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很奇怪,不迟不早,刚一入梦,楼梯上就响起了皮靴的踢踏声。在空空寂寂的夜里,那皮靴的噔噔声格外响亮,如同一匹钉了掌的小马驹扬着蹄子,似乎要把那悬空的楼梯一片片踩得坠落。郭老四的梦就像易碎的玻璃被马蹄踩得七零八落。
要不要另外寻找住处?这个念头时不时在郭老四的脑子里纠缠着。窗外刮起了风,一阵冷飕飕的风像仙鹤抖动的翅膀,忽有忽无,忽上忽下,拍打着郭老四的面颊。郭老四坐起来,揉揉涩涩的眼皮,拉开灯,望了望楼顶,一股睡意又如洪水般漫卷而来。墙缝里的尘埃不知哪年哪月开始累积,一卷卷,一绺绺,一串串,扶墙而上,直达顶端。而顶端的灰尘,仿佛撕扯的破絮,又宛若蓬乱的毛发,垂掉着,晃悠着,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朝着郭老四的脸倾覆而下。
住进挨着楼梯的小阁子里,就像把自己折叠起来塞进了一只手提箱,狭窄,幽暗,呼吸不畅。说是小阁子,其实就是一间厕所。听房东说,厕所被改造成住房已经两年多了,但郭老四搬进来时依然能闻到浓郁的屎尿味。房东拿着一串钥匙,找出其中豆芽状的那一个,插进锁眼一拧,门嘎嘎吱吱地怪叫着裂开了缝。一股熏人的气味从门缝里扑涌而出,房东脚步踉跄,腰身扭摆,后退两步,急忙挥起另一只闲置的手紧紧地捂住了鼻孔,房东掉转头,冲着郭老四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叫嚣。房东骂的是前一个房客,但目光却如激光一般直直地射向郭老四。在房东的数落下,郭老四知道,他之前的房客是个老太太,来自贵州的崇山峻岭,是个典型的山民,脸缩得像一枚陈年核桃,腰弯得像一张弓,头顶盘着一圈圈的布,出入背着个箩筐,筐里除了几件破衣服,剩下的就是一沓沓的申诉材料了。老太太很令房东讨厌,她不但拖欠房租,而且全身上下臭烘烘的,比臭虫还要臭。瞧瞧,她被赶走后,房东竟然在房子的角落发现了一滩又一滩的便迹,怪不得有蛆虫在楼道里蠕动呢。房东厉声警告郭老四:若看中这间房子想入住,第一不得在房间里随地大小便,第二得预交六百元环境保证金。
郭老四犹豫了好半天,才决定就在这里歇脚了。腰包鼓鼓的,身子挺挺的,当然可以挑旅馆住,但手头紧巴,没偷人却有点像贼,只有猫腰住厕所了。市郊的房子很难租,租房者如蝗如蚁,他们抬高了房租不说,还使房东本来就高翘的嘴角越翘越高。在老家时,郭老四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孤苦、最无助、最不幸的人,但到这里打眼一望,爷爷奶奶呀,天下孤苦者,无助者,不幸者,奔走呼号者,跪地鸣冤者,坐地痛哭者,神色憔悴者,面目异常者,黑压压,稠密密,何其多呀何其多!很多人的冤情都超过了自己,很多人的遭遇都比自己更为凄惨。
第二天天一放亮,郭老四就撒腿奔跑。每一个接访点都挤得像春运时的购票大厅,人头攒动,嗡嗡声震耳欲聋。维持秩序者的斥责,插队者激起的齐声叫骂,焦急者的哀怨,失落者的叹息,交汇在一起,宛若涨潮的海浪,汹汹涌涌,此起彼伏。炽热的气氛把每个人的脾气都熏陶成了火药,似乎随时都可能燃烧爆炸,推搡与口角不时都能遇见。郭老四在一个大厅里,个把钟头里就目睹了两场险情。一场纠纷发生在发放号码的工作人员和一个中年男子之间,另一场纠纷发生在两个上访者之间,他们因什么而暴跳如雷甚至大打出手,郭老四听得不是很明白,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排着队,后背被后面那个人的前胸紧贴着,他也就把自己的前胸死死地贴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不敢留一丝缝隙,唯恐有不自觉者见缝插针。与此同时,他还得把握住自己脚步的移动,该移一寸千万不敢移动一寸五,以免踩了人家的脚后跟。懵懵懂懂踩人家那么一下,也许就会导致一场热火朝天却没有意义的冲突。
