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丽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提倡对古希腊罗马神话和作品的复兴和重读。作为文艺复兴的先驱人物,但丁广泛阅读了古希腊罗马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品为其创作提供了素材与范例,尤其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C.S.刘易斯在《失乐园·序》一书中指出《埃涅阿斯纪》是第二代史诗的代表,成为史诗创作所推崇与模仿的典范(沈弘7)。但丁在创作《神曲·地狱篇》时模仿《埃涅阿斯纪》卷六中有关地狱的描写,其中涉及大量希腊神话、传奇故事和圣经传说,被认为是对古罗马异教文本的基督教改写(Brownlee104)。同样,文艺复兴也为弥尔顿的写作提供了大量的古典文学素材,并对其文学风格产生巨大影响。其代表作《失乐园》涉及大量文学、宗教典故,反映出其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甸(王佐良 何其莘3)。事实上两位诗人都受到了古典史诗传统和希伯来史诗传统的影响,但是弥尔顿在创作《失乐园》中的地狱时,更多地受到后者的影响。他熟读但丁的作品,这对其《失乐园》创作影响深远(Jacoff 286)。因此,两部作品在创作地狱的手法,对地狱环境的刻画和所反映的神学寓意上非常相似,几乎刻画出两个一样的地狱。这种相似性主要源于文艺复兴时期二者对古典史诗传统和希伯来史诗传统的借鉴。在此基础之上,两位诗人根据作品需要进行创新,塑造出特点鲜明、独一无二的两个地狱。
在地狱的创作手法上,但丁和弥尔顿都继承了古典史诗和希伯来史诗传统,借用古希腊罗马神话,传奇故事和圣经典故烘托史诗气势,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丁和弥尔顿虽然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但两位诗人都生活在文艺复兴这个文化大环境中。但丁和弥尔顿受其影响在史诗创作中极力效仿古希腊罗马作家的创作手法,在作品中广泛用典,以此提高作品的文化底蕴,突出史诗的宏伟气势。这些典故主要由古希腊罗马神话、传奇故事和圣经故事构成。但丁和弥尔顿在描写地狱时都涉及到这几类用典,并根据需要综合应用达到了宏大史诗气势的目的。
罗马诗人维吉尔对但丁创作《神曲》产生了很大影响。但丁在《神曲》开篇时称维吉尔为自己的“导师”和“先辈”,是唯一一个对他的写作产生巨大影响的诗人(7),①其作品《埃涅阿斯纪》,尤其是卷六部分对其创作影响最大。这一部分在叙述埃涅阿斯下到冥府拜见父亲安奇塞斯时,引用了大量神话传说和历史人物传奇来刻画地狱中的场景人物,一方面生动形象了地狱中的人与物,另一方面也加强了史诗气势。维吉尔的史诗历来以雄伟著称,其中尤以用典最为突出(Dryden 143)。但丁效仿维吉尔的创作手法在其《神曲》中同样引用大量古希腊罗马神话和传奇故事,有些就是对《埃涅阿斯纪》中典故的直接引用。这些神话和传奇故事大多通过列于九层地狱中的幽魂引出。但丁通过九层地狱的游历方式将将这些典故和人物串联起来构成一副雄伟连贯的史诗画卷。
同但丁一样,弥尔顿的《失乐园》也继承了古典史诗的创作传统,开篇便模仿荷马、维吉尔等诗人的史诗创作手法,呼吁缪斯给予他创作灵感。“吁请”是西方史诗写作中惯用的写作手法,诗人继承了这一写作传统,而且在地狱描写中同样引用大量古希腊罗马神话故事营造出宏伟壮观的史诗场面。弥尔顿本人精通拉丁语、希腊语和希伯来语,阅读过古希腊罗马作家的许多作品(Abrams 1378),所以引用的典故也比较丰富全面。与但丁一样,弥尔顿通过召集地狱叛军点兵点将的方式将这些人物和典故有序集合起来,显示出其深厚的古典文化修养。
《神曲》和《失乐园》两部史诗都属宗教史诗,主题涉及基督教教义。因此两部作品都涉及了大量的圣经人物和圣经故事,而且这也是诗人遵循希伯来史诗传统的突出表现。《神曲》所反映的宗教主题是基督徒的救赎。这个宗教主题决定了诗人在写作时必然涉及圣经和基督教文化中的人物和典故,如诺亚方舟和犹大出卖耶稣的故事。而且《神曲·地狱篇》中的九层地狱所关押的幽魂也大多与基督教有关。他们或是教士、教皇、或是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如圣彼得、犹大等。
弥尔顿的批评家们很早就指出《失乐园》中的两大史诗传统,一个是古典史诗传统,另一个就是希伯来史诗传统(沈弘6)。其希伯来史诗传统主要反映在诗歌取材上。《圣经》是弥尔顿史诗的主要创作源泉,整部史诗几乎完全建立在创世纪故事基础之上,因此史诗中的圣经用典是其他史诗不能比拟的。在地狱描写中,弥尔顿牵涉出圣经故事中大量的地名、人名和事件。根据作品需要,这些圣经典故被加以润色或改写,如建造万魔宫,地狱群魔会都是诗人加以想象改编而成,是一种大胆的尝试与创新。这种创新赋予作品新的特点,使得诗人所刻画的地狱与众不同。但是无论是作者直接用典或间接用典,这些人物在圣经故事中真实存在,是在作品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无论是但丁还是弥尔顿,他们在创作时,毫无疑问都受到了希伯来史诗传统的影响并都在一定程度上遵循了这一创作传统。
