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尔碧
男人的腰肌像轮胎一样坚韧,一拧就打滑。死东西,我还以为你真不想干呢!在厂区磷烟蒸腾的混沌中,华芬一手捂着嘴吭吭地咳个不停,一手往老耿的腰间拧了一把。老耿哎哟一声,宽实的肩膀夸张地缩了一下,举手投降:你晓得啥子哟,满意只能装在心里,不能放在脸上。不然让白砍尸小瞧了。女人,就是沉不住二两穷气!
他们按着儿子小满的提示,费了不少周折陪了不少笑脸,终于在城市西郊找到了这家据说工资很高的电镀厂。
说是厂,其实连个像样的门头甚至连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都没有。坑坑洼洼的煤渣路,低矮错杂的瓦房,冒着蓝色烟雾的水池,浓烈的刺鼻呛人的气味。墙角边,一条棕黄色的大狼狗端坐地上,脚踩着几根啃得光溜溜的骨头,嘴伸着红绯绯的舌头,冷冷地打量着他们。
老耿的目光冷冷地懒懒地从那条狼狗身上移开。老耿感觉到自己的眉毛似乎也沾满了灰尘,还隐隐地冒着紫色的烟雾。老耿心灰意冷。这时候,白砍尸说话了。老耿第一眼看到这个头发油亮、面皮光洁的老板就纳闷了,厂子这么脏环境这么糟,这个年龄应该和他差不多大的老板却保养得这么白,这么干净,日怪呢。老耿迅即想到了“白砍尸”这个家乡词语,并暗暗地发笑。老板瞅着老耿混凝土似的脸,干咳一声,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你们好好考虑一下。我保证,只要你们舍得吃苦,一天能挣百十块钱呢!老耿注意到“呢”这个尾音刻意地拐了个弯儿。老耿的思路也随即拐了个弯儿,操起蹩脚的普通话:百十块钱?咱老家云南,一天也不下百十块,还没那么脏那么累!
华芬稳不住了,使劲拽了一下老耿的衣袖说,哎,来都来了,是好是尬(丑),先苦一阵再说吧。
大概是工厂毒气太重,宿舍安排在厂子附近的一个村庄。
这就是三室一厅啊?照他这个标准,咱们家的猪圈可以算三星级宾馆了!妈那个巴子的,白砍尸就会糊弄人。老耿骂骂咧咧。老耿并不是嫌弃这屋子有多破,不管怎么说,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必再花钱租房子,就够了。老耿是看不惯白砍尸藏在骨子里的虚伪和傲慢。你就说,房子是旧了些,打扫一下还是很好住的,你们就将就一下吧。这话多入耳,多贴心!可是,他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啥子三室一厅,当咱云南人都是大老土,还活在旧社会?
华芬没有这么多想法。华芬说,一个大男人,哪来你这么多小心眼?咱又不是来旅游的,能将就就将就吧。我倒是挺喜欢这个院子的,你瞧,南边还有小片菜地呢,还靠着池塘,咱以后吃菜就方便了。我小心眼?老耿摇了摇头,不屑置辩,出门打工就该低三下四?你哟,就这么点出息!
就像过年前的大扫除一样,他们戴上口罩,扎上围腰,干得很起劲。不过小半天的工夫,屋子就变得清清爽爽,有眉有眼。他们还就地取材,着了一个煤炉,让红通通的炉火尽早把屋子里的霉气、潮气驱赶出去。老耿就着院子里的水池洗了把脸,回到屋里,点着一支烟,胸腔里血管里就充溢着浓郁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忽然,老耿“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把正在清洗灶台的华芬吓了一跳:咋个了?我的天啦,老耿痛心疾首的样子:差点忘了,我亲爱的火腿!华芬嘀咕了一声说一惊一咋的,像个娃娃。老耿翻箱倒柜,找出几颗大号的锈铁钉,咚咚地钉在柱子上,小心翼翼地褪下火腿的外衣,哎,老伙计啊,都把你焐了好几天了,可别给我下崽啊,说着将火腿雄赳赳地挂在柱子上,一瞥眼,瞅见水泥柜上的一个积满灰尘的酒瓶,一摇,竟然还有几大口!老耿用拇指抹抹瓶口,脖子一仰,口腔就鼓了起来,噗噗地朝火腿上容易生蛆的部位喷。
忙完这一切,家的样子出来了。老耿泡了一杯云南产的碧螺春,往一个竹子做的躺椅上一靠,无比惬意。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挂在东房间门头的一个相框上。老耿和华芬都饶有兴味地站直了身子看。全是黑白照。老耿指着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倒一边梳的男人说,你看,这不就是白砍尸吗?他家的房子,村里的路,结婚的酒席,多简单啊,土得掉渣。华芬说,那是过去,人家现在是老板,有钱了。老耿不以为然,说那又怎么样?再有钱也不该忘记自己曾经是泥腿子,再有钱也不该忘本。你别怕他。华芬头扭向老耿,一脸困惑:我啥子时候怕他了?我为啥子要怕他?老耿呵呵笑笑说,今早在厂里,你那副畏畏缩缩点头哈腰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你不光是怕老板,有钱人你都怕。华芬鼻子一哼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年咱们盖房子,在土管所,见了那个胖冬瓜所长,你发烟的时候手抖个不停,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老耿脸一丧:胡说八道,一个小所长,我怕他搓球!我那不是怕,是紧张。华芬指着老耿哈哈大笑说,你瞧你,脸都红了。老耿摸摸自己的脸,果然热辣辣的,跟着也不自在地笑了起来。
心里却在想:我真的怕了吗?为啥子要怕呢?
