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苑中
作为一个传奇人物,卡夫卡的另一些经历,却鲜为人知。
——题记
插图:弗兰兹·卡夫卡
他的脸上有几颗酒刺,她两天前来信的时候就说到了这点,她一贯的温柔调侃。关于他和小百货店那个女售货员的事情她也知道,他愿意告诉她。他们在月光下有过一次散步,一次接吻,那种场景回忆中染上了庄严的色彩。至于更为亲热的他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停下步子歪着头看他,似乎在他的表情里能斟察出来,她喜欢他在讲这个事儿时候的样子,他自己记得很清楚,那会儿他真得像是在讲别的什么人的事情,就像她信中说的一样。他们通了很久的信,即便是现在,他们仍在秘密地进行着,她同意他的说法,这是一种甜蜜,无人替代。
他还会梦见那个女售货员,她站在河边,撑着一把伞,梦境里没有雨。而是雾蒙蒙的。
当然他的梦总被惊醒,妻子将手臂猛地横在他的被上,有时候就干脆打在他的脸上,似乎知道他梦中的羞行。有时候他站在教室的走廊上,出一会儿神,想着这些。孩子们在他的身后走来走去,哼着走调但自在的歌,歌词总是模模糊糊的,或者扭着稚嫩的屁股。
女售货员站的河边几乎就靠近那个屋子,他还能逼真的在教室外的那层虚薄的空气里看见,那洞开的窗户,还有阳光投射在桌面上形成的三角。当时他那么热切的跑过去,房间里很干燥,像是一件古旧的陈列室。他盯着那张古旧的床看,在墙上还挂着一幅照片。他一直想把它看清楚,可是没有如愿。她已经几乎夸张的扑过来。
那天中午他回家的路上,他前所未有的感觉到身体的空荡荡,俨然变成了一个瓷器。走起路来,回响着愉快的颤音。总之他像是忽然间明白了生的要义。女佣站在院子里直着腰,看见他回来就立即低下头来,挥动着拖把。树上挂的那个鸽子笼坚固小巧,里面虽然是空的,但是你感觉到这个笼子在欢唱。
他的父亲和几个经常来的熟人正在打牌,他穿过过道,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倒在床上。他盯着天花板看,女佣和他的母亲从丫开的门缝里看过他几次,包括妹妹他们私下里已经在议论,他怎么了?
对着窗口的那座桥上,一阵车驰而过的声音盖过了小小的喧嚣。
他想到这儿总是笑了起来。然后上课铃响了,这课间几分钟的甜蜜显得短暂,有时候孩子们会缠着他,讲一讲故事,或者说一个笑话。妻子在那边说她用一下镜子,然后汲拉着拖鞋走过来,让他挪开点。卫生间小了点,是一间小书房改造而成的。原先那应有一架书,后来在张罗婚事中,这个想法就被琐碎不堪所淹没了。他能想像得出来,家里人几乎都会挥手给与反对,书房是一个奢侈品。
他们是一块出门的,同乘一辆公交车,然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他走进了那栋大楼,而妻子则要到另一栋大楼里去,他们所在的位置相隔两条街。他们的办公桌都一致的靠窗,可以看见下面的街道。有一次有一辆驴车经过,不知何因,那驴硬是将背上的一个老汉掀了下来。他的同事都趴着窗口,他们都看见老汉窘迫,不知所措。下面还有行人响亮的唿哨声。
他趴在一个同事的肩膀上,从几个人的颈窝里勉强看见老汉羞窘的脸,像下午时辰菜市场的一个番瓜,老汉狠狠的打了一下驴子。驴子却别过头去。
其实他很少向下看,区区五楼,虽不很高,但是他略有晕眩。他看得最多的是对面的楼厦,灰蒙蒙的,但是窗口的色泽却是明亮的,夕照使它们像涂抹了一层奶油。就是这条街,他常梦见,譬如在街心会有一个洁白的裸女,或者一辆红色车陷在路心。有段时间他非常想从窗口飞身而出。但是他还是被椅子留住了。
她在信中说她也有这种冲动过,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人还把脚走在路上。她的安慰款款入心。他经常从妹妹的嘴角找到她,在笑的时候她们有点像,这点她们都有承认。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那栋楼,要去远郊的一所学校呢?!