让郭老四颇为好奇的是,在两场冲突的现场都活跃着一个女人,她不遗余力地围着当事人调解与劝和。郭老四看得出来,那个女人和冲突双方既不是亲戚,也不是朋友,她和自己一样,都是上访者,只是好管闲事。女人的装扮很是妖艳,打眼一瞅,显得有点鹤立鸡群。四十岁上下的人了,可她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一个将要出嫁的新娘,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脂粉,但眼角的褶皱却捉襟见肘般地忽隐忽现;眼圈描得黑漆漆的,眼睫毛仿佛长长的麦芒;嘴唇上抹着红红的唇膏,血淋淋的。她穿一身紫色的旗袍,旗袍之下黄灿灿的丝袜特别刺眼,脚上蹬一双高跟鞋,鞋底似乎箍着铁掌,走起路来发出榔头敲打铁钉的咚咚声。最为别致而又别扭的是,她盘卷的头发上插着一朵妖娆的花朵。那朵花像芍药,又像玫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花,而是塑料制品。她一转身,一迈步,花朵就在头顶摇摇晃晃。
与所有人脸上的阴霾笼罩迥然不同,女人的表情无比绚烂,她笑盈盈的,笑盈盈的,似乎刚刚中了奖,或者升了官,显得无比开心。别人吵架,她不袖手旁观,凑上前去,劝劝这个,又劝劝那个,拍拍这个的肩膀,拽拽那个的衣襟,甚至从口袋里掏出烟,自己叼一根,也给吵架者每人发一根。郭老四看得清清楚楚:她把一包未启封的烟暗暗塞入那个维持秩序的小伙子的裤兜里,然后努努嘴喊他兄弟,劝他熄火,不要和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计较。小伙子把警棍朝后背的裤带上狠狠地一别,瞪了老头一眼,偃旗息鼓,悻悻地走了,但老头却不罢休,他追了上去,看架势是要和小伙子玩命,就在他即将与小伙子发生身体碰撞的一刹那,女人一个箭步,急忙抱住了老头的后腰。女人把老头拉到距离郭老四很近的地方,双手合十,频频作揖,苦苦哀劝,叮嘱老头出门在外要息事宁人,不要一味地固执,像螺丝越拧越紧,因为那些人狗仗人势,腿壮胳臂粗,惹不起。
咱们都是苦命人,何必要引火烧身呢?女人的这两句话被郭老四捕捉到了。她的嘴唇还在继续翕动着,但究竟后面都喋喋不休了什么,郭老四却听得含含糊糊。大厅里涨潮般的嗡嘤之声,澎湃着,喧嚣着,淹没了郭老四的耳孔。
整整一天,从城东跑到城西,不是挤公交就是排队,回到租住房时,天色已经灰暗,巷道里的路灯像困倦者的眼睛,昏昏欲睡。爬上三楼,郭老四感到自己的脚比铅球还要沉重。拔出钥匙,插进锁眼,左拧右转,但这鬼日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一股焦躁的火在郭老四的体内蹿腾,他扯着嗓子喊房东。房东似乎比他还不耐烦,她从麻将桌上极不情愿地起身,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问他:怎么啦,怎么啦,是牙疼还是胃疼?他说,我牙也不疼,胃也不疼,只是房门打不开。房东张开嘴抛来几句刺耳的话:我还以为你被蝎子咬了呢!门打不开叫我有什么用,你去找修锁的呀!