华芬也在想:是呀,我为啥子要怕呢?有啥子好怕的!
天黑了,老耿家的灯光从敞开的门窗里撒出明晃晃的一大片。若是在老家,此时该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剧。《闯关东》只看到第8集他们就走了,也不知道淘金的老朱能否逃出林海。没有电视机,老耿有点怅然,吃过晚饭就傻坐在明亮里看星空。这时候,笨重的铁门吱嘎叫了一声,沉重而疲惫的脚步之后,两个老头出现在明亮里,一个背有点驼,一个腿有点瘸,高低卷起的裤脚还没放下来,露出小截焦黄枯干的腿杆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老耿掏出香烟,起身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可两个老头只朝明亮里瞟了一眼,漠然地进了各自的房间。老耿就有点纳闷。一会儿,铁门又发出撞击开合的声响,单车链条哧溜转动,和着纷乱的脚步,三四个病怏怏的身影在明亮里摇晃。其中有一个和华芬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老耿听到她哎地叹了口气。几个人都是懒懒地朝老耿家屋里瞅了一眼,就都进了自己的房间。
华芬说,这些人咋一个个像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没一点人情味。
老耿说,怕是太累了。看来这碗饭也不怎么好吃啊。
院子里的水池哗哗地响了几次,夹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半个小时后,平房里昏黄的灯光陆续熄了,只有老耿家依然灯火通明。
不见他们淘米煮饭,不见他们择菜炒菜,听不到锅碗瓢盆的声音,闻不到油烟飘散的味道,就这么睡了?老耿和华芬面面相觑,心里不禁有些黯然。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打的什么工啊?
直到上了班,日子处长了,两口子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电镀厂的活计拼的是体力和健康,并不需要什么技术。厂里总共8个工人,除了老耿两口子,基本上算是老弱病残。他们的工作就是整天在简陋的厂房里,在雾腾腾的池子里,在名目繁多的溶液里,和各种各样的零件打交道。搀兑,调剂,浸染,稀释,挂件,烘烤,电离,老耿他们很快就熟悉了这些生产流程。劳动一开始,每个人都忙得像个陀螺,连抬起袖口抹把额头上的汗珠都得抓住难得的空隙。监工犀利的目光在每个工人身上逡巡,谁要是节奏慢了一拍,就会遭来一声带着警告的叱喝。老耿和华芬身体都很好,又正值壮年,可也明显感到有些吃不消。
第一顿午饭就把老耿两口子给吓着了。厂里说好了的,午餐管菜不管饭。饭是自己用饭盒子盛了米,放在厂里提供的蒸笼里蒸。华芬在蒸饭的时候,发现别人的饭盒简直像个盆子或者槽子,就连那个女的,也比自己要大一倍。这个发现把老耿也吓了一跳。老耿取出饭,寻一块干净的地方,找一张旧报纸铺了坐在地上,等着上菜。只见一个老太婆系着脏兮兮的围裙,用小四轮车推来一个白色的铝皮桶子,铁勺敲着边沿嚷:开饭开饭!工人们慢吞吞地走过来,用搪瓷缸子盛了,再晃悠悠地走到饭盒边,靠着墙根哧溜哧溜地吃起来。老耿以为自己看走眼了,亲自跑到桶边望:一桶清汤,漂着几片海带叶子,隐隐的还伴着几颗油星子。老耿两口子你望我我望你,愣了,半天没动筷子。回头看看别人,一海盒饭已扒下了大半。他们吃得那么有滋味,没有一个人皱一下眉头。老耿像被抽了魂似的,眼神木讷,正准备盛点汤,勉强把肚子打发了的时候,那个铝皮桶已经见底了。幸好华芬手脚快,之前就盛下了一碗,不然老耿这顿饭就真的是吃干饭了。
老耿索然无味地扒着饭,一边望着远处出神,一不留意,就看到了那条棕黄色的大狼狗,正趴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啃一条整鱼。老耿撮起口,朝它嘘嘘了几声,突然,伴着一阵铁链剧烈摆动的声响,大狼狗扑哧窜将起来,盯着老耿恶狠狠地吼叫。
老耿也吼起来:去你妈的,王八蛋!
