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故乡

2011-08-08 08:40冯积岐
延河 2011年11期
关键词:中尉局长街道

冯积岐

故乡的胡子和眉毛

一上原(我至今不知道故乡的这一道原叫什么原,小时候,村里人把它称为大原。也许,这样的称呼是为了表示原的开阔吧)。到了大原上,就可以看清故乡的胡子和眉毛了。假如故乡是一张脸庞,无疑,脸庞上的五官是周正的,可是,胡子不是美须,眉毛也不是剑眉(我是理想主义者,对故乡有点苛求了)。这是我近几年才发觉的。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的故乡是一个身胚高大的男子汉,不要说那美冉浓眉了,就是嘴角上的那块疤也能增添几分美。不是故乡变老了,胡子才零乱了,眉毛才稀疏了。故乡的变化在其内心。

公路两旁是周代青铜器的雕塑,是周人形象的模拟。仿佛,小车一不小心就会开进西周的王室。我在遐想,路旁卖水果的那几个农民就是周代的奴隶,疾速而过、黑得可憎的小车里坐着的就是周代的官吏。三千年一页一页翻过去了,一代一代人的白骨可以在故乡的大地上堆成几座山了。该变的天天在变,不变的岿然如山。——故乡的人从周代的废墟中成长起来又倒下去,倒下去又成长起来。血脉是割不断的——那怕血管中有十万万分之一周人的血,无可厚非,周人是我的先民,是故乡的先祖。

李樯摄影作品·北方风景系列 陕西永寿 2009年

我出生在《封神榜》中被文人演义的土地上。

一代一代人都在演义祖先,直至演义到今天,周文王可以成为印刷品里手按电脑键盘一瞬间毁灭地球的人类之王,姜子牙竟成了预测2050年的有博士后头衔的大师。演义把荒唐挤兑到一个旮旯角落里发笑。

高手们再演义,土地还是周代的先民们耕作过的土地。

天地不老,人在老。农民们把庄稼一料一料地收回来,他们和土地奋争了一生,最终还是被土地所打败,埋进了黄土之中。可是,农民们并没有因为要面对失败而颓丧而畏怯而倒下,他们并不憎恨土地。他们满脸汗水满身尘土满腹不平却满腔热情地对付人生。活着毕竟是美好的。

田地里,农民们在收割小麦。一个个曾经面庞滋润的少女眼角眉梢堆积着不可掩饰的皱纹,一个个曾经英俊年青的男子汉乌发中有了白丝,一个个曾经吼着秦腔托着犁杖在田地里耕种的壮年农民佝偻腰身两眼无光地看着人生的最后。我的故乡的农民们和任何一个生活在都市里的人的故乡农民一样能承受起生之累生之苦,反而承受不了生之乐生之美。快乐是暂时的,是鸦片。苦难伴随着一生。美不能拯救人生,不能拯救世界。

还说故乡

公元前某年某月某日。时值三伏天,太阳毒辣辣的。周公姬旦从王室中走出来,在收割过后的麦茬地里用土疙瘩画了一个圆圈,周公姬旦说,这就是牢房。有三个奴隶被押进了牢房开始坐牢。刑期五天。三个奴隶在太阳的炙烤下汗流浃背,而目憔悴,嘴唇干裂。这三个奴隶中,一个是故乡人,一个是旬邑以北的陕北人,一个是邻县的眉邬人。到了暮色四合之时,陕北人和眉邬人走出了圆圈(牢房),到附近的村庄里讨来了水喝讨来了饭吃,而故乡人却端坐如昔。第三天晚上,陕北的奴隶趁着风高月黑逃走了。眉邬人坚持坐了五天。后来的几天,每天去讨水喝讨饭吃。故乡的那个奴隶一直规规矩矩地坐在圆圈内,没有走动半步。等到第五天,周公姬旦派人宣布刑期已满之时,故乡人已经在圆圈内奄奄一息了。

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时值夏收时节。故乡的一个农民和甘肃庄浪的一个农民共同去给麟游县一户农民割麦子。主人将甘肃人领到一块地里,甘肃人二话没说,埋下头开始割麦子。故乡人把镰刀朝腋下一夹,开始用步子步地了,连步两遍,开始计算: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算了一阵子,他给主人说,这地我今天割不完,另找一块吧。于是,主人将他领到另一块地里,他又开始步地,又开始算账,一步一算,又说割不完,又换了一块地。一个晌午,转了三块地,等他下镰时,甘肃人已割了三四分麦子。故乡人很会算计,无论干什么事,还没干起来就考虑后果。

