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长篇小说节选)

2011-08-15 00:49郭文斌韩银梅
西部 2011年21期
关键词:小鱼

郭文斌 韩银梅

第二章 龙的传说

我听说,那是一个生死交错、传言四起的年头。我的祖父李继迁在与数万吐蕃兵马作战时被他们的首领潘罗支一箭射中,从此西平府的上空就盘旋着一片乌云,久久不肯散去。除此之外,我祖父那充满王族气息的毡帐内也一直弥漫着浓浓的煎药气味儿。支撑着我祖父不肯撒手人寰的一个重要原因据说是他若见不到我绝不肯离开病榻,而我却像是与他捉迷藏似地躲在我母亲子宫里迟迟不肯出来。其实我是多么崇拜他啊!我更怕见不到这位英雄盖世的祖父,他那英武绝伦的身影进入不到我的视线里。可是我没有办法,不是我留恋母亲那温润的子宫,而是一个人的降临人世也是有定数的,更何况是我。我的非比寻常并不是我所能做得了主的,就拿当时夏国民间的传言来说吧,人们都说,我是白龙投胎。就因为这个传说,我祖父多次将我父亲李德明叫到榻前,有气无力地说:

你……你再讲一遍……白龙是怎么……怎么显现的……

我父亲皱了皱眉头,很快躬身向前,再次重复白龙投胎的过程。

那是个天空格外晴蓝的日子,我父亲李德明携我母亲卫慕氏到贺兰山游玩。这贺兰山是我们党项人的山,我们的祖先逐水草而迁徙,争战厮杀也是为了能在贺兰山下这片草丰水美的颐养之地生存下去。就凭我父亲带着我母亲那么惬意地在山上到处逛荡,便可看出他们就是贺兰山的主人了。据说那晚的夜空也是格外不寻常,到处泛着点点的金光。就在他们入睡不久,一道闪电将帐篷的门窗掀开,一条巨型白龙游弋着蹿上床来,围着我母亲的腰部转了三圈就不见了。母亲吓得大喊大叫,浑身被汗水浸透,但我父亲却一把捂了她的嘴低声喝道:

别嚷!这是上苍给我拓跋氏送龙子来了!

接着他就拽起我母亲,两人磕磕绊绊来到帐外的一片空地上双双跪了下来。

隔着我母亲那硕大透亮的肚皮,我隐约能看见外面的一些情景,又因为我母亲穿着汉人的那种绸缎大红袍,我就以为外面的颜色也是那种朦胧的红色。当然我最急于想要看见的人是我的祖父李继迁。他来日不多,气息奄奄地盼望着与我的相见。但我母亲总是离他的病榻很远,情急之下我常常会拳打脚踢,母亲的呻吟声会招来一个我并不想看见的面孔,她是我的祖母罔氏。因为她一天多次盯着我母亲的肚子看,使她产生紧张感,那种紧张感传递给我后直接造成我的不舒服。起初祖母的脸还是慈祥又可亲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那张隔着红光的脸越来越不中看,满是猜忌和疑惑的表情使她的脸有些变形。当然我父亲李德明也会朝我这里偶尔观望,那都是被祖父问过话之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白龙投胎的故事之后。他盯着我母亲肚子看时显出了他的犹豫。我忽然摆出了一个龙的姿态并大声朝他喊着:

放心吧父亲大人,我就是一条龙,我是党项族的一条龙!

但是父亲看不见我,他悻悻地走了过去。我开始发脾气,我听见他们说我在这混沌温润的地方呆了十二个月了,在第十个月的时候人们就为我的出生忙碌起来了。我隐约看见,许多侍人婆子们紧张地穿梭着,巫师不止一次地做着法事,祖母几乎片刻不离地伏在母亲的肚子上往里窥视。我呢,索性屏气一动也不动,我又听见人们说:

到底是个龙胎嘛,肯定不能像寻常人那般出生……

大概上苍为了证明我的确是龙胎吧,硬是让我在母腹里多住了两个月,到了五月五日这一天,无论是我还是我母亲卫慕氏都受不了了!我要出去,我要去见我的祖父李继迁,我要去会会他那英武盖世的面孔,聆听他对我的教诲!哪怕今夜将母亲的肚子撕成碎片我也要出去!出去……我母亲的哭嚎声响了一整夜,所有的人围着她,简直是大家一起卯足了力气终于将我这天赐贵子迎到了人世。大概是我压抑得太久了,那第一声啼哭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太响亮了,在场的人都被震住了,谁也不敢弄出半点响声。于是我肆无忌惮地发着我初来人世的声音,仿佛是要给谁个下马威。

我父亲迫不及待地将我胡乱裹了一下就抱到了祖父的病榻前,这正合我意,我止住了哭声,静静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但我很快就失望了,他瘦弱、苍老,箭伤处散发着浓浓的臭味儿。他看见我挣扎着往起爬,浑身抖个不停,忽然他就哭了起来,两滴灼热的泪珠掉在了我的脸上。接着,他长叹一声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前强后弱,断断续续。我小心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本王生来有齿,少年降虎,弱冠受封,威名远播,但远不及此子……上苍赐我党项白龙贵子,瞧他啼声英异,双目奕奕有神……拓跋氏后继有人,我继迁死也瞑目了!

他说着猛烈咳嗽起来。众侍人忙着端水捶背,屋内一阵骚乱。我生怕被人抱走,我还没有听到他该对我说的关键的话。还好,我的身体在几个人的手中传了一阵之后停了下来,没有离开祖父的床前。但他接下来的一番话却不是说给我的,是说给我父亲和大臣张浦他们的。

……我继迁自幼生长兵营,备尝艰辛,虽说祖上开创的基业在我手中有了一定拓展,但是我们党项政权的羽毛并不丰满啊!照目前的形势来说,我夏国并不是宋、辽的对手……我希望德明儿审时度势,想法子归顺宋朝,和辽国搞好关系,休养生息……张浦臣德才兼备深谋远虑要竭诚辅佐……

我真失望啊!他盼我盼了那么久竟连一句重要的话也没对我说,而且他这一番软弱之言和他临离世的样子让我倍感遗憾,还不如不见面的好!不如让他那高大完美的形象永驻我心。

瞬间响起了一片恸哭声,我祖父如释重负地走了,弥漫在西平府的哭声中属我的声音最委屈最伤心。

时光之箭把我带到了大中祥符六年(公元1013年)前后,这时的我已出落成一个英俊少年,不知是白龙投胎还是祖上英异超拔的遗传,我堂堂的相貌被人们赞美和传说。我在读书习武的间隙喜欢带上人到边境的榷场逛上一圈。宋朝边境大市场里令人眼花缭乱的物品对我同样有吸引力,但不知为什么,当那些绢、茶、瓷器、金银饰品、药品、马、牛、驼、青白盐、皮物、铁器、药材等一一从我眼前晃过的时候;当党项人与宋人讨价还价的情景从我眼前晃过的时候,一种难言的情绪总会从心底升起……就在这人海如潮商贩如织的环境里,总有人能一眼认出我来,他们喊着:看啊!夏国公子……榷场会引起一阵骚乱,人们甚至不顾自己手中的交易纷纷设法要一睹我的容颜。那情景当然会惊动驻守在边境上的宋将们,我听说他们也早就在伺机一睹我的风采。于是我招呼随从,趁乱打马,急驰而去。但有一次我在榷场逛荡的时候却人不知鬼不觉地被宋画师画了像去,后来我听说宋边将们围着我的画像纷纷赞叹:真英武啊!可他们当中很快就有人忧心忡忡地预言说:此人日后必为宋朝的边患哪!此话没错,先不说我今后会成为哪方祸患,这话听来不入耳,就拿我们拓跋氏家族来说,原本出身帝胄,作为后代我岂能不承传祖业,励志图强,扩展基业,何谈他患!别人如此之说也罢了,使我纳闷的是,我父王李德明怎会在所谓的温柔之乡心安理得地受人之赐,享人之恩,完全忘了自己身为一王的责任呢?

可以想见我父王对我的宠爱非比寻常,他总是在忙于政务的间歇中招我来同他下棋聊天,由于我对书文涉猎广泛,我总是会与父王探讨一番当时我最感兴趣的《野战歌》、《太乙金鉴诀》之类的兵书。除此之外我们还研讨汉、藏语言文字,讨论佛教,对于治国安邦的法律著作更是津津乐道。有一天,我与父王正在下棋,不觉中又转到了如何对待祖传大业的话题上,我突然直截了当地问父王:

您是否觉得我们目前的生活上上乘?

父王举着一枚棋子停在了半空中:

你难道不认为我夏国目前的富饶安乐是好的么?

我的一枚棋子封住了父亲的一条暗道,一不做二不休地说:

苟且求安算得了什么本领?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怎能心安!

父王愣愣地看着棋局,忍不住赞叹起我的棋术来:

好诡异的走势啊!

接着他说:

我夏国靠自己丰饶的特产换来所需物品怎说是受人施舍!

我接着说:

既然我们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何必要去同人家换取什么东西呢!

父王听到这里叹了一声,推掉了棋盘里的棋子站了起来:

唉!几十年了,你看看我身上穿的这绫罗绸缎,口中喝的这香茶,手里捧的这瓷皿玉器……宋朝的这些东西哪一样我们现在离得了呢?更何况,连年来因无战事,得以保境息民以事生产,人们得以安居富裕,这都是托了宋朝的福气,人不能忘恩负义呀!

我对父王的这番说法真感到脸红,我豁然起立,说:

自古以来我党项部落都是以皮毛为衣,以畜牧为生,以英雄为荣,以霸王为求!曾几何时我们夏人变成了贪图衣锦粟谷的无志之流了?追溯我夏国遗迹,祖上为自己的邦域奋斗了数百年,如今却疏于治理,人心惰怠,贪图享受,乏于练兵,这种样子岂不是国不成国邦不成邦了吗?

父王听了我的这番慷慨之言后开始静静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他绕着我缓缓踱步,脸上露着匪夷所思的表情。半晌,他开始说话,声音幽幽的,像是突然被我捉住了短处。他说:

你出生的时候与你祖父有过一面之交,可惜你那时还不谙人事,不能够听见你祖父对我的交待……

我打断他的话更加理直气壮地说:

我祖父嘱你安民息战只不过当时兵亏财乏,是一时之举,可你却沉溺这温柔之乡,忘记了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根本!

父亲停住了踱步,依然不愠不火地说道:

你胸怀大志不错,可你有一个弱点……

什么?我急切地问道,我巴不得父亲能将我的不足一语道中。然而他却说了一句我很不服气的话:

你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

错了父王,依儿所看,我部族养精蓄锐多年,囤积了实力,已到了四行征讨扩大疆域的最佳时机……

父王用一声长叹制止了我的自以为是:

那梦中的宏伟蓝图我是一刻也不曾忘记啊,只是时机未到,蛮干不得!

他这么说时那双不甘心的眼睛早已远离了我们的“残局”,伸向某个使我也颇感费解的地方。

这期间,由于辽宋两国的矛盾正处在激烈的当口,他们都想方设法笼络我们夏国,父王李德明从两边都得到了不少封爵嘉赏的好处。这年九月,父王被辽国封为夏国王,那天他高兴得忘乎所以,陶醉在被人封王的喜悦里。我却不以为然。父王从欢腾着的人群中走出来,在一个僻静处找到了正在独自饮酒的我。他看见我就笑了起来,说道:

我被辽国封王,举国上下都高兴,为何只有你闷闷不乐?