甩手将饭盒砸了过去……
所有的人都诧异地望着老耿。除了华芬,谁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
下午的活儿是憋着气干完的。天擦黑,老耿第一个进屋。他提了菜刀,站到柱子面前,毫不犹豫,取下一块火腿。华芬在后,正好赶上收摊回家的菜贩,辣椒、白菜、番茄、洋芋买了鼓囊囊的一袋。老耿家的屋子明晃晃的,院里的水池哗哗流动。华芬淘米、洗菜,老耿煮饭、切肉,忙得不亦乐乎。华芬站在灶台前挥舞锅铲,一边指挥着老耿,给我把味精找出来,把胡椒面也拿出来,哎哟,忘了打酱油了,快去村口的小店里买一瓶来……丁丁当当,哧溜——哗啦——唰——动听的厨音敲打着每一个角落,院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香味。没多大工夫,一盘青椒炒火腿,一盘干煸洋芋丝,一碗白菜豆腐汤,另加一叠红通通的花生米,摆满了小桌。
老耿无比陶醉地吸着鼻子,洗出两只酒杯,说,哎,你也喝一口!说着去拿酒瓶,却是空的,就有些扫兴。没想到华芬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亮出一个新瓶子来。华芬说,你拿饭盒砸狗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今晚要划火腿了。老耿说,我主要是来气。妈那个巴子的,老子苦死苦活地为白砍尸卖命,竟然还不如一条狗。人家不拿你当人,咱自己总得拿自己当人吧。这老板也太葬德了,华芬附和了一句,呡了一小口酒,辣得龇牙咧嘴:不喝不喝。将自己杯里的酒倒给老耿,起身盛饭去了。老耿乐滋滋的,嘴里不断地发出哧溜哧溜吧唧吧唧的声响。华芬说,饿老虎似的,难听死了。老耿不理她,一边饮,一边晃着腿,唱了起来: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呀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老耿一边唱,一边往门外望,看了看手机,9:10分。昨晚这个时候,平房里昏黄的灯光已开始陆续熄灭。而现在,白花花的光影里,一些身影,不断地在水池和平房之间缓缓移动,每一张脸都不约而同地往老耿家偏移,然后又貌似从容地拨正了方向。老耿豪情万丈,朝他们招手:来来来,喝一盅!那些身影就不再游移,探头探脑地聚在老耿家的光影里,仿佛有人要给他们拍纪念照。他们咋恁个好玩呢,华芬莫名其妙,也扯着嗓子招呼:哎,高菊花,你们别站着啊,都进来坐坐!高菊花就带头走近了,却不进屋,只在门槛边上伸长了脖子朝桌上望。老耿拿出香烟,每人发了一支,还给两个老头打着了火。两个老头皱巴着脸,牙齿都不全了,不停地点着头说谢谢谢谢。老耿一再邀请他们进屋,一伙人都嗫嚅着说,吃过了,不坐了,早点睡觉,都转身慢慢走开了。那个叫高菊花的女人还回过头来望了老耿他们一眼。华芬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会儿,平房的灯火陆续熄了。
奇怪,没看他们做晚饭啊,就都吃过了?老耿两口子都觉得这伙人真是不可思议。尤其是那两个老人。在宣威老家,像他们这般年纪的老人是不可能出来卖工的,就是想卖也卖不掉。老人们忙时往庄稼地里转转,闲时就聚在小桥头的大柳树下,抽烟喝茶冲瞌子(方言:聊天),有象棋的下象棋,没象棋的抓几颗豆米,在地上划出棋盘,照样冲锋陷阵。长年累月,乐此不疲。看来,江苏也并不像电视上款(方言:炫耀,吹嘘)的那么好。哪里都有富人,哪里都有穷人。不过,华芬说,江苏人的房子倒是比宣威好。老耿不屑地说,不见球得!不见得?华芬反驳说,你就看看我们住的这个村庄,大多数人家都是两层的楼房,瓷砖贴得亮堂堂的。老耿哼了一声说,那又怎么样?死了又带不走,死了还不就是占屁股大一个坑!
