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马湾木屋

2011-04-18 02:54梁晴
青春 2011年8期

梁晴

这天廖小昭趁着报摊有一阵子不忙,跑到农贸市场去买了5斤面粉。晚上谢廖沙回来,看到桌上碗筷已经摆好了,但是晚饭的内容只有一锅肉丝青菜煮面疙瘩和一碟豆腐乳。廖小昭正在换鞋,说:“这些天晚饭你们就自己吃了,锅碗等我回来收拾。”谢廖沙放学后打了一通球,满脸汗渍咕咚咚地喝水,说:“会不会有人瞄上这只邮包呀?你一晚上跑下来,包里的钱得有好几千哩。”廖小昭把邮包放在车篓子里,往车龙头上缠了邮包带子,说:“瞎扯什么呀!我又不是头一次到订户家去征订报纸了。”

订户从猫眼里看到她,赶紧开了门来问:“小廖有什么事吗?”廖小昭说明来意,对方异口同声地抱怨,说:“刚进入四季度就来订明年的报纸,报社的揽钱意识也未免太超前了吧!”廖小昭赶紧解释,说:“其实晚几天收费也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征订任务完成得早,报社会给我奖励,你们订户也可以享受九折的订报优惠。我想、我想,反正这份报您总是要订的……”

看到廖小昭脸红,对方不好意思再计较,一面招呼她进屋,一面回身去取钱。廖小昭把订户递给她的拖鞋放回原处,把报费的收据本按到墙上,就着楼道里的灯写收据。这一带是老小区,订户和她都有十来年的交往了。

廖小昭填写订单的时候,对方通常会跟她聊几句家常,话题无非关于她的丈夫和儿子。廖小昭的丈夫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儿子长成了一米七八的大小伙子,只要是放学早,倒还愿意一面做作业,一面帮她守守报摊。对方都很不平,说:“你那丈夫也真是!为什么把老婆苦到了这样,还不肯先找一份工打起来再说呢?”

廖小昭不愿意听外人议论自己丈夫的不是,可是人家都知道情况,她也没有办法。

她的丈夫谢见下岗之前在厂宣传科当干事,还在市工人文化宫参加过影视编剧培训班,以他这样的身份,廖小昭也不忍心逼他去做让他觉得有伤尊严的工作。谢见的培训班同学没有一个进入影视界,如今好几个都在物业公司干保安,谢见跟他们比,多少有一种坚守的勇气。

一年365天,廖小昭有364天要挨家送报,惟一一个假日是农历的大年初二,这一天所有的报社都停止出报,她终于有个喘息的机会。廖小昭现在知道,人的细胞是有记忆的,这就是很多人无论怎么减肥都减不下来的道理。她的问题是,好不容易可以睡上一个完整的觉,她的大脑神经却拒绝予以配合,到了凌晨3点,她仍然准点醒来,躺在床上七想八想,比顶风冒雪用自行车运回报纸更累。

去年年初一的晚上,廖小昭特意找了找她父亲吃剩下的感冒药,里面有一种夜间服用的“黑”片,据说助眠的效果特别好,廖小昭就从父亲的药盒里拿来了一片。

没有想到,廖小昭把这粒“黑”片吃下去,一觉睡到了大年初三的傍晚,前后长达三十多个小时。醒来以后睁眼一看,床前的地上堆了好大一堆报纸。这是年初三的凌晨,谢见和儿子一人一辆自行车,替她把报纸从报社发行大厅运回家的。儿子谢廖沙对她说,可惜他不清楚订户的地址,否则这些报纸早进了各家各户的报箱了。

那一次,初三和初四的报纸是同时送达订户报箱的。也许是正值过年,订户们精神食粮丰厚,无暇顾及报纸;也许是大家没有弄清报社一共停报几天,或者明明知道缺了报纸,却是因为心情好不予计较,总之没有一位订户投诉她的失职。

这在廖小昭有限的人生经历里,是她最称得上运气的一件事。

廖小昭与谢见的认识要追溯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候,她在市工人文化宫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店上班,她个子不高,但体态匀称腿长得漂亮,喜欢穿着西装短裤到文化宫去打乒乓球。可能因为她的明眸皓齿和小麦色皮肤看上去很是健康,人们背地里叫她“黑人牙膏”。廖小昭乒乓球打得十分温和,有时候一板把球打飞,她也不去追球,一手拄拍一手捂嘴,笑得一脸灿烂。谢见是个削瘦的高个儿,头发有点卷,是很多女孩喜欢的类型,但他出身平常,父亲早逝,母亲是个医院病房的送饭工,家里还有个患精神病的姐姐。一段时间,谢见追求文化宫话剧队的一个女孩,遭到女孩父母的强力反对,他于是频繁购买廖小昭柜台的香烟,抽烟抽得极度憔悴。廖小昭心生恻隐,用在店里值夜班的机会,织了一件日本电视剧《血疑》里光夫穿的那种白色高领套头衫。谢见来买烟,她把套头衫推给他,说:“喂,送件谈恋爱的道具给你。”

谢见穿上套头衫,到照相馆拍了一张高调艺术照。女孩拿去给她的父母过目,她的父母没有看出套头衫的材料是手套纱,再加上亲朋好友们对帅哥的啧啧称道,态度总算有了实质性的转变。不料事隔一个来月,女孩闪电般地嫁给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女孩的双亲参加过新四军,青春和热血几乎都与打日本有关,悲愤之余,深深后悔没有早一步让女儿嫁给谢见。

数年之后谢见和廖小昭结婚,拍了当时风行的黑白婚纱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看上去很有几分光夫和幸子的风采。廖小昭一听到人们夸赞这张婚纱照,就忙不迭地解释,说:“你们没看出来呀?我在婚纱裙里踩了一只小板凳哩!要不然,我俩的个子就相差得太可笑了。”

余下来的故事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了。就连儿子的出世,都跟他们俩的下岗连在一起,等到做完了月子,廖小昭就开始了她的送报生涯。

现在要说说苏马湾木屋的由来。

且说立冬的前一天,廖小昭不慎染上病毒性感冒,高烧不退浑身酸疼,撑不住到医院去看病,输完液出来已经日过正午了,早上该送出的报没有送掉,她只好抢在别人午休的时间里挨家去送。送完报纸,她浑浑噩噩趴在小区路口的报摊上,也没有饿的感觉。这时候有个叫胡老师的订户经过,拍拍她头边的报纸,说:“小廖啊,你今天漏送了我家的晨报吗?”

“我送了,送得晚一点。你现在到报箱里去取,肯定就有了。”

胡老师很是吃惊,问:“你怎么了?病了?声音这么沙哑?”

“我发烧哩。”

“真的!嘴唇都烧起泡了!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胡老师说着就准备去开他那辆银灰色的私家车。

“不用不用,我上午输过液了。”廖小昭的脸迷迷糊糊地在胡老师的棉衣袖子上靠了一靠,带着寒气的棉衣袖子有股凉爽爽的烟草味,“我刚才好像梦到了你们家的苏马湾……还有鸟说话的声音哩……”

也就是两个来月前吧,廖小昭到胡老师家去征订报纸,他家刚刚装修一新,迎门的客厅墙上有一幅让她过目不忘的画,准确地说是一副放大了的摄影作品,是胡老师自己拍的连岛苏马湾风景。

“这里怎么连一个人都没有啊。”廖小昭呆呆望着镶在玻璃框子里的一湾海,海水是静静的蓝,只有沙滩的边缘有细细一道白色绉纱花边一样的浪花。天上的云好像是立体的,托在手里说不定会有棉花糖那样的质感。海湾的周围全是碧翠欲滴的树林,因为长在高高低低的山崖上,树的绿也是立体的。海洋的空气应该有海腥气,可是因为有了这些树林,空气里就有了沁人肺腑的甜润。画面上最令廖小昭神往的,是树林里零零星星的几座尖顶小木屋,它们是用松树的原木盖的,一栋大概也就一两间屋,屋前有小小的松木露台和矮矮的四、五级台阶,木屋四周没有人迹,仿佛这里面只住着神仙。

胡老师向她解释:“我这幅照片是春天拍的,海水很凉,度假的旺季还得再有三四个月,所以当时的苏马湾没有什么人。再一个我拍摄的时间是中午,即使这里住着少量的旅客,这会儿也多半是他们的午睡时间。”

“这里也有住宿的地方吗?”

“当然有啊。这些小木屋不就是度假村的客房吗?你看,这里有房号,05号、08号……”

“你是不是也住在小木屋里?”

“是呀。我住的19号房这个画面上看不到,我是单人间,朝东。我屋前的树干上,有一个和我房子形状一模一样的人工鸟巢,里面住的是一对灰喜鹊,每天天一亮它们俩就开始细细碎碎地说话,我听着听着就又睡着了。住在这里真是好睡。”

廖小昭想一想,问:“房钱是不是很贵?”