我满腹的怨气正不知从何而发,加上酒在我的头脑里燃烧,便愤愤答道:

你原本就是夏国王,用得着谁来封你?就算是别人封了,你又何至于如此看重,如此得意呢?

父王显然也喝多了酒,他摇晃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一直凑到了我的脸前,说道:

真是好样的啊!我们党项人的后代就该如此。可是你到底年轻啊,还不懂得自己封王与强国为你封王的区别,还不懂得被人认可的重要性啊!

接下来父王开始动用数万民夫在延州西北的山上大兴土木修建行宫,绵亘二十余里。我们王族每每从夏州至延州的出行无不大辇方舆仪卫开道,那豪华气派与宋朝皇帝也无两样。有一天,我们刚刚出行回到西平府,就有人奔跑着前来给父王禀报说,在怀远镇北的温泉山上看见了龙,于是父王忙带着我来到怀远镇祭祀,并在这时作了迁都的打算。我跟在父王身边问他:

难道就是因为怀远镇出现过龙就要动土迁都吗?

父王说:

元昊啊你到底年轻,想问题还太单纯,父王现在就给你讲讲为何要迁都的理由吧:西平府虽说地肥水美,但它身居四塞,地形开放,我来彼往都很容易,可怀远镇就不一样了,西北有贺兰山为屏障,东南有黄河围绕,后有西平为盾,形势地利都适合千秋伟业的发展,更何况你不是也看见了,卜占时神都宣布了嘛,西平府到了该迁都的时候了!我恍然大悟,心里暗想,原来父亲为建国称帝的大事一直在作着准备。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金鳞银甲驾驭一朵云团俯瞰着怀远镇。原来我就是那条龙啊!不错,我原本是龙,生来就是大夏国的中流砥柱,我在怀远镇的上空腾跃翻飞,听见人们阵阵的惊呼,怀远镇星罗棋布的宫殿大宇也清晰可见,我隐隐感觉到,我的命运已经与这怀远镇紧紧联系到一起了。

天圣六年(公元1028年)五月,父王第一次派我出征甘州、凉州。那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正为自己迟迟没有创建功名的机会而焦虑。因此,我接到这个命令后如风鼓帆,又如脱弓的箭,以势不可当的劲头出发了。我的首次作战有如天助,没费太大的劲儿便一举拿下了甘州和凉州。凯旋后父王大喜,立刻就将我立为太子,将我母亲卫慕氏立为皇后。接下来他又向辽国为我请婚,辽兴宗就将他的宗室女封为兴平公主准备嫁给我。这事在王府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上至达官下至侍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当然首先难过的是我母亲卫慕氏,她连日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加上我舅父卫慕山喜在她身边怨声喋喋,质问不休,搞得她更加烦闷,一心想要我父王给她个说法。最受伤害的是我妹妹卫慕小鱼,一听这姓氏就知道她是我母族的人,是我卫慕山喜舅父的亲生女儿。说起这卫慕小鱼,就触到了我的心病,但这心病我却没对任何人透露过。小鱼出生不久就来到我家生活,在我母亲膝下成长,与我青梅竹马一起玩耍,表面上我们以兄妹相称,但谁都知道我俩注定要做夫妻的。拓跋氏和卫慕氏都是党项大族,多年就有着联姻的习俗。小鱼从小就被按照王族正室的要求培养着,如今出落得如花似玉,文武兼备,言行举止无不透露着王族的高贵雅致。照理说,这次我打了胜仗被立为太子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给我和小鱼圆房,将小鱼名正言顺地立为太子妃,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都相信这件大喜事不久就会到来。这就又触动了我的心病,小鱼妹妹虽然好到无可挑剔,但从感情上讲,我一直拿她当亲妹妹看,并没有像对其他女人所产生的那种冲动。但我们的关系却是天命,圆房是迟早的事。因此,别人盼望着的好事正是我惴惴不安的心事。小鱼妹妹大概早就习惯了她今后将作为正妻的角色,所以她的心境与我是不同的,特别是我们长大以后,小鱼常常会有意无意地向我流露女人的心思,我呢,只能装糊涂,怕伤害她,毕竟我对她有着情同手足的浓厚感情。可就在这个时候,父王为我向辽国请婚的事横空冒了出来。说实话我对辽国公主的事并无兴趣,那种陌生和异样想起来就让人不舒服,但这也是天命,身为王族的人都深深懂得,为了大局,为了江山社稷,个人的生活和情感都算不了什么,到了关键时刻个人的一切都得通通让道!

在这纷乱如麻的心境下,我只得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读起了我最喜欢的兵书《野战歌》。在此之前,听人们说小鱼妹妹将自己关在闺房里不想活了。这大夏王府里第一着急的人不是她父亲卫慕山喜,而是我父王李德明。小鱼自幼在我父王身边围颈绕膝,乖巧可人,感情上早就形同父女,父王平日视她为掌上珠宝,疼爱之心在我之上。如果到辽国为我请婚不是个万全之策,他是断不会伤害到小鱼的。听到小鱼不想活了的消息他心如刀割,亲自跑到她闺房叫门劝说。当然我也去了,我母亲也去了,但谁去都没用,她就是不开门。后来是舅父过去将她怒斥了一顿她才发出声音说她还没死。

这天我正在读书,忽然小鱼妹妹的侍女阿丹急匆匆找了来,说小鱼约我去“暗香亭”习剑。这暗香亭还是祖父李继迁时的工匠仿照唐朝的楼亭建筑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它雍容华丽的唐风和这俗软的名字,但小鱼喜欢,我们从小习剑做功课玩耍她都要指定在这个亭子,久而久之,这里成了我俩的私地。自从“辽国请婚”的决定公布以来,我再没见着小鱼的面,也似乎忘记了暗香亭。此时她约我去,我即刻前往,那剑可是数日未摸了。远远望去,小鱼并没有换上舞剑的装束,而是身穿她平时最喜欢的宋朝贵族妇女穿的那种绫罗曳地长裙缓缓徘徊着。多日未见,她羸弱颀长的身影更显忧郁。近看时,果然腮边挂泪,憔悴不少。这让我的心里泛起一阵疼痛,但我还是装作没事的样子问她:

妹妹说是习剑却这般装束,到底为了何事如此伤感?

小鱼却抹着泪讥讽我说:

谁比得了你,就要给人家辽国当驸马都尉去了,真是春风得意啊!

我听了这话感到有一股暗影蹿上心来,一种屈服于人的羞辱遍布了全身。我跳起来一剑削去了亭檐处斜垂着的柳枝,一对鸟儿尖叫着逃远了。小鱼脸色苍白地望着我,我不忍心朝她发火,就背过身坐在一条石凳上。小鱼当然不买我的账,她一改先前的柔弱,走到我的面前,将我的脸拨向她,死死盯了我一会儿。说实话,从小到大我还从没有看见过她的这种表情,那么复杂,她一贯的清纯在这一刻被上天拿走了似的。当然,比这更严酷的表情发生在后来,发生在不久以后的那场变故中……三尺白绫绕在她天鹅般的长颈上,隔着重重罗衫,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也清晰可见……那是我的骨肉,是我在遇到野利氏之后的那些疯狂时段里对小鱼造下的孽!我也经常在想,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指使人的所作所为吗?不然怎会让人在亲情之间发生那种意想不到的杀伐?

也就是这一次她这么盯着我的时候让我有了一种预感,使我在她的表情里看见了我们党项人骨子里的占有欲是多么了不得!我甚至都很害怕,不知小鱼今天会将我置于何地……还好,她叹了口气,似乎是放掉了我,她一只手重新温柔地抚上我的肩,说道:

唉!我怪你又有何用,谁不知王命如天,国事为重,我们亲爱一场到头来也不过是浮尘飞舞各自有命啊!

是的,她这样一说,似乎把世间的事情都点破了。但我还是要对她表露真情,我对她说:

人虽是各自有命,但亲情绝不是浮尘飞舞……

小鱼重新看着我的样子把我的话打住了,我很快又像个小孩子似地说:

就算那个什么辽国公主来了我也不会与她亲近,我的心里小鱼妹妹永远是第一位……

卫慕小鱼凄凉一笑说道:

好,有你这话我这些年也算没白活,受姑妈教养多年,我不会不明事理,更不能太难为她老人家,今天我找你来的目的其实就是要听你说这句话,现在,我已心满意足,没什么可说的了,你去吧……

如果这世上真有后悔药,我首先要喝上三大碗来解除我对小鱼的欺骗!我对她说她在我心里永远是第一位的时候,其实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野利氏。那是我在出征甘州途经党项族野利寨的时候遇到的奇迹。如果说我是上苍给拓跋氏家族赐派的龙,那么野利寨的寨主野利兄弟就是上苍给这条龙配上的一双羽翼。关于野利兄弟,后面会有大段精彩的故事讲述他们,而现在,我只想说我的第一个女人野利氏。不错,野利氏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而小鱼,她只是我的妹妹。可我为何要在那一刻骗她说她永远是我的第一位呢?我想那一定是慑服于王族的威力,再就是不忍伤害她。尽管一位辽国公主将要取代她的位置,但卫慕家族与生俱来的地位是谁也无法替代的。

就像野利氏一样,如果说卫慕家族是父亲的宿命,那么野利家族之于我呢?那天晚上,当我的队伍路过野利寨的时候,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兄弟俩早早就迎候在那里了。他们热情地请我们当晚驻扎在野利寨,为我的部队准备了大锅的煮肉、上好的酒和无数的毡帐。让我更加感动的是,这兄弟俩竟然提出要跟着我一起去打甘州。打仗这种事,当然是人多胆壮,尽管我研究了无数兵书,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尽管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身手,但真枪实刀地打毕竟是第一次。我连忙将跪在地上的野利兄弟扶起,说:

我与二位寨主虽说从未谋过面,但二位在党项人中的名声我却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豪气侠胆,如二位寨主愿意跟随我出征甘州,实在是我元昊三生有幸求之不得的呀!

野利兄弟见我答应了他们,自是一番感激涕零。他们的心情我当然能理解,和我一样,终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机会了!就在这时,帐帘一掀,进来一个英姿勃勃的红衣女子,说实话,她那双闪电般的美目顷刻间就击中了我的心脏,我和她对视了片刻,我看见她饱满的胸部起伏急剧,若不是野利兄弟的一声呵斥,那突然而来的尴尬情景真不知如何收场。野利旺荣嚷道:

放肆!叔叔平日如何教你?一个女孩子家的规矩都忘了?快给元昊公子行礼!

这女子红衣一扬,躬身伏跪,漆黑的盘发似一团乌云将一股山野芬芳朝我袭了过来。

她就是野利氏!那时我们近在咫尺。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事情让我如此战栗,特别是在一个女子的面前反应如此强烈也实属首次。她也一样,我看见她在微微颤抖着,听见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见过公子……我野利氏……强烈要求跟随公子去打仗……哪怕身死战场……我……我也死而无憾!

我使出浑身的定力装出沉稳端庄的样子将野利氏轻轻扶起,四目对视,男女之情已心照不宣。野利遇乞一把拉过野利氏就往外走,但她的眼眸还在顾盼着我,我愣愣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半晌竟不知身在何处!那一宿我彻夜难眠,这不能怪我见异思迁,野利氏给我的感受是女人,而小鱼只是妹妹。更出乎我意外的是,这个晚上野利氏从帐窗翻进来做了我的女人。她的大胆和热情调动了我的欲望,我闻着她身体上的山野芬芳听她表白着对我的倾慕之情,这个野利氏啊,可真有她的!她说道:

你看我真是个能把传说变成事实的女人吧?在你从未知道世上有我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言,此生非元昊公子不嫁!