收拾好碗筷,已经10点多了。两个人木讷地坐了会儿,困意就袭上身来。倒洗脚水的时候,他们听到一声一声低沉的抽泣,从黑魆魆的平房里传出来。是女人的声音。华芬心里先是毛了一下,接着才放松下来。老耿说,怕是想男人了。华芬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男人坐牢去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你说,她心里头在想啥子?
接下来的日子,老耿两口子就有了经验。当老太婆推着四轮车敲着铝皮桶嚷过来的时候,华芬就不慌不忙地从蒸笼里取出一盒头晚备好的菜,也从铝皮桶里舀一盆汤,两个人凑在一起,吃得有声有色。菜算不上好,变着花样烧,鲜肉小炒,油炸豆腐,黄焖茄子,红烧鱼段,每天至少一个菜。起初,老耿觉得自己这样吃有些不过意,便礼貌性地请他们搛一筷尝尝,他们也笑着凑过来,说今天吃的什么呀?看一眼,默默走开了。后来,老耿就不再客气,心安理得吃将起来。老耿吃饭不像其他人那样闷声寡脸地嚼。宣威人管吃饭叫干饭,干劲的干。比如老耿。老耿干饭很有节奏,快则如大江东去,慢则如小桥流水;豪放时吧咂有声,神采飞扬;婉约时沉静如水,回味无穷。吃得酣畅淋漓。吃得浑身带劲。吃得肠胃通透。吃得爱憎分明。吃得一腔正气。吃得花好月圆。吃得不远处的那条大狼狗都摇头摆尾和蔼可亲。当然,前提是饭菜要爽口。像别人那种吃法,老耿真是替他们心酸。日子咋能这样过呢?
老耿的这种吃法,时间一长,就招来了非议,引来了愤懑。那天中午,老耿家的菜有了青椒炒火腿的醇香。老耿嫌江苏的猪肉不润肠,不养胃,就像劣质的润滑油抹在轴承上,只滑溜一会儿又闹情绪了。所以,隔个十天半月,老耿就要从柱子上取下一块火腿,给自己的肠胃加点优质的润滑油。老耿照例吃得眉飞色舞,还用一个精致的小瓶子装了点酒,吱咂吱咂地呡,呡到畅快处情不自禁就哼了起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来了……原本就看他有些不顺眼的工人们这时候突然都雕像一般,捧着饭盒冷冷地瞅着他。那个淮安的陈光棍忍不住就嘣出一句:云南人真他妈的馋比!
女人那器官的发音,苏北人读作“比”。老耿自然听明白了。但老耿并不恼。老耿握着小酒瓶,脖子一仰,做了一个无比陶醉的样子,笑嘻嘻地盯着陈光棍说,你瞧你,黄皮寡瘦,弱不禁风!瞧瞧咱!老耿嘣嘣拍拍胸脯接着说,馋怎么了?馋就丢人吗?咱这身体就是馋出来的!身体是什么?是革命的本钱懂不懂?都像你那样不馋,有意思吗?说不准哪一天,CT一做,X光一拍,呜呼哀哉了,还拿啥子去革命?傻比!
老耿的高论夹着云南话、普通话和江苏话,不伦不类。他说“傻比”,江苏人听来就有点像“烧饼”。人群里发出一阵难得的畅快的笑声。午后的厂房有了快活的空气。驼背老头放下饭盒,摸出一支烟,靠着墙根点着了,一边吸一边蠕动着口腔里残余的饭粒说,老耿的话,道理归道理,但是兄弟,跟你说句掏心话,恩唻(苏北方言:我们)不敢像你那样,今儿土琵琶明儿洋琵琶,恩唻弹不起也听不起喳……
老头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很少说玩笑话。谁也没想到,他一本正经的掏心窝子,竟有了幽默的效果,让大家发出一阵惬意的笑声。自此,“弹琵琶”就成了老耿的外号。人们一有空闲就拿老耿取乐,似乎解馋而又过瘾。尤其是陈光棍最来劲。陈光棍三十五六的样子,本名叫陈光,几年前老婆跟人跑了,至今仍是孤家寡人,大伙就在他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字。陈光棍有一次就编了一句上联:白日厂里弹琵琶,要大家对下联,对得好他就去买西瓜。结果大伙七嘴八舌说了几句,但陈光棍都直摇头说太俗态俗,太脏太脏,最后,他清清嗓子道:黑夜床上吹口琴。大伙先是一愣,接着一齐鼓掌大笑。只有高菊花莫名其妙的样子:口琴?口琴是啥的?陈光棍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目光飞快地掠过高菊花身体的某个部位,笑嘻嘻地说,你身上不就天天挂着一个嘛!啥的时候借大伙吹吹?
