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孝荣
一间药铺就蹲在记忆的门口,无论记忆之门是不是被我打开,它都始终蹲在那儿。
那是我老家鄂西子娘园村的一间药铺,我们称之为“大队”。我们在三队,它属于五队,小地名叫柳树湾。离我家大约五里的路程。从我家出发,得经过一条小沟。那里时常有流动的溪水、站在溪边的柿树、竹园等,远方则有望着我们的树林和群山。峡谷对面的下庄则有鸡犬声通过空间飞跑过来,与我们这边的鸡犬进行信息对接,一唱一和。
越过小溪,便是一个叫云成儿的人家。我们得从他门前的一条坎边通过。他的门前有一棵大柿树、一棵香樟树,几块薄地。坎下是始终沉默的竹园与荒山。他那个破烂的家就高高地蹲在石坎上面。破败的瓦屋、被雨水冲刷的墙壁、黑黝黝的大门与窗户,都在风光里出丑败相。倒是地里的庄稼、坎边的野草、枝叶繁茂的大树,显得清秀、光鲜。还有他的哑巴弟弟始终热情,我们从那儿经过,他总是站在门前同我们打招呼,依依呀呀地也不知他说些什么,倒是那张脸灿烂到要开裂。
再翻过一个小山包,前面便是一个山塆。塆里住着一个老单身汉。土筑瓦盖的房屋被田野和群山包围着,显得孤零零的。寂静塞满整个湾里。阴风也在那些不知名的地方堆积着。通过那里的时候,我们总快速地奔跑。倘若碰上单身汉的屋顶飘出炊烟,我们的心里就稍微踏实一些,脚步才能放慢一些。
走过单身汉的房屋,我们的心里并没有轻松下来,因为接下来我们面临的是一片密林的包围。密林里多数为粗大的花栎树,它们霸气地挡住了阳光,里面铺满落叶的小路上阴风惨惨的,恐惧无处不在。那些恐惧的事物似乎就藏在密林深处,或是哪个长满了苔藓的大石后面。我们跑得更快了。
钻出密林,又有一户人家。那是村里最有名的何裁缝家。殷实的家、建筑完好的老屋就窝在树林与庄稼环绕的怀抱里。家离大路大约是一二百米的距离。从那儿通过的时候,我们只能看见一些灰色的瓦和半遮半掩的白墙,不能看见房屋的全貌。即使这样,我们一般也不敢多看,因为他家喂了一条凶恶的狗。那是一条长满了黄毛的狗,耳朵似乎就是敏感的天平,哪怕一点轻微的脚步声,都能引起它的注意。随即它就狂吠着从屋里冲出,朝我们扑来,全然不顾野草、茂密庄稼的阻拦,以及我们手里的棍棒。有时甚至要追出一里多地。好在我们在山里长大,奔跑对我们来说不过就是启动一个开关而已。只要听见狗叫,我们奔跑的开关就会随时启动。这样等狗追来的时候,我们早就射出了老远。狗追到我们身后,一看环境陌生,只好夹着尾巴钻进庄稼地里消失掉,只留下几株庄稼在那里无奈地摇动。
穿过茂密的庄稼地,我们就跑到了一段山坡前。一条之字拐的山路就无声地插进半山坡的密林深处,霸气地杵在那儿。大队的房屋就坐落在这个山坡的半山腰,高高站在那里的一个屋角已经在对我们张望了。
但这个时候我们还是不敢松懈下来。因为那里高高的漆树上悬挂着一个,甚至是数个“坛子蜂包”。
那可不是一般的蜂包。是山里的一种杀人蜂,人被蜇到七箭以上就会毙命。蜂有小指般大小,人称“牛屎蜂”。它们张扬、狠毒、无所顾忌,总喜欢把老巢筑在向阳面的山坡上,或是人们必经的路口,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做出的蜂包则有腌菜坛子那般大,所以山里人把它们形象地称为“坛子蜂包”。每个蜂包里总是驻扎着成百上千只那种目空一切的蜂子。远远地就能看见它们在蜂包前飞舞,示威。从那里经过,我们必须冒着被攻击的危险,先将身上的一件外衣脱了,顶到头上,然后飞快地从“坛子蜂包”下飞跑而去。
不过一般情况下,牛屎蜂采取的是“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策略,我们不攻击它,它们一般也不伤害我们,所以每次从那里经过总是有惊无险。
爬上大队的稻场,首先迎接我们的是机器的轰鸣声和整整齐齐挂在稻场上的挂面。空气里充斥着面粉的味道。阳光乖巧地泼在所有物体上。有三三两两的人群正在那里进进出出。
大队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屋。一楼是面粉加工厂。机器的轰鸣声一年四季都不停地吼叫着,给寂静的乡村增加一些生活韵味。二楼才是药铺。从板梯上爬上去,一进楼口就是药房。房门洞开着。药柜一格一格、规规矩矩地静立在屋子里。药香混和在空气中。有时里面有病人,或是医生在把脉,或是在说话,或是在抓药;有时,那里则只有享受着独孤的房屋,并不见医生。医生耐不了寂寞,跑到楼下同别人说话去了。不过他们一般不会走远,站在走廊上叫上两声,就能听见他们的应答。
