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林
甘旭曾经是一家工厂的技术员,不过,那都是过去的历史了。他现在只是一座城市的流浪民工。对于过去,他很不想提起。每当我们在一块吃烧酒,吃到关健时刻,我让他说说他曾经的过去生活。他总是长叹一声,然后带着忧虑的口吻说:“唉,过去,过去,实在是难以启齿呀。过去太令人悲伤了,过去已把我逼上了死亡的绝境。”然后,他会把眼睛紧紧闭着,眼睛紧紧闭着也没能阻挡住泪水流出来。他的上下眼皮显然密闭不严。
我知道,让他悲伤的还不仅仅是他的失业。那算什么,不就失业吗?他把失业看的很轻淡。就像看待一杯清水那样。让他悲伤的也不仅仅是他后来受到的一系列打击。他原来的单位没有给他任何补偿就让他失业了,先前也没什么理由和预兆。他失业后甚至连最低生活保障金都没能领上。他曾为自己遭受的不平待遇找过上面几次,但是没用,上面没人管他的事。他不想为了这种事情耽搁了生存大事。于是,他就决定离家出走,走上了去城里讨生存的打工之路。我后来分析,真正让他悲伤的事情恐怕是他的离家。不要以为这种离家是随随便便、轻轻松松的事。从他日后经常跟我提到家的话题上看,离开家这件事,他是经过了痛苦的思索后做出的决定。他出来已经2年了,没有回过一趟家。
他终于在酒喝得有些大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了他离开家时的情景。那一天,我买体育彩票中了200元钱,我一高兴,便决定请甘旭吃饭。凭心而论,甘旭决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虽然挣钱不多,但对朋友还是没的说。我们是在经常吃饭的河祥饭庄吃的饭。那是一家肮脏但实惠的饭店。整个饭店都充满了灰度等级不等的油污,这是一家从污油池打捞出来的饭店。但这家饭店很实惠。实惠到什么程度呢?别的地方都把菜量减了,菜价提了。这里却一如既往,还是三、五、八元小炒,足量不加价。尤其是对我们这样的老客户,更是把量给得足足的。因为,据老板娘说:“她也曾失过业,深知失业之人的痛苦遭际。”老板娘独身,有时,客人渐渐散去后,她也会搬个圆板凳凑到我们跟前,跟我们聊几句。她会带着天真的口吻说:“你们一点都不像在外打工的人,你们说的话就像知识分子说的话一样,一听就知道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说的。”
这天,我一收工就来到了河祥饭庄。因为河祥饭庄离我干活的地方挺远。它或者也可以说位于城郊。它离市中心的大十字还有一段距离。而我在另一个方向。所以,我当然要一下班就来订桌子。你要问我是干啥的,对了,这我忘了告诉你。我就是人们常说的穿水泥灰的保安。我在一家酒店当保安。说到我跟甘旭是如何认识的,我想简单啰嗦两句吧。我在一次喝酒喝大时,醉倒在大街边的林带里,多亏甘旭发现了我,把我弄到了他的临时住处。这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否则,也许我将会被冻死。从此,我与甘旭成了兄弟。
那天,他喝得有些多了,于是就给我讲起了当初他离家时的情景。他哭着说:“我那时是技术员,是厂里的骨干。那时,那时真是很不错。绘图纸、搞设计,我干得挺卖劲。突然有一天,我就下课了。好端端的,没什么征兆。我当时不相信自己就会下课,但后来的许多事实证明,这都是真实的事。我以为,我是技术人员,下课也轮不上我,但就是让我轮上了。领导找我谈话说‘要么去包地、种地,要么就回家待岗。’我不懂种地,就在家待岗。后来,我才知道,所谓待岗就是下岗,就是失业,没人会管你了。等我找到老领导时,他也可怜巴巴地说‘小甘呀,连我都退下来了,自身都难保,哪能再管你的事,赶紧另想办法吧。’我于是又待在家,过了一段,咬咬牙,一恨心就离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姚荣跟儿子为我送行时的情景。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是儿子先哭的,他哭着说‘爸爸,你要早点回来呀,你不要把我和妈妈忘了。”姚荣后来就哭了,她让我注意把自己照顾好,她让我在外不要惹事,不要抽烟,少喝酒,喝醉了没人会管你。我于是背上铺盖卷就直奔客车站而去。”他的泪水已流干了,但他的眼晴依然是红红的。我知道,他内心的焦虑远不止这些,可我一个单身汉却不知道如何去劝慰他,只好陪他一杯接一杯的吃酒。