把三千年前的事情和三千年后的事情放在一张纸上,不就像看故乡的胡子和眉毛一样吗?谁的胡子和眉毛不是在一张脸庞上呢?我从胡子和眉毛上判断故乡的性格。故乡在远去,故乡的性格依旧留在故乡。

六婆

六婆坐在院门前那棵中国槐下乘凉。他的小孙子上身没穿衣服,精瘦,一吸一呼,肋子骨新晰可辨。孩子坐一张小凳子,另一张小凳子当做桌子,他在作业本子上飞快地写字。六婆头发全白了,稀疏的头发中透出了头皮的姜黄色,几枝白发在东南风中吸气似的轻轻地飘动。

“山子,听说你在省城里把官做大了,当了个啥主席,你给六婆说,主席是啥阶级?”

我笑了:“六婆,主席不是什么官,也没有阶级。”

“看这娃,还哄我干啥呀?六婆又不求你办啥事。”

“真的,我只有个虚名,没有什么权。”

“娃呀,你在省城里干大事,还不知道有权好吗?咱村的拴狗你知道么,他在县上当什么局长,听说比中尉还大哩,他把他妗子的娃,他姑的娃,他舅的女子,他弟弟、弟媳妇个个都弄到县城当了干部,领上了工资,还有了阶级。就是个排级,也算阶级。你咋能没有阶级呢?你不是前几年还在凤鸣县当过副县长吗?”

“当副县长是挂职,没有权力,也没有阶级。在县政府当局长是实权人物。我不能和拴狗比。”

“咋不能比?拴狗上过电视吗?上过报纸吗?我听你六爷说,你的名气大着哩。你的阶级肯定比拴狗高。”

年过八十的六婆虽然把老名词(中尉、阶级)和新名词(当官、权力)混在了一起,可是,听她的言谈,她头脑里一点儿也不混乱。尤其是“权”这个概念,如木楔一般紧紧地楔进了她的脑海里了。

“中尉”这个词汇像旗杆一样高高地竖立在六婆的人生中,这个词汇伴随六婆大半生,也许,它将随着六婆的作古而作古。那时候的六婆只有十七八岁或者二十一二岁。六婆以卖水的名义,见天儿挑着两半桶水朝距离村子只有一里半地的周公庙(周王朝的奠祭之地,《诗经》称为“卷阿”)跑。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初,周王庙内驻扎着国民党的一个军事学校的分校。六婆说是卖水,实质上是去和分校的一个军人约会。这个军人是南方人,个头不高,眉眼清楚。他的官衔是中尉。从那时候起,中尉不只是像水一样装进了六婆的肠胃,中尉就是一滴血,它流进了六婆的血管。后来,六婆不再跑了,跑动的是中尉,中尉隔三岔五地进了我们松陵村,那时候的六爷去秦岭腹地的留坝县做生意,长年不归。中尉就用自己的身体安顿了六婆骚动不安的心,两个年轻人在土炕上是怎么滚来滚去的,只有六婆知道。六婆到了晚年,在晚辈人面前回忆往事往往是一脸的向往,仿佛在不停地咀嚼一块口香糖。我记得,六婆说过,他用头不停地抵不停地抵……虽然,话是半语,没有说清楚,我能想象到,在春天倦傭的夜晚,六婆和中尉一丝不挂地搂抱在一块儿,中尉的头颅埋在六婆丰肥的双乳之间,在无边无涯快活之中,中尉唯一可做的动作就像牛用牴角抵住土地一样疯狂地抵。

坐在院门前的六婆说话时,混浊的双目注视着西北方向——周公庙。她的幸福生活曾经和在那里居住的中尉分不开。可供六婆回味一生的是中尉,而拴狗他们到了六婆这般年纪,头脑中留下的将是什么呢?是权力?是为了指甲盖大的科级干部所付出的人的尊严和自尊。

我们的先祖都是周人。

我们的文化背景都是周文化。

我们的人生需求却大不一样。

六婆们,拴狗们,各有各的活法。

六婆问我,这一次回来又是干啥?我说,是体验生活。六婆不懂什么叫体验生活。我给她打了比方,她越发糊涂了。我说,就像过去的驻队工作组一样,我住在咱凤山县。六婆说,没当官?我说没有。六婆笑了:没有也好。六婆的笑,单纯的跟清水一样。