郭老四一屁股瘫坐在过道里那堆蒙着灰尘的破烂上,喘着粗气,已经无力与房东辩驳了。到哪儿寻找修锁的呢?他昨天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捧着一张地图摸摸索索地走路还不时陷入迷魂阵之中。腿困,脚肿,口唇干裂,肚皮枯竭,他此时唯一的念想就是赶快把自己像一张煎饼一般铺摊在阁楼里那个二尺宽的床板上。
楼梯自上而下发出咣咣咣的响声。这个响声郭老四昨天深夜里已经领教过,是那么的清脆铿锵。一股幽幽的香味飘忽而来,钻入了他的鼻腔。他抬头张望,一个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冲着他微笑。
这不是他在信访大厅见到的那个劝架的女人吗?她头上的那朵花依然是那么招摇晃悠。郭老四仿佛受到了惊吓,丢了魂一般,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个巫婆般的女人难道就住在这里?就盘踞在自己的头顶?昨天夜里把他的梦踩碎的人就是她?呵呵,真是无巧不成书。
女人开了口:大哥是新来的吧?
郭老四点点头,反问:你来这里是不是已经好些时日了?
女人笑笑,说:我都成这里的老住户了,住在你的楼顶差不多将近六年了。
郭老四一愣:六年了,问题还没解决?你究竟为啥信访呢?
从女人信访的马拉松,郭老四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他本想着到这个高端城市信访,会遇见一个黑包公,抱着黑包公的腿不松手,黑包公振臂一吼,地动山摇,他三天两天就能得到他期盼的结果,然后打道回府。但女人的话,像一股吹拂而来的寒流,使他的心里渐渐凝结起了一疙瘩一疙瘩的冰凌。
女人又是笑笑,很快转移了话题。她说她在楼上听到郭老四和房东吼叫了,她劝郭老四不要和房东锥子对剪子般地硬碰硬,房东头发长见识短,不读书不看报,没有文化,素质比较低,说话走路都横得和螃蟹一样。她让郭老四遇到难题就找她,她有办法解决。钥匙打不开门,这还不好办,换一把锁子不就行了?
女人下楼去,不一会儿,她的身后果然跟来了一个换锁的人。那个换锁者一手拎着个工具包,一手捏着一把新锁子。
一回一回的梦,都被皮靴的咚咚声踩得七零八落,到后来,郭老四就有点恐惧睡觉了。跑了一天,像足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像行乞者那般谄媚着央求着。瞄着人家极不耐烦的面孔,出气都得留神,唯恐自己言语上的不慎,导致人家把自己递交的材料从柜台里摔了出来——在郭老四的前面,有三个人的材料都被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摔出了柜台。那个女子就像一串鞭炮,时不时就噼里啪啦地炸响。她骂骂咧咧的,声称那三个人在侮辱自己,其中两个人似乎对她不信任,说她是个娃羔子,能解决啥子问题,他们嚷嚷着要见带有官衔的人。另一个人,据说在递交材料时,不但老盯着姑娘两个高耸浑圆的乳房看,而且还耍了流氓,手指头故意碰了一下姑娘的敏感区域。
回到租住地,郭老四只有一种感受,就是困乏。希望有没有?有,听那些接访者的慷慨陈词,希望是大大的有。然而,希望似乎遥远得近乎于飘渺,它挂在天边,像晚霞一样灿烂,看得见,却抓不住。失望,窝火,羞辱,饥渴,轮番在心底里云涌。进了房门,脱了鞋,袜子散发着恶臭,但他已经懒得洗了。斜倚在床头上,呵欠连连,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迷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抽得阁楼里烟雾缭绕,仿佛着了火。