高菊花一愣,脸就微微红了,吹你个死枪毙的!拾起一块煤渣,朝陈光棍狠狠地砸了过去。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老耿也跟着灿烂地笑。
其实老耿的黑夜是笑不起来的。时间一长,老耿的魂好像又被什么抽走了。每晚吃过饭,两口子就枯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着,渐渐就打起了瞌睡。平房里的灯光照样熄得很早,但老耿不喜欢像他们那样一吃完就躺下。活计再累,老耿一下子也睡不着。老耿希望平房里的人到他屋里坐坐,男人喝着茶,女人磕着瓜子,冲冲瞌子,交交心,可他们,老里八早就睡觉,真就这么累吗?没劲。于是,赶上灯熄之前,老耿偶尔就去串门,回来的时候,一个劲地说真没意思。开水泡冷饭,下咸菜。发穷呆。日子咋个能这么过呢?想不通!
老耿决定买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是小满从旧货市场买回来的,崭新的壳子,另加一台CD,才500块钱。小满似乎很忙,老耿两口子至今都不知道他具体在什么地方上班,做的什么工作。大概是在什么克梯威做什么部门经理。两口子都觉得儿子很陌生,没一点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样子。而且,这么多年在外面瞎混,心真的混野了,不想家,不想父母,更不会想家乡。他们曾经打算干到年底的时候,就顺便把儿子带回家,给他讨个媳妇,一家人在一起合合乐乐地过日子。谁知小满听了竟然像受了奇耻大辱似的,笑得又无奈又痛苦,他说他30岁以前都不想回云南,说如果可能他会在江苏买房子过日子。哪里不能过日子?非要回云南,云南就是天堂吗?郁闷郁闷!有好几次,华芬炒了火腿,特意打电话叫他过来品尝,谁知他一点也不感兴趣,说你们吃吧,那火腿除了咸,也没啥子特别。听得华芬一脸怅然,不住地叹气。儿大不由娘。这些年来总是为他担惊受怕,就是现在,磕磕碰碰地长大了,华芬心里仍然不踏实。只要他走正道,心野就心野吧。华芬隐隐地感觉到,儿子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不过提到电视机,小满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还一个劲地抱怨自己大意,说早该给你们买一台的,都什么时代了,没电视看多无聊啊。
老耿比吃了火腿还开心。
老耿没有想到,比他开心的是平房里的伙计们。
线路一接好,老耿就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得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一边呡着小酒,一边朝门口望。虽然没装有线电视,但接上天线也能收到三四个台。本地电视台正在转播《闯关东》,遗憾的是已经播到传武带着军队去剿匪了。枪声、爆炸声、呼喊声响成一片。于是平房的门一扇一扇地开了,老耿家的屋子一下就坐得满满的。收拾好碗筷,华芬还炒了一盘葵花籽放到小桌上。老耿看着满屋的人,心里也满满的,仿佛自己就是《闯关东》里的那个老朱。节目播完,大伙仍然没有睡意,依旧兴味盎然地瞎聊。爽朗的笑声一阵一阵地漫出老耿家的屋子,夜晚的院子有了安详、温暖的色彩。一直到有人打起了呵欠,陈光棍才起身说,走喽睡觉了,别耽误人家老耿吹口琴!大伙才嘻嘻哈哈地笑着,伸着懒腰,踩着老耿家的灯光,进了自己的屋子。
老耿将一双洗得白净通红的大脚丫踩在盆沿上,望着华芬笑,一边笑,一边哼着心爱的土琵琶。华芬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说,天天琵琶琵琶的,就不换个新的?老耿晃着腿,点着头,眼睛迷噔噔地瞅着华芬说,换,换,咱们今晚就好好吹一次。
华芬说吹啥呀?