就在我们吃酒吃得悲壮时,就在他感到内心的忧虑无法排遣时,他的手机响了。手机里传来了姚荣悲戚的声音。姚荣是他的妻子,姚荣先是抱怨甘旭为什么2年了,竟然不回家一趟,是不是已经把她们娘俩忘了。姚荣甚至还有些愤怒地指责甘旭是不是在外面找了相好的就不要家了。对于姚荣的指责,甘旭总是无奈地默默听着。他如何解释这一切呢?我看见甘旭的眼眶里开始渗出了泪水。他不是不想家,他是无颜回去见自己的老婆、孩子。2年了,他没有挣一分钱回去,相反,有时还要依靠老婆汇点钱来接济他,这怎能不让他无地自容。不过,电话那头的姚荣在悲伤地数落了他一通后,心里暂时平和了一些。她开始调整自己的说话口气,问甘旭一个人过得怎样。她还说,其实她知道,甘旭不回去也是有原因的。因为离家太远了,几千里路,咋能说回去就回去。她还说,如今,儿子都能识好多字了,也能自己独立看书了。“儿子一定长得跟你差不多高了吧。”甘旭问姚荣。他在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悲伤。“儿子都快1米6了,跟我差不多高了。”姚荣用温柔的话语说:“想不想跟儿子说几句话。”甘旭马上急不可奈地回答道:“想,想想,想,想,快让儿子来接电话。”没过一会,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儿子依然稚嫩的童音。儿子在电话里对甘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爸爸,你还好吧。听着这句已不太熟悉的声音,我看见甘旭的眼泪又下来了,他把眼泪匆忙拭去。然后对儿子说:“我还好,爸爸在这没事。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呀。”儿子答应了甘旭的要求,他转而又说:“爸爸,你想不想我们,你什么时侯能回来呀。”甘旭掩饰着悲伤说:“快了,爸爸就快回去了,你很想你们,我天天都能梦见你跟妈妈的样子。”
那天,通过电话,我还知道,姚荣在一家医院工作。姚荣还决定,在过五一节的时候,她就请假带儿子来看他。因为假期时间有限,假期还不够在路上消耗的。在甘旭这待上几天,那不是要超假了。甘旭无法再拒绝她们母子的要求了,他答应她们来看自己。
那天,他们在城里相见时,天都已经黑了。这是他们2年来的第一次团聚。这一天也可以算做他们的团圆日。其实姚荣带她的儿子下午就到了。只是不知道地方。她给甘旭打手机,只说了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她们母子在哪下的车。甘旭手机没电了,他没带充电器。手头的活又多。老板本来不允许他干活时打电话的,怕影响干活。他背着老板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没电了。急得他用板子砸自己脑袋的心思都有了。怎么早不断电,晚不断电的,偏偏姚荣母子来了,手机没电了。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吗?他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工地上瞎转了一圈。最后,他还是决定去找老板请假。但老板让他失望了,老板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老板不耐烦地说:“让她们等会,反正是两个大活人,又丢不了。你这一接人,再把她们安顿好,一下午基本上就泡汤了,我的活还赶不赶。”甘旭就苦苦哀求老板说:“我们一家都2年没团聚了,能不能行行好,发个慈悲,就放我半天假。不行,我就晚上加班。”老板一听更加不耐烦,把头使劲晃晃说:“不行,不可能,你就断了这些念想吧。我不是慈善家,我也要生活,你把工期误了,我是要承担一切损失的,这年头,抓一个客户,揽一笔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不行,我晚上请你们吃饭都行。”甘旭于是不再坚持,忿恨地看了一眼老板,默默地继续干活去了。他心想,就是死也不会去吃老板请的晚饭。