对地狱环境的刻画是塑造整个地狱的关键,但丁和弥尔顿在两部作品中都借助了自然景象作为背景和陪衬,构造出具体,形象,生动的地狱场景。这些自然意象不仅是构成地狱环境的组成部分,也是惩罚地狱幽魂和魔鬼的方式手段。这种借助自然意象描写现实中不存在的地狱的方式,可以说是一种具象描写。维吉尔在其《埃涅阿斯纪》卷六中对地狱的描写,就是采用这种方式,塑造出一个逼真的地狱。不难发现,《埃涅阿斯纪》中关于地狱的具象描写为但丁和弥尔顿的创作提供了范本。
地狱环境的构造主要分为整体结构和内部结构两个方面。但丁和弥尔顿所塑造的地狱环境在这两方面非常类似。在整体结构上,《神曲》中的地狱形如漏洞,分为九层,根据罪恶轻重不同,魔鬼们依次递降,分列其中,接受不同形式的惩罚。魔鬼撒旦位于地狱的最底层,第九层之中。根据弥尔顿的描述,《失乐园》中的地狱也极有可能是九层。史诗中提到撒旦在天庭大战战败后花了九天九夜才落入地狱中他所在的位置,可见他是穿过上面诸层地狱才落入地狱底部的。撒旦自己也说:
——;我们所居的坚固牢狱,
这个暴烈地吐着火舌的大火团
四面包围我们有九层的深厚,(弥尔顿6)
撒旦的这种描述很符合地狱九层的推断。根据但丁的说法,地狱中的九层呈环状,依次递降,那么在撒旦所处的第九层外刚好有八圈,加上撒旦所居的那一层,共有九圈,因此也就有九层深厚的火团包围着他和他的党羽。
两个地狱的内部构造也很相似,《神曲·地狱篇》中的地狱,设有地狱入口。《失乐园》中也有地狱之门,但是这个地狱之门被弥尔顿改写成了出口。出口处有怪物看守,他们是撒旦的妻子和女儿“罪恶”还有他们的儿子“死”。“罪恶”上半身是女人,下半身是蛇身,腹部满是狂吠的地狱之犬。“罪恶”的形象就是对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六中地狱之犬刻耳柏洛斯的模仿和变形。维吉尔所刻画的猛犬刻耳柏洛斯长着三个头,脖子上长满小蛇。弥尔顿则借鉴刻耳柏洛斯的造型将其戏仿成女人形象。此外,《神曲·地狱篇》中还有很多人和物都是直接来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如地狱渡手开隆,他帮助但丁和埃涅阿斯渡过阿刻隆河;他们共同走过斯提克斯沼泽见到地狱判官米洛斯。这些相同的环境和人物设置有力地说明了维吉尔对但丁和弥尔顿创作的影响。
此外,但丁和弥尔顿在营造地狱内部场景时所借助的自然意象也不尽相同。《神曲·地狱篇》有暴烈的大火和寒冰,也有硫磺火雨、轰雷、冰雹、冷雪和闪电。这里昏暗无光,只是恶的所在。《失乐园》中的地狱也被描写得黑暗无光,没有希望。那里也有冰冻的大陆、火烧的高山、风暴、冰雹、和大旋风,也有火湖、冰湖和恨水、泪河、叹息川、火江四条地狱之河。但丁和弥尔顿用这些自然意象惩罚幽魂和魔鬼。这种惩罚方式在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六中出现过。《埃涅阿斯纪》卷六中讲到这些受刑的灵魂“有的被吊起来,有的被投入大渊,去洗掉他们的罪孽,有的被投入火中,去把罪孽烧掉”(维吉尔165)。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提到撒旦和他的堕落天使军受到火的炙烤。但丁在其《神曲·地狱篇》中也提到那些幽魂接受火的炙烤。
但是由于作品和主题的差异,两位诗人在营造地狱内部环境时,侧重点不一样。但丁的九层地狱是十三世纪意大利社会状况和精神面貌的缩影,每一层地狱代表社会的某一个方面。为了全面地反映当时意大利的状况,但丁用力均匀地呈现了各层地狱中的场景。而《失乐园》地狱描写的重点是撒旦所在的第九层地狱。因为史诗讲述的是人受到上帝如此待遇的原因,而撒旦就是罪魁祸首,因此撒旦也就是《失乐园》地狱中的主角,他所在的第九层地狱也成为弥尔顿刻画的重点。
基督教认为,地狱是一个令人失望的隐喻,有三种寓意:由于人类的邪恶而产生的人类的生活;永恒死亡的世界,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深渊;一个永不停止地给予体外折磨的世界(弗莱105)。弥尔顿的《失乐园》和但丁的《神曲》所描写的地狱都体现了这三种寓意。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指出地狱是一个没有光的地方。《神曲·地狱篇》中的地狱也是黑暗无光。光是真理的象征。圣经中讲“上帝即是真理”(Psalms 26:1)②是“我的光明,我生命的保障,我的天主”(Psalms 41:12)。地狱中没有光也就没有真理。地狱中也不存在希望,弥尔顿说“希望无所不到,唯独不到那里(地狱)”(6);但丁也持同样的观点写到“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19)。地狱中永恒的失望使这里成为虚无的深渊。因此地狱正是恶与惩罚恶之所在。但丁和弥尔顿都把存在看做是对幽魂最好的惩罚方式,因为地狱最可怕的责罚就是它的绝对没有希望,这种惩罚无休无止(Jacoff 74),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地狱中这种永无休止的惩罚与折磨正是基督教用以警示世人从善祛恶的手段。
