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

2011-04-18 02:54李洁冰
青春 2011年8期

◎李洁冰

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没有任何来由地被人撸了一拳。那是一记漂亮的反手勾拳。打得快速、迅捷,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我看到许多金色的跳蚤在眼前跳来跳去,接着就有只大包奇迹搬地从太阳穴上方凸起来。

我简直气疯了。上帝作证,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向所有的人微笑。我拚命努力想证明自己不是个白痴,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白痴没什么两样。真的,一个神智健全的人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饱以老拳的。可我偏偏碰到了,并且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我眼巴巴地看着一个提蛇皮口袋的人从容转身离去,而我却只有愣在那里发呆的份儿。我摸摸自己的脸,发现牙齿有些松动,思维也明显变得迟钝了,我的情绪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现在我不得不仔细回味那天早晨的情景,它也许有助于帮我弄清某些最基本的东西。很多时候,我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我只把思绪拢在自己的天地里,任其像蚯蚓似的到处游走。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把我从云端上打了下来,而清醒的一刹那我发现自己站在蒸米糕的小摊旁边,太阳穴正剧烈作痛,这种疼痛以头部为中心,以不可抵挡的速度扩散到全身。究竟发生了什么?记得五分钟之前,我好像还在某家单位门口等车呢。

那时我的感觉好极了。我穿着绿格的短袖衫,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一位职业女性特有的风韵。我拎着乳白色的手袋,顾盼生姿地在橱窗前面转悠着,感受着初夏的早晨湿漉漉的空气。街上的行人很少,有几位早起的清洁工人正心不在焉地扫着马路。他们穿黄马甲的身体弯下去,直起来,弯下去,又直起来,不一会路面就变得干干净净。雾这时有点散了,我注意到路边上有位姑娘,长发用精致的木质发卡绾上去,那种发式在Z镇正流行着。她一点点用手抠着下水道旁边的垃圾,神情专注得让人费解。我不知道她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作了清洁工,这似乎更应该是年长的人干的活儿。只是现在到处都是下岗工人,好赖也算份生计了。想到这里,我竟然感到几分莫名的轻松,唇角不由自主地浮上了笑意。

现在,我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即将登场。今天我回想起这些,觉得他简直就是专为教训我而来的。因为我当时心情很好,天气也很好,而注定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好心情的,这就需要有人出来扯平了。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我觉得这应该算是被殴的缘由之一。只是要弄清肇事者的模样委实有些难度,因为那天早晨雾刚刚散尽,我正专注于脑子里面所想的事情。这时,我看到有人从对面慢慢走了过来。这是个衣着有点邋遢的青年人,长发。拎着一只蛇皮口袋,看样子很像是捡破烂的。我看到他半挽着裤管,一路嘟嘟囔囔的,显然是冲着我走来。我抬起眼睛看着他,隐约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可我一时说不清这种东西究竟在哪里。我依然姿态优雅地、定定地站着,嘴角上挂着笑意。对方在一步步朝这边挪过来,直到离我仅半步的样子。我看到他的眼球有些凸出,这使我想起家中的那对金鱼,整天在缸里游来游去地吐着水泡,我已经很久没给它们换水了。

三分钟后我摸着头上肿胀的大包,整个人像傻掉一般。光天化日之下我被人痛殴了一拳!而且这一拳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原以为他是过来问路的,没想到他竟然目呲尽裂地冲我挥起了拳头。当我有所察觉时一切都已太迟,我敢说那人是使尽了平生力量的。而且在出拳的同时他还说了这样一句话:看你服不服,我看你服不服?

我就这样被人揍了。大白天,在等车的时候,一位感觉良好的白领丽人被痛殴。这算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啊。我失魂落魄地跑到卖米糕的老人身边,恍惚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滋滋乱叫,而心从腔子中蹦到嘴里,只要一张嘴就会喷射出来。还有一点我没搞清楚是,究竟此人出手后我才转身跑的?还是他出手前我就抬腿了?也许两者同时发生的罢。总之我被人擂了一皮锤,而且是大睁着两眼在日头底下发生的。这简直让我窝囊透顶,我再也没有力气作微笑状了。

当时这人离你有多远?晓若的口吻听起来像在审讯。因为一直在公安部门任职,所以姐姐说话总有不庸置疑的味道。我迟疑了半晌,期期艾艾地回答,大约……不到半米吧。那时我已经从市里开会回来了,头上的包还没有消下去,所幸它被头发盖着。天哪,只有半米。晓若惊叹道,你真是缺乏最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她瞪着总在质询的眼睛对我说,当一个陌生人和你相距不到两米的时候,你就应该引起足够注意了。