老耿涎着脸说,吹口琴啊。
这一夜,老耿做了两次,两次都是酣畅淋漓,从来没有过的快活。
自从有了电视,日子似乎不再那么坚硬了。晚上,伙计们各自带了茶杯,或者小凳子,笑盈盈地打着招呼进了老耿家;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谈论着电视剧里的故事,饭也就吃得有声有色。想到晚上还会有精彩的剧情,老耿和他们都觉得太阳移动得比往常要快,一天不知不觉就熬过去了。有一天午饭的时候,陈光棍用筷子敲着饭盒,盘腿坐下,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来了……
这一次,所有的目光都聚到陈光棍脸上。大伙端着饭盒,伸长了脖子往陈光棍黑不溜秋的饭盒里瞅:白生生的米饭上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鸡蛋!旁边还埋着几片油汪汪的猪头肉。他们脸上都现出一些惊讶的神情,瘪瘪嘴:啧啧啧,我还以为吃龙肉呢。闷着脸,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地盘。只有瘸子老头拉扯着一脸的皱纹,时不时地瞟着陈光棍的饭盒说:呵呵,陈光也会弹琵琶了。
陈光棍旁若无人,兀自学着老耿的样子吃得摇头晃脑吧唧有声。
老耿哈哈大笑,抹抹嘴巴上的油迹,笑眯眯地走到陈光棍面前,将小酒瓶子凑到陈光棍嘴边,豪气冲天的样子:会弹琵琶的男人,好样的!来,干一大口!
陈光棍也不推辞,接过酒瓶,一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爽,真他妈爽!陈光棍发出无比惬意的叫喊。抹抹嘴皮又嬉皮笑脸地说,老耿啊,琵琶我倒会弹了,什的时候你也教教我怎么吹口琴啊?
你小子心太黑,也不给我留一口!老耿哈哈笑着,从陈光棍手里抢过小酒瓶,拍着陈光棍的肩膀说,你小子一整天就想着口琴口琴的,告诉你,只要会弹土琵琶,钞票的多多的有,口琴的美美的有!
快活的肆意的笑声在在一团团蓝色磷烟的混沌中奔跑、撞击。
一阵铁链剧烈摆动的声响,大狼狗扑哧窜将起来,警惕地盯着每一个人。不过,谁也没理会它。
院里渐渐亮堂起来,热闹起来。
每一道门里都买了电磁炉。淘米洗菜的声音,锅铲抄底的脆响,水滴落进油锅的爆鸣,油烟腾起的浓香,夹着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让这个破败、沉寂的乡村院落充满了无限生机。老耿比谁都开心。老耿叼着支香烟,这家看看,那家瞅瞅,俨然一位视察民生的官员。老耿背着手,笑容可掬:这就对了嘛,日子就要这样过噻!
老耿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但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遇到了麻烦。入冬的时候,老家打来电话,父亲病危,速归。老父已经80多岁了,这次怕是挺不过去了。老耿第一个反应就是找白砍尸结账,回家。
白砍尸的模样老耿已经很模糊了。打了七八个月的工,老耿只见过他三次,除了刚到厂里的那天话多说了几句,其他两次都是一晃眼就过去了,白砍尸头颅抬得高高的,招呼都不屑和你打一个。白砍尸从来就没下过车间,工人与厂里的头头们交道打得最多的就数那个一天到晚丧着鬼脸的监工。这天底下的老板和工人之间,似乎就是这个样子,老耿想。但是,我为你打工,你付我工钱,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况,我是家里出了急事,你白砍尸要不痛快点结算工资,于情于理都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陈光棍和高菊花都善意地提醒老耿不要想得那么顺当。理由是他们都碰到过类似的情况,老板很不爽,总是摆出一大堆理由,什么资金紧张啊,人手紧缺啊,厂里的规定啊,一拖再拖,就不跟你结清,好比是削他的肉。
想来想去,为防万一,老耿决定用云南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
老耿有些沉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火腿上。曾经肥硕雄壮的火腿,隔三差五地削几两,如今只剩下靠近脚杆那巴掌大的一块了,裸露着暗红、雪白的肌理。这一部位是整只火腿的精华所在,肉质细腻,香味醇厚,营养丰富。在老家,市政府招待贵宾就指定要这个部位。这么一块肉,老耿一直舍不得动刀。老耿知道一旦动刀,肯定是连肉带骨一锅熬,往后连个念想都没有了。
老耿毫不犹豫挥动斧头,将蹄子剁离,又用菜刀小心翼翼地把边皮上那些沾着油腻、灰尘的皮肉削去,把不规则的部分轻轻剔除,再削去一小层裸得久了的陈肉,一时间,红的鲜红,如抹了胭脂,白的雪白,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老耿丢下刀,怔怔地看着火腿,终于咬咬牙,寻了个干净的塑料袋子,像给婴儿穿衣服一样地套了上去。
老耿提着火腿,昂首挺胸,走进白砍尸办公室。
什么事?白砍尸依然头发油亮,面皮光洁,有些奇怪地看着老耿。
老耿就把父亲病危的事说了。老耿说,我们得回家了,麻烦老板跟我们把账结算一下。
老板哦了一声说,根据厂里规定,所有工人的工资得等到腊月二十五的时候全部结清,既然你家有特殊情况,那我开个先例,先结你们2000块钱,余下的等你们回来再结清,行不?