某局长

我是来凤山县“定点深入生活”的。

到凤山县城的第二天,在县城街道,我碰见了某局长。某局长老远就直呼我的名字,他山子山子地叫了两声,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某局长。在县城的街道上在政府大院里在有人的地方,只有我的同学或亲戚或村里的少年朋友或长辈们才山子山子地叫我。当然,在我供职的单位直呼名字是很正常的。我知道,在政府院子里都要以职务相称,比如说,王局长张局长李局长;连局里的股组长也要以职务相称。比如说赵股长鲁组长。再牛皮的局长见了县长副县长也不能直呼其名了。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我和某局长共同在南堡乡政府共职。我记得很清,那时候的某局长还是刚工作不久的某干事。有一天,某干事酒喝高了,他在乡政府院子里看见了牛乡长,大喊一声牛秋明!牛乡长非常吃惊,大概以为是县长或书记来到了乡政府,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某干事,他即刻黑下脸,骂道:看你那怂样子!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吗?某干事被一声骂吓出了冷汗。他的酒醒了一大半,扑上去,拉住了牛乡长的衣袖苦苦哀求乡长理解他。牛乡长拂袖而去了。晚上,某干事去给牛乡长道歉,被牛乡长唾骂了一顿。他娃真是喝高了,掂不来自己的轻重了,牛乡长的名字是他随便叫的吗?某干事连续给牛乡长道了三次歉,牛乡长都没有给面子。从此以后,年轻的某干事小便失禁了,一次只尿三四滴,一个晌午要尿十多次。直到某干事调离了南堡乡,他的小便才恢复了正常。

二十年后,某干事终于熬成某局长了。他人模人样地站在我跟前说:我从《西水日报》上看到了报道,说你要回咱县上挂职。我说:不是挂职是蹲点。某局长说:一样一样。还没容我分辩,某局长就说:今晚上有没有饭局?我说:今晚上高县长请我吃饭。明天晚上也卖出去了。某局长说:那好,后天晚上我请你,美阳饭店三楼,说定了。我说:好吧,谢谢了。

到了后天晚上,某局长没有打电话,又过了三天,某局长还是没有打电话。我以为某局长公事缠身,把请我吃饭的事情忘记了,一月之后,我见到了和我当年一同在南堡乡供职的另外一个局的局长,他像某局长一样,又说要请我吃饭,我谢绝了。这个局长说,山子主席,咱是一个战壕里战斗过的,你到省城去了,不给面子了?我说不是那回事。我把某局长请我吃饭的事说了一遍,这个局长说,他本来是要请你吃饭的,他一打听,你这次来,没有挂任何职务,就不请你了。我苦笑一声:他是请官帽吃饭不是请我吃饭。我叹息了一声:故乡人比周文王精明多了。

又过了一个月,某局长打来了电话,他又请我吃饭,我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我说我在省城没有在凤山县。我觉得蹊跷,打电话问另外那个局长是怎么回事。另外那个局长说,他最近才知道你在省城是个副厅级。说不定有一天挂职到了西水市当上了副市长,给他小鞋穿怎么办?我一听,哈哈大笑:这个局长,真是个典型。我还到处跑着搜集小说素材,寻找典型人物。故乡的典型人物除了周文王、周武王、周幽王等历史人物以外,大概,在县政府的院子里会一抓一大把。

周朝留下的水土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局长来?他太聪明了,聪明得使我糊涂了。他太势利了,势利得使我发笑了。

县大门

这些年,我走过了许多县城。凡是县城之地都有县大门——含有地方特色或地方文化的建筑物。凤山县的县大门的材料是钢板或钢条,设计者的思维——把当代性溶铸造在材料之中。图案本来想抽象化——把一只飞翔的凤凰去掉肌肉、血脉,只剩下线条。结果,给人视觉上造成的印象是精瘦、变异、变质,从而失去了内容,也就不具备象征了。如果说,它是一种艺术品,少了的是灵魂,多出的是躯壳。故乡本来是一座具有灵性的庄园,安装上这样拙劣的大门,即是庄园里丰富多彩琳琅满目,也会使人未免却步的。