我想晓若的话是对的。这一拳不但证明我的防范意识不够,而且也说明我的临场反应有些迟钝。只是我脑子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谁知道那人要打我呢?记得我当时的第一个反应是:逃。这是所有女人共有的心理,除非你是特警队员。我跑到米糕摊子旁边站了几秒钟,然后从体委的大铁门缝钻了进去,这次动作竟然惊人的迅速。眼前是一片大操场,里面圈着若干晨练的人。他们比划着,拿着剑或五节鞭。有把剑很锋利,被红绸子衬得寒光闪闪,我想它应该属于我,但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勇气把它举起来,刺向什么人的某个部位。

我头上的疙瘩越来越疼,它让我感到心绪烦乱。这时我看到单位的小C晃过来,说,怎么,你也来锻练?他是个肝病患者。我躲着他哈出的热气,艰难地咧咧嘴说,我要去开会。他说,好,好。就从门缝里钻了出去。我顺着他的背影朝外面望去,突然发现那个绾头发的女孩正捂着脑壳朝路人诉说着什么,四周围上了一圈人。那女孩表情痛苦、无辜,和我内心暗藏的东西一模一样。

这显然是和我有着同样遭遇的受害者。

我数了数,周围大约有十几位看客。我开始出汗了,这和被殴同样让人恐怖。被打之后又被围观,这不是耍猴是什么?我的虚荣心不可遏止地浮了上来,我庆幸自己逃得迅速。我可不想让人知道我无缘无故地被人殴打,它除了说明我反应迟钝智商低下以外还能证明什么?我知道多数人在哈哈大笑之后,会浮上一丝疑问:为什么不打张三不打李四,偏偏打你?唔,这里或许有点什么道道。Z镇人在这方面一向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这种关心除了让我脊椎骨发凉,显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眼下是如何对待这件事情。我把身体重重地抛在床上,像个病人似的呻吟着,一声比一声痛苦。晓若用热毛巾捂住我的脑门,语气坚定地说,你应该去报案。我一愣,几乎毫不迟疑地回答,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我一下也说不清楚。我倒是记得那疯子问我服不服的话来。我当然不服,可不服为什么不去报案呢?这好像又不是一回事。毛巾太烫,它使我想起第一次烫发的感觉。那是一只形状有些奇怪的电帽子,整个扣在头上,然后通上电加热。那样做是为了美发,如今这算怎么回事?

晓若目光如剑地逼视着我,让我感到某种无法躲避的压力。我发现事情已经装上滑轮,正沿着某种轨迹滑向一个我不敢追索的层面。而且故事的枝蔓也开始出现了。这是我竭力想回避的。现在它阴险地凸现出来,愈来愈近地指向了问题的内核。

我不得不把思路再次拉回事发的那天早晨。太阳很好,树依然很绿。可我心情已经和出门时截然不同了,我头顶大包,心情复杂地在树下站着,我还在等那该死的车。我盼着它快点过来,好让我尽快脱离眼前这个是非之地。在装作若无其事的同时,我还必须提防那家伙是否会再来,我可不想第二次被痛殴。直觉告诉我,凶险并没有离我远去,街上没有行人。在小镇一个多雾的早晨,一位衣着入时的单身女子立在树下作顾盼状,是很容易成为某些心怀叵测者的袭击目标的。

谢天谢地,在我近乎绝望的时候,车终于来了。我上了车,同行的许多人也上了车,安全感像空气一样弥满了车上的每个角落。我打定主意,决定对被殴的事情缄口不提。车引擎在轰鸣作响,我要走了,我喜欢这种四个轮子载着我离开地面的感觉。没有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一切都会过去的。空气一如既往的新鲜,我会重新找到良好感觉的。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正准备倚在靠背上打个盹,突然看到有个脑袋印在窗玻璃上。我一愣怔,这只脑袋给我毛发皆竖的感觉。两只深度近视镜片在车窗上反着光,绿莹莹的,有点像狼眼。我本能地去关车窗,却被他一把拽住了!

慢着。他说,你刚才被打了吧。

他的声音不算高,但在我听来却字字千钧,让我透不过气来。我迅速瞥了一下车内的乘客,发现他们都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这让我稍稍有些安心。

我说:是的,但是……我声音喑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竹笋,面临着被从外面的表层重新剥起的危险。

那人自顾说道:你不用担心,人已经被拘留了。我拨打的110。

他接着说,那肯定不是个好东西,也不是正常人。我和警察把他按倒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我是疯子,真疯的人会这样说话吗?