“两百上下吧,不是太贵。”

“什么人都可以住吗?”

“应该吧。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嘛。”

“冬天没有人来这里度假,会不会打很多折?”

胡老师笑道:“这我倒不清楚了。我冬天没去过。我想应该是可以大幅度打折的。怎么,你对冬天的海景有兴趣?”

廖小昭不好意思道:“我每年只有年初二可以不送报,其他日子是没有办法走开的。”这时候她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胡老师家的羊毛门垫,赶紧拔脚退出门外,说,“我也只是说说罢了。等我老了的时候,总可以去一次的吧。”

此时胡老师摸摸廖小昭的旧棉外套,皱眉道:“小廖,不是我说你,你发着烧在风口里打盹,又穿得这么单薄,这怎么可以?你病了,你爱人怎么也应该过来替替你嘛。”

“咳,他不是在改一个电视剧的剧本嘛,天天搞得昏天黑地。我们吃饭都不敢叫他,他饿了自己吃。他说他的思路要是被打断,十天半月都找不回来。”

“你病了他也不管?”

“他不知道我生病。再说感冒算什么病,喝喝开水就好了。”

胡老师犹豫道:“要不我回去给你拿一件羽绒服?我太太出国前穿的,搁在衣橱里好几年了,就算她回来,我想她也不会穿了。”

廖小昭忙道:“不不不,我有羽绒服。穿羽绒服送报不方便,能不穿我都尽量不穿。”

可是到了傍晚,廖小昭送完晚报回到报摊,看到胡老师已经把他太太的羽绒服交给守着报摊做作业的谢廖沙了。

晚上廖小昭裹着胡老师送的羽绒服偎在沙发里,电视按了静音键,画面飘来飘去的有些不真实。他们家只有一间房,谢廖沙在饭桌上做作业,谢见仍然坐在他的电脑桌前忙他的电视剧。他这个剧本写了有三四年了,初稿请他以前培训班的一位老师看过,提过一些意见,然后他就一直没改完,改着改着,剧本开始不断扩张,从二十集增加到了三十二集,目前好像有越来越多的内容急于要塞进去,搞得谢见焦虑不堪。

谢见为了方便查找资料,两年前就申请了宽带,可是接触的影视作品越多,他的思路就越拥挤混乱。这种信息爆炸状态带来的优势只有一个,就是让一个人在严重脱离社会生活的情况下,仍然拥有一种指点江山和俯瞰众生的良好心态。

比如廖小昭一抱怨物价的上涨,谢见就满脸的不屑,说:“你知道人民币和美元的比值是涨是跌吗?”有一段时间谢见的关注重点是抗战史,他就总是对“主战场上”国民党军队的战绩如数家珍,谢廖沙拿着他的政治课本,听得目瞪口呆。

谢见很满意他的生存状况,他在他的虚拟世界里,慷慨激越地导演他一个人的苍白戏剧。

这天吃完晚饭洗好碗,廖小昭说:“沙沙,去年我给你买的羽绒服你怎么总不爱穿哩?羽绒服真的很暖和的。”

谢廖沙埋头写作业,眼睛斜着电视屏幕,说:“那件衣服的面料太薄了,去年在学校的篮球架上不当心剐了一下,羽毛喷涌而出,像啤酒沫一样,后来人家叫我‘啤酒桶’,你忘了?”

廖小昭拍拍脑袋,道:“该死该死。”把那件放到谢廖沙床头的羽绒服打开仔细一看,当初剐在肩膀上的三角型小口子原来早就缝好了。廖小昭嘘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我忘了给你缝上哩。”然后她把羽绒服盖在谢廖沙的被子上,说,“那你明天穿上吧。”

谢廖沙抬脸朝她笑,说:“你不觉得这个口子缝过以后像一个狰狞的刀疤吗?”

“那又怎么样?”

“我才不想再弄来一个新的绰号哩。”

廖小昭叹气道:“胡老师送的这件羽绒服怎么不是一件男款的呢?”

谢廖沙把凳子摇得吱呀响,说:“爸爸刚才上网查过了,这个牌子是英国的一个老牌子,要是男式的,我穿到学校去,不要太扬眉吐气哦。”

廖小昭把衣服从肩膀上扯下来看一看,也没觉得有十分的特别。她犹豫道:“这件衣服要是很值钱,我明天还是还回去吧?”

谢见头也不回地搭话:“你就成全人家的悲悯情怀吧。”

谢廖沙说:“你对胡老师最好的报答,就是让他看到他送的羽绒服已经穿在你的身上。”

廖小昭笑道:“我已经穿到身上了呀。”她把鲜艳的橘黄色的羽绒服像被子一样裹住自己,胳膊反伸进两只袖管,不一会儿微微地打起了呼噜。过了大约七八分钟,自己醒过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电视关了,抱怨道:“你们也不替我把电视关了。”那两个没人理她,都在忙着。

廖小昭关上电视站起来,穿上羽绒服到外间的小厨房去给谢氏父子准备明天的早餐。厨房是自己搭的,原先是烧煤炉,后来放上一只煤气包,就显得太挤了。廖小昭用葱花爆香油锅,加水烧沸,汆上肉丝放到一边,又洗上两片白菜切好,这样就很方便明早下面条了。完了以后烧了四瓶水供那俩父子享用,又在微波炉里放了两只洗好的红薯以作他俩的夜宵。

她这样忙着,防备漂亮的羽绒服被这里那里的油污蹭着,一面笨手笨脚,一面心里隐隐地泛着喜悦,后来想明白,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给自己添过什么衣服了。除了衣服,其实她好像连发卡也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个。女人都喜欢逛商场,她哪有时间呢?就连谢廖沙的羽绒服,她也是直奔新街口天桥下的廉价夜市匆忙买来的。

过了一天,青龙山的精神病院来电话,说谢见的姐姐谢艾在病院里昏迷了,送到人民医院做了CT,诊断是颅内出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决定做不做手术,医生说了,出血位置不在脑干,手术做得快,愈后会比较乐观。

廖小昭正在农贸市场门口卖晚报,接到精神病院打来的这个电话,准备递给顾客的零钱全掉在地上。

廖小昭最早见到谢艾的时候,她的精神病还不是太严重。谢艾跟谢见长得很像,凹眼隆鼻、身材高挑,蓬蓬松松的乌发随意地编两条辫子,那时候还没有T台,不然的话也许会成为很红的模特。可是谢艾一旦犯病,情况就相当恐怖,她是动不动就操剪刀,谢见和他母亲的手臂上都有不少被剪刀划伤的旧痕。

谢艾很喜欢小昭,第一次见面就拉她去逛街,百货商场后门有一家饭铺,下午卖一种泡锅巴吃的鸭血汤,谢艾请她吃了一碗,很炫耀地问她:“你从来没尝过这种吃法的鸭血汤吧?”

这条小巷里的人都认识谢艾,这个那个地跟她打招呼,饭铺的老板还托她买出厂价的电冰箱。谢艾指着百货商场后门的台阶告诉廖小昭:“谢见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是在那里摆织补摊子的。”

谢见和廖小昭结婚之前,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房子。谢家住房只有一间,就算谢妈可以在医院食堂的夜班宿舍里将就一个铺位,谢艾的住宿问题却无法得到解决。廖小昭的父亲起初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想这个姑子年纪不小了,人品又不差,迟早会嫁人,可是他到底还是失望了,于是命令小昭离开谢见,还准备把她嫁给他的一个徒弟。就在这个时候,谢艾犯了很大一场病,这次她不是拿着剪子攻击人,而是一个劲地剪自己的衣服,夏天衣着单薄,一剪就暴露无遗,老太太急得直拿头顶撞墙。

老太太这一急,耽误了往医院的病房里送饭,医院总务科的领导就过来了解情况,一看谢艾裹着床单捆扎在床上,好好的女孩呲牙突目,一身的污秽和汗臭。领导就说:“这么捆着哪是个办法呀,赶快用我们医院的急救车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吧!”谢见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说:“我看了《追捕》那个电影,我的姑娘不能到那种地方去呀!”

可是最后没有办法,谢艾还是去了青龙山精神病院,一去十来年,再也没有出过院。当然,谢见和廖小昭的房子问题却是迎刃而解了。

关于谢艾得精神病的原因,有好几个版本,有说她在插队的时候爱上过一个同队的男生,可是那人是个干部子弟,很快就参军离开了。有说当时公社有个书记非常喜欢她,她不肯就范,结果招工回城的机会就再也轮不到她了。可是按照谢妈妈的说法,谢艾最初的发病却是和邮局有关,那时她不肯再回乡下,每年把自己做织补的收入寄到生产队去,缴纳每年的口粮款。生产队的干部还算帮忙,替她把口粮换成粮票,再用挂号信给她寄过来。有一天谢艾拿着家里的户口本到邮局去取挂号信,对方不知为何存心刁难她,“啪”地把户口本扔回来,说:“这个证件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上面的名字跟挂号信收件人不符。”

“可这是我家的户口呀!地址不是一样吗?”

