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蓉
朱自清
闲居无事,翻阅上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吴宓主编的《大公报·文学副刊》,竟然从中发现了朱自清的三篇集外佚文,令人欣喜。
20世纪20年代,同是清华大学教授的朱自清、吴宓二人的文学主张大不相同,朱自清是新文学作家、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吴宓是被鲁迅批评的学衡派的代表人物。
对于《大公报·文学副刊》这块阵地,主编吴宓原希望能够执着地坚守自己的办刊宗旨,以此作为“学衡派”的“宣传作战之地”,不想让新文学有所侵入。但是新文学的潮流是阻挡不住的,吴宓自己也心知肚明。就在该刊出版一年以后,他的助手浦江清、赵万里就先后向他提出了增加语体文及新文学的问题,并建议聘请朱自清参与《文学副刊》的编辑、撰稿工作。吴宓在病后心力交瘁的情况下,为了不中断编刊工作,而自己又不至于过劳,因此,决定“放弃一切主张、计划、体裁、标准,而遵从诸君之意”。(见《吴宓日记》第4册,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3月版,P196)
为此,吴宓多次走访朱自清。1929年1月18日晚,他到清华园西院拜访朱自清,未遇,于是,留函预约次日午宴,并说明了邀请朱自清加入《大公报·文学副刊》编辑部的事。次日上午,吴宓与赵万里一起又到清华大学图书馆访朱自清,再次表达了诚意。但朱自清以职务繁忙为由,没有立即答应吴宓的请求,而是提出考虑数日再行回复,又因为当天下午须进城授课,朱自清也未能参加午宴。同年1月21日,朱自清由浦江清陪同,回访吴宓,答应愿意暂时加入《文学副刊》的编辑工作,试干三个月再说。
在这一年中,他以“知白”笔名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了《〈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关于“革命文学”的文献》和《中国近世歌谣叙录》三篇文章,其中后两篇分别为两期连载的长文章。此后,直至1933年,才在该刊再次见到朱自清的文章。
1933年5月,茅盾著短篇小说集《春蚕》由开明书店出版。1933年7月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87期,发表了朱自清的评论文章,署名“知白”。不久,朱自清又把自己的新见解写成了第二篇书评文章《〈春蚕〉》,发表在 1933年7月31日第291期,署名“言”。“言”是朱自清的笔名之一,20世纪30年代初期,他在《清华周刊》发表作品时,曾使用过该笔名。这次因为前后两篇文章的题目相同,为了避免重复,只好在笔名上有所区别了。
朱自清的第二篇书评文章开篇即交代“今此篇另有着眼之处,与前文无重复之义也”,这其实已经告诉我们,两篇文章出自同一作者,后者就是前者的补充。第一文称短篇小说集《春蚕》“最大的贡献,在描写乡村生活”,并重点分析了《林家铺子》、《春蚕》、《秋收》三篇描写乡村生活的作品,认为《林家铺子》“写得最好”。第二文则认为《春蚕》和《秋收》“殆为全书之冠”,而对《林家铺子》则又有了微词。此后,朱自清在《〈子夜〉》一文中,又一次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茅盾“描写农村的本领,也不在描写都市之下”,《林家铺子》“写一个小镇上一家洋广货店的故事,层层剖剥,不漏一点儿,而又委曲入情,真可算得‘严密的分析’。私意这是他最佳之作。还有《春蚕》、《秋收》两短篇,也‘分析’得细。我们现代的小说,正该如此取材,才有出路”。(见《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版,P278)可见他的观点是前后一致的。此外,第二文认为“写一二八沪战之役”的短篇小说《右第二章》“亦为佳构”,“全篇以写沪战时一部分人激昂舍身之情形,读时最令人兴起”。同时,对作家的叙述视角和简洁的行文予以赞赏,称“此等处尤见作者技巧之高明”。这两篇文章虽然出自同一作者,但是,命运却不相同,前者被编入了《朱自清全集》,而后者却成了无人知晓的集外佚文。
因为朱自清使用比较生疏的笔名,而作品未能得到认知的现象还有两例。如1933年7月1日,由郑振铎、傅东华等9人编辑的《文学》月刊在上海创刊。朱自清作为特约撰稿人,也在创刊号上发表了《哀互生》和《〈新诗歌〉旬刊》两篇文章。同年7月24日,朱自清介绍新刊物的文章《〈文学〉创刊号》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90期发表,署名“言”。文章介绍了《文学》月刊的宗旨,并简要评价了创刊号发表的主要作品,指出:“凡昔与《小说月报》关系较切之作家,几皆见于是册,以是卷帙颇巨。惟内容则未见精彩。”他认为,“《文学》创刊号殊乏佳构,惟大体视时下一般刊物,已为佼佼者矣,甚望其是后能逐渐改进,以臻于完善。”至此,朱自清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已经发表书评文章十余篇。而注重刊发书评及中西新书刊介绍,正是《大公报·文学副刊》的一大特色。