他在等待,等待,等待皮靴的“咚咚”声。楼顶的女人,其实他在两个信访大厅里都与她相遇,他想告诉她,自己有点受不了她皮靴的咚咚声。她的皮靴踩在简易的楼梯上,声响格外大,像铁锤砸墙似的,能将楼梯砸得塌陷。奇怪的是,她总不按时回来,回来时就已经凌晨两三点钟了。郭老四想哀求她饶了自己,但话到舌尖却又咽了回去。那个女人总是笑着,总是笑着,她的笑容像胶带纸一样封住了郭老四蠢蠢欲动的唇舌。
今天是星期天,郭老四睡了个懒觉,他醒来后刚刚打开房门,却发现楼顶的女人站在自己的门口。女人手里拎着一个烧水壶,一见他,就把烧水壶硬朝他怀里塞。郭老四有点措手不及,他推辞不要,女人却执意要给他,两人推推搡搡了半天,郭老四才勉强接过了烧水壶。
郭老四把女人让进屋子,问她干吗要送个烧水壶给自己?女人说她曾瞥见郭老四用嘴对着龙头喝水,她当天就有了送壶给他的想法,可事情一搅扰,竟然忘记了。自来水没有净化,不干不净,喝了会闹肚子的。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不敢生病。
接下来,女人的语调变得就像郭老四的老熟人。她责怪郭老四邋邋遢遢,怎么不知道打扫房间呢?闻闻房间里的气味,能把人熏晕。再瞧瞧墙角,蛆虫在蠕动,屎壳郎挺着大肚子,苍蝇黑压压地像赶集。说着,她就动起了手,出去找了一块抹布,把郭老四的床沿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
郭老四不好意思起来,他强调这里不过是个临时居所,说不定明天就离开了呢!只要信访有了眉目,他一袋烟的工夫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女人咯咯地笑起来,说大哥啊大哥你想得太简单了,信访是个没有尽头的长征,不是百米短跑,你得做好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女人说她已经长住这里六年了,初来乍到,她和郭老四一样幼稚,妄想熬个三五天就能回家,可万万没有料到,信访是个泥潭,一旦跳进去,就再也爬不上岸了。
郭老四问她为啥事奔波了这么长时间?
女人的脸上依然闪烁着笑意,似乎一点都不悲伤。她遮遮掩掩,仿佛不愿意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郭老四又询问一遍,她这才漫不经心地絮叨了几句。尽管她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郭老四却已经听得惊心动魄:她原来是个女教师,有天傍晚出去给男同事送一把雨伞,尔后,在独自返校的路上,巡警扭住了她的胳膊,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她是个卖淫女,把她关进了看守所。父母替她缴纳了罚金,她得到了保释,但身上的污点却怎么也洗刷不掉。这个污点几乎毁灭了她:四邻指点她,朋友远离她,同事躲着她,许多家长也赶来凑热闹,他们串通一气,集体到学校闹事,拒绝她继续担任自己孩子的班主任。她上访,就是要讨要自己的清白。尽管办案的巡警得到了处理,但办案机构却不愿意出具正式的文件,对她的清白予以确认,因为他们害怕她以此为据进行诉讼和索赔。
女人笑着,柔柔的语气里却透露出一种罕有的坚定,她说她拿不到那份文件她就势不罢休,哪怕上访一辈子。
女人问郭老四为啥上访?
郭老四就背过身拭泪,他一开口,就哽咽得难以叙述。
女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哥你不用这么难过,哪个上访的人不是装了一肚子的苦水?但哭泣没用,笑着上访才是正道。
郭老四说谁不想笑?谁不知道笑比哭好?可身后的事天塌地陷,哭都来不及,还能笑得出来吗?