《失乐园》与《神曲·地狱篇》还体现了基督教中罪与罚的一致性(Jacoff 77)。圣经中提到“打死牲畜的,必赔上牲畜,打死人的,必被治死”(Leviticus 24:21)。但丁在《神曲·地狱篇》中让米洛斯审判地狱亡魂,根据罪行的类别和轻重,宣判亡魂去哪一层受刑。罪行和惩罚随地狱由上至下,依次由轻到重。号称悲哀之国“皇帝”的琉西斐,出卖耶稣的犹大,谋害凯撒的布鲁都和卡修斯被置于地狱的最底层第九层中。犹大、布鲁都和卡修斯接受琉西斐撕啃咀嚼的刑罚,因此犹大、布鲁都和卡修斯所犯的背叛罪,是诗人认为的最严重的恶。弥尔顿在《失乐园》中也把撒旦置于地狱的最底层,因为撒旦发动了背叛上帝的叛乱,也是犯了背叛罪。而撒旦背叛上帝的根源是骄傲。罗马教皇格里高利一世最早提出“七宗罪”的概念并指出骄傲是最严重的罪。但丁在其《神曲·地狱篇》中将这七宗罪由轻到重分列于地狱七层中的做法正是体现了这一观点,而其作品《神曲》也成为文艺复兴时期关于“七宗罪”来源的主要文本。弥尔顿显然是继承了但丁关于罪的分类,将撒旦所代表的骄傲列为万恶之源,因此撒旦本人也应该受到最严酷的惩罚(Tischler 278)。
在惩罚撒旦的方式上,两位诗人虽然大同小异,一个用冰,一个用火,但是侧重不同。但丁侧重于突出撒旦肉体上的痛苦,而弥尔顿更侧重于其精神上的失落。《失乐园》中的撒旦在坠入地狱底层时自嘲:“是你啊;这是何等的堕落!何等的变化呀!”(弥尔顿7)。由荣光的大天使沦为万恶之源的心理反差和失落使撒旦在地狱之中受到的精神创伤远远大于肉体痛苦。对撒旦精神创伤的侧重是弥尔顿创新的一个方面,是在基督教神学与人文主义结合的产物,这也是文艺复兴时期作品创作的主要潮流。
弥尔顿和但丁作为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继承了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创作的传统,特别是古典史诗传统和希伯来史诗传统。他们在创作作品时借鉴了大量的古希腊罗马文学作品,特别是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第六卷,其中的地狱描写为但丁《神曲·地狱篇》和弥尔顿的《失乐园》中的地狱创作提供了范本,而《神曲·地狱篇》同样为弥尔顿创作《失乐园》中的地狱提供了参照。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两位诗人用传统的史诗创作手法塑造了两个几乎相同的地狱场景并赋予他们大致一样的神学意义。但是由于时代的限制和主题的特殊性,两位诗人在创作的同时大胆创新,加入自己的想象创作出不一样的“地狱”。这种借鉴与创新正是文学传统的伟大之处,也是文学创作的普遍特征。
注解【Notes】
①原文为“Thou art my teacher and authority;/thou only art the one from whom I took/the lovely manner which hath done me honor.”本文所引的《神曲》均为本文作者所译。②本文所引的《圣经》均选自:The Holy Bible:THe King James Version.(Salt Lake City:Deseret Book Company,2001)所引译文均为本文作者所译,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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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wnlee,K.“Dante and the classical poet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ante.Ed.R.Jacoff.Cambridge,1993:10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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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off,Rachel,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Dante.2ed.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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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schler,Nancy M.All Things in the Bible:An Encyclopedia of the Biblical Words.1stVol.Westport:Greenwood Press,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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