1933年8月2日,清华大学教授叶麐(字石荪)曾劝朱自清“勿为《大公报》作稿,此等稿几于人人能作,又雨公未必愿我等为其作稿”。“雨公”即指吴宓(雨僧)。朱自清认为叶石荪说得在理,但又想到“作书评本为素志之一,颇冀以此自见,且《大公报》销数好,故此事余殊未能决也”。(见《朱自清全集》第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9月版,P241)可见朱自清对《大公报》的社会影响力是十分看重的。
1933年9月11日,他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97期,又发表了书评文章,对青光书局1933年7月刚刚出版的《周作人书信》一书作了简介,署名“言”。 这也是他在该刊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
在1929年和1933年这两年中,朱自清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共计发表了14篇文章,其中以笔名“知白”发表的11篇均被收入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的12卷本《朱自清全集》,而以笔名“言”发表的3篇书刊评论文章,却被彻底遗忘,成为名副其实的集外佚文了。
(本文编辑 谢宁)
附朱自清集外佚文原文:
《文学》创刊号
每月一册,零售每册三角(创刊号零售四角五分)
预定半年一元八角,全年三元五角,上海生活书店发行
旧《小说月报》编辑郑振铎及常川为该刊撰稿之傅东华诸人,近以“文学社”名义,编辑一文艺杂志,定名《文学》。其创刊号已于七月一日出版,凡昔与《小说月报》关系较切之作家,几皆见于是册,以是卷帙颇巨。惟内容则未见精彩。就创作小说言:茅盾之《残冬》为《春蚕》《秋收》之续,然用意、布局、描写手腕皆不逮前作。圣陶之《多收了三五斗》及巴金《一个女人》均草率无足道。而郁达夫《迟暮》,王统照《乡谈》二篇结构单纯,直难作小说读。王文艺术尤劣。是册中惟张天翼之《一件寻常事》状一失业工人之贫困,至鸩其病妻,以减无力医药之苦,最为力作。全文但就工人之稚子目中写出,益显真切。下馀创作四篇,无非平庸。又载翻译小说二篇。此期所刊王统照长诗《她的一生》,朱湘等人短诗及夏丏尊、丰子恺等散文随笔,皆至多可诵而已。
《文学》创刊号殊乏佳构,惟大体视时下一般刊物,已为佼佼者矣,甚望其是后能逐渐改进,以臻于完善。该刊之撰述人虽多仍《小说月报》之旧,而编制则稍有不同。社谈、书报评述等栏,皆《月报》所未有。以《五四文学运动之历史的意义》为题,征请各家发表意见,则尤别有取法者也。社谈中表明该刊之态度,计有三点,大意:(一)《文学》之内容虽杂,而有其一贯者在。其言曰:“我们只相信人人都是时代的产儿;无论谁的作品,只要是诚实由衷的发抒,只要是生活实感的记录,就莫不是这时代一部分的反映,因而莫不是值得留下的一个印痕。我们这一群人也许要被科学家们分做若干种,然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憧憬——到光明之路。……我们认为或用创作,或用批评,或用考证,效果上并无两样。”故该志创刊号既载鲁迅、陈望道左派文学立场之论文,复刊梁宗岱之介绍、移译蒙田(Michel.de Montaigne),更有顾颉刚俞平伯等之考证文字。(二)该志为大众的园地,竭诚欢迎新起作家之文字,首期已刊有二篇。(三)该志相信发刊杂志对于文坛收获之量的方面为有益。既使缺少发表的便利之作家,不致埋没;于必要时且可督促作家,云云。
(原载1933年7月24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90期,署名“言”。)
《春蚕》
茅盾所著短篇小说集《春蚕》,开明书店发行,实价七角。本刊第二百八十七期已有知白君评述。今此篇另有着眼之处,与前文无重复之义也。
茅盾君为当今最努力之小说家。所作无长短,莫不刻意经营,于描写技巧上最见匠心:虽尚未臻天衣无缝,自然流露之境;然视时下多数作家之率尔操觚,不得谓非冠绝侪辈矣。此集都八篇,中以乡村生活为题材者三,作者谓为初次尝试,结果则称美满。《春蚕》《秋收》二篇中人物相同,情节联贯,题旨亦类似:乡民耕畜辛勤坚苦万端,结果虽幸丰收,惟以谷积丝剩之故,劳作皆成泡影,而债务徒增。作者意在表现因社会经济之衰落,农村经济亦告破产,农民几无生存之道。旨意可谓广泛;然茅盾君笔下曾无一语空洞,惟以全力描绘乡民劳作之奋力艰苦;既以象真,亦见收获之难,以为后文物价惨跌之陪衬。其写工作之紧张,一再以“连日连夜无休息的大决战”“奋斗”字样称之。《春蚕》篇中写“窝种”之情形曰:
四大娘……就把那三张布子贴肉揾在胸前,抱着吃奶的婴孩似的静静儿坐着,动也不敢多动了。夜间,她抱着那三张布子到被窝里,把阿四赶去和多多头做一床。那布子上密密麻麻的蚕子儿贴着肉,怪痒痒的;四大娘很快活,又有点儿害怕,她第一次怀孕那时胎儿在肚子里动,她也是那么半惊半喜的!
