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庆久
程式是京剧表演长期实践的结晶,程式一旦形成后,便会相对地稳定下来,这是因为程式早已帮助观众形成了一种传统的欣赏习惯,也是引导观众较快地进入特定的环境,约定俗成,彼此默契的欣赏习惯。
但当观众一次又一次地去反复欣赏时,仍为演员能够熟练地运用程式之巧妙而鼓掌叫好,于是,就有一部分京剧演员把某些优美的程式定于一尊,自己不擅改动,更令后学者亦步亦趋,这就给程式蒙上了保守的色彩。如悲痛时一定要“喂呀”;喜悦时总要“三笑”,钩心斗角或者相互默契于心时总以“啊”、“啊”表示尽在不言之中等等。这样就很容易使演员往往只会使用这些程式来表达感情,因而所表达也只是感情的外形或最一般化的感情,这种感情的表达,也可以看起来很美听起来很动听,但这决不是不同性格不同情境的极为细微复杂的具体人物的感情。从根本上来看,他们忽视了开拓前进,这样,就必然会使他们的表演趋向僵化。生活是不断发展的,程式必须根据生活的变化而有所发展,使其更精美,更能表现戏剧的内容。京剧不仅要使观众欣赏到外形的美,而且必须,也完全可能引导观众去深深地感受内在的美。一个优秀的演员,不但要有深厚的功底,而且也应突破程式的框框,要对程式运用自由,这样,就能利用程式本身所具有的夸张性,使感情的表达更为浓郁、更为强烈,更具感染力。梅兰芳在为新戏选用程式时,显示出融会贯通的功力,他的最后一部新戏《穆桂英挂帅》中“托印”一场戏里,在[九锤半]锣鼓里所表现的一段哑剧,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新创造,这就是表现穆桂英决定出征前一刹那间的心理活动的。在唱完“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一句后,忽然改变青衣原有的表演,大幅度地抖动水袖,迈出罕用的夸大的台步,从上场门斜冲至下场门的台口,做出执戈杀敌的姿势;一个停顿之后,做出揽镜自照的姿态,仿佛让人感到她自觉鬓发已白;一个转身,又从下场门冲向上场门的台口,左右各指一下,使人感到她缺乏左臂右膀相助,独木难支,她在考虑是否担当出征的重任;最后为爱国主义的思想所激励,决定重新披挂上疆场。他在这里是用[九锤半]锣鼓伴奏着的身段表演,及时把人们引入一种“铁骑突击刀枪鸣”的意境之中。梅兰芳抖舞水袖,比划出的刀枪姿势,就好像在旌旗丛中驰骋,而这一组动作,都是他从传统老戏中撷取组合而得的,既有杨小楼在《青石山》中关平“托印”的身段,又有《铁笼山》中姜维“观星”的动作;他把“托印”和“观星”中揉肚子的身段化用到穆桂英身上,塑造了女英雄的形象,虽是一个人的戏,但气贯满台。试想,梅兰芳如果墨守青衣的演法,认为老年穆桂英以青衣应工,纯用青衣的程式技法,那也就没有“挂帅”这出戏了。
由此可知,京剧表演的基本特点是程式化、规范化。但如果看京剧优秀的表演艺术家的演出,则他们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从程式出发,而不止于程式;受规范的制约,而又突破规范。所谓程式、所谓规范,体现在人物塑造上只是类型的;所谓“不止”和“突破”,其意义则在于在类型的基础上,创造出个性鲜明、感情饱满的具体人物来。但是,又必须在许可的范围内,根据人物的性格和规定情境的需要,对这些程式、规范有所选取,有所增加,有所删简,有所变化,使之凝聚成为活的环境中的活的人物。
以新的生活来充实程式和创造新程式,在表演现代题材的戏中,也被实践证明是完全可行的。在上世纪60年代里,出现过一批好的现代戏,如《沙家浜》中的“夜行”一场,先上两名侦察员,四面巡视、半圆场、一个蹦子、卧倒,然后来一个软的“乌龙绞柱”;这组动作是由许多传统程式所组成,经过巧妙的安排,就把侦察活动的特点和舞蹈结合在一起。同场戏中,发现敌方巡逻哨后,队伍齐步一跳,蹲进沟里等敌人过去后,集体来一个“虎跳”,表示队伍从沟里跃出,这组动作安排,符合生活的真实;最后,郭建光唱完最后一句唱词,亮相,接一个“扫堂旋子”,加强了进军的气氛,表示要走得快一些,要迅速赶到目的地。由这场戏可见,京剧程式是能够表现现代戏的。
在表现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时,传统程式也很富表现力,在京剧《白毛女》中,逼写卖身文书一场,杨白劳跪步向前,抓住穆仁智手中的笔,拉回来,被穆甩开,再扑上去,被穆仁智抓住手,在文书上按下了手印。杨白劳盯住自己按过手印的手指头,一个“僵尸”,倒了下去。这个“僵尸”非常自然,它突出地表现了人物内心的震动。
在现代戏中,如何更好、更灵活地使用程式,难度是比较大的。如现代京剧《八一风暴》中的杜震山,既要表现他性格耿直、豪迈、爽朗和热情的一面,同时还要考虑到他身为革命领导人的气度,让武生演员来扮演,只用长靠武生的程式,显然就不够了,于是在怒斥反动派时,使用了花脸的气势和姿势,在某些场合还运用红生的身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