一收工,他就慌里慌张往车站跑去。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虽然白天时间越来越长,但他知道。姚荣母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这里小偷、骗子又多。想到这,他更加惊慌起来。他开始拼命往车站跑去。可是,他跑到车站后,车站已经开始冷清下来。车站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闲人在瞎转悠。还有一个就是打扫卫生的义工,连做小生意的都收摊了。甘旭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起来。他茫然地看看四周,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跟儿子现在在哪。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找个电话亭。他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千万别出事,姚荣你快接电话呀。电话在嘟了六七声后,终于有反应了。电话里传来了姚荣依然悲戚的声音。姚荣说:“幸亏儿子耳朵好使,要不然就听不见了。”甘旭一边不住地自我检讨,一边焦急地询问着。他终于搞清了姚荣母子的方位。他让她们母子就站在路边不要乱走,他马上就到。他破例打了个的士。天黑了,的士也不好打,他边走边打。终于让他打上了。
如何复述见到姚荣母子时的心情呢?在甘旭他们团圆期间,他这样跟我说的。他默默地抽了一阵烟后说:“那种心情,真是五味杂陈呀。我的嘴里就像吃了五味果,什么感觉都有。先是儿子扑到我怀里就哭了。你说,我咋能不伤心呢?后来,姚荣也扑到我怀里恸哭起来。在黑夜的街道旁,尽管有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但我们一家三口抱头恸哭的情景还是孤独而悲伤的。来来往往的人,就像黑色的影子一样,谁也不管我们。也许,我们就这样在黑夜的街道上孤独地死去,也不会有人看我们一眼,这就是城市。谁会在乎我们这些外乡人呢?我当时想,姚荣她们母子一定很疲乏,因为他们整整坐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的车。姚荣坐车还眩晕。儿子对我说‘爸,妈刚才吐了,她把白天吃的东西都吐光了。’等我们都止住哭声,我才知道,姚荣她们母子一路上是多么不容易。在灯光下,我能看见姚荣惨白的脸色。不过,越来越高的儿子还是让我心中释然起来。我接过姚荣手里的包,搂着儿子,让姚荣㧟着我就往我住的地方而去。”
第二天,甘旭请我吃饭,我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算了,咱不下饭馆了,那样太贵。我买些东西,我们在你房子自己做着吃如何,那多惬意呀。”甘旭想了想,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买了一些熟食和凉菜来到甘旭住的地方。他住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不是很好找。这是一个典型的贫民窟。甘旭也没让我全买菜。他也买了一些肉和蔬菜。所以,那晚的聚会,菜比较丰富。菜一丰富,一切就显得热闹了许多。我知道,对于贫苦人家来说,晚餐菜量的丰盛是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气氛热闹与否的。我敲了甘旭房屋的院门。门开了,一个头发湿漉漉的女人出现在门口。不肖说,她一定就是甘旭的娘子了。我唯唯喏喏地叫了一声嫂子,她笑吟吟地说:“你就是传说中的大虎吧。快进来,甘旭正炒菜呢?”