郭老四告诉女人,他的儿子,他的心肝宝贝儿子,被一辆车撞得差点没了命,在医院里的重症监护室里抢救了五天,人总算有了呼吸,但医生说,即使恢复良好,儿子也会成为植物人。令人气愤的是,撞他儿子的拉土车为当地一个实权人物所有,那家人付了三万元后,就再也不闻不问了,而儿子的医药费高达三十六七万,他借遍亲邻不说,还把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郭老四卖过血,可手捧卖血的钱,宛若捧着一粒米喂老虎,根本喂不饱老虎贪婪的胃口。郭老四的妻子跑去找车主,车主干脆耍起了无赖,他招来一帮社会上的混混,竟然把他的妻子毒打了一顿,导致妻子一条腿骨折,一只眼睛半瞎。
女人唏嘘了两声,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跨进门来,手里捧着个钱包。女人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钱,数了数,把钱塞到郭老四的手里说,大哥这些钱你拿回去给孩子治病吧,钱不多,四千,只能解决一时之需。
郭老四的手宛若被煎油烫着了一般,不停地甩着,不停地甩着,他甚至背起了两只手,死活不肯接女人的钱。郭老四说,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能拿你的钱呢?拿了你的钱我睡不着觉。
女人把钱往郭老四的被窝里一塞,一溜烟就从门口消失了。
房东一周收一次房租。收房租,她也不用挨个敲门,而是站在院子里吼叫。她一会儿喊南瓜脸,一会儿喊罗圈腿,一会儿喊黑豆眼。她给每个人都起了绰号,那些绰号被她阴阳怪气的腔调喊出来,更加阴阳怪气。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收房租,一个劲儿地喊蛤蟆嘴蛤蟆嘴,结果,就与郭老四的邻居吵了起来。郭老四的邻居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那个女人站在过道里,用指头戳着房东的鼻梁叫嚷,凶巴巴的,口里喷出股股火蛇,她警告房东不要再叫她蛤蟆嘴,否则她将对她不客气。在社会上,她拜了一帮干哥干弟,他们个个浑身是胆雄赳赳,舞刀弄棒,可都不是吃素的。房东的嚣张气焰终于被邻居女人遏制住了,她的舌头渐渐柔软,喃喃自语,解释自己叫她蛤蟆嘴其实是赞扬她呢。蛤蟆嘴大,嘴大吃四方,嘴大不是有福的预兆吗?
房东给郭老四起的绰号叫软小二。上一次,她站在院子里喊软小二,喊得声音都沙哑了,却无人应答。房东忍不住了,她急乎乎气乎乎地冲上楼梯,一脚踢开了郭老四的房门。房东恶声质问郭老四是活人还是死人?耳朵塞了驴毛还是塞了马粪?经她这么一质问,郭老四才对号入座,恍然明白自己就是软小二。软小二无疑是阮小二的谐音。阮小二是《水浒传》里的人物,但郭老四不知情,他只是觉得那个称呼太难听,是房东故意奚落和糟践自己。人倒了霉,燕雀都可以在自己的额头上垒窝,兔子都可以在自己的鼻孔里撒尿。嘿嘿,软小二。这明明是指自己裆里的那个东西又软又小嘛。在郭老四的家乡,说谁的东西软,那就是在侮辱谁。呵呵,房东这头母老虎,她又没和自己睡过觉,怎么知道自己的软硬呢?
郭老四诘问房东自己怎么软了,她是见过还是摸过?
房东振振有辞,说他走起路来腰软腿软,好像被人抽走了骨头,头更软得耷拉在肩膀上,难道叫他软小二还叫错了不成?