她在信中屡次的从不同的侧面角度问道,他总是无法应对,他只是在信中敷衍了事,这个问题总是不断地浮现在他们的往来的文字里。他总是把它按下不表。
有些东西无法说出来,说出来它就在空气里变成了另外的东西。话语是容易被氧化的,这话是她在信里说的,说得很对。其实他讨厌自己夹着公文包的样子,他甚至还很痛恨那些在办公室里的人,他们交换着各种各样的无聊的信息。他们玩扑克牌,有时候竟然到深夜,这让我受不了。他对她说,这是她临行前,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阳光在地面上跳跃着。他记得他说到了一个乞丐,早晨的时候在楼道的夹缝里装假肢的事情,他虽蓬头垢面,但信心十足。他说,他简直有点惭愧,他告诉她他曾经目睹那个藏污纳垢的影子很久。
他在回信中说,那些和我共处的同事其实没有一个比这个乞丐真实,令我熟悉,亲切,而是一些浮泛,粗线条,生硬的形象。
他留了一张纸条,就从那儿消失了。从那栋办公大楼消失了,电梯间的那个颇有姿色的女电梯工还曾问过,那个瘦高个到哪儿去了?怎么看不见了。有人告诉她,他生病了。其实他休病假,是一个借口。无人知晓,这再美妙不过。
他喜欢在校园里溜达,跑步,或者打球。他喜欢在二楼洗手间一边小便一边看着窗外的绿枝条在跳动,春色从那抖动里呈现出来。他喜欢读她的来信,聆听她的消息。她的书信就像是全部人间消息。你会有这种感觉?有。他在信中回道。他总是在信中把在运河边上的那所小学校称作,我的小学校。他第一次来这所小学校的时候,看见人们聚在河边,打捞一个孩子的尸体。除了这个,你想不出来没有什么不好的了。他讲述过那个孩子的尸体,并且还带她去码头那儿看过,那会儿这儿围满了人,每个人一脸汗。滚钩在运河里翻滚,那声音还出现在他梦境里过,比绞肉机还厉害。
好在他们最终找到了她。那个小女孩上岸之后很快就瘪了下去。
真的,除了这个,这里没有什么不好。他说学校每年三四月份会来一些实习生,她们像缤纷的蝴蝶飞进菜园那样,有一种灿烂的感觉。那种感觉很鲜活的,他坦诚地告诉她,他还对其中一个圆脸的女实习生产生过情欲的冲动。但多半是在夜晚,天不亮,他就把她的样子在天花板上抹掉了。
当初他来这所学校没有费什么事,恰好他们需要他,他们的口气和样子就像是多年来一直虚席以待。他的家人对此似乎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他稍稍的比以往提前了一刻钟。他告诉他们,他每天早上需要做一套操,或者打一套拳,锻炼自己的体魄。他的父亲说,他应该这样,他的儿子应该健壮得像头牛。多年来,他的父亲对他抱有偏见,他做过两三年的屠夫,后来开了一爿社区小店。
他有一次向他怒吼,他妈的,这熊样,是我的儿子?!
他似乎记不清楚因为什么顶撞了父亲,只记得那个油光光的嘴巴在阳光里愤怒的抖动的样子。
他母亲和妹妹只是以为他可能在恋爱,所以时间上的紧迫在情理之中。他妹妹总是向他莞尔一笑。那会儿他妹妹已经情窦初开,对爱情也满心向往。倒是家里的那个女佣人对他袖口的粉笔灰尘充满怀疑,有一次还紧紧的瞅过他夹在腋下的那个公文包,鼓囊囊的,里面是一些学生们的作业本。以前装在里面的物什是打火机,一个通讯簿,还有一个花色纽扣。除此,还有一迭随时用来记录的白纸,和一些柔软的草纸。他记得纽扣晶莹剔透,它准是在一次和女售货员亲热当中扯落的。他是在弯腰系皮鞋带的时候看见,然后放在自己的口袋,再之后转移在公文包里的。
现在包里除了花色纽扣,全部是作业本。纽扣,那个美妙的纪念物就在包的夹层里,用手能摸到。
总之他来这所学校,比他想象中顺利的多。他的受欢迎程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孩子们喜欢和他腻在一起,说笑或者游戏,上课时眼睛放光,聚精会神。得承认,他很投入。
他对校园里的物什比较熟悉了,譬如宿舍区的镏金顶的水塔,譬如在树杪间拂动的校旗,再譬如教室前面空地上的那丛腊梅,幽香阵阵。奇怪的是它们从来没有成为我的梦境的一部分。或许他们本来就是一个梦,而我不自知?