可谓刻画入微。《秋收》全篇空气益严肃动人,如此例者尤多。此二篇殆为全书之冠。《林家铺子》亦写经济衰落之影响于乡村,辛勤之商民至不能生活。篇中又涉及市侩偷售日货及党部黑暗之描写。题材比较复杂,写来流畅逊前。作者固自谓类似中篇小说之紧缩也。
此集各篇皆作于近一年中,其《右第二章》一篇写一二八沪战之役,亦为佳构。全篇以商务印书馆之编辑及印工各一人为对照。印工愤激从军,为夫役,尝废寝忘餐奋不顾身以工作。后因不欲守军退却,军法从军。编辑于战时携眷避难,战后则参加职工会,向公司争议权利不决,在报端刊启事戒同人勿领退职金,以示决心。后卒以生活维持困难,背众潜赴公司领金而归。全篇以写沪战时一部分人激昂舍身之情形,读时最令人兴起。其写我军退守昆山之经过,就在前线之印工目中叙述,且以夫役谈话时随口道出,省却空洞叙述,行文既简洁,亦与事实为近,此等处尤见作者技巧之高明。此外,《小巫》一篇,写村镇土劣之横暴及其妾媵之惨剧,亦动人。惟书末短作三则,严格言之,只为随笔小品,逊色多多矣。
(原载1933年7月31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91期,署名“言”。)
《周作人书信》
《周作人书信》一册,二七三页,青光书局出版。定价八角。
周作人先生在民国十四年写了一篇短文《日记与尺牍》,开头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雨天的书》11页)现在我们虽还没有得见周先生的日记,却喜先读到他的书信了。
此集内容,照《序信》所说,包含两部分。一是《山中杂信》等二十一篇“书”,二是分别写给俞平伯、废名和沈启无三君的“信”七十五通。周先生自己说明这二者的分别道:“书即是韩愈以来各文集中所录的那些东西,我说韩愈为的是要表示崇敬正宗,这种文体原是‘古已有之’,不过汉魏六朝的如司马迁杨恽陶潜等作多是情文俱至,不像后代的徒有噪音而少实意也。宋人集外别列尺牍,书之性质乃更明了,大抵书乃是古文之一种,可以收入正集者,其用处在于说大话,以铿锵典雅之文词,讲正大堂皇的道理,而尺牍乃非古文,桐城义法作古文忌用尺牍语,可以证矣。尺牍即此所谓信,原是不拟发表的私书,文章也只是寥寥数句,或通情愫,或叙事实,而片言只语中反有足以窥见性情之处,此其特色也。但此种本领也只有东坡山谷才能完备,孙内简便已流于修饰,从这里变化下去,到秋水轩是很自然的了。大约自尺牍刊行以后,作者即未必预定将来石印,或者于无意中难免作意矜持,这样一来便失了天然之趣,也就损伤了尺牍的命根,不大能够生长得好了。”
关于这集里所收的“书”共二十一篇,皆曾见于旧刊各文集中。周作人先生自己以为这些东西,因为预定要发表的,写时嫌矜持一点,其名曰书,其实却等于论。但我们以为其中每篇都有可读,因为周先生至今还是受东西洋文学影响最深的当代第一位散文家,他又曾自称为常识具备的人,所以集中书的一部分有优美的抒情之作《苦雨》《乌蓬船》等等,有短俏的随感《国庆日》《郊外》《养猪》,更有倾吐他的健全朴质的思想——特别是关于两性问题的通信。
周先生很佩服英国两性心理学家蔼利斯(Havelock El lis),且颇受他的影响。有人批评蔼利斯同时是一个叛徒和一个隐士。这话很可以移赠周先生。此集中“书”的一部分如果充分表现了他叛徒的一面,那么就说信的一部分完全表现了他隐士的一面,也不为过吧。周先生自己觉得这几封给朋友的信是区区而且无聊,却以为“总写得比较诚实点,希望少点丑态”。他以前曾说:“中国尺牍向来好的很多,文章与风趣多能兼具,但最佳者还应能显出主人的性格。”(《日记与尺牍》)如果我们觉得周先生写这些信时是真实的,没有在模仿什么人,并且我们还记得他是一向极力提倡生活之艺术的人,我们便不能不承认这些琐屑的信是好的尺牍。
(原载1933年9月11日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297期,署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