲天悯人的一种情怀,表达着一份愤慨,也可以说是一份无奈,甚至是一份伤感也并不为过。通过对庄子散文进行深入的分析,我们可以从中审视到庄子的人格,可以看到庄子可谓是悲剧的一生以及他所经历的悲壮的人生旅途,可以看到当时那个时期的纷乱以及世界的黑暗。庄子正是这样一个黑暗背景中的一只意识清醒的猫头鹰,在黑暗中发出凄厉的叫声,其内心所具有的孤独感难以得到当时世人的理解。
庄子散文中所刻画和呈现出来的世界,是一个关于人生的世界、是一个富有哲学理念的世界、是一个历史的世界、是一个关于人的心灵的世界,这足以引起我们所有人的思考,但更多的还是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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