故乡的街道

我记忆中的出生地是在一座城堡之中,这座城堡容纳和丰富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使物质贫匮的年代有了滋润的篇章。土城墙、土街道、土厦房,生活中小小的情趣和土腥土味儿紧紧纠结在一起,翻开人生的每一页都掉着土渣。现在,街道被捅直了,路面上不见了土,两边的砖墙、门楼都以水泥作伴。故乡开始向城市靠拢。街道上不见了尘土、脚印,不见了猪、牛、羊以及牛粪、狗屎,不见了公然交配的公鸡和母鸡们,不见了生活气息——家家院门紧闭。偶尔有两个头发全白的祖父祖母辈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前无望地凝视着眼前的水泥墙面,凝视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单薄的日子。令我痛心的是,街道上连一个孩子也没有,就连抱在怀里的婴儿也没有。街道上干净得一贫如洗似的。

浓郁得只有农村气息的故乡已经不在故乡,而是在我的记忆之中。故乡在奔跑,我只能看见它的背影。实际上,我已经没有了故乡。幸亏,我们有语言。故乡依旧在语言之中。养活我们的不只是粮食,还有语言。只要语言不消亡,故乡就不会消亡——这是唯一的安慰。故乡应该是一个文化实体。

走出街道。昔日紧偎着城堡的涝池已淤满了,只留下了一片荒草和涝池的外形。涝池还在消逝——以荒草的形式消逝。故乡在钢筋、水泥、砖头的大合唱中凸显出了繁荣的面貌,故乡在电视、电脑的荧屏中荒芜了,荒芜的不只是土地,还有人心——长年在外打工的人把身体留在它乡把汗水撒在它乡,把心伸向故乡,那干涸的心和干涸的涝池没有多少区别。

在周原博物馆

博物馆不大,像一个农家小院,院子里有花有草有树木,有房屋,只是没有饮烟,没有农具,没有生活气息。几千年前的周朝就在我脚下的土地上,就在院子里的里边或外边。先祖们只是影子——连影子也不是——只是历史,只是神话,只是骨胳——站在一具展出的骨胳前,我注视了很久。我看见了周朝,看见了二千多年前的一个女奴。她被砍去了一双手一双足,面部朝下地趴在地上——姿势是二千年前的姿势,出土时保持了原样子。无疑,这是一个叛逆者,一个反抗者,一个和奴隶主不合作的女孩儿。奴隶,本来就像牲口一样,不反抗和反抗是一样的,随时都面临着死亡。周公虽然“制礼作乐”了,还是没有废除酷型,还是要用活人殉葬。

博物馆里的工作人员拿出了几片甲骨文叫我看。有一片甲骨文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刻在上面的文字有160多个,拿起几百倍的放大镜才能看清楚。这些米粒大小的文字是怎么刻上去的,使人惊叹。博物馆里的贺老先生给我把这160个字解释了一番。这160个字表述的是帝王获取了战俘之后,杀猪宰羊,进行庆贺,并且活埋了两个俘虏来的奴隶。文章的主题是歌功颂德。在我们的象形文字开始形成的时候,我们的先民们就知道用文字排列组合成颂歌——如果这也算传统,我们不但继承了,更是发扬广大了。我们的传统是深入骨髓的,不会轻易流失——包括歌功颂德。

从周原博物馆看周文化,看历史,我们就会明白我们的民族是怎么走过来的,传统是怎么形成的。

街道上的女人

街道被女人一抢而空。夏天被女人一抢而空。

短裙、超短裙、短裤、超短裤。袒胸的、露背的、亮腿的、展腰的——这是女人的季节。惋惜的是,在北方,一年只有一个夏天。小县城和大都市里的女人一样,都把自己的身体、心情拿到街道上去晒。每个男人都面临着被挑逗。

女人是贪欢的。其实,贪欢本身没有什么过失。德国的一个哲学家将女人分成母亲型和妓女型两大类。这样的分类未免有点粗野。一夜偷情后的女人反而更母亲。温柔体贴的母亲型的女人在和丈夫做爱时常常想着其他男人。这位哲学家通过研究雌性花朵、雌性动物引伸出一个结论:女人本身就是性器官,而男人只是性的携带者,既然女人是器官,她的需求就不一样了,就像胃需要食物一样需要男人,女人消费男人,无可厚非。县城街道上的女人也是无可厚非。我觉得,她们亮出的不只是美腿酥胸,还有内心的空空荡荡。是的,女人是以身体愉悦人的。可是,不是所有女人的身体都可以愉悦人。