老耿想,这一去不晓得还来不来呢,就说,还是全部结清吧,家里等着钱用。说着,将火腿呈在老板面前:老板,这是咱家乡的特产,你尝尝。
老板瞅了一眼塑料袋子,不住地摆着手说,你拿回去,拿回去,我们吃不习惯,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老耿说,咦,老板看不起咱云南人是不是?尝尝嘛,这可是宝贝!
放那儿吧,老板有些无可奈何地指了指窗台。又说,我的意见,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厂里正缺人手啊老耿,你应该知道的。
老耿心里很不爽。你妈的江苏人不识货啊,你当老子那火腿是肉铺里的五花肉?商场里卖50多块钱一斤呢,就老子这块肉,少说也值100块钱。当然。老耿脸上没有表现出来。老耿说,我会考虑的,会考虑的,只是,老板你也要考虑考虑我的意见,好不好?
第二天,老耿和华芬就没上班了,开始收拾行囊。细细一算,两个人这大半年竟也挣了3万多块钱,除去每月预支的生活费用,还能结2万多块钱,华芬担心白砍尸不会那么容易就跟他们结算工钱,肯定要为难他们一阵子的。老耿不这么认为。老耿觉得白砍尸在接待他的时候,除了不把火腿当回事,总体上讲还算给他面子,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苛刻,那么冰冷。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板也有父母,也会病危,不至于那么绝情。再说,他还收了我的火腿!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两个人正嘀咕着的时候,老耿的手机响亮地唱起来,两个人眼睛一亮。听着听着,心里却渐渐黑了下来。
正是晌午时分。老耿的心一路悬在半空,匆忙赶到厂里,四处张望,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灰扑扑乱糟糟。远远地看到陈光棍他们窝在墙角里,便径直走了过去。
陈光棍他们正捧着饭盒子吃哑巴饭,见到老耿,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老耿觉得他们有点怪,正要问陈光棍,陈光棍递给老耿一支香烟,往老耿身后一指说,你看那狗日的在干啥?
老耿侧过头,顺着陈光棍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也不见什么不对劲,就那条被铁链拴着的大狼狗,卧在地上,前蹄不断拨动,似乎在不怎么情愿地啃着块骨头。老耿懒得多看一眼,回过头,脸上已是凝固的混凝土:你叫我来就为了看这个狗杂种?
啧,陈光棍腮帮鼓起,紧咬牙关,恶狠狠地叹了口气,老耿,你还没看见啊?你以为那狗杂种在干啥?它在弹你的土琵琶!