我耸耸肩说:“我不是传说中的大虎,我是只假虎。”她咯咯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很动听。现在让我来描述一下姚荣的容貌吧。姚荣,我叫嫂子的女人,怎么说呢?她其实在我眼里是个标致的美女。也许,像我们这种身份和地位的人,是不大会有什么审美观点的。但我还是认为姚荣是我心目中标致的美女。我甚至有些羡慕和嫉妒起甘旭了,他能娶上这么标致的一个娘子,真是三生有幸呀。可惜的是,他居然有2年时间没碰过她了。姚荣皮肤不算白,但也不算黑,主要是她的脸上看上去挺光洁的。她的脸有些瘦削。这样,她脸上的颧骨就有些突出了。她的头发是棕色和黑色夹杂的,不用说,她一定染过发,从棕色头发占的比例看,她有不少白发了。
甘旭正在深灰色的厨房里忙碌着。他正在菜板上切着生姜和红辣椒皮之类的东西。从锅缘处的缝隙处飘出的香味来看,锅里应该炖着红烧肉之类的东西。我在他这不拘束,不过,他的娘子来了,我就不能不注意一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放纵了。我小心翼翼把买来的熟食和凉菜放到客厅的桌上。然后,我转向厨房,我想帮他做些什么。他没同意,他让我进里间房子看电视去。我看他的娘子进厨房拿出了盘子和碗,便不再理会他们,往里间房屋而去。他的儿子正在看电视,他正看的津津有味。这让我能够仔细地看上一番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跟他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儿子虽然看上去个头不算矮,但体型毕竟太单薄,一看就知道还是个娃娃。他与高大的甘旭简直没法比。这也难怪,这些年,姚荣带着儿子在家,过得肯定也不易,想都能想得到。我虽然没结过婚,没有孩子,可我知道,带小孩是一件挺艰幸的事。因为我的姐姐有2个小孩。当年,她带着2个小孩在娘家住,也就是跟我一块过,我可是见过把2个小家伙养大是多么不容易。可以说,是在生病、饥饿和磕磕拌拌中养大的,真是不容易。不过,甘旭的儿子看上去挺白净的,比甘旭和姚荣都白。应该吸收了他们的优点。小孩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就像个小女孩。我轻轻拍了一下小孩的肩膀,他才注意到我的存在。遂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叔叔好。”我也还他以礼。我问他叫什么。他眨眨眼说:“叫甘成成。”我又问了他一些学习上的话题,就放过他由他看电视去了。
这顿晚餐很丰富。卤菜有猪头肉、耳朵。凉菜有花生米,还有海带丝、粉丝、胡萝卜丝拌到一块的拌三丝。不肖说,这些都是我买的。我顺便还买了一瓶东北产一斤二两老白干和一瓶饮料。热菜有红肉猪肉、白菜粉条肉和鱼。这些菜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过年了。我专门请了假,我知道,时间晚了会影响第二天上班。干我们这行的,没有专门的休息天。如果要有事,只有请假,请假就要扣除一天的工钱,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晚上吃到高兴时,姚荣,也就是甘旭的娘子,我叫做嫂子的人,她似乎有无限的苦楚要倾诉,要对我们说。于是,我们,实际上是我,就成了她的最好听众。她破例喝了一茶杯辣酒,我看见她喝完酒后,脸上开始绽出了红晕,她的话也渐渐多了。那天,甘旭喝的酒不算多,但他喝倒了。也许是他太过兴奋,酒喝得过猛的缘故吧。但我却能清醒地听着姚荣在对我诉说着。她依然用在手机里的悲戚的声调说:“大虎,常听甘旭说起你,你们是患难弟兄,也就恕我冒昧叫你小名了。”我摇摇头又摆摆手,以示让她不要那样客气。许是刚才的酒精发挥了作用,她的话也渐渐多了。我知道,她有许多话想对人倾诉,但她又不知向谁倾诉,眼下,甘旭喝得迷三倒四的,躺在床上人事不省,不可能对他倾诉。只有对我倾诉了。她摸了摸红扑扑的脸说:“这两年,我们娘俩,唉,真不是咋过来的。大虎,你不知道,真的是太难了。”