我故意逗她:

我毕竟是夏国公子,未来的夏国继承人,你一个小寨之女为何要攀高枝,难道是倾羡王族富贵的虚荣心驱使么?

黑暗中的野利氏长叹一声,双眼放出熠熠的光亮,说道:

公子不要小看我,今夜苦短,总有一日我会对你说个明白我俩是何等缘分……

我督促她立刻就说,可她却说时日不到,透露天机会影响前途,我想到这毕竟是出征的途中,便不再追问。但从那以后,野利氏的身影便坚固地驻守在我的体魄里了。一口气打下甘州,又轻而易举拿下凉州都有如神助,难道这野利兄弟果真是我几世宿缘,在我第一次出征时特为我注入力量的?

没人知道我打了胜仗被封为太子那阶段的心情。我在热恋,满心满脑装着的都是野利氏红色的身影和芬芳的气味儿。每到黄昏,我都化装成一个骑士打马出府,静悄悄奔赴在与野利氏相会的路途上。从西平府到野利寨,途中要穿越一片茫茫戈壁大漠,戈壁过后,褐色的峡谷地貌展露眼前。我一边驱马急驰,一边欣赏着那沟壑纵横、黄河水穿越其中的奇景,特别是这一时刻,那轮鲜红的太阳正缓缓下落,那红色的光辉将河面映照得如胭似脂,全然一条红河了。我为这颜色陶醉,因为那正是野利氏的颜色,是我女人的颜色,也是我俩爱情的颜色!

也就是在这样的景色里,我和野利氏坐在高高的沟壑之上,霞光河水浸润着一切,我突然向野利氏承诺,有朝一日我一定将那最为尊贵的皇后之冠——金丝起云冠戴在她的头上。我还记得当时美丽的野利氏凄然一笑,说道:

那冠太奢华了!我只求此生不离不弃,已是莫大荣幸……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当时踌躇满志,预感我的前途一片光明,我一定能将起云冠亲自戴到野利氏的头上。

也就是这个时候,父王向辽国为我请婚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对小鱼撒了谎。那是一个人心混乱的阶段,我也不例外,表面看上去虽然安静,但情况却相反。我对野利氏说了辽国公主的事,她却没有像小鱼那样尖刻,相反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笃定和坦然。

我以父亲迁都兴庆府为理由,一再推延去迎接兴平公主的期限,但就在迁都完毕的那个庆典上,我喝醉了酒,惹了一个天大的祸事让我后悔不迭——我错把小鱼当成野利氏全盘端出了我的秘密,并在错乱中与她媾和成鸾,好不孽障!兴平公主的事正让小鱼耿耿于怀,凭空又冒出我与野利氏的私情来,小鱼妹妹的伤心欲绝和看破红尘可想而知了。但那情那景,谁都无法解决。因此兴庆府虽说正经历着迁都之喜,但表面的喜庆之下却是啼泣愁烦,全家人劝不住小鱼,只得依了她去戒坛寺出家为尼。

不久,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了,我父王李德明突然驾崩,在一片悲戚之中,我忽然感到一股成熟的力量正注入我的身体。

我隐隐感到,属于我的时代开始了。

第三章 沉河

夏王李德明临终前做了一个梦,这梦蹊跷玄惑,使他百思不解。他几次想要占梦师为他解梦,但又觉得这是天赐机密,除了自己觉悟,是万不可泄露于人的。从那天起,无论他醒着还是睡着,只要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片远远近近的声音聒噪着,将他带进那个梦境里。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五彩缤纷的鸡鸭鹅雁还有各种鸟类,它们像是浩浩荡荡的军队从天边朝他开来。他没有惊恐,反而从心底升出一种无法言传的舒适。天空又蓝又亮,那样辽阔,铺天盖地的队伍离他越近,那绚烂的色彩越是光泽四溢。他努力辨别着那声音里的意图,但是太庞杂了,也太雄浑了,他只好什么也不做,静静地观览和享受着那奇美的景象。

而这一天,他忽然就明白了那百鸟共鸣的语言。不错,是语言,是党项人的语言,那铿锵和富有节奏的吐字和发音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哪怕只有两个字——放手——放手……

是的,那万众一心的声音原来只有两个字:放——手!他明白了,全明白了!一种将卸大任的复杂感情缠上了他的身心,使他措手不及。怎么会这样呢?他正在运筹帷幄,建立大业的基础正紧锣密鼓地进行,兴庆府刚刚落成,那真正的大夏皇位他还没有坐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放手呢?但很快他就悟出了其中的玄机,他想起了白龙投胎的李元昊。原来我父亲李继迁和我李德明两代都是他的奠基人,原来那高高的大夏龙座是这白龙投身之人的!

既然这是天意,既然事态如此紧迫,他就必须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位置,竭力做好“放手”前的几件大事。

小鱼出家为尼,这对李德明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为了维护王威,她离去时他并没有阻拦,他看着卫慕氏等人都哭哭啼啼地劝阻相送,自己却稳坐不动。同时,他用眼睛寻找着太子李元昊,他的无影无踪让李德明很是生气,说什么他这会儿也该劝劝她,想办法将她留住。李德明将小鱼这突兀的行为当成是她对他的报复,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她和李元昊之间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太子此刻正躲在一个避人的地方,为酒后将小鱼当成野利氏的行为忏悔着……

李德明猛然警醒:咳,儿女情长何时了,由她去吧!

辽国已督催夏国前去迎亲多时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完成这件大事!于是他在小鱼走了之后,下令太子李元昊亲自到辽国迎请兴平公主归嫁。李元昊接到诏书立刻就从一种混乱的心境中摆脱了出来。

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想。

攻打甘州凉州的威风与惬意一直盘桓在李元昊的心头,但那不过瘾,那只不过是自己初试身手。自那以后,各国为了自己的利益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大局,少有战事发生,这让正与野利氏偷偷热恋着的李元昊在儿女情长之余总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总觉得他的生活即使从那温柔之乡醒来后还是缺少着某种重量。此刻他浑然一振,一改往日对辽公主被动的态度,竟以争战的气势集数万骑兵向宋辽交界的一个州城开拔。这使得宋朝边境立刻警惕起来,悄悄在州城布置了兵力,做好了防备。这一晚李元昊的迎亲队伍刚行至此地,忽然大风骤起,阴云密布,李元昊心中大喜,忍不住叫出声来:

天助我也!

他将一位助手叫到身边低语,那助手频频点头,当下他们就在此地安营就寝。到了深夜,一队轻骑兵悄悄潜入宋营,宋知州即刻装成万事不知的样子喊道:

何方贼寇,留下人头马匹来!

接着一支暗箭飞来射倒了一匹马,李元昊这才知道,宋营是有防备的。当然他此次的目的并不是来打仗,只不过是顺便摸一下情况。他一挥手,带着自己的轻骑兵快速撤离了。

李元昊将兴平公主迎娶回来的第十天,李德明突然身亡。举国上下的喜庆顷刻变成一片悲哀。此刻为德明王做法事的大巫师将一身重孝的李元昊请到近前看“擗算”的竹片,并对他说夏王是遭逢克星厉害鬼了,这厉害鬼来自东北方向,盘踞附近,恒久不去,他还须请战神助驱。

接下来数小巫击打铁器,铿锵震耳,巫师旋舞吟唱,烟雾缭绕,一派请神降临的景象。不久,灵柩前的空地上被掘出了一个坑洞,巫师将一沓鬼影状的纸人儿一边焚烧一边扔入坑洞,众小巫围坑咒骂,向坑内喷酒,瞬间火焰燃起。

李元昊看着巫师消灾驱鬼若有所思,忽然想到了刚娶进门的兴平公主。尽管在辽国看见的兴平公主雍容盛装,珠宝金银点缀一身,远远看去,像一大朵正开放着的富贵牡丹花。可是野利氏那热烈的红色是那般强劲地缠绕着他的身心,使他觉得那次对小鱼的一席话中至少一半是真切的,他的确不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辽国公主。虽说他们已按照辽国皇族的方式拜过了天地,回来后又按夏国的习俗举行了隆重的婚仪,但迄今为止,他并没有好好地看上她一眼。父王正值壮年,身体一向强劲,怎会突然就去了呢?可见的确是被哪方厉害鬼掳了去……东北方向……盘踞附近……李元昊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说这新娘子就是从东北方向而来的厉害鬼?这么一想他不寒而栗。坑内大火渐熄,围坑的小巫们正将手中短箭射向那滚滚浓烟中。他一把拉住大巫师问道:

此鬼如何?

神形俱疲的大巫师狠狠朝已被掩埋着的坑内啐了一口喝道:

冥顽不化!不过任它三头六臂再难兴风作浪,本巫伙同战神已将它驱逐天边,消散云端……

李元昊心事重重地来到母后卫慕氏的住处请安,自从小鱼出家后母亲一直闷闷不乐,对新进门的兴平公主除了必须的礼节,并无其他热情,加之李德明的突然暴亡似完全将她击倒了。卫慕氏拒绝见人,她身着白袍,神形枯槁,啼泣不断,全没了往日王后的威仪。

李元昊叩见过母亲后,才看到同样重孝的国舅卫慕山喜正陪坐在母亲的身边,就给舅父也行了礼。

兴平公主的出现明显给这个王族布上了一层阴影,仿佛大家的前途都被她给毁了,不仅如此,这敌对情绪也朝着他来了,好像这一道旨令是他李元昊自己下的,小鱼也是他逼走似的。卫慕山喜微微泛黄的脸带着刻意的冷淡问道:

法事完毕?

是。李元昊答道。

派去辽宋报哀的使臣还没有消息?卫慕山喜问。

路途遥远,还没有音讯!李元昊又答。

于是,彼此的沉默使空气凝固了似的,不仅是凝固,那静谧的感觉里还有着一种肃杀的气氛。相形之下,李元昊倒愿意让母亲的哭泣重新响起。对了,她不是一直在哭吗?怎么此刻突然停顿了?还有舅父,明知故问的几句话分明是在遮掩着什么。还有他们的表情,故作镇定中有着不宜察觉的慌乱。他们这对亲姐弟这是怎么啦?近来他虽说承受了他们的淡漠,但此刻的感觉却是异样。一贯由父王主宰的这个世界突然没了指挥,他这个众所周知的未来新主显然还没有进入角色,还没有从这场突变中回过神来。他疑虑地退了出来,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朝兴平公主住处走去。

新近被娶到这陌生国度的兴平公主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了!身为皇族宗室女,她是那样的无奈,为了拒绝远嫁夏国,她孤身斗争了很久……连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心腹侍女桃红都求了她多少回了,桃红跪在她面前说:

姐姐呀,你不能就这样死去,你这么着去了……那大狱里的青山也定死无疑……

你……你今天非得给我起来……只要咱好好活着,这苍天他不能太亏欠苦命人儿吧……人家都说……苦尽甘来……姐姐你得活下去,瞧瞧那甘甜的日子到底什么样儿……

兴平公主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桃红两眼哭得红肿,一个小姑娘家连点儿水灵劲都没了!因为她的事将桃红磨难成这样……公主的心都要碎了。桃红虽说是侍女,但两人的感情深如姐妹,一年多来这姑娘夹在公主的灾难中也是活不成死不成的……还有青山,不知他现在情形如何,是生是死……上面新传下话来,只要她顺顺当当嫁到夏国去,就给那青山留条活命,她要是死了,青山和她身边的这些人就都活活跟着陪葬!就凭这个,兴平公主也不能死,她挣扎着爬起来,看见围着她的仆人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她,是那般的可怜……看见她往起爬,人们的脸上都呈现出希望,好像都能死里逃生了……

唉!我的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包括死!既然如此,今后我就做一溪水吧,流到哪里算哪里……只是,只是苍天为何还不斩断我的情缘,使我像真的一溪水那样任意漂流呢!

