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
在草原上,一座毡房就是一个牧民的家。而这个家中的女主人,则是这个家最坚实的组成部分,就像毡房四周的羊毛毡子,为这个家遮挡来自草原上的风雨。许多年前,乌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不知道这些。当时,初中毕业的她,从学校回来待在家里,闲了帮着妈妈干点家务活儿,忙了跟着爸爸到外面去放牧。乌云家牛马羊都有,为了让它们每天把肚子都吃饱,父亲总是把家中的羊群留给乌云,让她赶着出去放。羊群虽大,但好放牧。每天早晨起来,她吃过饭,找到一块好草场,就可以把羊群赶到那里去,如果草场大,羊群可以不动窝地在那里吃上一天。草原的生活很寂寞,有的时候为了打发沉闷的时间,她只好带上一些刺绣品,坐在大树下练练手。
草原上的人非常好客,喜欢把朋友请到家里喝酒聚会,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还会通宵达旦地唱歌跳舞。毡房面积小,可以摆放的家具并不多,但是为了生活方便,家里该有的生活用品,还得一样不少地购置。这些东西如何摆放,就靠这个家庭主妇想办法了。有些喜欢把房间收拾漂亮的女主人,除了把功夫花费在毡房墙壁上和地毯上以外,还别出心裁地缝制一些挂在墙上的多用布袋,把家里那些看起来琐碎的东西装在里面,并在外面绣上各种各样的花,远远地看像一张贴画。
在草原上,只要你走进蒙古人的毡房,看见谁家的墙上和炕上挂的毡毯最多最漂亮,谁家的女主人就是草原上最勤快最能干的女人。所以,在草原上,女孩子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开始帮着母亲做家务了。她们除了做饭、做家务外,还要帮着母亲做些刺绣之类的手工活。做草原上的女人,谁都希望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最能干最勤快的女人,即便自己不是,也一定要让女儿是。在草原上,牧民是非常看重这一点的,以前,谁家的女孩好不好,都要靠这些女红之类的东西来评定,现在,人们虽然不是太讲究了,但这些基本的常识,女孩子们还是要必须具备的。
草原传统的游牧生活习惯,使男人和女人的分工非常明确,一般情况下,男人主外,女人主内。也就是说,男人们只负责家庭以外放牧等工作,而女人则留在家中,洗衣服做饭带孩子,照顾家中所有人的饮食起居。草原上的男人们个个都有大男子主义,即使他们没有事待在家中,也不肯帮女人做家务,他们把这种事情看成是一种耻辱。草原上的蒙古人,大都喜欢几代人同居一堂的大家庭生活。作为毡房的女主人,不但每天要把家中的长辈伺候周到,还要把家中的孩子教育得听话懂事。所以,做草原毡房里的女主人,要比别处的女人辛苦许多倍。
乌云是个乖巧的孩子,她不想让母亲为她生气,所以她做起这些来格外用心。她知道,再过几年,她必须像草原上其他牧民家的女儿一样,找一个牧民的儿子嫁掉,但她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里。前几天,父亲回来跟母亲说,村里另一户牧民家有个男孩向她们家提亲了,母亲说她还小再过几年。乌云见过那个男孩子,上学的时候他好像比她高一级,以前在回家的路上两人见过面,但没有说过话。乌云不知道自己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在草原上放牧的日子,乌云总能碰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也赶着一群羊在离乌云不远的地方放着,两人见面,也不说什么,各自管好自家的羊群,擦肩而过。当时,乌云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从心里喜欢上了她。他央求他的父母亲到她家提亲,让她成为他毡房里的新娘。
在草原上,给一个牧民做新娘,远远比乌云在家听母亲教的难度大多了。巴特尔家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上面有年迈的奶奶爷爷,中间还有正值壮年的婆婆公公,下面有年纪不大的同辈人。新婚三天以后,乌云就开始上灶了。每天天不亮,她就起床,摸黑穿上衣服,到外面的炉灶前生好火,然后走到牛圈的奶牛身边,开始挤奶。丈夫巴特尔是家中的小儿子,按草原上蒙古人的规矩,小儿子娶了媳妇以后,必须和家中的父母一起生活。乌云是家中的小女儿,从小习惯了被父母娇惯着的生活,现在突然担负起这一大家人的生活,她感觉非常吃力。但是没有办法,她是蒙古人家的媳妇,既然接受了丈夫,就必须适应他家里的一切。这是每个蒙古族家的孩子从小一直接受的一种传统教育。
夏天,公公和丈夫白天赶着羊群出去放羊了,乌云就拿起家中的背篓,带着丈夫的妹妹到大山里去拣牛粪。草原上的牧民不习惯烧煤,一年四季,他们都习惯拣草原上的晒干的牛粪做燃料,烧茶做饭烤饼子。中午天热的时候,她又要和婆婆一起,把早晨喝不完的牛奶装进皮口袋里,放在太阳下酿奶酒或者做酸奶疙瘩。奶酒和酸奶疙瘩是草原上牧民家待客的必需品,不管每个家庭饲养的奶牛多不多,每年夏天都必须做一些这样的东西,以备家中来客人或者是冬天过年过节的时候用。