这一回,房东一喊交房租,郭老四就在床板上躺不住了,他唯恐“软小二”的呼叫声再次响起。他冲出门,跑下楼梯,掏出三十元钱,闪电一般把钱往房东的手里塞。钱的用途多种多样,在这里,它至少可以变得像一个热水瓶的木塞塞住热水瓶喷冒的热气。但奇怪的是,房东却甩着手,不接钱,她坚称郭老四已经交过房租了。郭老四很纳闷,辩称自己没有交,他记得很清楚,没有交就是没有交。房东用不屑的目光在郭老四的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嘴角抽向了耳根,拖着裹脚布一般长长的音调,讥讽郭老四好有福气好有魅力,才来了几天,就挂搭上了一个妖怪,竟然被妖怪包养了。妖怪替他交房租,给他买水壶,只是不知道给他暖没暖被窝。妖怪真大方,交房租,一交就是三个月的。不过,妖怪的钱不干净,有股腥臊味,自己拿着它,简直是在脏自己的手呢。
郭老四本想积攒一口稠稠的唾液,朝房东的脸美美地唾去,但喉结动来动去,却又将唾液咽回了肚里。他恶狠狠地瞪了房东一眼,然后转身离去。房东所说的妖怪,不就是楼顶的女人吗?那个好心的女人,做好事却要遭骂,可见世道已不成世道了。
不过,就在郭老四打算脱衣睡觉之际,房东却跑到他的房间里来了。房东呈现出一副挑衅的神情,号称郭老四刚才对她态度不好。咋啦,不服?不服气可以搬走呀,没人拦你!看到郭老四被自己泼了屎尿却沉默不语,房东的情绪舒缓起来,寒冬变成了暖春,刀刃变成了鸡翎。她以一种近乎亲昵的语调说,自己多嘴多舌,其实都是为了郭老四好,是怕郭老四喝了妖怪的迷魂药,上了妖怪的贼船。妖怪女人靠什么发财,你个软软的软小二知道吗?
郭老四盯着房东看,眼皮眨都不眨,像饥渴的婴儿眼巴巴地望着一个装满奶水的奶瓶。他倒想急于解开楼顶女人的秘密,搞清楚作为一个上访者她哪来那么多钱,为什么总是后半夜才踢踢踏踏地从外面归来。
房东直言不讳,一语点破了楼顶女人的真相:她在卖淫!她刚来这里时曾向房东哭诉。别看房东长了一张吊死鬼脸,不吃人却能吓唬人,其实房东是刀子嘴豆腐心,哪能经得住她汪洋般决堤的眼泪呢?她一哭,房东的眼圈就成了沼泽地,钢板似的心就逐渐被软化,最后竟然软得像一锅煮得烂熟的馄饨,汤汤汁汁,黏黏糊糊,泪花都在眼眶里闪烁了。楼顶女人宣称自己的清白之身被人涂了炭抹了漆,而上访就是要洗刷污垢讨回清白。房东现在才知道,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相信骗子,就等于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乌鸦是白的。但为何房东不驱赶她呢?都是一条项链拴住了房东的手脚。楼顶女人曾给房东的女儿赠送了一条24K的金项链,房东的女儿无比欢愉,见了她就阿姨阿姨地叫。房东曾经试图让她搬走,以免恶臭的粪便招惹嗡嗡的苍蝇,但房东的女儿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鬼迷了心窍,竟然以喝剧毒农药威胁自己的母亲。
房东走后没多久,楼上的女人却出现在了郭老四的房间。郭老四有点惊悸,一股寒意从骨缝里簌簌吹刮。房东所说的话,尽管真伪莫辨,却在郭老四的心里投下了阴影。恍惚间,在他的脑海里,眼前这个正冲着他笑的女人,瞬间转化成了一个鲜花覆盖的陷阱。
楼顶的女人觉察到了郭老四情绪的变化,但她把郭老四的沮丧误解成了信访的不顺利。她依然灿烂地笑着,鼓励郭老四向自己学习,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她装了满肚子的酸楚,却从不在公众场合显得颓废,她就是要笑,就是要笑。如果有一天,她走向刑场,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她,她依然会笑着等待飞向她的子弹。傻子爱笑,但她不是傻子。可她为什么还要笑呢?为什么还要在头顶别一朵花呢?那是为了既给自己打气,同时也把乐观的情绪传递给那些愁眉苦脸的信访者。刚来这里时,她确实哭过,整日泪水涟涟,但后来醒悟了,哭没有用,没有人在乎你的眼泪,你的悲伤永远属于你自己。与其哭,不如笑,笑比哭好。
郭老四瞅着女人头顶上的那朵花,口张了又张,却没有发出声来。女人显然明白郭老四脑子里盘旋的疑问,她解释说她是故意在自己的头顶别了一朵花。花给她信心,给她力量,有花在,春天就会在。
接着,女人转换了话题,对郭老四说,大哥,我想央求你一件事。
郭老四愣了一下,问什么事,尽管说吧。
女人从旗袍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说,大哥,这是一个存折,我想拜托你替我保管着,如果两年后我依然没有找你,你就把它转交给我儿子。两年后,我儿子应该读初中了,这些钱,是他将来读中学和大学的钱。
郭老四的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有点不知所措。眼前的这个存折无异于一块烫手的烙铁。谁知道,存折里究竟存着什么,是阳谋,还是阴谋?