她开始张口喝桃红喂过来的参汤,随着她的下咽,身边一片唏嘘,人们得救了般彼此相告: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呀……

兴平公主一闭眼,大口大口喝起参汤来。

在出嫁前不久,兴平公主提出了一个条件,她要与恋人青山见上最后一面。上面答应了她的请求。调养了一段的兴平公主恢复了身体,往日的美丽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只是这份美丽里多了一份沉默,多了一份忧郁。这一天,天气还算明媚,通向大狱的一条小径上轻快地颠簸着两乘素淡的小轿。虽说这一行动是皇上特许的,但这依然是个秘密。轿子是特意换了的,就算别人看见,也只以为这是某个普通的主仆去办普通的事情而已,谁都不知道这简单的小轿以外,有着多么森严的布防。兴平公主将轿帘撩开一条缝往天空上看,一双白色小鸟儿正嬉戏翱翔着,这忽然使她想起汉代乐府里一首叫做《双白鹄》的诗来: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突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相别离。

躇踌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

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

……

她自小就为这诗中的故事哀伤痛楚,哪成想它今日成了自己的写照!唉,也罢,就要见到青山君了,已分别半年之久,朝思暮想,不知他现在是多么可怜的样子……也可能这就是今生最后一面,这短促的时光说什么也不能只在眼泪中度过……

但让兴平公主死都不会想到的是,她与青山侍卫官的最后一面,竟是斩断她情丝的最锋利的一把刀!青山一如他们刚认识时那般英俊挺拔,他看上去不但没有受苦,反而养尊处优的样子。他像个陌路人似的对兴平公主没有丝毫热情,使得兴平公主一声“青山君……”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青山冷冷地说道:

你真是没必要再来见我,你欲死,差点害我等陪你一死!你既然非要一见,那我实话相告,半年来我被封官赏爵前途无量,现如今已对你情断义绝,请公主好自为之,将你我的过去一笔勾销!

兴平公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不知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奔出了会见室。她没有看见她转身后青山那如洪水般的眼泪,也没有看出来那情景只要再多延续一分钟,青山就会崩溃!当然她更不知道青山拉住桃红的衣袖虽泪流满面,声音却仍然冰冷:

一辈子都别对她说,否则你就死定了!

桃红会意地与青山对视了片刻,他们彼此都明白,今生的缘分的确被斩断了!

兴平公主看见李元昊走进来,禁不住有些慌乱。前不久还是喜装的她此刻已是一身孝服,她放下笔墨按照辽礼对他拜了一拜,李元昊哼了一声走到桌前拈了一张看了看,又看了看其他写满字的纸张,都是一些最著名的汉唐诗歌,也都是他和小鱼从小就喜欢的佳篇名句。兴平公主的字迹也异常秀美,若换一种情景,李元昊大概会喝彩,但此刻不行,他心绪烦乱沉重。兴平公主果真如辽国当初的许诺,是个百里挑一的美女,可在李元昊看来,她身上散发着晦气,她的美里藏着不吉利,她那凄然一笑里有着厉害鬼的影子。陪嫁过来的侍女桃红给他端来了茶,李元昊往那茶里睃了一眼,好像那一盅上好的茶水里也翻滚着厉害鬼的杀机。李元昊很后悔,不知道他此刻来到新房干什么。迎亲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借故大醉并没有与兴平公主同房,当然第二天第三天他仍然没有近她的身,他火一样的热情只在野利氏一个人的身上。至于兴平公主,他只是把她迎娶了回来,履行了他的义务,以后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父王的驾崩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使他堂而皇之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难道我是来验证她就是克死父王的厉害鬼么?他悄悄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又觉得兴平公主也已窥明了他的心思,一时间一句恰当的话也找不出来,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

令兴平公主颇感意外的是,当她一踏上这塞外国度的土地,一股莫名的森冷就朝她袭了过来。虽说那陌生的丈夫李元昊是带着浩浩荡荡的军队来迎娶她的,但那暗藏着火药味儿的热情似乎与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时值初秋,一路上阴雨绵绵,蛮荒之地充斥着牲畜与河水的腥味儿,那愁煞人的心情使她感叹起当年王昭君、蔡文姬这两位才貌双全的女人的命运……想不到今日类似的命运却落到了自己头上……

在婚礼的仪式上,兴平公主看到了婆婆卫慕氏那张冷淡的病恹恹的面孔,国舅卫慕山喜明显含有敌意的眼神……所谓的丈夫几乎躲着不见她,一国之王的公公又在她喜期还没结束就暴病身亡……多么晦气呀!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说都与自己有关吗?可是谁又主宰着自己的命运呢?

所幸她也怀揣着断情之痛,彼此间的距离感正合她意,但她总不能对国王的暴死也无动于衷吧!连日来兴平公主不知所措,新夫李元昊几乎还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外面办法事的声音骤起骤落,她和桃红两人时而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时而分开又莫辨东西,那可怜的样子真不知何时是个了结!

还是桃红想出了好办法,她将笔墨纸张铺好,让公主以写字平静心绪,摆脱惊恐。兴平公主刚刚安稳了一些,几张写坏的字随意散乱着,李元昊突然就进来了。因此她是那样慌张,想遮掩已来不及,只好任他随意翻看着。李元昊的英武是她没有想到的,虽说当时家里人劝她时都夸过口,他们说谁不知道这夏国太子是英俊超拔的好人才,将来必是大夏国王的头一人选,可你堂堂一个皇室宗女竟眼界低小心胸狭隘看上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卫官,真是岂有此理!毕竟青山的阴影还没有从兴平公主的心头散去,她对李元昊更多的感觉还是陌生和畏惧,特别是他对她的态度,令她费解,与当初他们热诚请婚的态度截然相反。

彼此正尴尬着,外面一阵喧哗,李元昊便急匆匆往外走去。果然是去辽宋报丧的使者陆续回来了。夏国使者带回来了两国精良的车辆马匹,车上载着高高的货物,还有两国派来的高官随从也鱼贯而来。这时就有人高声宣道:

夏国太子嵬茗元昊接——封!

一阵强劲的心跳将李元昊降住了似的,但他很快就知道了是辽兴宗耶律宗真以两国“婚好之谊”派出宣徽南院使、朔方节度使、潘州观察使等人带了他的封册到兴庆府封李元昊为夏国王来了!父王曾经的感慨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

你还太年轻,你还不懂得自己封王与强国为你封王的区别,还不懂得被别人认可的重要性啊!

眼下夏国面临着无主掌控、无新主登场的空白局面,正急需有强权来主持一番,认定一番!这使得一身重孝的李元昊很快就屈身接封,欣然受之!紧接着,宋朝方面的消息是:宋仁宗下诏“辍朝三日”,同皇太后换了素服至幕殿为李德明祭奠致哀,并追赠李德明为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官职称号。派来祭奠的官员是开封府判官度支员外郎、六宅副使内侍省押班正副使组成的祭奠团,他们带了宋仁宗和皇太后所赐的三百匹帛布、七百匹绢以及良酝佳酿、牛羊米面等。一时间,大殿热闹非凡,原本大悲的场面又恢复到大喜之中了。

皇后卫慕氏怎么也没想到,侄女卫慕小鱼的出家之痛还没歇缓过来,李德明的暴亡又将她击倒了!一时间她除了哭再也没了别的主意。刚才弟弟卫慕山喜又来了,前阵子他是因为不满向辽国请婚不断在她跟前发着牢骚,使她心烦意乱,这等大事岂是她一个女流能阻止得了的?她难道愿意将小鱼未来的尊位拱手让给他人?无奈之下她骂了弟弟好几次了!每次骂过,卫慕山喜悻悻退去之后,卫慕氏都更加难过。她就这么一个亲弟弟,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姐弟俩相依为命一直梦想着元昊与小鱼成亲之后,两家人就将这夏国的天下坐稳了,谁承想,人心善变世道多舛,事态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卫慕山喜说这不明摆着下一步就没有卫慕氏家族的一席之地了吗?但更可怕的是卫慕山喜近一段的言行。刚才,他终于点破了窗户纸,说出了一句差点将卫慕氏吓死的话——趁机夺权!

卫慕氏止住了啜泣,睁大了带泪的眼睛望着卫慕山喜问道:

什么?你要杀了元昊?

卫慕山喜讪笑着说:

您说什么呢我的姐姐,元昊是您的亲骨肉我的亲外甥我怎可能杀了他呢!

卫慕氏擦了把眼泪紧张地说:

你听好了山喜,自古以来夺权弑君都是把脑袋提在手里的凶险之事,先王驾崩,太子继位,自古皆然。卫慕氏永远是拓跋氏的亲家,我们到何时都是他的娘舅亲人……

卫慕山喜忽然沉下脸抢过话头说:

卫慕家靠什么站稳脚跟?是靠尊贵的地位,而不是什么亲情!

你胡说,亲情是牢不可破的!卫慕氏不由提高了嗓门儿。

卫慕山喜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老谋深算地说道:

真没想到我的皇后姐姐如此天真,亲情在王族中是最微不足道的!否则小鱼就不会被他们轻易抛弃,不会被逼出家……

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你给我记着,一会儿你出了这门就当是从来没有说过这一番话……

卫慕氏颤抖的声音刚落下李元昊就走了进来,两人都像掉了魂似的,竭力装出自然。空气里散发着动荡不安,这使李元昊产生了些许的疑惑,幸亏他没有在这里多停留,他给母亲请过安,回答过国舅无聊的问话后就走了出去。

卫慕氏抚着自己的胸口催促卫慕山喜:

你快走吧,最近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我需要安静……

没想到卫慕山喜突然变得杀气腾腾,他固执地说道:

妇人之见!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安静二字,卫慕家族都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了你怎么可能安静?

卫慕氏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的脸上也布上了一层肃杀之气:

你想要我怎么样?难道你要我杀了我的亲生儿子不成?

卫慕山喜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我让你杀了他,而是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了你!

混帐!你疯了吗?你给我滚!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卫慕氏指着门嚷道。但卫慕山喜却忽然给她跪了下来,他抬脸看着她,眼里已布上了泪水。这情景卫慕氏还真没见过,多年来姐弟俩和睦相处,卫慕山喜以顺为多,在国事上为李德明出谋献策,鼎力相助,并无半点私心,如今德明尸骨未寒这山喜怎会完全变了个人?

姐姐呀!我卫慕家族自古以来就是党项大族,与他拓跋不相上下,我们却一直以婚宜之好屈就俯驾甘为侧臣,那都因时机不到而并非我卫慕无能!如今小鱼与元昊的婚事不成那也是天意,是上苍给我们一个掌权的空隙,是我卫慕家族古往今来唯一的一次机会啊我的亲姐姐!我卫慕山喜身为堂堂男儿岂能放过这个机缘……

他说这番话语的时候已是泪水横流,卫慕氏也重新陷入了泪河。

姐弟俩如此这般之后,卫慕氏知道,这厄事的进行并非自己所能阻止得了,于是她只得擦去泪水强打精神问道:

你单枪匹马怎能对付夏国的千百精兵?

卫慕山喜冷笑一声狠狠擦去泪水说道:

为弟并非单枪匹马,不瞒姐,为弟早已精心筹备,早已布兵控局,只等这胜负一搏了!

