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课

□赵芳芳

健身馆课程大致分为两种：器械课，身体课。女人一般不上器械课，身体课成为必选。当我知道《身体课》还是一部小说后，越发喜欢上了这个词汇。

生命在于运动？

要说有什么可以炫耀，也许只有两件事，读书与运动。运动的历史，可追溯到大学时代，为了八百米长跑及格，差不多一年时间天天早起跑步，最终成为整个求学生涯中唯一一次以运动员资格参加校运会——种子就这样发芽。

一手拎一个包，一个装运动衣服，一个装上班的物件，走出工作的大厦时，常常有人问：出差吗？年轻时，很得意这样的询问，同事中能坚持运动的没几个，便觉得自己有了些许与众不同。匆匆赶到健身馆，冲进更衣室，在一览无遗的众多目光中，迅速换上运动衣，拿着一瓶水和毛巾，冲过两面都是镜子的走廊，直奔课室。等找到位置站好，才松一口气。

每次都如此。

一进健身室，情绪即被点燃，疲惫不堪的身体，似注入热力。音乐强烈，教练健美，人皆穿运动服，挺胸收腹，燕瘦环肥。教练大声吆喝，来呀！来呀！让我们一起来！强健的节拍，蹦跳的身体，感觉青春瞬间回复，烦恼抛却。

这种运动状态断断续续、若即若离，回首一看，居然走过十多年，从没动摇，也不曾怀疑，从来都相信，生命在于运动，运动是人生最美丽的生活方式。直到有一天，有一则报道，把我从这种沉迷中拽出来。

马华，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字，独创的健美操运动风靡全国。十几年前喜欢健美运动的人，肯定认识这位中国健身健美明星，笑容明朗，身段秀美，成为我当年参与健身运动的最好召唤。这个在央视体育频道教全国女人健美操的美丽女人，可是，她去世了！

愕然，震惊。扼腕叹息。她不是练健身吗？怎么会得致命的病？

这个问题，就像“走在马路上为什么被撞死”一样荒谬，可在当年，确实令我迷茫。一直坚持的健身运动也停了，翻来覆去想，人为什么这么脆弱？不是生命在于运动吗？运动着美丽着旺盛着的生命，怎么可以瞬间坠落如黑夜之流星？

习惯了运动的身体一旦停下来很不舒服，好像被无形绳索捆绑，总有冲开束缚大喊大叫的冲动。我知道，这是运动的惯性，也是身体向我发出的呼唤：继续吧，不要停！然而，心底横亘一处朦胧的恐惧，运动，究竟会不会对身体构成威胁？生命在于运动，是美丽的陷阱吗？

恰在此时，远方朋友讲述了一件趣事。他多年伏案笔耕晨昏颠倒，已习惯了幽居简行，某天应同事邀约，一时兴起打了半天乒乓球，次日起来，全身疼痛，无奈之下遍贴止痛膏，后来一数，全身足足三十六块。

大笑，指缺少运动之故。“生命在于运动嘛。”在一个连走路都认为奢侈的人面前，我似乎回复运动者的习惯思维，脱口而出。

错了，生命在于龟息。他毫不迟疑地以开玩笑的口吻回应，在我听来，如大堂上一声钟鸣，重重敲在心上。其实我也是知道的，龟息便是养心、内静，少活动，多静养，像龟一样。若在以往听到这话，肯定以为偷懒者托词，而此际正神思困惑，正盼望点拨，闻此，仿如迷宫中窥见捷径，不管出路在哪，也要走一走。何况，这是生命中一处清喜之水，常常润泽殚精竭思之躯，濯洗酸痛疲惫之足，其言其语，叫我如何不相信呢？

说不上豁然开朗，却有了终于走出的释然和安心。

那是十二月的夜晚，从健身房出来，初冬的凉风轻拂发烫的身体，小树叶打着滚，欢快掠过脚面，整个城市灯火明灭，清净安宁，白天的喧哗退却，映衬夜色迷离。那些纷繁的疑问和隐忧，早已成为过去，朋友叫我细读晏子这段话，“清浊大小，长短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

运动和龟息并非对立，在两者之间需取得平衡，既要均衡，又要互补，“相济也”。

瑜伽运动的终极：身心合一

拉开更衣室木门，刚好她从外面进来，猝不及防，差点撞倒，“对不起”，两人几乎同声，说话时我看清她的脸，是她，刚给我们上课的瑜伽老师。“走了？”擦身而过，她又轻轻问。是呀，您辛苦了。我边出大门边说。您也辛苦了。她已经走进更衣室，隔着自动门，她的话飘出来。

我不辛苦。心里嘀咕着，这时候再说她也听不见了。其实辛苦是肯定的，不过，这话从老师嘴里说出，受之有愧，我“贴钱买难受”，自愿的。况且，我喜欢她——通常，不太容易喜欢某人。这节课结束时，她说很遗憾，从下月开始，这个时间的课程取消了，调整为某天的晚上七点半……哪一天呢？好像还没定下来。几句话，似很随意，可整整一节瑜伽课调整出来的好心情，几乎瞬间失落。