女人看出了郭老四的忧虑,她笑了笑说,大哥不必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捎个物品而已。
郭老四强调自己家与女人的家南辕北辙,不在一个方向上,怎么捎呀?
女人说不用怕,不用怕,麻烦大哥专门跑一趟,路费由我出。
女人取出钱包,点出五百元,放在郭老四的面前。
郭老四瞪着眼前的钞票,感叹一句:你的钱可真多呀!他转而问女人:你一边上访还一边能大笔地挣钱,真了不起呀!信访现场总能见到你,你哪有时间挣钱呀?
女人微笑着说,大哥我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明知故问,不过,我从不掩饰自己,卖肉体就卖个光明正大。我靠身体赚钱,不亏天不亏地,因此并不觉得可耻。我的钱比这个世界上很多冠冕堂皇的人的钱干净。再说了,我不挣钱,那得饿死呀!不挣钱,我拿什么长年累月地信访,拿什么养活我儿子呀?
郭老四一时语塞。停顿了半天,他才说,你让我捎钱,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你自己为什么就不把存折送回去,却要绕着弯子雇人去送?
女人的眼睛里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阴霾,但明丽的阳光很快就弥漫了她整个脸庞。她说,大哥我可能要出事,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人家盯上了我,不然,我也就不这么麻烦你了。
郭老四问:谁盯上了你?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
女人说,我已经被列入了扫黄打非的黑名单,警察已经来过这里一次了,估计不久他们还会来。
郭老四呆坐着,手脚发凉。女人朝他妩媚地一笑,转身离去,走到门边,用手扶扶头上的花朵,掉过头对郭老四说,大哥,地址和姓名都在存折里。
郭老四打开存折,发现存款人的姓名叫叶素素。叶素素,应该是这个女人的名字了。存折里夹着的一张纸条,详细地写着她儿子的地址、电话以及存折密码等。存折上的款项,高达十二万九千七百六十元。
这个晚上,郭老四想起了女人种种异常的表现,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好不容易沉沉入梦,却被一阵杂乱的踢踏声、木椅的倒地声、玻璃的破碎声以及人的嚷嚷声所惊醒。他条件反射般地坐了起来,思忖是不是地震了?披上衣服,拉开门闩,跑出去观看。只见几个穿警服的人押着一个女人,扭胳臂的扭胳臂,揪头发的揪头发,把她拽下楼梯,拖向院外。在锈黄的灯光里,郭老四不能断定被拘押的就是楼顶的女人,但凭直觉,他感到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不会错。
很多房客都裸着上身,趴在过道的栏杆上瞧稀奇,他们指指点点,唾沫飞溅,似乎享受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快慰,但郭老四的心窝里却仿佛被人戳了一钢刀,痛不欲生。
就在他打算回房间的那一刻,他突然看见门前的过道里有一朵塑料花被弃扔在了地上,似乎还被谁踩了一脚。这不是女人头顶上的那朵花吗?那朵被女人视为春天的花儿,在拉扯的过程中却掉落在了这里,仿佛一颗明亮的星星瞬间化为了残缺的陨石。
郭老四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朵花,嘘嘘着,吹去花上的尘土。他走回房间,把花夹进了存折里。他想,等他把存折交到女人的儿子时,他也会把这朵花一并带给孩子,并特意告诉他:这是你妈妈叫我带给你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