那你夺权之后打算怎样对待元昊?卫慕氏不安地问道。

姐姐放心!财富土地任他选,离开夏国另起炉灶……

卫慕氏又抢着说:

元昊的性情你不是不知道,他岂能善罢甘休!

卫慕山喜的嘴角露出一丝卫慕氏看不见的阴笑说道:

到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卫慕氏头痛欲裂,她无奈地朝卫慕山喜挥了挥手就一头朝卧榻上倒了下去。

卫慕山喜的第三位小妾水缨正等在隔壁卫慕氏贴身侍女桑青的房间里。这姐妹俩都是宋朝人,又都是京都的老乡,家世也颇相似,都是由于父辈的官祸导致家破人散,颠沛流离至夏国,隐姓埋名一个做了国舅的小妾,一个当了王后的贴身侍女,也总算是都留下了性命又都走到了人生的高处,因此这两人在这偌大的夏国府内算是最知心的人了。但是王府森严,规矩繁多,平素两人见面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但由于夏王李德明的突然去世,水缨和桑青的见面多了起来。两个如同亲姐妹的年轻美丽女子最近都和主人一样身披大孝,面容肃穆。但是在这个没有别人的小天地里,两个人却窃窃低语相互透露着各自的私密。两人互诉的隐私里其中一项是关于夏国太子李元昊的,这是一件蹊跷又极不切实际的事情,身为国舅小妾的水缨竟私下里暗恋上了太子李元昊。但她身份卑微,行动受束,平日里实在是没有看见李元昊尊容的机会,她嫁过来三年了,只在少有的几次盛事上隔岸观火地见过他几面。

她也早就知道,卫慕小鱼才是元昊的天赐良缘,更何况连卫慕小鱼也痛失元昊,绝望地做尼姑去了,那么自己的单相思也纯属无稽之谈自寻烦恼!可是她无能为力,日夜幻想着李元昊的音容笑貌苦不堪言。桑青从专给卫慕氏做调养保健的药师那里为水缨配了多副汤药,并私下里用从夏人处学的一点驱邪的法术为她驱迷,可非但没起什么作用,反而瞧她越发痴心,桑青真是担心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情。由于近来卫慕山喜频繁过来看望卫慕氏,水缨借安丧之机极力要陪着他过来,卫慕山喜大事在身也就任由她跟着,可是到了卫慕氏的住处也只能令她止步,只准她呆在桑青那里而已。这使得她俩好欢喜,可以像放在水里的鱼儿那样畅游一会儿了。令水缨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太子李元昊一身重孝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不过他并没有看见她,他只是心事重重从桑青敞开的窗前走过,到隔壁他母后那里去了。身着孝袍的他更是位超群出众的美男子,水缨即刻寸心缭乱,泪盈于睫了。她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和桑青的嘲笑,拉开门冲了出去,但是太子那飘逸的身姿刚刚走进卫慕氏的卧室,只看见他那逶迤的白色孝袍在门外闪了一下便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有人来喊桑青去给皇后取一些法事完毕后的供果,桑青应着对水缨说:

我去去就来,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水缨点头应着说:

你放心去吧,我虽然心不由己,可毕竟是个有约束的人……

桑青走了之后,水缨就在屋里徘徊着,这意外的相逢使她心绪难平,这到底是为什么呀?难道说我与他真有前世宿缘么?但他该有心灵感应才是,可这混沌世间他对她却是浑然不觉,空剩一个卑微女子自作自受苦楚着……忽然她想到李元昊给他母亲请过安定会出来,这是一个机会,一定要让他看见自己!虽说他新近娶了貌若牡丹的兴平公主,可是兴庆府上下都在传说,他并不喜欢她,甚至在新婚之夜他以酩酊大醉来躲避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沓沓的脚步声穿窗而过,水缨扑去开门,那格外特殊的气息在白色孝袍的卷裹下如一束洒脱的白云,雕花木门发出了别致的响声,使得李元昊那充满疑惑的目光终于落在水缨脸上。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是谁,觉得她的出现有些突兀,这给他正在疑虑的思绪又添了一层疑虑,但这疑虑很快就像一缕淡淡的风从他心上拂过了。

当空旷的走廊里只剩下水缨一个人的时候,她不觉中来到卫慕氏的房门外。此刻她的心绪太复杂了,近距离与太子见一面是她长期以来的一个心愿,可在这么不经意的情况下见面给她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失落!太子虽说看了她一眼,但那只不过是轻轻地扫了她一眼。也证明了他心有旁骛,也提醒了她自己的身份、处境以及彼此望尘莫及的距离!也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卫慕氏屋里姐弟俩好像吵架的声音。她伏身细听,才听出那是一场预谋,是一场血泪交融的预谋!

水缨如雷轰顶!人们都说,一个好人是不会听到或是看到一场凶事的,而我水缨区区三尺之身凭空遭受这痴情之苦不说,如此之大的一个祸事怎么就让我遇上了呢?难道这真应了那句“前世不修今世苦”?这让小女子我可如何是好!正在这时,桑青带着几个仆人搬着一些供品回来了,她看见水缨脸色苍白,神色慌张,与刚才自己离开前显然异样,忙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水缨正想如此这般说给桑青,但话到嘴边却打住了。这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少连累她吧。于是搪塞一番,正巧卫慕山喜一脸叵测地出来,两姐妹只得匆匆告别。

宋辽两国借李德明丧事争相给李元昊极大的支持和好处,这使得李元昊深切体会到父王李德明曾经对他说的一席话。是啊,得强国之加冕只是一时之举,可使人受到的鼓舞却是长远的!一时间李元昊竟春风得意,似乎这不是在李德明的丧期里,而已经进入到自己初为国王成功的喜悦里。但令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个时刻,来自他母族的暗毒已像一条疯狂的蛇芯伸向他了。

那天卫慕山喜带着水缨匆匆离开卫慕氏的住宅之后,一路上,水缨屏声敛气,卫慕山喜也不和她说话,仿佛身边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但他的一举一动,他从马车的窗口上向外打手势,做怪异的表情,发出奇特的声音,那沿途上也总有从诡异的暗处传来与他回应的动静。他们彼此的呼应微妙极了,小心极了。若是水缨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那场对话,那么这一切的动静在她看来都是不存在的。但是此刻,她却清清楚楚,这乖张淆乱的空气里已有着死人的气味儿,一个潜伏着的庞大兵变的阵容已经布好了。

由于卫慕山喜终于从卫慕氏那里获得了许可,加之他迅速周密的计划,一时间他已感到稳操胜券的喜悦,为自己这番英明的决策而陶醉了:我的幼稚天真的姐姐呀!你就不想一想,自古以来夺江山这种大事怎可能马虎?怎可能还给对方留有余地?留下活口就是留下祸患!对不起了我的亲姐姐,为了我卫慕氏家族能坐定江山,元昊他非死于我手不可了!嘿嘿嘿……

对卫慕山喜来说,这场即将发生的政变的组成竟是想不到的顺利!现已万事俱备,只等着先王李德明的守丧期一过,宋辽的使者们离去之后,他一声令下,这场成功的政变就将会使江山易主,他卫慕山喜也将会名留青史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小妾水缨得了一种怪疾。每到黄昏,她便旁若无人地贴着院围墙作鸟啼状,发出的鸟鸣声啁啾错落、委婉纷杂,并伴着鸟儿欲飞的优美姿态一直持续到天黑。 起初院子里的侍女仆人们都觉得好玩新奇,也不加制止,追着她看热闹。后来看到她浑茫的眼神与如鸟的身体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才派人禀报国舅爷。卫慕山喜带着大夫人二夫人赶来时,看见这水缨正声嘶力竭,围墙的墙头上飞舞着各色鸟类,好像她和它们正举行着一场鸟类大赛。卫慕山喜立刻上前来制止她乖戾的行为,但水缨力大无比,那疯张蛮魔也非人力所有,幸亏大夫人有些经验,拉过卫慕山喜对他耳语道:她这是中了邪了!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卫慕氏这里,自那天卫慕山喜离去之后,每至夜里她便噩梦不断,不是李德明的头就是李元昊的头血淋淋交替着滚到她的面前,使她惊魂不定难以安宁。桑青为了便于照顾她,只好守在她的床榻前彻夜不眠,卫慕氏嘱咐她不要将自己的虚弱透露给别人,特别是太子李元昊,万万不能引起他的怀疑!但卫慕山喜的小妾水缨中了邪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难道这里暗示着一个什么玄机么?卫慕氏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法师说那天水缨是从她这正室出去后的道路上被鸟精缠身的,做法事的场所还须回到这里。幸亏李德明已经入土为安,宋辽的使者们已前后离去,如果卫慕家不出这档子事,卫慕山喜的计划就会如期实施,那可怕的梦魇或许已经结束……

新主李元昊紧锣密鼓准备着继位的诸多事宜,隐约听说国舅小妾被鸟精缠身,转述者说得神乎其神又颇富意趣,正欲起身去观那奇事,又想到大事在身,如今可不能像年幼无知的太子那样随心所欲了。

水缨大动干戈将事情闹到这一步也是身不由己!自那日得知卫慕家的预谋后她是一天也无法安宁了。太子虽说并不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但她相信她一定与他有着某种不可知的宿缘,否则她怎么会一波三折地来到这夏国的土地上,又怎会如此神魂颠倒暗恋于他,这个要夺了他性命的恶劣事件又怎会被她得知?原来她是他的使者,是上苍派她来救他命的!可是啊,她再想近距离见到他却比登天还难!连日来她苦思冥想终于想出这么个重回卫慕氏正室的办法,但无论她这里如何奇异热闹,召来围观者人山人海也召不来那英姿飒爽的身影……那一张她冒死写好的告密信就藏在她的腰间,今日太阳落山时法事就要收场,如若还是没办法告知他消息,她就会被送回国舅府,眼睁睁听着他的死讯,今后的日子也只是生不如死。

她此刻直挺挺地躺着,法师的咒语在她耳边响着,神火在她身上缭绕,她却心急如焚连桑青也帮不了她。桑青已几次跑出来观望她了,可她毕竟是卫慕氏的人,况又不知内情,搞不好会大事败露……苍天啊!帮帮我吧!上天好像是听到了她的祈求,她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桃红。这位刚随着兴平公主远道而来的侍女桃红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显得那样卓尔不群。水缨虽说没有见过她,但是听桑青说起过她。这使得水缨在这极其关健的时刻凭着她自身的独特与她精美的契丹服饰一眼认出了她。她心跳得要命,这是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机会!于是她将那封信从腰间摸出来死死攥在手心里一跃而起直奔到桃红的面前双臂死死搂住她的脖子。众人一片惊诧,桃红也不寒而栗,可就在这个时候桃红觉到有东西塞进她的袖筒里,同时那低哑急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快将这信递与太子……这时水缨就被巫师捉回即刻五花大绑了起来。

桃红被这突发的事件一激,迅速退出人群,走到僻静处将那信展开来看,多年来她深受公主影响识得汉文,当她看到信中的内容时惊恐得差点跌倒,既感到事情十万火急,又怕被人窥到,立刻稳了神态向主人房内奔去。到了门口忽然止步,公主现在太脆弱了,如将这天大的事情告知于她无疑火上浇油,为她徒增恐惧……也罢,我就独闯大殿亲自去告知驸马爷吧!