他又说,你是三名受害者之一,同时也是证人,抽时间到派出所做一下笔录吧。

我坐在车窗口,早已经虚汗淋淋。上帝,今天早晨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明白自己是谁了。证人,受害者或当事人什么的,这些只有在案件或电影里出现的角色怎么落到我身上。这事可不太美妙。我只知道自己是某银行的白领职员,面容姣好,衣着考究,现在要到市里去出席一个重要会议。那时镁光灯包围着我,那才是我要找的感觉。而现在这人却试图把我拽到派出所的冷板凳上坐着,让警察审犯人似地喝问,并重新回味这段让人心悸的经过,我的神经是不是有毛病了?

热心人死死盯着我,等着我给他答复。我擦着汗,思忖着如何找个借口把他支开。证人+受害者=一个即将去市里开会的人,这种非逻辑的组合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我承受的。我盯着那双狼眼,这时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这种发现比我自己被殴同样让人有种石破天惊的效果。这人我认识!

他应该是……杨赤。是的,叫杨赤。是我二十年前在师院读书时的隔系校友。他可能已经不认识我了,但我却认得他,一位在情场上屡屡失意的诗人。在那所管理松散的大学里,杨赤因为跛脚和擅长写诗而名噪一时,被誉为校园拜伦。这位神经质的诗人经常在校院的小剧场里朗读自己的大作,啊,他说,“当子弹穿过苹果,乌鸦笑着向我走了过来。”完全让人不知所云。他捶胸顿足,然后向天空高高地扬起手臂。他这些动作往往能赢得台下雨打芭蕉似的掌声。

杨赤的走麦城是缘于一次不成功的恋爱。那时他已经是C镇一所学校的老师了。C镇很封闭,也很贫脊。他常常痛不欲生,当然不是因为诗,而是由于激情的无处宣泄。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某次同学的聚会上,据说杨赤被抓起来,判了三年劳教。因为师生恋发生了实质性的内容,被女方的家长告了。最终以一个入狱一个切腕画上句号。大家叹息了一番,此后再也无话。

现在,这位诗人执拗地盯上了我,让我到派出所做证人。我不知道在他热心的举动背后,有没有什么更深的东西。三年劳教,诗人,一场生死恋情。这中间有很多断层,而中间的衔接点是无人知晓的。我能够想像出他把那个男人按倒时的勇猛和不顾一切,这和见义勇为有关,又好像和见义勇为无关。只是我的头很疼,我实在没有能力深究下去了。我想伸手去拉车窗,可杨赤的膀子像焊在上面似的,让我一筹莫展。

你应该去做笔录。这位前诗人重复说,必须有人站出来。

我再一次心跳加速。老天爷,我被人打了一拳,这还不够吗?现在从哪里又钻出这么个魔鬼,硬是要跟我过不去。我看到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异常,突然停止了谈话,开始把头朝这里拧过来。带队的老D似乎直起身子,目光严峻地朝这边扫过来,我真的有点绝望了。

我说,请你把手拿开吧。

他说,不,除非你跟我去一趟。

我说,我马上要去开会了。

他说,什么狗屁会议,都是形式。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更重要。

我越来越着急,血脉愈加贲张心动过速得厉害。这些话听起来怎么就像是恋人在吵架。车上的人会怎么看我,今天这台戏看来是无论如何不能收场了。

正僵持着,中巴车突然开动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看到老D晃了一下,又重新落回坐位。而车窗口的脑袋也缓缓地、不情愿地沉了下去。那只让我心悸气短的手像抽筋似地晃了两下,终于从我的视觉里消失了。有根脏兮兮的胶布条遗落在车窗的缝隙里,那是杨赤裹虎口的东西,它使我联想到搏斗的画面或劳改农场的搬砖夫。

我缩在车窗内的靠背上,不敢再往外面看一眼。某种近乎愧疚的感觉顽固地袭击了我。杨赤或许跟在客车排出的尾气中徒劳地追着车,他的跛脚一点点地挪动着,已经失去了昔日诗人的潇洒,而且很快会被尘埃湮没的,也许他不过是想做件好事而已。想到这些我一阵难受,不知因为他还是因为自己,一种从早晨到现在无法言说的东西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我把整个身体扔在靠背椅上,头痛欲裂。