我默默地给姚荣倒了一杯热水说:“嫂子,我能想像得到,你们一定在家作了许多难。”而后,她对我说了两件让她终生难忘的事。一件是甘旭刚离开家的那年冬天。那对姚荣她们母子来说,真是一个难过的冬天。因为姚荣交不起暖气费,这对于这个越过越艰难的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事情还远不止这些。那些物业上要暖气费的人就像苍蝇一样整天嗡嗡地盯着。一天一趟,晚上时间准时来。有时来两三个,有时来一帮。都是凶神恶煞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样子。但就是这一千多元钱的暖气费,对姚荣母子来说,也是掏不出来的。那些日子,姚荣愁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儿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儿子并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姚荣把这件事对远在几千里外打工的甘旭说了。那是一个寒冷的晚上,而甘旭也刚刚因为交不上租住房屋的暖气费,被房主毫不客气地撵了出去。甘旭觉得,自己被撵出去时,就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他正为自己到哪找寻栖身之地而发愁。当他一个人在寒冷的街上正孤独而行时,手机响了。真是祸不单行呀。姚荣急得哭了。这可如何是好,但他绞尽脑汁,似乎想不出办法来。他最后只好说:“让我再想想办法。”于是,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那一夜,他是靠在城里一家大银行的大理石墙基下过的夜。那一夜,他想到了安徒生写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于是,在第二天,他利用晚上下班时分,含着泪一口气写下了那篇让我终生不忘的散文《冬天,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块取暖》。我记得,当我读完那篇散文时差点哭了。
终于,物业,也可以说是社区的人,他们都是一家人,穿一条裤子吃饭的。他们忍无可忍了。他们又一次气势汹汹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来到了姚荣家。姚荣累得刚刚扒了两口饭就吃不下了。她的儿子正在吃。他们是来下最后通牒的,他们说,明天再不交暖气费,就要断了她家的水、暖和电。姚荣几乎是哀求他们,请求他们允许在过年前发了奖金就付暖气费。但他们的口气硬得像石子,根本容不得商量。他们没有停姚容家的水、暖和电,他们吓唬姚荣母子。但他们后来干了一件更狠的事。他们来到姚荣的家,把家里值钱的家俱和电器全搬走了,他们扬言,如果到时不把暖气费付清,这些家俱和电器就不属于她姚荣的了。搬她家俱那天,她吓得紧紧抱着儿子不敢吱声。儿子看见心爱的电视也被抱走了,硬是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想跟那帮搬他们家东西的坏蛋拼命。但人家根本没把这么个小毛孩放在眼里,掐住他的脖子,一下就把他扔到了墙角。姚荣发了疯一样跟他们打,但随即就被几个壮汉摁倒在地捆了起来。姚荣后来把这件事告诉了甘旭,但甘旭再气也没办法。因为他生病了,他当时气得就往车站而去,他准备坐夜班车连夜往家赶。不过,他刚到车站后就晕倒了。等他醒来时,车站早已冷冷清清。他连回家的力气也没了。