当卫慕山喜一族人像一串绑在绳子上的蚂蚱被驱逐着往黄河水中行走时,正是晚秋的十月底。河岸上已枯黄的杨树叶随着阵阵西风纷纷飞落,给萧瑟的季节平添了一份悲凉。卫慕山喜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如此周密的计划究竟哪里出了错误?难道是姐姐出卖了他?不会!他深深知道,在卫慕氏的心里,他与李元昊是有着同等位置的,她不可能在他俩中间作出这么残酷的选择!那么这是上天的旨意,夏国的江山还轮不到他卫慕氏家族来掌控吗?无论如何,他看着自己大哭小叫的一族人被驱逐着往冰冷的黄河水中步入的时候,他的心就像刀割一般,此刻他老泪横流,丛生的髭髯将他往日的优越全然淹没,简直如一个濒临死亡的老者了。

河岸边,临时架起的观望台气势凌人。李元昊身穿夏国最为华美的上等裘皮袍,高靴,银色束带,黑色毡冠,背上横挎一柄夏国最锋利的长剑。他的左右监军野利兄弟以及老臣杨守素等都全副武装地护卫在他的身边。此刻,他虽说是胜者,但脸上没有喜悦,而是被这深秋的冻霜覆盖了一般,更显威严冷峻。这样的场面是他没有料到的,他甚至现在看着这一切还恍如做梦!怎么会呢?我的外家亲人,我们血管里流淌着一部分相同的血,多年以来,卫慕辅佐先王,尽职尽责,共谋国事,此非常时期,原想舅父会鼎立相助,谁想到他竟然从背后捅来一把冷刀……

就在这时,桑青扶着卫慕氏跌跌撞撞赶到了河边。卫慕氏哭叫着朝观望台上的李元昊喊道:

住手!我儿元昊,为娘求你饶了你的亲家舅父……

李元昊望着河水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愣怔着,母后的嘶喊声使他猛然朝西边望去。卫慕氏披头散发匍匐在沙滩上,一股卷着枯叶的狂风正从她的身上掠过,将她正欲爬起的衰弱身影又一次掀倒。李元昊差一点就站了起来,但他忍住了。就在这一刻,一个君王所具备的一切素质像个魅影般灌入他的身体,使他的形容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威严。他岿然不动地看着桑青又一次将母后扶起,不用他来审问,她那可怜的样子里同时还呈现着遮掩不住的心虚,就让她对这场阴谋不问自答吧!果然母后再一次喊道:

元昊儿,你给我手下留情!

李元昊皱眉问道:

为什么?

卫慕氏甩掉正扶着她的桑青显得坚硬了不少:

就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人,是你骨肉连筋的亲人!

亲人?李元昊冷笑了一声,接着又叹息道:

若不是我得信及时,此刻的我早已成了亲人的刀下鬼啦!

胡说!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你舅父即使掌权他也绝无取你性命之意,而且土地房宅任你选,各种官衔任你挑……

李元昊打断她的话问道:

国舅如此美意母后怎么知道?

是他亲口对我保证……卫慕氏此言一出顿时后悔,果然李元昊厉声又问:

如此说来这次政变是母后与国舅一起预谋的了?

不不……是……是你舅父他……不……母亲我阻止来着……卫慕氏已浑身抖动。

大胆!自古以来谋反之罪该当如何?弑君之罪又该当如何?您身为一国太后不会不明天理吧!

李元昊脸色铁青,霍地立起,向着滚滚河水做了一个“立斩”的手势,那凄惨的哭嚎声再一次响起。卫慕氏又是一声大喝,从怀里掏出一只血红的小瓶朝李元昊举着。

看见了吧我的儿子,这是一瓶兑了剧毒的酒,如此刻你不照我的话做,为娘我以死相陪,一了百了!一边的桑青大哭着跪了下来,左右大臣们也都纷纷跪下,祷告着这天下最难的选择。

当天晚上,李元昊痛哭流涕,他的心像那滚滚的黄河水翻腾不已,此刻他忽然想起了卫慕小鱼,她现在是他母族里留下的唯一活口了!他庆幸她早已出家,使他有一百个理由将她留在人世。但深夜时分,戒坛寺的僧人前来报丧,卫慕小鱼悬梁自尽了!

李元昊匆忙赶去。卫慕小鱼寻求解脱的庵堂,成了他此生最为痛断肝肠的地方。他没有勇气揭开苫单,但他分明看到了一种表情,一种超越了仇恨和恩怨的表情,更为准确些说是一种十分不屑的表情。

李元昊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卫慕小鱼的腹部,那里已微微隆起,就像一条沉睡的鱼。

这场噩梦过去很久以后,卫慕氏倒地喷出的那口鲜血以及那个血红的瓶子,还有她生他之前就习惯穿的那身红袍搅缠到一起一直笼罩着他,使他长时间重复着一个梦境:他变成了一个很小的龙胎,藏在一个温润安逸的地方,透过朦胧的红色,张望着外面那奇特的世界。

第五章射杀山遇

山遇惟亮和山遇惟永弟兄俩是李德明的姑表兄弟,也是他的心腹大臣。他执政时期他们任左右厢监军,军事大权在握,始终是他忠心耿耿的护卫者。但随着李德明的死去和新主的登场,山遇兄弟俩感到属于他们的时代已渐行渐远。虽说他们的高位暂时并没有变动,但李元昊从野利寨调遣来的年轻的野利兄弟分明已取代了他山遇兄弟。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乃是历代规律呀!

由于比较清闲,五十岁左右的山遇惟亮总会独自一人牵着自己那匹雪龙驹来边境上逛榷场。榷场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闹躁场面多少让他冷清的心境得以慰藉。是啊,久居官场的人是逃不过这最后一劫的,曾经的耀武扬威、热闹繁华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离去。此刻他形单影只,身着简服,混在熙攘的普通人群中,依然显示出他的卓尔不群。他身处王族久经高处的气质里散发着贵族式的沉稳、成熟。尽管形容举止是很低调的,但点点滴滴中还是难以掩饰优越雅致……他轻轻地吁着马,谦谦地与人们摩肩接踵地走着,瞧着宋夏两国的人们交易着各种货物,他心里安稳而踏实。他从人们的交易中看到喜悦和满足,暗自体察着普通人安居乐业的滋味儿。的确,李德明执政的这近三十年当中因少有战事,百姓们得利不少,国家也得以滋养而丰富。可眼下,一种显见的忧虑已搅扰他多时了,那不仅仅是他山遇的大势已去,新王李元昊正式登基的时间和力量都以一种势不可当的劲头快速到来。他知道,一个时代的改变必然会导致一种生活的改变,眼前欣欣向荣的气象中似乎已经暗藏了一片阴霾,那种由战争导致的萧条凄凉的场面也频频出现在他的脑海。可是这些无知无识的百姓们却还不知道灾难离他们有多远。他作为夏国的一介大臣却根本无力阻挡未来的一切。

但他难道也如多数昏庸之人那样唯命是从明哲保身吗?不能!前不久,一年一度的贺兰山众酋豪盟会如期举行(那是夏国祖宗遗留下的一个传统集会,是一个凝聚人心,共建誓约的仪式),那面大石桌中间放置着一个硕大的骷髅头骨,盛满清冽如镜的烈性白酒,由夏王李元昊带头,每个人都用尖刀将自己结实的臂膀刺破,让滴答流淌的鲜血融进酒里,所有的人在喝干自己手中的血酒之后都将手臂搭在一起,那垒在一处的臂膀如贺兰山的一处巅峰,团结而又坚实。可以试想,此刻如有逆行之人,该是多么的不合时宜,需要冒死的勇气才能如此啊!他山遇惟亮就是这样的人。当时李元昊那英俊的脸都气得变了形,他手起箭出立即射倒了一只在山坎上奔跑着的岩羊,众臣们为了缓和气氛都高声喝彩,他兄弟山遇惟永在桌下使劲踩了他一脚。岩羊被拖来剥皮割食,但他仍然坚拒。李元昊当众问他:

好!山遇叔父既然拒绝起誓就请说出个让我心服口服的道理来吧!

他撩袍行跪说出一番与眼下盛况格格不入的话来:

夏王!先王禀承祖业治国近三十年才使得夏国眼下牛马壮硕五谷丰登,人们安居乐业颐享天年,这一切也都是因宋朝多年来对我们不薄使然,时至今日我夏国不知恩图报却要发动战争,这……这……这于理不通……于情难讲呀……

够了!夏王一拍桌子打断了他的话:

如此落伍的陈词滥调也说得出口!我大夏国是什么?乃堂堂一国,不是小小的寄生虫!屈从、忍辱负重、献媚讨好靠进贡获得赏赐……身为一国要臣,耽于卑微的享乐,心满意足,不思进取,丧失人格……若我大夏一味如此还何谈建国治国……

可想那次的会盟不欢而散,回去后山遇惟永来找过他,老哥俩喝了一通酒,山遇惟永劝他: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就想开些顺应潮流吧!我们这样的人现在兴庆府说话哪里还能够掷地有声,逆流而行的结果只能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啊……

山遇惟亮一边想着一边走着,鼻翼前忽然一股奇香飘过,他停住嗅了嗅,却没有了,于是又缓缓地走,香味儿却再次出现。身为大臣的山遇惟亮对香料虽说没有什么研究,但宫廷里常用的一些高级香料他是熟悉的,比如宋赐的天竺香、高丽香,等等,早已成为贵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日用品了。可刚刚出现过的一缕香却是闻所未闻的。正想着,那香气却比先前三倍的浓郁又在他面前旋了一下,待他捕捉时又无影无踪了,好似一个顽皮的孩子与他捉迷藏。山遇惟亮笑着摇了摇头打算走开了,可香气再次出现,这一次却淡多了,仿佛那香蒙了纱又来逗他。山遇惟亮只得停住,不由地嗅着空气揣测起来。就这样,他走走停停,一路被不可捉摸的香味儿引领着,就来到了一个柜台前。

这是一个回鹘人开的店铺。柜台上摆满各种色彩的兜罗绵、狨锦和熟绫等回鹘盛产的纺织品,除此之外柜台上还罗列着极其诱人的珠玉宝贝。山遇惟亮忽然想起回鹘地方也产名贵香料和药材,就用回鹘语向这位店家打问刚才的奇香。回鹘人一听就笑了,并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竹笸箩来。回鹘人将笸箩里裹着的褐色丝绒层层打开,但是到露出红颜色的时候他就停了手,然后指着内里的红色问山遇惟亮:

先生所说可是它?

忽然一阵玄惑之力使得山遇惟亮倒退了三尺。回鹘人就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裹好那东西收回去了。山遇惟亮急上前寻问,回鹘人只笑不答,山遇惟亮便从衣兜里摸出个银角双手递上。店家接钱行礼后又默默念了一会才对山遇惟亮说道:

先生所说的奇香正来自此物。它的名字叫做“安息香”。不过我们回鹘人一般都不提说这个名字,据说谁要是害烂嘴病,一定是提了安息香的名字,普通人并不知道这神奇的香料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它的好处必须相隔十几丈外才能享用,如果离得太近就像先生您刚才那样反而被香气射杀呢!

噢?原来如此!他感慨着世间诸物的神奇与不可捉摸正打算离去。回鹘人却喊住了他,将一只精美小巧的菱形香荷包双手捧给了他,并告诉他这荷包内只装有芝麻那么大一粒安息香,可它的好处却享之不尽呢!最后还神秘地笑着补了一句:

让它贴身戴在成熟女人的身体上。

山遇惟亮小心接过那安息香荷包对着太阳瞧了瞧,心里竟是一阵感叹,年近半百的人还会为如此精美小巧的东西心疼!姝媚的身影蹿上了他的心头。于是他将它细心收好,跨上他的雪龙驹朝着边境上那条常来常往的通道奔去。

到了边境哨卡,有哨兵远远地看见他就笑着招呼:

山遇大人,近来可好?