喜欢她的瑜伽课，虽然才上了两节。

差不多十年前，便知道瑜伽这种运动，真正上瑜伽课，离现在也有五六年时间了。那时候，并不喜欢这种从印度传进来的运动。而那时的老师，都是年轻的小姑娘，身体柔软，思维简单，上课中说的最多有两字，减肥。

瑜伽，仅仅减肥吗？我原谅小女孩的肤浅，却不喜欢这种恶俗的普及，几堂课后，再没进过瑜伽课室。

重续缘分这根线，从这位老师开始。

那天本该做普拉提，到了健身馆，才知道课程改为民族舞，女人们手舞红绸布，一拐一扭，感觉很夕阳红。另一个课室是哈他瑜伽，什么是哈他瑜伽？不管了，既然来了，就顺势而上吧。

过了开课时间，课室门已关闭，怎么也打不开，只好请来一位帅哥教练，用密码开门，脱鞋，赤脚，轻轻走进去，木地板悄无声息。门在身后关上，感觉整个人遁入另一空间，幽静，幽微，灯光柔弱，“下巴抵住锁骨，眼睛闭上，感受颈椎的挤拉……”仿佛天边传来，若隐若现，轻柔缓慢。

焦躁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似乎还没来得及品味，一节课就结束了。躺在瑜伽垫上，闭上眼睛，经过扭转、牵拉、后仰、前弯的身体，此刻静下来，摆成大字，放松如棉。微弱的灯光更暗了，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老师说，从脚趾尖开始，用意念抚摩、观照您的身体……声音如梦呓，飘过身边，一块大毛巾轻轻盖在身上，暖意覆盖微凉的身体。

老师这个动作，触发了心底感慨，在习惯了冷漠的社会里，有谁，还如此体贴？好感就在这一刻，蓦然滋生。

下课后，老师走过来问，以前有没有练过瑜伽？“您的身体柔软度很好，应该经常运动吧？”窃喜，第一次受到表扬，还是瑜伽课。

“给您一个建议，要注意控制呼吸，呼吸对瑜伽很重要，只有控制好呼吸才能控制您的身体，瑜伽，要做到身心……”心一动，脱口而出“合一？”“平衡？”

对！

猛然想起，整整一节课，老师没说过“减肥”两字，这是我向往的练习境界。教学相长、动静皆宜、陌生与熟悉、紧张与松弛、初始与极限、身体与灵魂、世俗与哲学，而不只是减肥。

由此又想，我是不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了？很多人去运动，常常因为出汗，人们的常识中，出汗代表脂肪流失，减肥。健身房里有这么一些人，整个晚上泡在里面，做完器械又跑步，上完瑜伽课，再练瘦身操，最后全身湿透，神态疲惫，我常常杞人忧天，心怀怜惜，这是虐待身体呀——也许他们并不认同。

运动产生美，因为融进了运动者的情感，而美，不仅仅苗条骨感。

肚皮舞的精髓，解开精神枷锁

她双手上扬，头偏向右方，胯部向左边一抖，亮相，身体呈左右S形，腰间铃饰丁玲悦耳，哇，太漂亮了。我禁不住赞叹。这位老师显然把健身房当演出舞台，浓妆艳抹，金簪环佩，大红抹胸，金色灯笼裤，金链子腰饰，但整个又不会感觉突兀，反而有一种从骨子里显出的性感，令人艳羡。

老师并没理会我这个新学生，带着那些把动作做得很熟练的女人，只顾随音乐扭来扭去。我站在她们后面，以慢半拍的节奏，居然拖拖拉拉也跟下来，心中暗自欢喜，很得意对舞蹈的悟性，甚至偷偷对自己说，嘻，没有什么你学不会。可是，这种王婆卖瓜式欣赏只维持不到半节课，很快发现，老师抖落出来的性感，自己身上并没有，镜子里，只看到一个动作僵硬、前顾后瞻的影子。再看看前面动作娴熟的舞者们，同样，仅仅形似。

很羞愧。这才知道，跳好肚皮舞，并非只看动作比划，照葫芦画瓢。

收起急于表现的卖弄，专心看老师表演。

这一来，倒看出一个秘密：老师不瘦，甚至相当丰满。当她胯部快速抖动时，隐约感觉全身线条也在动，它是圆润的，柔和的，平缓起伏，优雅多姿。老师一直微扬着头，目光妩媚，动作舒展，如流水、似波浪，又像蛇行蝶舞，只有心无旁骛，自由自信，才能跳出如此迷人的舞蹈。据说肚皮舞的起源，跟人类繁衍的循环不息有关，以急剧摆动的身体颂扬生命。所以，只有丰腴的身段，才能跳出这样的性感，那些骨感的身材，又怎能表达生命的神秘呢？