德国的哲学家可能有意识地忽视了女人的社会属性——女人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也是教师,是医生,是诗人。故乡街道上的女人不管德国人怎么说,她们亮出白腿酥胸只图自己心里受活。

天气

记者曾经在省城街道上做过这样的实验,把一个生鸡蛋打开在街道的路面上,顷刻间,鸡蛋就熟了。

我以为,故乡的三伏天要凉爽些。天气像房价一样,小县城和省城在攀比。小县城也是热气蒸人。

已有好几天没有落雨了。没有一丝风。从树上落下来的叶片卷曲在路上,脚一踩,发出很响的声音。走几步路就大汗淋漓,身上粘乎乎的,衣服比盔甲都重。人们烦躁得想把天气撕碎——假如天气是一张纸。田野上的麦茬地、路边的青草和树木都呆头呆脑的,不是被晒蔫了,而是被闷得没有了一丝生机。

晚上,两次从梦中憋醒,站在窗户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凝重得无法呼吸似的。

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天气和天意不可分割。天气中含有“天”。“天”是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剑。天怨地怒大概就是指的这个。安史之乱那一年,关中连阴雨不断,已经成熟的麦子被雨水泡烂了,老百姓颗粒无收。天气好就是天好。天好就是天意好。

一首诗

玉杯饮尽千家血,

银烛烧残百姓膏。

天泪落时人泪落,

歌声高处哭声高。

把这首诗当作一个“愤青”的诗来读完全有理由。诗中的“怒”和“怨”是露骨的。有多少人知道,诗作出自嘉庆皇帝之手。万岁爷知道,官员们吃的是老百姓的肉,喝的是老百姓的血。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王朝的气数不足。嘉庆帝是清醒的,他挥笔写这首诗时,心中的一根弦肯定紧绷着。

现在,我们的官员在唱,我们的人民在唱,在共和国的版图上,歌声岂止是高?可是,有谁能听见哭声高呢?

我的住所

我住在县城宾馆里的一个带套间的房子里。每天晚上,我要和蚊子搏斗。打一种叫做“杀手”的喷雾剂。那气味儿把我熏倒了,蚊子依旧很活跃。那就点“蚊香”吧。蚊香的气味更凶恶,闻一会儿,胸口像塞上了棉絮,呼吸也有了障碍。于是,只好掐灭了。蚊子在耳边扇动的声音依然如碌碡那么粗。爬起来用苍蝇拍打,一个也打不着。蚊子比人狡猾得多。直到蚊子把人逗躁了,直至天光微熹了,窗户上有了亮色,蚊子还在逗人。

据资料表明,叮人的蚊子都是雌性。这就怪了,为什么雌性专门叮人呢?自然界的许多东西解不开,蚊子也一样。蚊子的品种有数十种。最厉害的蚊子可以把人叮死。我的房间里的蚊子没有能力把我叮死,它和我闹着玩。它足以煽动我的情绪——使我发怒,而又毫无办法。

无可奈何的房间。无可奈何的蚊子。无可奈何的人生。无可奈何的生活。一只蚊子是一篇启示录。蚊子也有当代性和当代意识了?我不再愤怒,只想笑。

一个官员

虽然只是个副县级,但在小县城里是个“官”了。他其实并不扎势:一张老老实实的面孔。目光是木讷的,缺少灵气的他和许多他这个级别上的官员糊涂就糊涂在,他们不知道,在这个体制里,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数数以万万计。当然,在小县城里,他是十多个中的一个,他完全有资格有条件摆谱了。他一摆谱我就受不了,也许,我见过的大官比他多得多。我的一个朋友说过,在会议上,发言精彩是水平,一言不发也是水平。在官场上,摆谱是水平,不摆谱更是水平。我虽然没有做过官,但我明白,官员们头上的帽子是别人给戴上去的。戴一顶官帽不容易,摘一顶官帽易如反掌。然而,这个简单的道理,副县级不明白——他缺少智慧缺少灵性。

我给他说,是县委书记叫你给我解决车的问题的。他说,书记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这个部门就没有多余的车。他说,无论你在你们单位是什么职务,在县上,你没有任职,所以没有给你配车。这是实实在在的话语。我之所以说他缺少智慧缺少灵性,就是指他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了——没有职务就没有车,你如果要去采访,没有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怎么把心中的话说出口了呢?我真想抡过去拳头在他的脸上来一下。我没有车,能步行去农村?我再看他时,他的那张脸是可爱的,他毕竟实话实说,就算很可爱了。我记住的是他的可爱之处。