山遇并不下马笑着说:

好好好!

哨兵就将侧旁的一个私道门敞开来让他过去。山遇惟亮多年来从这边境哨卡来来去去,主要是押送宋夏两国的贡赐物品。因他为人随和,性情爽朗,常常顺带着给哨兵们散点好处,因此很有人缘,就算是看见他私自过关也不会有人为难他,都会快快地开了门放他过去。过了哨卡就到了宋朝延州了,山遇惟亮看看天已近午时,就一打马朝延州城驰去。

不消一刻,山遇惟亮已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里,他熟悉地将马拴在院内的一棵大枣树上,屋窗内已有人探头探脑,紧接着一个十来岁的漂亮女孩冲出来嚷着:

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就跳下台阶一头扎进山遇惟亮的怀里。小凤!山遇惟亮这样叫了一声就将她搂在怀里使劲亲着,之后又拎起她的小身体转圈圈,父女俩大呼小叫好不热闹。

台阶上站着的那位美丽的妇人就是姝媚,虽说人到中年,可她还是那样丰满,亭亭玉立。她梳着宋朝妇女那种普通发髻,身着藕荷色的衣裙,乌黑的鬓发衬着白皙的肤色,让人看着心生温暖和安静。此刻,她无比幸福地瞧着眼前这对沉浸在欢爱中的父女,眼睛里全是满足。

山遇走到台阶前朝姝媚深施一礼,姝媚赶紧下了台阶还礼,给马饮水的仆人吴妈笑着说道:

瞧你俩,夏国的丈夫给夫人施宋朝礼,宋朝夫人给丈夫还夏国礼,你们这样的夫妻也真是有意思得很呢。

两人听了这话才发现果然如此,都意会地笑了起来。一时间这冷清的院子里布上了人间烟火的气氛,亲人团聚的喜悦自不待说。

到了傍晚,三个人正盘在炕上吃饭喝茶,一股强风刮起,天暗了下来。院里的那棵枣树噼噼啪啪被风打下一些青枣来,小凤跳下炕跑到院子拾枣去了,大雨来临前的那股水腥味扑进了屋里。隔着小茶桌,姝媚问山遇惟亮:

这回隔了很久才来,是否多住两日呢?

山遇惟亮放下手中的茶盅挪至姝媚的近前,拉了她的手怜爱地说道:

我不能常留在你母女俩身边,使你们平日生活冷清可怜,真是惭愧之至!

姝媚见他这样就又说:

瞧你,又说怨怪自己的话了,只要你心里有着我们,我和小凤已很知足了,毕竟夫君是身不由己的官场中人,我俩劳你费心牵挂已经很是麻烦,若你再一味责怨自己,让姝媚我如何安心……

山遇惟亮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下地,从带来的小包裹里摸了香荷包出来。他重新回到炕上将握着的拳头伸到姝媚的脸前要她猜。姝媚笑道:

夫君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愚笨之人向来猜不出什么名堂,是何物就展开来看吧。

山遇惟亮就缓缓伸展大手,那只精美异香的荷包就亮出来了。这时小凤用衣襟兜着一堆青枣进来,嚷道:

咦,何物香气袭人?

将枣儿倒在炕上就爬上来抢那荷包,山遇惟亮却一攥手收了起来对小凤说:

小孩子家别抢,这荷包是给你母亲的。

姝媚却还愣怔着,半晌说道:

难怪自你进来我就隐隐闻到一丝异香,只当是你身上的熏衣香,又想到你素来不喜熏衣……原来是这幽香之物……

山遇惟亮就一五一十将如何被奇香吸引又如何遇到回鹘商人的故事给她娘俩讲了一遍,大雨便哗哗地浇下来了。小凤虽得了不少爹爹特意带给她的东西,可她还是厮磨着那安息香荷包。后来吴妈裹了蓑衣进来好一阵子才将小凤哄走。

这是个缠绵不休难以入眠的雨夜。自从两人在华山寺相遇,姝媚为了山遇还俗入世嫁给他也多年了,可因为相隔国界两人总是聚少离多,那如饥似渴的感受也难以减少。多年来山遇惟亮劝过多次让她跟他回夏国去生活,但姝媚却不肯,她清楚自己是个没有大身份的普通女子,她不能盲目地介入到他的生活中去,她嫁给他时就知道他是个正室偏房都有的男人,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但为何两人的心却是那样近呢?为此山遇惟亮一直心怀不安,觉得扰乱了她的修行之心,但姝媚却对他说是自己俗心不泯使然。姝媚是个明白的女人,她宁愿独守一处普通的小院等待着他也决不会跟着他回夏国的!通过他的口,她知道他的大夫人二夫人也都是贤惠的党项贵族妇女,她们也早就知道她这个宋朝女人的存在。比如大夫人苏玛就劝过山遇惟亮多次让他将姝媚接回来同住,特别是有了小凤后她们还想让他将这女孩抱回去抚养,但姝媚都谢绝了。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

难道今晚是因为“安息香”的缘故?那荷包已经贴身戴在姝媚的身体上了,那隐约的神秘气息不仅使人心醉神迷,而且还另有内容,冥冥中一股苦涩的滋味始终围绕着他们,姝媚的泪水都淌在他胸脯上好几回了,那温泉一般的热泪感染着他使他的心底生出生离死别的情绪来,这在从前是不多有的。他想着那回鹘商人也许是个骗子,安息香应该是个能够让人安静的东西,可为何会让人在这湿淋淋的夜晚如此不宁呢?

黎明时分雨停了,屋檐下滴答着的水点声是那样轻柔,仿佛怕吵醒了主人。姝媚还死死抱着山遇惟亮,那一堆柔软的黑发还埋在他的胸口。可山遇惟亮却挣脱了她的怀抱,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他是个男人!就算是心存私念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也要去阻止李元昊,就算是他最终像只可怜的螳螂那样被巨轮碾碎也必须去阻止战争的发生!这些心事他没有告诉姝媚,可他却发现自己的腰上缠着一个发丝圈,那是姝媚用自己的头发做成的,多年来每一次相见离别虽然都有着一番难舍难分,但如此过激的行为她还是头一次。从前她就给他讲过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头发丝拴住过爱人性命的故事,这一夜她哭哭啼啼用她的发丝拴住自己,难道这不可言说中预示着什么不祥么?

连日上朝,李元昊发现山遇惟亮总是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似乎还隐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劲头,这让李元昊极为不悦。那次在贺兰山会盟时他那格格不入的表现已经使他很是恼怒了,但他充其量也就是那么一下子吧,大局当前万众一心,一个过了时的大臣在这种气氛中想要逆水行舟也太自不量力了吧。这天众臣散去后,李元昊叫住了山遇惟亮。看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卸去了皇威亲切地叫了一声:

惟亮叔父这边来坐。

山遇惟亮心里一喜想:劝谏的机会来了。可是三句话一过,叔侄俩背道而驰的锋芒就都露了出来。李元昊先下手为强地问道:

听说惟亮叔父在宋朝有个女人?

噢……这个……

山遇惟亮一下子红了脸,多年来这是自家的一个秘密,没想到他这个时候突然问起这事,山遇惟亮还真有些措手不及。

李元昊就哈哈地笑了几声说道:

咳!叔父已年近半百,为这人之常情也无须遮遮掩掩,您早该将她接回夏国来共享荣华才是啊!

山遇惟亮索性说道:

多年来臣也如此愿望,可她性情固执,宁愿常守那孤苦日子也不肯听劝,真是奈何不了她啊!

哦,如此说来她也是个坚韧之人,叔父好福气啊!

山遇惟亮就拱了拱手说:

让夏王见笑了!

哪里哪里,如此奇缘也让我元昊真心羡慕,能征服宋朝女人的心也就是对宋朝的一种征服!山遇叔父,我定为您这先行之举摆一次酒宴,让人们都知道我大夏国是能够战胜宋朝的,总有一天整个天下都属于我党项大族!

山遇惟亮一惊,都忘了君臣地位忙摆手说:

不不不,元昊啊!想当年叔父我与姝媚暗结连理也是曲折多舛不得已而为之,并没有半点征服之意,也正因如此,我必须劝你,攻宋之事不能轻举妄动,先王的治国遗训不能忘记,思曾经,看现在,夏国能有今日之繁荣不都是宋朝惠顾所至……

山遇惟亮!李元昊打断了他的说辞:

原来惟亮叔父因为一己之利竟会丧失我党项气节,真是心胸狭隘、眼光短浅……

山遇惟亮也打断李元昊说道:

错矣!我山遇惟亮并非贪图己利的狭隘之人,我跟随先王多年,深知这强国富民的日子来之不易,能让百姓们过上富足生活才是一个国家的根本所在。而制造战事,使百姓丢失家园流离失所哪里是什么治国之策……

照你所说一个国家不要进步不求发展只要过上苟且偷安的小日子就满足啦?李元昊的声音振聋发聩。

山遇惟亮仍不甘示弱:

看边境两岸,民乐土富,泱泱千里康居为生岂是狭隘?一国之君的欲望才是私利,是会祸国殃民的私欲!

李元昊愣怔着,就凭山遇惟亮的这一番话他此刻杀了他的心都有,但他的声音却降低了八度:

你是为了那个女人?

一半为了她,还有一半是为了大夏国。

你如此想法会持续多久?

板上钉钉!我只求夏王深思熟虑,切莫妄行……

这天傍晚,山遇惟永和夫人刚刚用过晚餐,小餐桌上的杯盘茶盅还没撤去,门卫便慌忙来报,夏王驾到。

自新王称帝以来,其实就算他没有称帝以前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亲自登门的先例。因此山遇惟永也来不及换去用餐的服装便慌忙迎出门去。他一路小跑刚刚走到第三道大门就看见李元昊一身便装很闲适的样子正观赏着庭院里的景致。他的身边也并没有往日的前簇后拥,只有心腹野利旺荣一人跟着,也是一副闲情逸致的模样。山遇惟永紧张的心才略有放松,赶紧使用夏国的新礼仪拜见皇上。李元昊却笑呵呵地一挥手说:

惟永叔父免礼!

其态度和蔼可亲,更显姿态优美。山遇惟永一路引领着夏王来到他的书房,一帮家佣侍女忙着摆茶点,李元昊就走到书柜前浏览着山遇惟永的藏书,一边看一边夸赞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说得山遇惟永直叫惭愧。这看似叔侄却是君臣之别的两个人在书柜前闲话了一番后就言归正传了。山遇惟永挥退了侍人们,野利旺荣很谨慎地到门外警戒去了。以往山遇惟永书案前的椅子并没有什么奇特,此刻李元昊正襟一坐,那无形的王威凛然而至,使得这四壁都生起辉来。他突然说道:

惟亮叔父近来可有乖戾怪癖之举?

山遇惟永心里一惊,暗自叫苦:是祸躲不过啊!但他很快就镇定地答道:

臣听说惟亮兄前段偶感风寒,因我杂事繁多还没顾得上去看望他呢!

李元昊忽然脸色一沉如此这般地对山遇惟永说了一段话。

从那天以后,山遇惟永是无一宁日了,接连两夜他辗转反侧,长吁短叹难以入眠。身边的夫人问了数次也没问出个名堂,此刻又到了半夜时分,既然无法入睡夫人索性爬起来亲自去给他煮了一碗参汤,她端着汤进来时却看见山遇惟永坐在灯下正双泪长流。她急走几步将汤放在他面前说道:

看你这样子莫不是天要塌下来啦?此刻你若还不如实说来就是对我一百个不信任,我们以往的恩爱也不是真诚的!