似乎有些明白，一味想着动作是否准确、姿态是否优美，反而从精神上约束了形体的表现，哪里还有性感可言？就算同伴们复制了老师的动作，可模仿不了她的内心世界，体会不到精神领域中难以言说的自由奔放，又怎么会迸发出怦然心动的性感呢？

老师说，抬头，下巴与地面平行，眼睛望前方，肩膀下沉，胸膛挺起，甩开胯部，听音乐节奏放开自己……不再想动作是否到位，也不再关注镜子那个影子有没有走形，只想着，起舞的人是自由的精灵，她美丽的内心，正以美丽的舞蹈来表达，她的身体，在天穹下恣意开放，不经意中，跳成一个完全忘我的自由女神。

这样的感觉，没跳过肚皮舞，没在跳肚皮舞时忘情，无从体会那种释放的愉悦。肚皮舞不仅仅是运动，更像一种宗教形式，某些时候，它能统摄你、安慰你、引领你，让你解除痛苦，提升自信。世俗中，有太多的藩篱，太多的框框，太多的不许和不行，不但掣肘人的身体，更控制人的内心。那么在舞蹈中，我们何不抛却一切束缚，做自己精神世界的主宰？就像“现代舞之母”邓肯，一百年前的舞者，挣脱文化桎梏，拒绝约束，自由表达身体和内心。她的身影，常在心中蹁跹。

在起舞中安放自己的精神祭坛，并在身体和思想中搭建一条通道，这便是我喜欢肚皮舞的原因。

解开精神枷锁起舞，性感如汩汩之水。

健身馆里的阴盛阳衰

伊丽莎白健身馆走高端路线，虽说藏在大厦三楼，其精品服务一点也不打折扣。五六十米长的训练大厅一眼望不到头，全部摆放跑步机、健步机、动感单车、综合训练器、哑铃、握力器、多功能仰卧起坐板等。大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配备把杆、镜子的训练房。健身馆全天提供毛巾、拖鞋、纯净水和桑拿房、浴室等。男女客户经理温文有礼，漂亮俊俏，赏心悦目。

傍晚六点十五分，离六点三十的普拉提还有十五分钟，找个靠近电视机的健步机，边热身边看新闻，“砰！砰！砰！”左边的跑步机被蹬得山响，播音员的字正腔圆也听不见，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哇，大块头帅哥，难怪地板都跟着发抖。察觉我的目光，胖帅哥咧了一下嘴角，放轻脚步，左右摇晃，笨拙的样子，惹人发笑。几分钟后，大厅开始热闹，女人三三两两，衣服紧身，线条毕露，旁若无人经过他身边，进入两个训练房，准备上她们的身体课。

这样舒适美妙的环境，居然吸引不了男同胞。偌大的训练大厅，就只有这个胖帅哥，和他差不多身材的几个男士，各自在跟器械较劲。

其实，这是所有健身馆恒定不变的景象，阴盛阳衰，女多男少。

曾经很认真询问几个男士，包括各种角色不同身份，其回答不外乎“没空”、“忙”、“累”之类，可是，一晚上连上几节课的女人们，就不忙不累吗？那显然是托词。有个开玩笑的回答，倒让人窥测一二。

“我们男人要战天斗地，要改造世界，哪有你们女人这么闲情小资呀？”这带有男权主义色彩的说法，充分显示出男人们的权势和自信。他们的自信从哪里来？我想，基本来自于对性别本身的强烈认同，这种认同，又弱化了他们对自身形象的重视，以为凭着雄性这个通行证，就可以横行世界无阻。所以，男人们才不管高矮胖瘦，不管脑满肠肥。健身馆这种场所，虽可标上力量、竞赛、速度等符号，但归根到底还属阴性场所，播着音乐，数着节奏，一间大房子下的你争我赶，毕竟与改造世界的宏图大略相悖，他们更愿意在酒场上、在餐桌上PK个胜负赢输。

所以，健身馆的阴盛阳衰，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女性的这种运动就是闲情小资吗？想起一句名言：男人通过征服世界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通过什么征服男人呢？当然是女性的美。曾读过明未清初卫泳的《悦容编》，其论及女性美则“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态，便是美好姿态，对照现代说法，即人的身段、仪态、举止等，这些均非天生，必经后天熏陶历练才成正果。所以，健身馆的活动可称为“态”的训练，这种训练的潜意识，也许就是我们常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当然，“悦己者”不一定存在于现实中，可能还在想象中，女人们为“悦己者”展容，最终通过“悦己者”给世界温柔一刀。

顺着这个思路，自个倒吓了一跳，难道一直坚持的健身运动，就为了哪个“悦己者”吗？说不清。不管是否有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的野心，都绝不愿意腆着一个大肚腩、佝偻腰身、以未老先衰的形象出现，这是大部分女性最隐秘也是最公开的愿望，所以，健身运动是最好的救赎——也许跟改造世界无关。

所以，只能这样说，性别决定了男女性对生命的不同体验，男人姿势向外，呈现纵放、豪迈、不拘小节，形而上的体验；女性向内，呈现自律、感性、审美，形而下的体验。

小小健身馆，内有大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