药铺里有两个医生。一个是年轻的女医生,长得清秀,山肥水美,该挺拔和外露的美丽都一览无余。脸上也没有娇羞,只有少女的春风和汩汩泄漏的青春。她就住在五队。比我大几岁的样子,我叫她“翠姐”。据说她是大队支书的干女儿。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做了赤脚医生,负责儿科、妇幼保健和接生。
另一个医生是个男医生。也只比我大几岁,我叫他“停哥”。停哥生得秀气,脸削瘦,单薄的身体上挂着被风吹跑的危险。一张薄嘴唇里也似乎含了一口金牙,不爱说话。单眼皮的眼睛里则时常跑出羞涩。他住在峡谷对面的下庄,那里属于八队。所以他得时常两边奔跑,从家里带来粮食、蔬菜,自己开火。而翠姐的家离药铺近,生活只需在家里解决。
不过,瘦弱的停哥才是这里真正的医生,而且医术也不错。乡亲们提起他,嘴里跑出的全是赞美:
“道停看病不错。”
“为人也不错。”
所以在我们村里,大家对停哥充满感激,时常给他带些小菜、水果什么的。逢上喜事,他则是座上宾。
也正是因为这里的停哥、翠姐,这间小小的药铺成了乡亲们心目中的守护神。它牢牢地守护在生命的门口,看护着大家的健康与安宁。乡亲们碰上了灾难,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
我们碰上一点头痛脑热什么的,父母首先做出的第一反应也是:“到大队里弄点药去。”然后就掏了钱递给我们。
我们接过钱,就大步朝药铺奔去。
也正是在这样一次一次的往返中,他们一点点跑进了我们心里,被我们牢牢地记下了。
只是翠姐呆的时间不长,很快她就嫁到了外地,药铺里只剩下停哥一个人了。
再后来,山里通了公路,一下子便捷的交通就把那间药铺给抛弃了。村部与学校都搬到了一个叫花儿岭的地方,药铺也随之搬到了那儿。我也从那时起就从山里走向山外,去城里谋生去了。只是偶尔回到老家时,才碰上停哥。或是遇上感冒了,去找停哥弄药,才偶尔见上一面。
花儿岭距我家只有半里地的样子,抬脚就到。那里四栋土筑瓦盖的房屋,被茂密的松林紧紧地抱在怀抱里,环境幽静,独享风月。正面的一栋房屋是学校的教学楼,二层,五间教室,分别放着从一到五年级各个班级。村卫生室的药铺就在二楼一上楼梯的位置。东边分别是厨房和厕所。西边为礼堂。这里是村庄的心脏。飘扬在操场上的五星红旗,给人们心里插上了踏实。跑满村庄的校铃声,则给人们送去了安宁与祥和。
成年后的停哥不再单薄了,壮实了不少,眼里的羞涩也荡然无存。只是依旧不爱说话。他只把他的热情、耐心藏在他细密的微笑里:“几时回来的?”
“回来几天了。”
然后给我递烟、倒茶、问候、处方、拿药,一切都静谧中水到渠成。
再后来,山里的年轻人成了候鸟,一批批飞到城里打工,只偶尔迁徙回来。更有一些家庭已经迁往了城镇。村庄因此成了空山。熟悉的房屋因为人员的迁走,一年年倒塌,最后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荒草和记忆在时光里惆怅。
曾经熟悉的面孔也不在了这个空间。守候在家里的女人大多陌生。她们拖着锄头在地里劳作,或是背着背篓站在某个树丛后,远远地望着我这个回乡的人,眼里溢出的全是陌生与孤独。无处不在的荒凉就铺排在她们身后,她们心里。
紧挨着,学校因为大批人员的迁走而招不满学生,只得被迫将学校撤除,与柿贝一个叫上家堰的小学合到了一起。我们村庄的孩子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得寄宿,过早地学会自己料理生活。
不过还好,停哥始终呆在那里。学校撤除后,他便把那里的房屋全买了下来,让他成了那里的庄主。不过他也是被迫,他一个人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房屋,之所以买过来,不过是为了房屋的管理与修缮,免得它们过早地从村庄里消失掉。所以更多的时候,那些房屋里的情景是,白天歇满了孤寂,夜晚则装满了老鼠的快乐。但正是因为有停哥的支撑,才使它成了乡村最后的风景。作为医生,他得守候着生命的健康与安宁,始终不离不弃。所以常常想起那间药铺,我的心里瞬间就被感动塞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