柜台里的人开始办理下一个顾客的汇款,理都不理她。

谢艾堵住营业窗口,用手里的私章敲柜台:“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私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私章?私章上难道不是我的名字吗?”

里面的人站起来咆哮:“户口本上没有你的名字,私章管屁用!”

“我是知青呀,你叫我上哪里去变户口?”

“我管不着!”

“你、你、你家就没有下乡插队的子女吗?”

“我家没有!有也早上来了!”

谢艾转身就走,“粮票不要了!给你买粮食填尸去!”

“你才填尸哩!什么东西!这都什么年头了还调不上来,不是破鞋才怪!”

谢艾抓起桌子上的一只墨水瓶砸过去,“砰”的一声,对方没事,她自己先口吐白沫摔倒在地上。

这之后,坊间就谣传谢艾有羊癫疯。谢艾有天正在她的小摊上补一双尼龙袜,旁边两个老太太走过,一个说:“这姑娘怎么也没个正式工作?可惜了的。”另一个鬼头鬼脑地说:“你不知道呀?这丫头有病。”“什么病?”“嘘,别让她听见——说是羊癫疯呢。”哪知道老太太自己耳朵背,说话的声音自以为压低了,其实全被谢艾听到耳朵里。

“谁羊癫疯哩?谁羊癫疯?”谢艾把怀里的针线一扔,操起剪子就要上前跟人拼命,直到派出所的人赶过来,才算把她治服。从此谢艾的精神就开始不太正常,好在福系祸所倚,谢妈妈拿着谢艾的病历跑了两趟乡下,很是顺利地给她办妥了病退手续。谢艾跟着她妈到派出所去报户口,亲眼看到户口本上有了她的名字,病也就好了许多。

谢艾有了户口,谢妈就又去给她跑工作。谢父原先的压缩机厂当时开始投产电冰箱,效益极其的好,谢妈跑了几趟,厂里也就收下了谢艾,让她在包装车间盖防水防震标记的戳,虽然是临时工,谢家也觉得生活充满了希望。

廖小昭和谢见赶到市立医院,谢艾已经进了重症监护病房。他俩看到大门紧闭,急得轮番按墙上的电铃按扭,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有护士来开门,说:“干什么?不知道这里不能探视吗?”

廖小昭大冷的天满头汗,说:“对对对不起,请问这里有一个叫谢艾的病人吗?”

护士仔细看他们两眼,转身往里走,说:“进来吧。”

原来这个重症监护室是个套间,外间有各种消毒设备。护士让他俩换上隔离服、套上鞋套,再反复洗手,这才用磁卡打开下一道门。

“路主任,8床家属来了。”

“好,让他们到办公室去等着。”

说话的路主任正在给一个病人做心脏电击,病人像一条鱼呈反弓状,身上的被单滚落了大半,胯间紧缩着一个灰泥状的小疙瘩。廖小昭吓得差点把旁边的污物筒踢翻。

“把帘子拉上!”路主任气恼地双手叉腰,累得呼呼喘气。病人大概是抢救过来了,两个护士一个给他盖被单,一个哗啦一声把帘子拉严。

“咦,那不就是8号病床吗?”谢见腿长,两步就到了谢艾床边。

谢艾剃光了脑袋,头肿得笆斗大,嘴里塞的氧气管把牙齿顶得松垮歪扭,淡红色的血水顺着肿胀的嘴角往下流,洇湿了脖子里垫的纱布,枕头上也是一圈圈的血水污痕。廖小昭一下子哭出来,把谢艾头颈里的湿纱布去掉,换上自己带来的新毛巾,说:“快醒醒啊!谢艾呀——”

护士过来,把谢艾手指头上一个塑胶套套好,说:“你们怎么可以乱动她呢?你看,她的血氧监测都停止了。”

廖小昭哭道:“她这样太难受了,求你给她换个干净枕头好吗?”

护士说:“主任这就要跟你们谈哩,你们的所有费用都要立刻跟上。还有,病人需要大量的纸尿布,她身子底下要垫,枕头上也要垫。你看,她现在屁股底下垫的尿布还是我们替她跟11床借的。”谢艾同样是全身赤裸,她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变成臃肿老妇的模样了。

到了路主任的办公室,路主任给他们看了电脑里谢艾的脑CT片子,说:“情况还好,只要在这侧的颅壳处钻一个眼,就可以把颅内淤血吸出来。”说着推过几张表格说,“这是手术同意书、麻醉同意书,这还有一份,是表示同意切开气管的。”

“切气管?”廖小昭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眼泪糊了一脸,“还要切气管?不切不行吗?”

路主任一伸手把切气管的表格抓回去,说:“暂时不切也行。你们也看见了,她的口腔和呼吸道随时都可能发生感染,她这种病人,最怕的就是感染,一感染,全面崩盘,手术做得再好也白搭。”

谢见开始发言,说:“主任,您也说过病人的出血位置不在要害,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只切气管不开颅?我姐姐尚在中年,新陈代谢功能应该比老年病人好,她是不是有可能通过用药自行吸收颅内的淤血?”

路主任快速抖动双腿,手指哒哒地扣击桌面:“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不妨来做一个推测,不开颅会有哪几种后果……”

廖小昭一时插不上话,独自出了办公室,寻找扔粘满涕泪纸巾的地方。附近没有垃圾箱,她只好又回到原先差点踢翻的污物筒。电击过的病人已经醒了,睁着一双眼睛看她,那是一个五官干干净净的老头,眼神竟然也十分清澈。廖小昭拍拍自己的胸脯,俯身对他说:“你刚才好怕人啊,现在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吧。”老人还是盯着她看,她只好赶紧走向谢艾的床。

“谢艾,你能接受切开气管吗?切了气管你就永远不能穿低领的衣服了。”廖小昭说着眼泪又掉下来。谢艾的氧气管里冒出一个带血的气泡,脖子里塞的新毛巾又已经污秽得不像样。谢艾的牙以前又亮又整齐,现在牙龈像垂暮的老人一样萎缩,牙齿显得长而倦怠,似乎轻轻一拽,就会像煮熟的玉米粒一样脱落了。

“她听见了。”坐在一边的护士抬头看了一眼。

“啊?你怎么知道的?”

“看那些黄线,说明她在努力呼吸。”

小昭看到监视屏上果然有一波一波的黄线。

廖小昭高兴道:“那是不是说,她可以自己呼吸,不用切气管?”

“也许吧。”

“那开颅手术是做还是不做呢?”

“看她血压控制的情况,控制得好就可以上手术台。”

“如果不做手术,只用保守疗法行不行呢?”

护士朝7床努努嘴:“喏,那小伙子打架颅内出血,家里没钱给他做手术,你看看他,颅压越来越高,脑浆都从伤口里挤出来了。”

谢艾邻床胀大的头颅呈酱红色,虽然人事不醒,廖小昭却似乎听到他体内呼哧呼哧挣扎的声音。“他还有救吗?”

“你说呢?”护士抱着一个册子准备走开。

“那你说我们的血压能手术吗?”

护士瞥一眼监视屏,点头笑道:“我说她能听见吧——你瞧她这会儿的血压降得多好。”

廖小昭赶紧跑回主任办公室,说:“谢艾愿意手术,她还希望暂时不切气管。”

谢艾住一天重症监护室的大致费用是六、七千,前期治疗已经花了一笔钱,现在加上手术费,廖小昭两口子马上需要交纳的费用是八万。

廖小昭打电话回家,她父亲老廖过来接电话:“什么事?”

“爸,咱家的拆迁补偿金里不是有谢廖沙的一份吗?您能不能先把它提出来给我?我有急用。”

谢廖沙是廖家第二代和第三代中唯一的男孩,所以他的名字里占了一个“廖”字。老廖对廖小昭动用这笔钱的动议十分警惕,问明做什么用之后,断然拒绝:“不行!谢艾这种情况是个砸钱的无底洞,我手里就这么点活命钱,凭什么要替谢家做这个冤大头?”廖小昭说:“现在我就是谢家的人啊!我能躲得开这个责任吗?”老廖说:“精神病院难道没有责任吗?人是在他们那里摔倒的!”廖小昭苦笑道:“说起来还真不是精神病院的责任,谢艾是不听劝,硬要穿拖鞋去跳绳,结果……”“精神病院没有给谢艾买医疗保险吗?谢见是个死人啊?叫他到精神病院找人交涉去!”

廖小昭搁下电话跑回娘家,自行车一扔朝父亲哭诉道:“爸、爸,求你借我五万,我自己还有三万,不管怎么说先把谢艾的手术做了吧!”她这会儿眼前全是那个伤口挤出脑浆的像煮熟了的山芋般的病人。

这时候谢见打来电话,说:“小昭,我在网上找到一个救急的办法,我们可以去办几张信用卡,轮番借贷还贷,很安全的。”廖小昭叫谢见自己跟老廖说,告诉他只需要跟他借这第一笔钱,以后都不会再要他操心。老廖根本不想听,这时候廖小昭的妈过来,把小昭拉走了:“你爸血压也高,你惹他着急干嘛呢?”到了巷口的银行,廖小昭的妈掏出一张存折取了六万元给她:“真是作孽哟,你嫁这么个人家!”