还有一件事是姚荣儿子的生病,那也是一次危难关头。那是夏天,姚荣的儿子也许是吃生水果吃坏了。半夜时,姚荣下了小夜班回到家就发觉气氛不对劲。她叫儿子,儿子没答应。她冲进卧室,看见儿子在床上抽风一样抽个不停。当时,凭经验,她知道儿子一定是得了热性重感冒。她连忙背起儿子就往医院跑。这一夜,因为救得及时,她的儿子才没性命危险。第二天,她带着吊瓶回来给儿子打针,针未打完,他的儿子又不行了,仅仅在5分钟内,他的儿子高烧达41度,那时,她的儿子已昏迷了,已渐渐进入休克状态,她看到,儿子的脚踝也已开始变成青灰色,嘴唇也已发紫。这下,她吓傻了。她只有大声喊着救命。所幸的是,她的声音被一个好心民工听见了,民工顺着叫声找过来,见此情形,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儿子跑上往医院跑去。那天,她的儿子转到了另一家条件好点的医院。折腾了大半夜,才把她儿子的命保住。经最后诊断,她儿子得的是病毒性痢疾,如果再晚送来几分钟,她的儿子就不在人世了。她儿子病好后,还是落下了心肌炎的后遗症。这岂止是姚荣一人的痛,当她把这一事情跟甘旭说后,甘旭的眼泪立码就下来了。想想,一个大男人,远在外地,不能回来,自己儿子生命都垂危了,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自己只能是在外地痛苦地流泪,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大醉一场,继而是失声恸哭。他为他自己的无能而无地自容,他真想去死,但这是更加无能的做法。他只有茍且活着。这件事,其实也像锥子一样,把甘旭的内心扎了个千疮百孔。甘旭感到自己的内心和皮囊就像一个布满了密密麻麻孔眼的筛子。
姚荣的两个难忘之事讲完了,我看见她把眼泪默默地流进了水杯,然后,她想找纸。我给她及时地递上了一张粗糙的面巾纸。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后来,她到底没说自己是如何带儿子来到这的。但我可以想像到,一路上是多么难。她们没坐上火车,因为火车票没买上。她们是坐夜班车来的。这一路上,她们首先是吃不好。其次是睡不好。我坐过这样的夜班车,我知道坐这种车一路上的凶险和难处。车子一路上大致要停泊的地方。那都是些什么地方呀。我眼前浮现出了这种地方。都是一些破败的小镇。每个小镇都差不多,都是灰蒙蒙的色调。一停车,驾驶员就像赶羊一样大声呦喝道:“下车了,下车了,下车尿个尿,喝点水,吃个饭。快点,快点,都抓紧时间。”于是,一车人羊子一样陆陆续续下了车。但我知道,姚荣母子是舍不得吃饭馆里的饭的,她们带了干粮。再说,饭馆里的饭质量差,不卫生不说,量还少。你想么,路边上的,都是做什么生意的,都是做砸鎯头生意的。关健是还要时刻防着自己的东西不要被摸了。我就曾在一次坐这种车时,见过一个长相较好的女子,睡着后,包被人划破,等她醒来时,才发现里面的所有现金全被人摸走后,而小偷早下车跑了。她发疯一样嚎啕大哭。她边哭边说,包里的钱是用来救命的,却被哪个十恶不赦的畜牲偷走了。我尽管再同情她,却也无可奈何。还有一次,我正躺在坐位上迷迷糊糊想睡着,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响。我扭过头一看,一个浑身穿着黑色服装的男子,正用一把刀抵着一个女子的脖颈。他的另一只手却在女人身上摸个不停。女人吓得居然不敢吭声。因为他们都在最后一排,我想,一定有人也看见了,但没人说一句话。男人见我看他,遂把头转向我,然后拿起刀在我面前恶狠狠地晃了晃。我只好把头扭了回来。在我把头扭回来的一瞬间,我看见女子用绝望的眼光在看我。但我真是没用,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去解救那个危难中的女人。只好在心里为那个可怜的女人默默祈祷,并且不住地诅咒那个禽兽一般的男人,让他赶快下狱。我知道,姚荣是幸运的,她一定不会遇到我所说的那种事情。我希望她回去也不要遇上。回去也是一样的一帆风顺。