奶酒和酸奶疙瘩做好以后,乌云还要和婆婆小姑子们坐在门前的绿草地上绣花毯。花毯也是蒙古族毡房里必备的东西。草原上蒙古人毡房中的花毯有两种:一种是挂在墙上作为装饰用的;另一种是铺在炕上的。绣花毯是个非常繁重的体力活。春天,家里的羊群剪完毛以后,女主人从里面拿出一些羊毛,准备做花毯了。她们在做花毯之前,先把羊毛拿到附近的溪水中,反复漂洗干净以后,制成毯子,然后再在上面刺绣图案。挂在墙上的毯子,一般要用好一点的毯子,这样在上面绣上图案,看起来会更美观大方一些。铺在炕上的毯子就不那么讲究了,用一些废弃的杂毛和边角毛都可以。挂在墙上装饰的花毯,样式复杂,花色繁多,一般都是由乌云的婆婆来刺绣的,乌云和丈夫的妹妹们只绣一些炕上铺的花毯就可以了。可是,随着婆婆的年龄一天天增大,她的眼睛看不清楚了,这些工作只好交给乌云做。
乌云记得她的大儿子,就是在制花毯的时候出生的。那时候她还小,没有生产经验,羊水破了她都不知道。幸好家中的婆婆生了七八个孩子有经验,她立即招呼身边的人把乌云抬到毡房里,孩子的头就已经出来了。有了孩子以后,乌云的活动范围更受局限,她常年围着毡房转着,渐渐地习惯了。夏天她帮助丈夫管理好家务,冬天把那些体弱多病的小羊羔放到家里,把自己舍不得喝的牛奶烧热了,灌在孩子的奶瓶里喂养它们。
草原是男人的世界,可毡房和毡房里的女人,却是他们永远的归宿。在草原上,一个成年的蒙古族男人,不管他在事业上多么优秀,但如果在美丽的草原上没有自己的一顶毡房和毡房里的女人,这个男人在其他人的眼里就不能算作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以毡房和毡房里的女人为家,而在女人的心里,却永远以丈夫和孩子为家。乌云带着孩子,不停地在毡房里忙碌着,一转眼已经五十多岁了。现在,她的公公婆婆都已经不在了,丈夫的妹妹也都长大有了自己的家,乌云也变成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了。从二十三岁跟丈夫结婚到现在,乌云已经在巴特尔的毡房里生活了二十八个年头了。在这二十八个年头里,她默默地为丈夫巴特尔的家人服务着,并先后生了三个孩子,家中的牲畜也饲养得一年比一年多。
如今,她的大儿子已经结婚了,带着妻子到政府安排的牧民定居点,种点粮食打点草什么的。草原上的牛羊越来越多了,草场不够用,政府就在山下的水源地带建了牧民定居点,鼓励大家开垦一些荒地种草或者粮食,以备冬天家里用。小儿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到城里打工去了。家里只有最小的一个女儿了,现在寄宿在县城的亲戚家中上高中,到了假期才回来。今年冬天雪大,巴特尔把家中一个三岁的牛犊子杀了,埋在房顶的积雪中,等假期小女儿回来和过节的时候吃。
草原上一个地方离一个地方距离远,人说望山在眼前,走山跑死马。因为草原上湿气大,牧民们扎毡房或者建冬窝子的时候,一般都离水源比较远。年轻的时候,取水是乌云最大的难题,那时候家里人多,用水量也很大,有的时候,为了取够第二天全家人吃用的水,她走一公里多路,到很远的山泉旁挑。后来孩子们陆续长大了,就帮着她用马驮。现在家中的孩子都出去了,什么事情都得乌云自己亲自动手,她突然觉得累了。好在现在家里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几天取一次水也够吃了。住进冬窝子以后,只要下雪了,她就可以不用去提水了。在附近山坡上挖些雪回来放在炉子上化成水存起来,也够他们两人用几顿了。反正冬天的房间里,为了取暖,炉火得一直燃着。只要注意山上的雪地不被家中的牲畜踩脏了,一个冬天都可以用来化水吃用。
山里的雪干净,没有污染,化成水烧出来的奶茶,不放糖也有股甜味,乌云和丈夫都特别爱喝。昨天,山里又下雪了,一直下到今天下午。冬窝子周围的山坡上,白茫茫的一片,乌云担心丈夫走得太远了,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路,就到外面张望了几次,也没有看见有羊群和人影走回来。她只好上到房顶上,取下一些冬宰的牛肉放在锅里煮着,等丈夫进家门的时候给他做点热乎乎的肉面条吃。
炉子的火烧着,锅里的肉已经开始飘香了,乌云抬起头,窗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往炉膛里添了几块牛粪,站起来拉亮了房间的电灯。村里居住在冬窝子的人家,都使用太阳能发电系统。乌云家的房顶上也架着一个,这个简易的太阳能发电设备,据说不但能解决牧民们日常家中的用电照明问题,还可以带动电视机等一些大一点的家电运转,可惜草原上没有电视信号。过几天,小女儿就要放假回家了,乌云本来想乘这个机会去县城购置一些年货,可她又担心冬天天冷,丈夫出去放牧一天回来,吃不上一口热饭。结婚二十八年,乌云把照顾丈夫和孩子看成自己最大的职责,为了这个职责,她甘愿一辈子守在丈夫的毡房里,把自己从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熬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现在,温泉和外界交通方便了,她最远也只去了几趟博乐市,孩子们都嘲笑她,可她也没有办法。一个女人结婚了,做了别人的妻子,一切行动都必须要围着丈夫和这个家转,这是她小的时候,母亲就教给她的,她现在把它再传授给自己的孩子。
当了毡房女主人以后的女人,需要放弃的东西太多了,有些是自己愿意放弃的,可有些是自已不得不放弃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妻子的生活。在草原上,毡房里的女主人就是一盏灯,在寒冷的冬夜中温柔地亮着,不论家中的丈夫和羊群什么时候回来,那盏灯都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照耀着他们回家的路,也温暖着他们在寒风中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