“妈,再好的人家也有天灾人祸呀。”

谢艾自己肯定是要活命的,在做手术的过程中,她一直配合医生平稳血压,二十分钟不到,颅内的积血就取出来了。护士打开半扇手术室的门,将一只存了大半淤血的玻璃管举给他俩看,说:“手术很顺利喔。”

谢艾回到重症室,路主任给他们看了新的CT,说:“看,被淤血挤歪的脑干已经回到正常位置了。”

“那她很快就会醒过来了吧?”

“意识恢复的情况因人而异,目前病人要过一个感染和脑水肿的关。”

“总的来说没有手术前那么凶险了吧?”

“那是当然的。”

廖小昭消停下来,才发现谢艾的邻床已经换上了一个瓷娃娃一般可爱的小孩,小孩剃了光头,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向她。

“原来的7床呢?”

“在太平间里冻着哩。他家里人一个也联系不上。”

“这个宝宝怎么了?”

“脑瘤,3年了。”

“都3年了?他自己才多大呀?”

“6岁。我们这间重症室他是常客了,病情好好坏坏。”

“唉,真可怜。宝宝,不怕啊,会好的。”

护士忙着给小孩扎针,说:“他眼睛看不见,视神经给瘤子压住了。”

这以后廖小昭每天赶在重症室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去排队看谢艾一眼。谢艾看不出特别的变化,有时候看着眉眼清楚了,过一天又顺着嘴角流血水。她枕上身下铺的成人纸尿片三十多元一袋,三两天就用完了。有一天廖小昭遇到干净老头的女儿在给医生护士发放蛋糕,才知道那天是老头90岁寿辰,老头已经在重症室住了一年多了。女儿说老头是离休干部,每月平均三十来万的费用单位全部报销。廖小昭听了心直往下沉,谢艾这才住了一个星期,重症室的第二张50000元的催款单已经又开出来了。廖小昭握住谢艾的手,说:“谢艾,求你快点消肿吧,消了肿我就带你回家,再也不让你去青龙山了,好吗?”

廖小昭眼巴巴盯着谢艾监测屏,谢艾却并没有没有黄线给她。“你别不相信呀!咱家谢廖沙马上就参加高考了,他一到外面去念书,他的床就可以还给你了呀。”这时候干净老头的女儿已经在给每位病人家属送蛋糕,她用小纸碟也给廖小昭送过来一份,廖小昭连声道谢地接了。老头的生日蛋糕足有三层高,奶油裱花鹅黄姹紫,颜色很是高贵。

廖小昭眼睛随着老头女儿的身影转,心里想,也难怪老头女儿六十来岁的年纪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老头医药费分文不用花,每月还有上万元的工资按时打到他的工资卡上呢。

廖小昭手里托着这角蛋糕,竟然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有心给谢廖沙带回去吧,一是不好拿,二是也让人看了笑话。这时候她看到隔壁7床的小孩妈正在三口两口地吃蛋糕。这个妈三十出头的样子,看上去焦黄枯干。小孩妈看她一眼,说:“你怎么不吃呀?吃了好腾出手来干活呀。”廖小昭忙说:“是呀是呀,我这就吃了吧。”她现在每天都会跟小孩妈遭遇,两个人也算谈得来。

小孩妈告诉她,为了这个孩子,她一家人花的钱数都数不清了。“孩子得病前实在是太可爱了,人见人说他是天使,智商也是不得了的高,一本《全唐诗》,只要告诉他一个题目,他都能给你背个八九不离十。你说这样的孩子我们怎么能不救他?”小孩妈说重症监护室费用太高了,小孩每次稍好一些就搬回普通病房,实在不行了再回到重症监护室救急:“这里是榨干了人不抵命的地方呀——平均一天费用六、七千,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是《天方夜谭》哩!”

廖小昭刚吃完蛋糕,病房里的扩音器就响了,提醒大家探视时间已经结束。护士急着要给病人做护理,忙不迭地催促大家离开。廖小昭把谢艾换下的脏毛巾和线纱帽子收拾好,摸摸谢艾的脸正待离开,忽然发现一粒小小的液体停留在谢艾的左眼角。

“这是什么?是眼泪吗?”廖小昭正在疑惑那是不是凝固体,水珠开始缓缓地下滑。

“护士、护士,你看这是不是眼泪?她是不是快醒了?”

护士往隔离门外推她,说:“你以为是拍电视剧呀?这种眼角的渗液根本不能说明什么。你还是明天再来看吧。”

这时候路主任叫住她,说:“我已经给8床换了一种进口抗生素,她要是再不消肿,明天就一定要切气管了——她这个口腔感染是非常可恶的。”

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是中午一点半,廖小昭看完了谢艾,赶紧就要到报摊上去卖晚报。回家取报纸的时候,谢见还在睡午觉。廖小昭推醒他,把医院开的催款通知书给他看。谢见懵懵懂懂坐起来,说:“这才几天呀!80000元钱就都用完了?”廖小昭见缝插针地搓洗沾了谢艾伤口污渍的毛巾和帽子,说:“不做手术一天都要开销六、七千,不要说谢艾还开颅取了淤血。”又说,“路主任又说谢艾不切气管不行了。这一切,我们还有一笔手术费要付。”

谢见下了床,一面摸眼镜一面启动电脑,这些年谢见别的地方不大显老,就是眼睛散光得厉害。“我只好再到网上想想筹钱的办法了。”谢见为了谢艾的这个病,已经用他们两口子和谢廖沙的身份证办了好几张银行的信用卡,刚用第一轮的透支把廖小昭家的五万元还掉,新的债务又来了。

晚上廖小昭收了十来家订户的钱款回到家,谢见过来掂她的帆布邮包,说:“从现在开始,这些现钱先拿去交给医院吧,报社那边年底之前都有缓冲余地,我们可以用信用卡陆续还。”

“可是年底付的征订款不打折呀。”

“那有什么办法?实在不行只好我们来补这个差额了。”

第二天谢艾做了切管手术。路主任切气管的时候,廖小昭在围帘外面等着,手术做完,廖小昭看到谢艾的喉咙口缠着渗血的纱布,心里真是难受极了,也说不清这难受是为了当年的张志新,还是为了眼前的谢艾。又过了一天,谢艾扭曲肿胀的嘴唇合上了,嘴上的伤痕结了痂。路主任过来看看监视屏,说:“告诉你们家属一声,8床的进口抗生素已经停用了。”

“谢谢、谢谢。”廖小昭回头问护士,“不用进口抗生素是不是要省很多钱?”

“那当然啦。国产抗生素便宜太多了。”这一次的50000万元十分经用,到了第10天的时候,谢艾醒了。

这天干净老头正在跟廖小昭聊天:“猫令?”

“猫?猫什么?”

“你是小妹。”

“我不是小妹,我是小昭。廖小昭。”

小孩妈过来拉她,说:“哎,快来看,你家姑子有动静哩!”

廖小昭回到8床床边,看到谢艾嘴里噗噗吐气。

“谢艾,你醒了吗?快醒醒,醒了我们就回家了!”

然后谢艾就真的醒了。她这一醒,醒得真是彻底,完全变成了一个思维正常的人。

“小昭,你怎么黑成这样了?”

“没有啊,我本来就很黑的。人家不是叫我‘黑人牙膏’吗?”

“那个黑跟这个黑不一样。你现在黑得没有光泽,不好看。”

“哎呀谢艾,你摔了一跤还摔醒了呀!”廖小昭抱着她又哭又笑,“告诉你呀,我改做送报纸的工作了,天天在太阳底下跑,晒的!”

“干嘛好好的营业员不做,要送报?”

廖小昭把脸贴向谢艾发茬斑白的脑袋,好半天才说出话:“咳,这事太复杂了,等我慢慢跟你说吧。”

谢艾醒了之后,路主任同意她由重症监护病房转入普通病房。路主任说,之前谢艾存在一定程度的脑萎缩,因此脑积液对脑干组织的压迫有一定的回旋余地,但是脑积液的自我吸收过程极其缓慢,且一旦出现感染,新的脑水肿会再度形成,控制起来就会非常麻烦,所以谢艾回家疗养的可能基本为零。

廖小昭去给谢艾办理普通病房的入住手续,发现最低标准的病房是五十元一天,预缴住院费八千,比重症监护室的费用几乎削减到了十分之一。

廖小昭把谢艾推进四人一间的普通病房,只觉得眼前一杂乱不堪。几个农民摸样的妇女挤过来打招呼:“用护工吗?这位病人身边二十四小时不能脱人的。”

廖小昭满头的汗立刻下来了。“二十四小时都要陪护?那护士不是不用工作了?”