有人苦笑了一声。有人在叽叽咕咕地诅咒。老耿捏着香烟的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他感到脑袋里忽然嗡地响起很多声音,像有千万只苍蝇、蚊子在要命地飞舞,热辣辣地,乱轰轰地。他的目光散乱而呆滞地划过每一个人的脸。他们的脸也都板结着。他听到他们在叹气。 他看到天空和所有的人一样,也灰蒙蒙地哭丧着脸。
老耿抽了一下鼻子,深吸了口香烟,紫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口腔里喷涌出来。他们都默然地看着他。他慢慢地走近那条狗。噗嗤,哗啦,狼狗陡然站立,龇牙咧嘴,朝他狂吠。老耿阴沉着脸,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前进,前进。狼狗前蹄腾空,近乎直立,铁链剧烈晃动,扬起一片淡淡的灰尘。
与狼狗隔着一两尺的距离,老耿像一尊雕像一样蹲下身子,他看清了那块火腿。那块被他精心削切得方方正正,毕恭毕敬地送给白砍尸的火腿,现在像一个被狼啃过的婴儿,早没了形状,红的像血,血淋淋的,沾着黑泥;白的像雪,被糟蹋过的雪,旁边还伴着一堆狗屎。
恍惚间,老耿发现那块惨兮兮的肉变成了自己的心脏,它沦落在狗嘴之下,它瑟缩在狗屎旁边,它张着残缺的脏兮兮的嘴巴在哭泣。老耿忽然没了一丝力气,腿一软,坐了下来。
狼狗依旧在挣扎着铁链狂叫,口里噗嗤噗嗤地喷着粗气,白森森的牙齿,刀一样的目光,仿佛要把老耿撕碎。
老耿突兀起身,拾起那块残肉。狼狗猝不及防,惊骇之下后退了几步,依旧狂叫不止。老耿咬牙切齿:我操你妈!退步,扭身,把那块肉朝狼狗身上狠狠砸了过去。
屋子乱糟糟的,背篓塞得鼓鼓的码得高高的,包裹、行李胡乱摆了一地。
小满带着一帮弟兄赶到院子里的时候,老耿正躺在床上,眼神浑浊,脸色憔憔悴,像得了一场大病。华芬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诅咒着白砍尸。
小满吐着烟圈说,老爹,打起精神来,多大个事儿?放心,工钱我量他一分也不敢少!
老耿不但没打起精神,反而更加虚弱了,嘟囔着说,不光是工钱的事。狗日的,欺人太甚。
不就是一块肉被狗吃了嘛!犯得着生那么大的闷气?我跟你说吧,那火腿其实我也不喜欢吃,就宣威人当它是个宝。你完全没必要送给他。既然送了,你就别管人家怎么处理。
小满还要说下去,华芬扯了扯他的衣袖止住了。小满这才发现,老爹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脸色越来越难看,呼吸也加重了。一会儿,老耿掀开被子,盘腿坐了起来,阴沉着脸说,你爷爷病重,你想不想跟我们一块回去看看?小满把脖子扭了几扭说,这个嘛,公司里真的很忙,实在走不开,再说回去也没啥用,要钱的话,我倒可以省出千把块孝敬一下他老人家。
老耿吸了一口气,仍旧沉着脸,说,你爷爷这一次真要挺不过去了,你想不想回来戴孝、送葬?
爷爷?小满脸上现出一幅茫然的表情,干咳了一说,肯定来!如果公司不忙的话。
如果你妈个逼!老耿忽然咆哮起来,甩手将枕头朝儿子砸了过去,你给老子滚,永远也不要回云南。你也不是云南人,云南人不像你这个样子,好逸恶劳,忘恩负义,成天做梦想屁吃!老子的事不要你管,老子就当是白养了你一场!
小满举手投降,点头哈腰,说,好好好,我滚我滚。朝几个弟兄挤了一下眼睛,甩了一个响指,说,let's go!
华芬急了,小满,你们不要总是杀七打八的,我一看你们这种架势就害怕,要钱归要钱,杀人家的狗整啥子?还要吃人家的狗?
小满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畅笑,几个兄弟也跟着笑了起来。我老妈呀,你可真逗,谁说我要杀狗了?你放心,我跟你说过,违法犯罪的事情我从来不做。但我保证那个老板乖乖地一分不少地把你们的工钱算清!
华芬更加不放心了,走到门口拦住去路:我看见你们带刀了。
小满咂了一下嘴说,带刀就一定要杀人吗?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楚,这么说吧,我们手里掌握着那个老板的很多把柄……
华芬哦哦哦地点着头,似懂非懂。华芬想,儿子是真的长大了。随他去吧。想起老耿刚才对儿子的态度,便隐隐地替儿子心疼起来。
果然,傍晚时分,老耿的手机响了。老耿一骨碌爬起来。老耿的脸舒展得像一朵霜后的老菊花。老耿对华芬说,let's go!
华芬又惊喜又困惑:背时了,咋个你也要吃狗?
老耿往华芬脊背上拧了一把说,吃你个头!
老板办公室挤得满满的。小满和他的弟兄们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客人似地抽烟、喝茶;陈光棍一个人直戳戳地立在中央。老板虎着脸说,你们都跑这儿凑啥热闹?他们都站着不动,就那么冷冷地看着老板。
2万7千5百30元。
老板变了一种口气说,老耿,我不是叫你好好考虑考虑嘛,何必这么大动干戈呢?
老耿正捧着钱,往嘴里蘸着指头,凝神数着钞票。老耿哼了一声,停止点钞,翻了老板一眼,说,是你先动了我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