终于,甘旭和姚荣母子分手的时间又到了。这有点像监狱里探监的感觉。姚荣母子探监已经完毕,她们必须要回去了。时间久了,对姚荣的工资、奖金影响都很大。那是清晨一大早,我能想像甘旭当时的心情。甘旭多么不愿让姚荣母子离开他,他多么想让姚荣母子就这样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呀。那样的话,他就是干再苦、再累的活也不会有丝毫怨言。不过,这一切,他知道都是不可能的。我能想像,那天一大早,甘旭就早早起来把饭做好,然后又看看姚荣的挎包,他在想还有什么东西拉下了。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让姚荣带走。就在昨天晚上。吃好晚饭,甘旭亲自为姚荣整理行装。他把为姚荣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放得很仔细。有给姚荣买的衣服、化妆品和儿子吃的。还有他平时省吃俭用省下来的日常用品。像上次老板给他的喝水杯、洗衣粉、香皂,还有一壶清油,他都没舍得用,都让姚荣母子带回去了。姚荣给他买了一个电动剃须刀。姚荣说:“甘旭,你把胡子经常剃剃吧。要不然,你显得有多老似的。”甘旭生气地说:“花那些钱干啥,我用不上,我用手动的就行了。你尽浪费钱。”姚荣听后就眼泪汪汪地说:“你在这过得这样苦,我看了心里就难受,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了。电动的比手动的用着要舒服。”见姚荣哭了,甘旭不好再说什么,他感到鼻翼一酸,眼也开始热了,但他是男人,他不能在姚荣母子面前哭。他于是又默默地替姚荣整理着东西。
第二天,天有些阴,好像天要下雨似的。甘旭知道,姚荣母子还要走很长一段时间路。他做完早饭,又专门去小超市为她们买了不少路上吃的、喝的东西。这样,姚荣跟儿子就不会在路上受罪了,还能省点钱。在送姚荣跟儿子去车站的路上,儿子悲伤地对甘旭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才能跟我们永远不分开。”一时问得甘旭语塞,他顿了一会才说:“快了,等你夏天放假爸爸就回去看你和妈妈。”儿子有些无奈地叹口气说:“又是放假,你老是说放假,但每次我放假你就是不回来。害得我每次都是白等。”甘旭摸摸儿子的头说:“这回是真的,我不骗你。”把姚荣和儿子送上车后,姚荣隔着窗户对甘旭说:“把自己照顾好。”甘旭用力点点头说:“你也一样。”儿子悲悲戚戚地说:“爸爸再见。”然后,他瘦小的身躯就消失在车厢里。
车子终于远去了,甘旭的心里才感到空落落的,一阵阵难受,他终于默默地流出了眼泪。这些眼泪,不仅仅是为姚荣母子的离去而流,更为他在这的打拼而流。他此时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还能有什么混头,他有了一个想法,他想离开这座城市,他想去另一座城市再去碰碰运气,也许另一座城市要好一点。一阵凉风吹过,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口袋,他摸到了一枚戒指,那是他为姚荣买的,姚荣为了家里的生计,把当初的结婚戒指也卖了,甘旭就决定为她再买一只。现在,买好了却忘了给她。真是猪脑呀。他在心里懊悔地骂自己。只有等到下次回家时再给她了。
那天晚上,甘旭又找我喝酒了,我知道他心里苦闷。我们在外面喝的酒,喝完后,我说,我去你那陪你一晚吧。他摇摇头。我们于是在半路上分手了。我看着他渐渐一摇一晃消失地夜色里。我是第二天知道他出的事。后来我想,他一定是喝多了,经过一家娱乐会所时,因为多看了一眼里面的小姐,被人骂了几句,他气不过,跟别人理论,结果,被一帮人一阵猛打,他被一个人一脚揣到了街上,他正好撞在了一辆疾驰而来的小车上。他就这样被撞飞了。而打他的人和小车司机很快就逃逸了。他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异乡冰凉的大街上,任凭风吹雨打,口袋里的戒指也不知去向。而他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才能再次被环卫工人发现。那时,他的尸体早已冰凉、僵硬了。因为,在橙红色的霓虹灯下,来来往往过往的车辆,都会认为他只是个喝醉酒的酒鬼。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就在他默默地死去时,他的妻子正在车上默默地想着他,想着与他再次团聚的日子。儿子已经瞌睡了,儿子在睡梦中露出了香甜的笑容。他也许梦到了与父亲在一起团聚的美好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