妇女们都笑,说:“姐姐家看来是好多年没有病人了。”

一位病人家属好心告诉廖小昭:“护士只管打针发药,其他事都是家属管。”

廖小昭端着谢艾的尿盆,拿胳膊肘不停地抹汗:“怎、怎、怎么会这样?”这时候再看这间病房,阳台上晒满了衣服,屋子里到处是人和坛坛罐罐,“以前我们单位有人住院,不到探视时间进来,还要找我婆婆开后门的呀。”

“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了!”

谢艾尚未恢复自主功能,只能转动眼珠,尽量大范围地打量她这个新的生存空间。

“谢艾是吗?”护士过来给谢艾输液。

“是。”

“输完了打这个铃叫我。”

廖小昭归置好谢艾的随身用品,坐下来呆呆地看输液管。里面的药液一滴一滴往下落,频率单调,对人间的一切置若罔闻。

谢艾小睡了片刻,朦胧中放了一个屁。隔壁12床的家属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对廖小昭说:“拉了。”

“什么?”

“拉屎了。”

这位家属是个长发的颓唐男人。廖小昭不想让他看到谢艾赤裸的身体,把手伸进被子,一股异味弥漫出来,廖小昭沾了一手稀溜溜的东西。

廖小昭去给谢见打手机:“谢见,谢艾身边离不了人,报摊只能你替我去了。”

“我去?我哪里走得开!”

“那怎么办?要么雇人守报摊、要么这里请护工。”

“妈的,普通病房这么麻烦!请个护工多少钱?”

那伙妇女中的一个鬼鬼祟祟跟过来,说:“姐姐,我一看就跟你有缘。你不要跟她们说,她们一天的工钱要七、八十,我只要你六十五,啊好?”

廖小昭都傻了!一天七、八十,这些护工的身价简直比得上白领了!

“姐姐你不知道,我们这笔钱不是好拿的,三分之一是要上缴护士长的呀。”

谢见拿不出主意,在电话里发急,说:“你看着办吧!”“咔”地就把电话挂断了。

廖小昭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农贸市场门口的一个花店,请他们代看报摊,答应付二十元佣金。她转头去找那个开价六十五的护工,说:“你一天帮我做十个小时行不行?从夜里三点到中午一点?”

那妇女笑着摇头:“做不起来的、做不起来的。哪有这个做法的。”

廖小昭没有办法,只好每天都把报摊托付给花店,她自己吃住都在谢艾的病房。晚上她去征订报纸,谢廖沙来替替她,夜里她就直接从医院去领报送报了。谢见同意每天上午来陪谢艾三四个小时,他来了,也就是抱着手提电脑上网,谢艾的吃喝拉撒,他一概是留待廖小昭送完报纸再做处理。

廖小昭渐渐熟悉了病房的生活。谢艾由肠瘫痪导致经常性的腹泻,遇到这种情况,廖小昭一双手在热水里搓洗毛巾搓到脱皮。可是病房生活的最大好处也正是热水供应充足,那些在袅袅热汽里荡漾开去的粘稠粪便也就没有什么可怕了。廖小昭在家里是不可能用热水洗涤衣物的,就是洗脸水,她也是只要不冷得扎手也就凑合了。她们家没有浴室,厨房间到了这个季节,几乎是滴水成冰。天天用热水无偿洗头洗澡甚至洗衣服的廖小昭,自感得到了相当大的补偿。

这一天,她把谢艾的脑袋挪到床框外,用小凳架着脸盆给她洗了一个头。谢艾灰白色的短发长到了一寸长,洗过之后柔柔软软的,手术留下的疤痕几乎被遮盖了。洗完后廖小昭把这颗脑袋挪回枕头,谢艾目光闪闪,说:“我插队的时候,最喜欢烧一大锅热水,把灶房的门插上洗个痛快。洗完之后灶房的泥地直打滑,只好再从灶膛里挖灰出来铺地。灰蓬起来会扬得满头满脸,我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挖灰。同学看了都笑,说这澡洗得真叫得不偿失。”

“你说的是冬天吧?”

“当然啦。夏天农忙哪有时间烧水?一天下来无数身臭汗,只好将就着在小河沟里洗洗擦擦算了。太累了。”

“在小河沟里洗澡?不怕人看到呀?”

“黑灯瞎火的,谁看呀。“

“那对方要是打手电呢?那岂不是太危险了!”

谢艾长嘘一口气,说:“还真是有一次。那天打夜场脱粒,收工之后满身都是汗泥和麦芒,在河边擦了半天,麦芒还是扎人,我看看四下无人,干脆就把上衣脱了……”

“正好有人来了?”

“唉……真可恶!一个老头在河对面的牛舍里听到动静了。”

“哇!那你怎么办?”

“我就跳到河里,把身子埋在水里。那老头是个老光棍,拿手电照着我,死活不肯走开。后来我们庄一个男知青听到我在河边骂老头,他自己不方便过来,就大声吆他的狗,叫它过河去咬老头,老头这才不甘心地跑了。”

“嘻嘻,姐,这个男知青就是你在农村爱过的一个干部子弟吧?”

“咦,这事你也知道吗?”

“他很英俊吧?”

“恩。”

“他人好吗?”

“你想呢?他那么着急,还知道只唤狗来救我,怕他自己过来会让我更狼狈。”

“你们是在这之前好上的?”

“不,之后。”

“他当兵去后联系过你吗?”

“他在浙江沿海一个地方搞对台监听,后来说他的工作要求保密,就没再来信了。”

“那你们就算断了?”

“他说复员就来找我,可他后来一直没有复员。有一次在百货商场后门,我看到他在调试新买的自行车,他一身军装,旁边有一个打扮很洋气的女孩。我吓得赶紧躲到鸭血粉丝汤的店里,还怕他俩进来吃鸭血粉丝。幸亏他们调好自行车就走了,是把自行车放到一辆军用吉普车里开走的。”

“干嘛躲呀!也许那女孩是他妹妹哩?”

“就算是他妹妹我也不能见了。你不明白吗?”

“嗳,真是可惜。”

过了一会儿,廖小昭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解下一个迷团:“谢艾,你们公社是不是有个书记喜欢过你?”

“咳,人家都这么说,其实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公社的郑书记是军人出身,一口山东话,人是很正派的。有年冬天全公社会战,挖一条主干渠,每个大队都安排了一个通讯员,负责往工地的广播站投稿。有一次我去送稿子,看到他在广播站里坐着,准备召开电话会议,我把稿子往广播站的桌上一放就要走,郑书记把我叫住,说:‘你这个知青怎么连曹甸两个字都不会写?写了个草垫?’我一听吓死了!曹甸是我们大队的劲敌,我写稿的时候来不及想这两个字怎么写,临时找两个字代替,交稿的时候忘记改过来了!”

“哈!那郑书记还喜欢上了你?”

“我不知道呀!后来大队干部通知我准备到公社知青办去帮助工作,我行李都打好了,这件事又没有了下文,以后就什么好事都轮不到我了。”

“郑书记以后见到你什么也没说吗?”

“他跟不认识我似的。”

“那这件事不是很冤枉吗?”

“谁说不是呢?”

廖小昭有一次送完报回到医院,看到谢艾额头上鼓了一个青紫的包。

“天呀!怎么弄的呀?”

谢见正在吃病房订的陪护伙食,嘴里嗍着鱼刺,头也不抬,说:“今天15床有人送花,她不喜欢那个味道,闹着要吸氧,护士一时忙不过来,我又搞不清状况,就把氧气的过滤瓶碰掉了,正好落到她头上。”

“这还得了啊!她这个脑袋碰都碰不得的呀!”