这也难怪,一个职务不仅磨去了人的灵性,人的个性也会被磨去了。我看这个位置上的人,似乎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的面孔,一样的目光,一样的语气,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做派,一样的思维方式,一样的行为方式。

远去的故乡把一些人的灵性带走了。故乡的这个官员和当年牢房中奄奄一息的奴隶没有什么两样。

两棵酸枣树

两棵酸枣树长在田野上。酸枣,本来不是树,不是乔木,连灌森也不是,它只是一种烧锅做饭的柴禾。秋天里,酸枣红了,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头。一棵酸枣只有一只鸡眼仁那么大。酸枣仁可以入药,有安神镇静的作用。我真没有想到,这种东西会长到两人合抱不住,长成参天大树。村子后面的土塄上、大山里的酸枣树多得跟空气一样,为什么它们都长不大,一年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么粗?而这两棵酸枣树却长成了这么粗的树?我估计,这两棵酸枣树肯定有几千年了,它们不是长成的,是演变而成的。就像多年的猿猴能演变成人,而如今任何动物不能演变成人一样。所以,它们不是树,而是树精。修仙的很多,成精的很少。

它两棵酸枣树,一棵活着,一棵死了。活着的依旧郁郁葱葱,开了花,结了酸枣。死了的很难看,干枯的枝杈如炭黑色,挂在蓝天上,把蓝天割得支离破碎。一死一活,并排而立。活着的使人奇怪,死了的也使人奇怪。这是奇观,更是奇迹。既然大自然有奇迹,人世间也必然会有奇迹的。没有奇迹的生活使我愤怒。因为是奇迹,我才从县城跑到乡下来观赏。

气味

房间里有一股死老鼠的气味,这种气味我是熟悉的。它不只是一种恶臭,一种动物尸体腐烂的恶狠狠的味道。它粗卑、粗野、野蛮、蛮橫,充斥在房间的角角落落,像雨点一样打在人的身体上,向人的肌肤、血液里面渗透。我把房间里翻了个遍也没有找见一只死老鼠。后来,我打开窗户,才发觉,这种气味,空气里就有,它是从房间外面涌进来的。这种气味太可怕了。我不知道这种气味是从哪里来的。

我走出房间,走上了街道。我说,有气味,有死老鼠的气味。和我一同行走的行人是漠然的,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给一个熟人说,有气味,有死老鼠的气味,熟人使劲嗅了嗅,说没有呀。我说,肯定有。熟人说,你的鼻子有问题了吧。我苦笑一声: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鼻子有问题了。我们生活在各种气味之中。也许,大家都习惯了,一旦有一种死老鼠的气味猛然窜出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果然,等我从街道上回来,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死老鼠的气味不见了。我也习惯了。习惯也等于容忍。在故乡住久了,我就会容忍它。

再说故乡

新农村是对旧农村而言的。我的满脑子里是旧农村:街道上留有清晰的车辙,留有清晰的脚印,土腥味儿和田野上一模一样。特别是到了清晨和傍晚,柴草燃烧的气味弥漫在街道上久久不散。呼儿唤女的喊声,公鸡的叫声,牛羊的长嘶短鸣,老人的咳嗽,中年人的粗言高声。多姿多彩的声音构成了农村里的一幅灿烂图景。农村里的气息是饱满的,人气是旺盛的。我所见到的新农村仿佛城市里截下来的边角料:街道是水泥的,有路灯,有花草,有树木,每家每户都是一样的大瓦房一样的院落一样的门楼,不仅面孔一致,连家庭里的气氛也是一样的。每个家里都是老人和小孩子。精壮的年轻人或中年人都进城了。新农村是一个空壳,空得可怜,只剩下了漂亮的房屋,只剩下了农村的骨架,农村的血肉没有了。尤其当我看到一两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前无望的看着街道时,心里也跟着空荡荡了。老人们似乎在看着天国,在等待着到另一个世界去,儿孙绕膝的晚年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新农村只有形式而没有内容。新农村是技术化了的农村,留下太多的人为的痕迹。而旧农村是自然生成的,和大自然溶为一体。这就是新旧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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