我家的电话最近出了点麻烦,它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响起。叮铃铃,叮铃铃。很有规则,只响三下,之后就阒无声息了。连着几个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好抢在它响第一下的时候眼明手快地拿起听筒。

我说,喂?里面静了半晌,接着就是一串急促的忙音。

我又出汗了,它使我想起那次没有结果的争执。

天气变得一点点凉起来,我开始做各种颠三倒四的梦。首先是我的摩托车出现了问题,它必须用鼠标加油,左击,右击,单击,双击,左右开弓地击打均无济无事,车子竟像生根一样纹丝不动。我竭尽全力猛一点,车子终于呜地一下冲了出去,与此同时我从座位上甩了下来,鼠标线在空中画了一个长长的弧度……我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而两手正死死地扣在胸口上,全身像被绳子勒住一般痛不可禁。

叮铃铃,电话又响了。我一把抓起话筒,两天前我把它挪到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次没有让我白等。

我说,喂?里面依然发出有规则的间隔音,声音很长。我知道有人正握着话筒,像我一样。只是我的手心已经出汗了,而对方的心理我却一无所知。这样响了足足有两分钟,我屏住呼吸,心脏似乎暂时停止了跳动。

终于,仿佛从地狱的边缘传过来一个声音,慢吞吞地说道:问题的关键是,必须有人站出来。那音调听上去古怪,喑哑。很像某个人在长满荒草的原野披发行吟。我打了个寒噤,像摔死耗子似地把话筒扔到了地上。

直觉告诉我,事情远没有结束。我仍是主角,只是我找不到演对手戏的人。我在明处,他在暗处,而且这场较量是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进行的。

我像往常一样上着班。可是细心人会发现,我的眼圈有些发青,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我知道自己被可怕的梦魇攫住了,我只好服用有助安眠的药物。那是两只小瓶,里面装的是胶囊和白色的药片,我必须搭配起来服用。一粒,两粒,三粒……各服多少个二分之一MG,这令我感到不甚繁琐。我总是忘记搭配的比例,不然就把两者弄混了。我怀疑那一拳在身上留下了后遗症。

Z镇的阳光一如既往地明媚着。我却神不守舍地走来走去,就像一个真正的梦游症患者。

我的呼机一向放在震动上,而且只有少数几个圈子里的人知道号码。近来不知为什么,它总是在我办公的时候发出嘀嘀的响声。一开始我以为电力不足,于是更换了两节新电池,但这铁疙瘩依然在故伎重演。而且每当我心烦意乱地摁下功能键,就发现液晶显示上出现一连串陌生的号码。我再也没有心思收拾头面了,整天乐此不疲地和删除键较上了劲。

我心事很重。我每天带着嘀嘀的响声穿过Z镇的大街小巷,走向我上班的银行大楼,并于某一天径直进行长办公室。我的眼球里爬满了血丝,呈网状在我的眼白上密布着,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患了严重的失眠症。人们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我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但丝丝缕缕的细汗已经沁出我的脊背。

我姿态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和行长谈起Z镇的金融运作情况。这是我要在管理培训班上宣讲的课题,我为此准备了整整三天。现在要向行长汇报总体思路,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并不多。我清了清嗓子,刚要张嘴,呼机又响了,很微弱,但听起来却惊人的清晰。我把手伸进衣兜胡乱按了一通,可是响声依然如故。没有办法,我只好把它取出来,对准“接收信息”猛地按了下去。液晶显视屏上再次跳出那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听我说,你应该去做一下笔录!

我竭尽平生力量,将呼机朝窗户玻璃狠狠地砸了过去。在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的膀子脱臼了。

天气很好,小镇的树又轰轰烈烈地绿起来。而我却陷进一种比被殴更严重的心理麻烦。有人写过一群士兵在占领地羞辱车上的乘客,某位少年成了目击者。于是要他作证的人像追命鬼似地前后胶住他,给后者造成可怕的折磨。我完全能够体会那个少年的心理,肯定和我现在一模一样。哈维尔说,重要的是,必须有人站出来。这位捷克作家的思路和前诗人是一致的。昆德拉用埋乌鸦的方式拒绝了哈维尔。今天我发现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但我不会用死乌鸦来搪塞,因为在我居住的小镇上,连一根乌鸦毛都找不到。