“你咋呼什么呀!谢艾好好的,医生也过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关系。”

谢艾也在枕上直是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廖小昭还是不放心,跑去跟护士讨冰袋,等到她拿了冰袋回来给谢艾做冷敷,谢见已经走了。

这天夜里,廖小昭睡得不踏实。她睡的是一张医院提供给病人家属的躺椅,人在上面只能半躺半坐,倒是很方便观察病人。廖小昭一会儿探头看谢艾一眼,谢艾倒还睡得不错,可能是始终在吸氧,脸上的五官十分舒展。

谢艾脖子上的气管切口已经愈合,现在用的是常规吸氧。远远看过去,输送氧气的透明软管,就像在谢艾苍白浮肿的脸上描了一个隐隐的八字胡。谢艾并不知道她的脖子上多了一个今后必须用围巾遮盖的疤痕,要说疤痕有多恐怖倒还不至于,但是看到这个疤痕,就会让人痛感岁月的无情,因为谢艾曾经像天鹅一样光洁挺拔的脖颈,现在褶皱丛生,甚至这些褶皱把伤疤的触目惊心也被消弭了。

谢艾也才59岁。她这个年龄,美貌依存的女人多得是,而谢艾在既没有爱情滋润,也缺乏亲情抚慰的精神病院里,飞快地老去。

夜里静下来,15床的花愈发散发恶俗的香。廖小昭朦胧中听到临床的颓唐男人发出低抑的声音:“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她睁眼看去,颓唐男人正把手从病人手里厌烦地挣脱开。病人是男人的妈,脑瘤动过手术再次复发,现在中枢神经日益受损,经常是男人把她架在尿盆上,她过个十来分钟才能尿出很少一点,稍过片刻又要尿。喂饭喂水也是如此,无数次艰难往复。病人又开始揪扯男人衣领,含糊不清地嗫嚅,不肯罢休的意思。男人在黯淡的光影里长发凌乱,面同夜叉。这个男人是独子,父亲早逝,自己没有工作,老婆又跟了别人,母亲的病请不起护工,他只能一个人日夜陪护。据说男人已经把房子抵给银行,离了医院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廖小昭披衣过去,问:“阿姨想要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男人说:“没事。我出去吸支烟。”说着抓起烟盒推门出去。

“阿姨喝水吗?”病人摇摇头,嘴唇动了动,似乎说“谢谢”。

到了夜里三点,廖小昭准点醒来。这时候临床的老女人靠在颓唐男人怀里,呛呛咳咳地喝东西,喝完了摇手躺下,刚躺好,“哇”地一声,喝下去的东西喷涌而出,病房里洋溢起刺鼻的怪味。男人扔下病人冲进卫生间,哗哗水声里有类似哀号的声音。

“千万别想不开呀阿姨!”廖小昭抓起纸巾去帮老女人擦拭,自己的眼泪掉得比老女人还多。护士进来察看,摘下口罩问:“什么怪味?”廖小昭指指那束花,护士皱眉推醒15床的护工,说:“不知道病房里不能放花啊?赶紧把它端到护士站去!”

男人在卫生间里不出来,廖小昭只好放弃梳洗,穿戴严实到报社发行大厅去取报纸。下楼之前,她特地去拜托护士,请求多注意11床和12床的动静:“11床的头被砸过一下,12床刚呕吐过一次,麻烦你们经过这间病房的时候,多往里面看一眼。”

这个班的护士比较好说话,说:“没事的。你去吧。”

廖小昭一般送完报纸回到医院是上午10点,她这次回去得早一点,老远就听见谢艾在大声说话,进去一看,12床被清空得只剩下床垫,一个胖大的军人坐在床沿上,旁若无人地跟谢艾谈笑风生。

“这是……”

“哦,这是我的插友,来看我的。”又对军人说,“她叫廖小昭,我的弟妹,她知道你呢。”

“啊,你就是那个,养了一条大狗的……”

“对对对对,这就是我的那条帅克。”军人带来了几张照片,是当年在插队的地方照的。

谢艾恨不得自己指给廖小昭看:“帅克后面就是那条小河沟。隔河看得见一座草房子的顶——那就是一座牛屋哩。”

胖大男人当年脸上干净明朗,穿件绷得紧紧的汗背心,身边蹲着一条半人高的大黑狗。

“我的帅克可神了,农民没有一个敢靠近它。它就只认得知青。”

谢艾戴着草帽摘棉花,她当年的美丽让廖小昭倒吸了一口气:“天哪,你怎么会这么好看呀!”

这个叫林战的知青是自己找到谢家小屋的。他说他送一个战友去太平间,看到谢家住过的小屋还在,就过去打听打听看,没想到谢见正好要过来看谢艾,他问清了病区和床位号之后,就带着照片赶过来了。

“谢见哩?”

“哦,他有事要忙,有我在这里,他就先回去了。小廖,来,看看我们庄知青的合影。别看当年个个风华正茂,如今已经好几个不在人世了。喏,这是五队的鲁飙,考上复旦的,当过好几任市长的秘书,后来到市国投办当副主任,酒喝多了,钓鱼的时候突发心梗,荒郊野外来不及救治,说完就完了。这是八队的丁旭初,自己开了软件公司,IT精英,胰腺癌,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这是调去公社演样板戏的许正翔,当了公社人武部长的驸马,跟我同一年当的兵,退伍之后又回去,死前在县纪委当书记。他住的房子,那真叫是辉煌!我们顶多在住宅之外买一个所谓的别墅,偶尔长途奔袭过去拔拔荒草。可是这小子的住宅本身,他妈的就是别墅!不,应该叫‘正墅’!哥特式大屋顶,冬天壁炉里一概只烧松木。他家离办公室不过一箭之遥,上下班还车接车送,他老婆每天带条苏格兰牧羊犬跑步的路,都不止这几步。”

“他老婆还跑步呀?”谢艾笑得脖子里疤痕直颤,“那人武部长整个一猪头,他女儿跟个冬瓜似的,还罗圈腿!”

“今非昔比嘛。”

廖小昭好奇道:“那那个许什么是怎么死的?”

“情杀。”

“啊?!”

“开玩笑开玩笑。他是死于车祸。不过有人说他跟司机的老婆有点说不清的关系。”

“你们庄的风水是不是有点怪呀?让这么多人出人头地,又让他们活得没有一般人长久。”

“这跟咱们庄的风水倒未必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代人,摊的就是多事之秋的命。”

“您倒是挺好的啊?”

“平凡是福、平凡是福。”

“嘻嘻,还平凡哩,我看您根本就不是个平庸之辈。你们庄的知青里面,最成功、最有出息的恐怕就是您了。”

“哪里哪里,我一直在部队,也就混了个大校,不足挂齿。”说着眉眼正经起来,说,“这些年我给自己增加了一个使命,每一位战友的送行,我是一定要到场的。”

廖小昭听到这话,觉得有点不太是滋味,再看谢艾的表情,倒像是并没有听出什么端倪。乘着他俩说起那个窥视欲老光棍,廖小昭起身到护士站去询问12床的去向:“请问12床是不是又去了重症监护室了?”护士说:“12床心力衰竭,医生尊重家属意见,送太平间了。”

“啊?”

胖大军人临走前,把照片都留下来:“留着看吧、留着看吧,我印了好多套哩!见到当年的故人就送上一套,咱们这也算是青春无悔嘛。”说着又递给廖小昭一张名片,“谢艾有需要帮忙的就打我手机,随叫随到啊!”

廖小昭道了谢,说:“也没有什么要麻烦你的。谢谢了。”

胖大军人走后,谢艾笑着对廖小昭说:“你知道郑书记后来为什么对我有了看法吗?原来我们庄的农民一听说公社要调我去知青办工作,就向上反映,说我作风不好,三更半夜脱光了身子在河沟里跟男知青做见不得人的事。你说,这不是那个老光棍在坑我还有谁?”

廖小昭听了很诧异,说:“碰到这么可恶的事情,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呀!你的一生都给这个老光棍毁了!”

谢艾还在笑,有点无心无肺,说:“你知道那个老光棍是怎么下场吗?说是他犯了个强奸耕牛罪,判了三年刑,服刑的时候学会了做菜,出来在镇街上开了家小饭馆,生意不错,最有口碑的菜是蒜泥白肉,许正翔还专程开车带林战到镇上吃过呢。老头都八十多了,娶了个寡妇,寡妇给他带来三个儿子五个孙子。林战说,他这个小饭铺算是给寡妇一家做慈善了。”

“林战有没有说那个郑书记后来怎样了?”

“说了说了!说他后来调到一家大国营农场当书记,没当两年,得了肝癌,死了。”

“唉,说不定这还真是个好人。老天爷也真是奇怪,倒让老光棍活得比他长。”

谢艾笑道:“所以我还生气干什么呢?不公平的事到处都是。”

谢艾虽是没生什么气,但以她的身体状况,林战带来的这一番亢奋,让她身心疲劳的度大约跟长途的武装拉练差不多,所以廖小昭给她喂饭喂到一半,她含着一口面条就睡着了。面条混着汤水流到脖颈里,廖小昭赶紧给她擦拭干净。谢艾午觉睡得如此之酣,廖小昭正好腾出身子到太平间去给老女人送行。也就不过几个小时的光景,老女人已经是满头满脸的冰霜。太平间的工人见到她,说:“你们家房子的事你知道啦?”

“我们家房子怎么啦?”

“说是要收回哩。”

他们家住的是谢见母亲在世时的房子,前身是医院后院的一个杂物间,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平方米,自己搭了间小厨房。谢廖沙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到如今的十七岁。谢母住在这里的时候,医院没有收过她的房租,换成他们一家住以后,医院有人提出收回,可是这间房紧挨太平间,没有人愿意接手。太平间一带因为有他们一家居住,至少周围不会长荒草,死者的家属看了不会心里更添凄凉,提出收房的人看看这个情况,也就搁下此事没有再提。

廖小昭过上一两个月就要铲除四周的杂草,她还特地在甬道两侧种了四季常绿的天门冬,这种草也会抽薹开花,结一种小小的紫色浆果。天门冬很有人情味,就算是天寒地冻,也会挺漂亮地托一捧白雪,很是让人清心悦目。

“收回?干嘛又要收回?”