山遇惟永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抹了把泪水说道:

夫人啊!这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怎能让夫人你也跟着担惊受怕呀!

糊涂!你不告诉我难道这“大事”就不存在吗?就算天要塌下来我做妻子的也会帮你撑着点,缘何如此生分!

山遇惟永就这一个夫人。这在夏国王族里相当少见,而且这夫妻俩膝下无子,多年来夫人一直劝他续弦纳妾,王亲贵戚中总有人给他介绍优质的女人,但山遇惟永一概拒见,一门心思与夫人相亲相爱,总是说此生得夫人一人足矣!他如此专一使得夫人多年来美貌不衰,贤惠体贴,彼此的照料无微不至,两人恩爱也如黄河水一般永不干涸。他俩的感情在夏国被人们传为佳话。

正因如此,大难来临之时山遇惟永也没了主意。自古以来皇上登门不是大喜就是大灾,自先王去了以后,“大喜”对他们上一轮的大臣来说已愈行远离。这对山遇惟永来说是一种自然规则,他对即将“卸任”的日子充满向往,那些大志向大雄心就让年轻人们去拥有吧,他山遇惟永只对卸甲归田后与夫人的居家小日子感到满足。那次在贺兰山盟会后他去找了惟亮兄,把该说的话都对山遇惟亮说了,他们兄弟都是识大体的人,他想山遇惟亮不会太认真,与皇上作对,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不会不为全族人考虑!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山遇惟亮还是惹了大麻烦了。

那天李元昊对山遇惟永如此说:

……由你来告发山遇惟亮,说他叛心已定择日行动……事成之后我会为你保官升爵安享荣华!否则……

夏王越说越阴沉,越说越可怕,他初来时的满面春风不觉中已变成了冰霜雨雪。灭顶之灾的感觉顷刻间侵袭了山遇惟永的全身。

对山遇惟永来说,让他出卖兄弟等于是出卖他自己,李元昊亲自登门来让他做这件事无疑已经给他判了死刑。现在,他将这一切和盘托给了夫人,让他没想到的是夫人的镇定自若。他如此犹豫是因为眼前的这一切毕竟是生死抉择,他怕夫人承受不了或者为了保住自己的幸福而作出可怕的选择来。但是夫人却说:

这等大事还容得你如此犹豫?该速速行动才是啊!

山遇惟永仰望着夫人好像望着一位给他指路的人:请夫人赐教,我该如何行动?

夫人伸出手指抹去他腮边挂着的一颗残泪说道:

跑!

跑?

对,夏王给你兄弟俩留下的其实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与其如此,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投奔宋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山遇惟永如梦初醒,连正经的官服都没来得及换就打马奔山遇惟亮府上去了。

次日一整天,山遇惟亮府上都在秘密且迅速地进行着外逃的准备。半夜时分,山遇惟永来过之后,兄弟俩权衡再三都认为李元昊心狠手辣,既然他对他们已起杀心,那就没有再劝说的余地了,为了保全性命也只得走先投宋朝这条路了!

山遇惟亮心事重重地看着妻妾们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贵重物品。大夫人苏玛将几张名画卷了起来问他:

这些汉唐真迹也都带着么?

山遇惟亮有些烦躁地说:

能多带就多带些吧,到了那边总是用得着的!

他心不在焉地踱着步子,转身出来朝祖母的房内走去。

白发苍苍的老祖母独孤氏正微闭目端坐在炕上,她手里捻着一串佛珠,嘴里正低沉地念着佛经。独孤氏那稳静的姿态与院内慌忙的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山遇惟亮给老祖母深施一礼然后说道:

祖母大人,时候不早了,天一黑咱们就上路,您都准备好了吧?

独孤氏停了下来,睁开眼睛极其平静地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嘛,我老了,哪里都不会去的!你们还年轻,赶快逃命去吧,祖母我就在这老屋里为你们祈福,阿弥陀佛……

黎明前兄弟刚一离开,山遇惟亮就敲响了祖母的房门,他将这紧急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了她,他希望老祖母早做准备,他要将全族一个不落地带出境。但是祖母拒绝了他的请求。此刻,祖母果真没有任何行动,她平静地念着经,像一块磐石。

夜色临近的时候,山遇惟亮、山遇惟永以及所有的家眷子孙们在独孤氏的屋地上跪了一片。他们都知道,任是谁都无法求得动她了。独孤氏说了最后一句:

老身我与儿孙们今生的缘分算是到此为止了,我用我的经声送你们上路,时间紧迫,休再嗦!于是阖上双眼,经声大响。后人们在此情状中也只得再道珍重,挥泪作别,借着夜幕悄悄出发。

李元昊得知山遇出逃的消息真是夜半惊魂,但他们已跑出去了十多里路。他亲自带一队轻骑兵火速追击。当队伍赶到山遇惟亮府邸旁的一岔路口时,忽见一座山一般的草垛挡住了去路,并有一披散着白发的老者举着一只火把在垛前站立。李元昊吁马止步,高声问道:

何人挡道?快快让开!

老者将火把照向自己的脸铿锵说道:

是你老姑太独孤氏在此!

李元昊忙跳下马来给独孤氏行礼:

原来是姑太大人啊,这夜凉风高的您老人家在此干吗?赶快回去,当心着凉……

独孤氏冷笑一声:

逆子元昊!你少装仁义,今天你休要从此路过去,除非从老身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李元昊沉了脸说:

姑太不得无礼,夏王我身有要务,耽误了大事天理不容!

独孤氏朝前迈了一步,火把照亮她被夜风吹拂着的满头白发。

逆子!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先王的遗训成了过眼烟云,将你母族沉河不说如今又要将父族斩尽杀绝,你你你……老身我今天与你拼了!

李元昊被骂得浑身一颤,强忍怒火喝道:

姑太你此言大错!我元昊就是尊祖训治理强盛大夏国,可为何如此之难?不要说强国虎视眈眈,恨不得随时一口吞了去,就内族亲人也私心泛滥,明抢暗夺!对我强国之策山遇叔父百般阻挠,私心谋小不顾大局,如今他又带族叛逃,此罪天理难容!老姑祖你快快闪开让本王去捉拿叛贼!

李元昊说完翻身上马,给骑兵队打了个手势就准备飞马而过。可独孤氏大喝一声转身将火把扔上了草垛,顿时大火燃烧,火光冲天。独孤氏冲进火海仰天大笑。瞬间,她那悲壮的身影与大火融为一体,只有那使人颤抖的笑声在这恐怖的情景中久久回响。

黎明时分,山遇惟亮一行来到了边境。两界之门还死死关闭着,两个卫兵也还抱着大刀沉浸在睡梦之中。听到嘈杂声,两人醒了过来朝城楼下望着。有人高喊——山遇惟亮到了!两卫兵一听就嘻嘻笑了起来,心照不宣地想到:好处来了!可搭眼一瞧,惟亮大人既不是进宋上贡的装备,也不是私溜出关的样子,车辆马匹都有,男女老少俱全,此种情况令人奇怪,接着问道:

山遇大人如此出关不寻常,怎么回事啊?

山遇惟亮就说:

山遇惟亮我遇难了,事情紧急,后面有追兵,无奈之下我带家小投奔宋朝,请快快放我们进去吧!

其中一个卫兵哦了一声说:

这事可非同小可,我去禀报一声,请惟亮大人稍等!

山遇惟永却心急火燎地凑到山遇惟亮耳边问道:

大哥,宋朝不会不接纳我们吧?

山遇惟亮看着依然紧闭的城门很有信心地说:

不会。

他内心清楚,依他的为人及在宋朝的名声不会被拒之门外。这些年宋朝私下里派人劝他归宋的事情不在少数,但他都婉言谢绝了,他与宋朝的私交很好,但他更是夏国的忠臣。

宋边境关卡重重,禀报的卫兵一口气跑了三道门才到了传令室,又波折再三地由传令兵传信进去。

知延州大人郭劝刚从睡梦中醒来,听了此事疑窦顿生:山遇兄弟投宋?这怎么可能呢?夏国与宋朝四十年的贡赐关系,李德明时期就与宋有过协约:凡党项部族投奔宋者,宋朝一律不予接纳。更何况山遇兄弟声名鼎鼎,宋想用八抬大轿都抬不来的人怎么会突然叛逃呢?李元昊是个叵测之人,这其中定有诈术,不得不防啊!

于是郭劝很快召集了几名副职紧急商议,面对这也许惹来李元昊征战的借口又可能是宋朝一块到口肥肉的突发大事他们该如何选择!商讨的结果是:将山遇稳住边府,搞清真相再作决定。延州大人终于接见了山遇兄弟,彼此一边行礼一边寒暄,郭劝说:山遇大人久等!请大人一族府上就座,先除却夜途劳顿再说详情。于是边门大开,山遇兄弟长吁一口气,他们的队伍徐徐开进。

李元昊一路追赶,独孤氏火海自焚的情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但他又不能不去追杀叛贼。此刻他心事重重,为何命运总是让他陷入两难境地?追至宥州路一个新的想法让他勒马止步,队伍停了下来。算算时间,山遇已经跨越边境,如他投宋成功,那么有可能他会借师反攻。李元昊下令就地安营驻扎,只派了一小股队伍到边境查探情况,又调兵遣将,前前后后布置周密,如上苍相助也许这正是攻打宋朝的一个好机会哪!

山遇惟亮此刻在郭劝的私宅与他秘谈,为了取得信任,他变得迫不及待,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沉稳风范。他低语:夏国军队虽多,但精兵只有八万,其余不过是老弱不堪战斗之人!郭劝听了暗下诧异:这哪里是山遇惟亮的平日所为?正在疑惑,有人来报:夏国大军已压境而来。声言如不交出山遇全族,千军万马将踩平延州城!郭劝大呼上当,额头上惊出几颗大汗珠来,果然是李元昊的一大计谋,好险啊!于是也不顾山遇的百般申诉,一意孤行下令将山遇全族送还李元昊。

当山遇全族被五花大绑送到李元昊的面前时,双方的眼里都射出仇人的火焰。那原本哭叫着的女眷幼儿一时间止住了声音,整个山谷旷野呈现着一种“死”的对峙!李元昊此刻换了一身行装,他身披锦袍,头戴了一顶黄绵胡帽,身上没有任何兵器。他被人簇拥着高高端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面部平静,没有杀气,这使他看上去美轮美奂,那些已被贴靠在峭壁上的老少囚徒们甚至对他产生了幻想,如此俊美的人是不会将他们怎样的。但山遇惟亮和山遇惟永却对他没有一丝信任。他俩坚信,要不了多久这个嗜杀成性的人会手起令下,决不放过一个活人!由于先前的奋力反抗及大骂,兄弟俩都眼睛血红,眼睁睁看着族人受株连,真是心如刀割!山遇惟永比山遇惟亮要平静,他的夫人依偎着他,阖着垂泪的眼睛似乎如此的归宿里也浸着满足似的。山遇惟亮在这一刻双耳失聪,静谧中一股“安息香”的气味儿冒了出来。如同无数支翩跹着向他们飞来的箭……

夏王依然端庄,依然俊美。他的胳膊好像出了问题,想向空中抓什么,但却不听使唤。他转身撤退的时候好像哭了,但他没有觉到,他的背后有一股凝聚成一团的毒怨射进了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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