你说,我该怎么做?我开始试着在小范围寻找外援。你当然不能和他对打!他们总是答非所问。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这和我的想法在某些方面是同步的。一个弱女子,一个精力充沛的疯子,应该是两个疯子,这本身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上。那么,为什么不拨打110呢?街上触目可及都是电话亭,各种各样的电话机。有蟹壳式的,仿古式的,半月式,有扁的圆的大的小的不大不小的。那串号码也只有三位数,1、1、0。把话筒拿起来,伸出纤纤细指扣住号码键拔三下。有人曾帮我做过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它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事态的性质已经明显转化了。

一拳和一段证言加上一串匿名电话,这三者是不能画等号的。我对自己说,但问题的关键肯定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必须有人站出来。这个人不是王五,不是赵六,而应该是我。

可我会站出来么?

我每天在大街上来来去去,机械地上着班。头上的疙瘩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心情也渐渐恢复了。我正在努力熬过那段日子。我曾试图拨打“110",不是因为那一拳,而是由于某些扰人的电话。我是在心绪复杂的情况下扣住号码键的,以前我从未想过要拨这三个数字。

还是在那个等车的老地方,我拿起听筒。我说,喂?里面迅速传出简短有力的声音:你好,这里是110报警台,请问你需要什么帮助?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声音抖抖地说,有人……只说了半句,我就像定格一样噎住了。体委门前的米糕摊子还在,那个卖米糕的老人怪谲地盯着我,目光和我被打的那天早晨如出一辙。记得当时他在那里很专注地做着米糕。那是一种用锡做的小碗,他把米粉从袋子取出来,朝小碗里一摁,然后放到炉子上烘烤。大约两分钟一只,两分钟一只。我捂着脑壳,心惊肉跳地朝他身边讨好地挤过去,耽心那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转回来。老人大概看出我的心事,面无表情地乜了我一眼,又低头忙他的活计去了。现在,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让我生出某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握话筒的手突然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默默地转过身子,望着橱窗里那张略显贫血的脸,觉得自己变得十分陌生。橱窗里的女人腮部深陷,目光呆滞。两条深深的鱼尾纹呈放射状从眼角辐射出去,直到没入鬓角深处。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非常苍老和丑陋,短短几个星期,我竟像被人施了魔法,憔悴得如此惨不忍睹。我现在虽然不再服药和用鼠标开车,却再也无法睡个踏实觉了。

我不能不无比伤感地回忆起从前日子。那时候的我衣着光鲜,每天感觉极佳地骑着摩托车在Z镇的大街上飞来飞去。对世事百样看不惯,大有特立独行于世的派头。我总是毫无来由地朗声大笑,以此显示和我一般人是多么不同。今天回想起这些,不知为什么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该好好感谢那一拳,它把我打下云端,让我由一名空想家变成了思想者。如果再来两拳的话,没准我能成为圣人。

七年前有位老妪神秘兮兮地说,姑娘,你为人正直,富有正义感。我吃了一惊,这两句话像飞石投鸟一样击中了我。我此后多次照过镜子,发现自己口方鼻直,面露红光,一派天庭饱满之状。由此我认定那位老妪的话是正确的。老妪丑得出奇,满脸的皮像抹布一样堆着皱褶,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的话感兴趣。她还说,我为人算了三十年的命,准得很哩。在古牌坊群的石板路上,鸡皮老妪吃力地扭着小脚,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一步一步走着。那一共是七座牌坊,每座都阴森森的,刻着被风雨剥蚀得无法辩认的碑文。我看了一座,她跟了一座。我看了一座,她又跟了一座。这让我感到某种不祥的压力,在第七座石碑旁边,我站住了。

我说,我知道,我的命是不用算的。因为我知道。

老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姑娘,今世的事不好说哩,还是算算心里安稳些。

我说,我对自己有足够的把握。你有么?

她颓然歪倒在碑座上。我充满快意地朝前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发现老妪正用阴毒的目光狠狠挖着我的后背。

Z镇的疯子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骑车走在大街上,随时都可以看到一两位,衣衫不整满口呓语,或头上插着花倒卧在路边上。但那个提蛇皮口袋的青年再没有出现过,他像是专为打我一拳来到这个小镇上,现在又奇迹般地遁去了。只是当我单身上街的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我已经领教过两位疯子,并险些有幸成为第三位。我想我在上面纠缠得太久了,它已经耗去我太多的精力。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坐到那条凳子上。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在阳光睛好的天气等人(车)的时候,下意识地看看周围有没有形迹可疑或带精神病征候的人,之后远远地躲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