“咳,医院不是新换了一茬领导吗,这领导不知怎么的就注意上了你家住的这屋子。也是呀,现在不是过去的时代了,无偿享用公家财物的美事,再落到平头百姓身上了就不正常了。”

廖小昭慌慌地把老女人往冰柜里推。盛遗体的匣子在柜子里推急了就推不顺,老女人被碰来撞去,一头冰凌环佩似地叮当作响。工人接过手,说:“我来吧、我来吧。”

廖小昭拔腿跑回自己家:“谢见!你还有心情午睡呀?快起来!”

“干嘛、干嘛?”

“我们就要没房子住了!”

说话间,院部办公室的主任亲自上门来了,果然是要求他们搬出去。

“这件事群众一直意见很大,我们一直强捺着不处理,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廖小昭跟办公室主任说不通,只好跑到院部去找分管院长商讨。分管院长以前也是廖小昭的订户,后来升职到卫生局当了处长,就搬到高档的小区去了。他到医院来担任院领导副手,廖小昭刚开始还是很高兴的,有一次在路上见到他,廖小昭老远就跟他打招呼:“吴主任,你来当院长啦?”吴点点头,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事后廖小昭很后悔:“咳,你已经叫他院长了,干嘛还提主任这个旧官衔哩!”

吴院长分管行政事务,一屋子都是等候各种批示的人。廖小昭挤开别人央求道:“吴院长,我家房子的事容我们缓一缓好不好?我老公没工作,我姑子住在ICU……”

吴院长看她一眼,说:“不行。院务工作会议已经形成了决议,我个人无权修改。”

“那我们以后按月缴房租行不行?”

“不行。这里面有个产权归属问题。你们是非本院职工,我们医院没有对社会提供廉租房的义务。”

廖小昭从院部办公楼下来,坐在门诊大厅的椅子上抹眼泪。洗衣房的林大嫂以前是谢见妈的忘年交,她推一平车浆洗好的被褥走过,跟廖小昭说:“吴院长私下里把餐厅承包给了他的亲戚,现在要把你家这个事情拿来讨好群众。我听人说,医院的真实目的其实也就是要你们掏一笔钱。要不你自己提提看,买下这间房子的居住权看行不行。”

“那要多少钱?”

“哟,那我还真不懂这方面的事。”

廖小昭再去院部谈,吴院长把一张打印好的招标公示拿给她看:“如果你们家愿意买下这间房子的居住权,我当然也无须再走招标这个程序。”结果廖小昭以八万元人民币的价格,谈妥了小平房居住权的价格。

廖小昭从院部楼上下来,筋疲力尽,差点跟长头发的颓唐男人撞个满怀。颓唐男人看样子是刚从住院部结完帐,被她迎头碰得直打趔趄。这男人以前都是一件松松垮垮的劣质毛衫和一双拖鞋,从没正经穿过外套和鞋子,现在居然穿了件短款的牛仔夹克和一双高帮的旅游鞋,还在梳洗过的长发上戴了顶棒球帽。这个丧母男人全身上下的如释重负让廖小昭无比生气,再想到老女人满脸硬邦邦的冰壳,忍不住揪住颓唐男人,咻咻地说:“你妈好好的怎么会心力衰竭?你说!你喂你妈吃的是什么?你喂你妈吃的是什么?”

颓唐男人瞠目道:“她要我喂她……我……”

“你什么?”

“她本来苦捱着不肯死,是想她在世一天,我能领一天她的养老金。后来她知道每个月的医药费超过养老金十倍都不止,她就哪里还有再活下去的心思……”

廖小昭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一脸,看看颓唐男人手里拿着医院退还的结余款,就问他:“你的房子还来得及赎回来吗?”

“你说呢?”男人嘴一歪。廖小昭这才发现男人笑起来样子很奇怪。“那你就把你妈后事好好办了吧。”廖小昭拔脚走开。

回到病房,谢艾的床竟然也是只剩一张床垫。廖小昭的脑袋轰一声几乎炸开:“我姐姐怎么了?她上哪儿去了?”

护士跑来抱怨:“你家电话怎么没人接啊?11床大面积脑淤血,送ICU了。”

廖小昭后来才知道,谢艾头上挨的一下虽然当时显示不出什么,实际上已经造成了脑血管的隐形渗透,胖大男人带来的亢奋,使血管渗透演变成了血管破裂。

谢见接了电话,过来办理重症监护室的缴款手续,之前因为提现偿还廖小昭妈的五万元借款,现在连续三张信用卡都刷卡无效。谢见只好又跑出去,临时申办了其他两家银行的信用卡,重症监护室这才开始给谢艾用药。

廖小昭拿了谢艾的脸盆毛巾和纸尿布往重症监护室去,看到走廊上挤了一堆婆婆妈妈,搀搀扶扶、哭哭啼啼,看到她按门铃,都挤过来泪眼婆娑地朝里张望,明知道里面还有一道门,看也看不到名堂。廖小昭进了屋,看到重症监护室多了一张新面孔,这是一个在地铁工地上被倒塌塔吊砸伤的民工,看他打满石膏、吊着铅砣的样子,想必是全身多处骨折,好在他目光炯炯,不像有生命大碍,走廊上的人看来就是这一位的家属了。小孩妈站在当间里,抱着胳膊跟路主任说话,看到廖小昭进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继续跟路主任交代事情:“办好了通知我一声,我在外面等。”

谢艾这次住的是5床,跟小孩住的7床是对床。廖小昭一面忙着向护士交待纸尿布、纸巾和毛巾、脸盆,一面向小孩的床探望。小孩床拉着帘子,看情形是医生护士在给小孩做常规护理。再看9床的老先生,竟然是别来无恙,依然是睁着干干净净的眼睛看她。

“呀,你好。猫令。”廖小昭现在知道了“猫令”的意思是“早上好”。

“你别小看老头,当年他参加过板门店谈判哩。”护士朝老头道,“赵恒秋,开会了!”

老头不理睬她,继续朝廖小昭看。廖小昭走过去,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老头居然很准确地握住了。“呀,你恢复得真好哎!马上转到普通病房,你就可以天天跟小妹在一起了。”

“嘻,你还知道小妹呀。小妹是谁?”

“他女儿不叫小妹吗?”

“他女儿叫‘小绚’,‘绚烂’的‘绚’。”

“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女儿?”

“没有啊。他总共只有这一个子女。”

廖小昭笑起来:“‘小妹’是他夫人年轻时候的名字吧?”说着俯身问老头,“小绚的妈妈叫‘小妹’吧?我猜得对不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小孩床的另一面,廖小昭随意瞥去一眼,没想到帘子里露出了孩子的一双小脚,脚上竟然穿着一双簇新的小布鞋。

“天啊!7床的孩子怎么……”

护士若无其事,说:“哦,孩子家长放弃了。”

“放弃?什么叫放弃?”

“就是停止用药呗。护士说着推着护理车走开。这时候谢艾的气管已经又一次切开,她的呼吸机监视屏上只有单调的数字,不见丝毫波动的黄线。

“谢艾呀,都怪我没有多个心眼!你再困也不至于一口面条没吃完就睡着的呀!我怎么也该把医生叫来看看的呀!”

谢艾住进普通病房以后,廖小昭问过她昏迷中的感受,问她是否听得见她说话,谢艾想了想,说:“不记得了。”

可是如果没听见,她又怎么会醒过来的呢?许多植物人的苏醒,不都是跟亲人们坚持不懈地与其交谈有关吗?廖小昭避开测量血氧的指套,小心翼翼地把谢艾布满扎针瘀青的手握在手里,眼泪无声无息地掉在上面,擦掉又有。这时候她的身后一派嘈杂,走廊上的婆婆妈妈们换了隔离服进来,却是哭作一团跟孩子告别。廖小昭觉得心里的凉意顺着脊椎往上升,看来孩子停止用药的时间也是事先就谋划好了的。

小孩的妈一滴泪也没有,甚至都没有再看孩子一眼,径直指挥两个工人用担架把一身簇新的孩子从后门抬出去了。孩子的身体小得可怜,工人抬的一付担架就像是空的,廖小昭跟了几步,想到孩子小脸上的五官马上也要冻成冰疙瘩,一颗心都碎了。

廖小昭高一脚低一脚地从重症监护室里出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今天可以在家里正常睡觉了。”进了门正要往床上倒,谢见拿出一张合同,说:“你跟院领导交涉的结果就是这个?”

廖小昭一阵头晕目眩——合同上说明,八万元款项10日内全部缴清,否则做自动弃权处理。

廖小昭夜里三点醒来,好半天才想明白是睡在自己家的床上,白天经历过的事随后一件件被回忆起来。屋角的台灯依然亮着,谢见裹着胡老师送的女式羽绒外套坐在电脑前,屋里冷得像是冰窖。

“你怎么还不睡?”

“我能睡吗?我就不信了!等到我的剧本完工,不要说八万块钱买这间跟死人挨着的破房子,就是豪华别墅我也住得上了。”

廖小昭挣扎着下床,只觉得周身没有一处不疼,这种疼不同于病毒性感冒,她知道这种疼叫作累。桌上有半盆结了冰凌的混沌粥状物,她端起来看看:“这是什么?”

“就算是面疙瘩吧。”谢见回头看一眼,“昨天你晚饭也没做就睡了。谢廖沙想做面疙瘩,面调稀了。”廖小昭叹口气,从普通病房带回来的杂物里,有胖大男人送的两听奶粉,她取出来搁在桌上:“沙沙起来冲杯奶粉吧。你也喝一杯。”

廖小昭把取来的报纸一一分发掉,抽出空来去看望母亲。父亲上午一般是在公园里遛鸟,家里只有母亲在做饭。母亲见了廖小昭,大吃一惊:“你那傻姑子没又折腾你吧?瞧你三魂丢了两魂的样子!”

廖小昭算是有了点饥渴的感觉,端起母亲为父亲温的一壶茶喝了几口,又吃了一只煮红薯,这才说:“妈,你把爸那张存折再借我用一次吧。我得先把信用卡上的贷款还上,才能接着往下贷。”

廖小昭的妈一听说谢艾又进了重症监护室,急得拍腿道;“这可如何是好?你爸乘着房产新政下来,有个人要把手里的房脱手,你爸就先付上二十万把房子买了下来。也是呀,不把房子买下来,你爸觉都睡不着!咱家租房子住都大半年了,一个月租金上两千,拆迁款拿在手里,跟个雪团一样滴滴答答地化水,他心里能不慌吗?”

廖小昭伏在沙发扶手上,有气无力,问:“这套房子多少钱?”

“86平方,一百万。说好了办好过户手续再付剩下的。你拿回来的五万刚存进去不是利息小吗?他就先取出来了。”

廖小昭只好再去找吴院长,请求办理银行按揭,吴院长也同意了。可是她和谢见的银行信用记录已经出现污点,所有的银行都不肯给他们办理按揭,10天的合同期限一过,医院就向法院提出了起诉,要求对他们实行强执搬迁。

这些天谢艾全身浮肿得厉害,几乎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渗水。廖小昭绕开繁杂的针头和管线抚摩她沉重的身子,恨不得把湿漉漉的谢艾扛起来坐起着,让她缓缓气,不要让她这么受苦。谢艾现在由肺部感染造成了微循环障碍,体内的大量积液进不了血管,就算是隔日做一次透析,排出来的水也是微乎其微。

“进口抗生素还有一种最顶级的,你们用不用?”路主任过来问。

“用了能消肿吗?”

“应该能起作用吧。”

片刻不到,一张电脑打印的缴款通知送到了廖小昭手里,又是八万元。这已经是谢艾再次住进重症监护室的第三个八万元了。

廖小昭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外面漫天大雪,她没有带雨披,骑车骑到农贸市场门口的报摊,看到花店玻璃橱窗里的自己,也像是从冰柜抽屉里出来的。买报的人和买菜的人一样熙熙攘攘,时近年底,有单位的人都有望得到奖金,大家花钱的热情明显比往日高涨。

廖小昭从绿帆布的邮袋里找出胖大男人的名片,按照上面的手机号码拨过去:“请问是林战先生吗?”

“哪位?”

“我是廖……”

“哦,廖丽娜?”

“不,我是谢艾的小姑子。”

“啊?你好你好。谢艾她最近怎样?恢复得很好吧?”

“唉,又进了重症监护室。”廖小昭把谢艾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那边林战说:“哎呀,这种情况我知道的,一般来说凶多吉少了。这样吧,谢艾一旦不行了,你立刻打我电话,我去给她送行!”

“可是医生说,现在还可以试一种顶级的进口抗生素……”

“老生常谈、老生常谈。当然你们家属愿意用也未尝不可。你们多保重,我这里先挂了——我在开会呢。”

廖小昭卖报通常用一只旧饭盒收钱,她打电话的这当儿,有不少老主顾径自往饭盒里丢了钱,掀开遮挡雨雪的塑料薄膜取了报走了。

胡老师打把伞走过,手里提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探出碧绿的水仙茎叶。

“小廖,你怎么还是这件薄棉衣呀?”

“啊,刚从医院回来,还没顾得上穿。”

“明天一定穿上啊!”

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廖小昭还欠了大约一万两千的征订款没有缴到报社,到了元旦的那一天,她拿什么往订户的信箱里投呢?

一辆公交车驶过,轮胎上吭啷吭啷地缠着防滑链。廖小昭赶紧给谢廖沙打电话:“沙沙,雪这么大,你别骑车了,坐公交回家吧!”

谢廖沙兴高采烈:“妈,我今天不回去了!我跟外公住,他一会儿带我去看他马上要买下来的房子哩!”

廖小昭回到家,家里冰锅冷灶,谢见下午拿到了法院送来的传票,正在忙着写法庭上用的抗诉书。

“小昭,这件事我也想明白了,我们跟医院讲良心道德是没有用的,既然医院声称已经为我们家免费提供了二十来年的住房,那么我们现在也有一个同等的问题可以向他们讨个公道——既然他要收回房子,我们就有理由向他们索赔这二十多年护理甬道的工资!我已经通过网络把所有媒体的联络方式记录在册了,万一庭上不能和解,我马上通知这些媒体。如今只要是媒体介入的官司,都是有利于弱势群体的。”

廖小昭倒在床上:“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第二天廖小昭送完报回家,看到谢见正在蒙头大睡,被子上盖着胡老师送的羽绒服。

廖小昭用谢廖沙的旧羽绒衣把这件羽绒服换下,仔细地用塑料袋装好,提着它到了重症监护室。不到探视的时间,重症监护室的隔离门不开,她只好故伎重演,使劲地按铃,不停地按。护士跑过来开门,气急败坏,说:“正要找你哩!你家的钱怎么还没到帐啊!5床的抗生素跟不上,大便跟黄汤似的,我都收拾一个上午了!”

廖小昭换上隔离服,进到监护室里,一看谢艾病床的帘子大敞,她裸体赤身,身下一片狼籍,私处暴露无遗。看到对面农民工的眼睛千万支利箭般嗖嗖地往这里射,廖小昭几乎是肝肠寸断,她一面“哗哗”地拉动帘子,一面失声痛哭,说:“你们有没有人性啊!”

护士在远处没好气道:“大惊小怪什么呀!到了LCU还有什么性别可讲?你以为我们每次护理都拉帘子啊?探视时间拉帘子,那是做给你们家属看的。”

廖小昭端来热水自己给谢艾擦洗。“谢艾啊,我们不要坚持了,这样的活法太没有尊严了……”

这天廖小昭一直等在走廊里,过了夜里12点,谢艾的心脏停止跳动,她的嘴角有一抹微笑,似乎对临终穿上的进口品牌羽绒服有一种意外的欣喜。推谢艾进太平间冰柜之前,廖小昭把羽绒服的帽斗拉起来,帽斗暖暖和和地包住了谢艾灰发斑驳的脑袋,帽斗下面的搭扣宽而柔软,恰倒好处地围住了她褶皱丛生的脖子和脖子上的伤疤。羽绒服温暖的颜色给了谢艾最后的辉煌,她的漂亮,是任何一个冰柜里的过客不能媲美的。

廖小昭从太平间出来,看到自己家的窗口没有的灯光,就是说,就连夜猫子谢见,也已经被这些天的忙乱累得抗不住了。她骑上车子往报社发行大厅去,街口海鲜餐馆的老板正在指挥一辆皮卡倒车:“小廖去取报纸啊?”老板也姓廖,喜欢对谢廖沙自称是他舅老爷。

廖小昭跳下车给皮卡让道,忽然心里一个激灵:“你们去哪里运货?”

“还有哪里?去连岛啊。”老板说着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座位。

“等等!”廖小昭把自行车往海鲜店门口一扔,连车锁都没锁就上了皮卡的后座,“带我去连岛、我正想去连岛呀!”

廖小昭一上车就睡着了。廖老板把她叫醒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时分:“你在哪儿下车啊?要不跟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

廖小昭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这就是连岛吗?能不能麻烦把我送到苏马湾度假村?”

廖小昭记得她在苏马湾度假村小木屋再次睡着之前,曾经给谢见发过一个短信:“谢艾走了。我需要在一个地方睡一觉。家里所有的事情你自己想办法处理吧。”然后她就关了手机。

第三天她在苏马湾的木屋里醒来,听见了鸟们的细碎对话。连岛没有下雪,海蓝云白,她的窗外站着一只美丽的橘黄色的长尾鸟,她认为那就是已经涅盘的谢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