就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过,事实上他也知道她难以回答。
有一阵子他十分恐惧,似乎天一直是灰暗的。那段日子没有亮光。这在他给她的书信里总以那段日子来概括,具体语焉不详,他不愿意提起自己焦虑矛盾的心怀,而她说是很能理解。的确,就是这样的,白天他贴着墙根走路,或者依靠在公交车的后排上佯装闭眼打盹。像一些路口的红绿灯使他慌乱不堪,几近不会走路。如今想来,这荒唐难信且不可想像。后来春天有了好转,他和几个学生去放风筝,在运河提上飞奔。风筝是他自己做的,他跟体育场附近的一个老篾匠学来的,他们有点亲戚关系。老篾匠夸他手巧。事实上,他做出来的风筝既漂亮,又能飞,中看又中用。他似乎跟他的妻子讲过,而她似乎懒得理会,她在一栋大楼里给一个他从没有见过面的人打字,整理文件,他只听见过那个人有一个粗大喉咙,在电话里吩咐他转告要他妻子下午三点之前去商贸局取一样东西。他想像得到,那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或许有点臃肿。
他和他的妻子认识就是在某一年春天,他们在一个私家小酒馆里相见。他似乎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那个卷发的女人给他们斟茶,半天之后他明白过来私家酒馆正是卷发女人开的,那是一个寡妇,后来才知道曲里拐弯的算是他妻子的远房亲戚。他们喝着茶,谈着一些话,显得很随意,散漫。从当晚,他们就沿着运河堤走了很远,几乎到了南门水闸。他们去看了几场老电影,在电影明星的喜好上,较一致,少有争论。
他们还去公园看过鸵鸟,那都是来自国外的新品种,骄傲的在一片空地上跑来跑去。
偶尔在床头他们还会谈到这些,谈着谈着,妻子多半歪下肩膀就睡去了,而且睡得很沉。
他盯着月色在墙上的投影,想着自己曾经拥有的恐惧感,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有点多虑了,他想,一切还没有中断他被写作拽在空中的快感,还没有什么妨碍他做些什么。那么他的担心真是多余的了。到现在他还能想起自己当时对着妻子白皙的颈窝,微微的发笑,然后喃喃自语。内心有一种荡过清风般的喜悦。
因此婚礼上,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幸福的笑容,春天真正的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光临了这个可怜人。他经常这样不无自我怜悯的想到。
我妻子是一个喜欢饲弄花草的人,这出乎意外。他如此在信中告诉她。
事实上婚后不久的日子,他的妻子就将小小庭院变成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小花园。一年四季的藤蔓,花香不断,春天总是充满了蜂蝶的喧嚣。而他的父亲则嫌这个碍事,那个碍事。他妻子则从不正面回应他,而是作出一些孩子气似的举动,譬如将一个蝴蝶扔在他的茶杯里,有时候是一只蚂蚱。她的抗议是有效的,后来他父亲就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了。他曾经一直担心婆媳关系,恰恰她们相处甚好,有时候好得几乎让妹妹嫉妒。她们坐在庭院的绿色植物的隙光里聊天,或者讨论着某件衣服上哪一种绣花,条纹合适与否。或者嗑着瓜子,吱吱呀呀的笑个不停。
他的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就是在这种光阴下从一个女人的嘴里,进入另一个女人的记忆里。
他总是笑笑,从她们身边走过,进入内屋,开始自己的忙碌。父亲习惯性敲着碗沿,声音脆嘣响亮,召唤他吃饭。他已经将这个习惯保持了很多年。而他的母亲则在那边喊,或者大声的嘀咕了一声,这之后他就会走出屋子,飘然入座。现在这声音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这个女人于夜晚时分将柔滑的头发放在他的枕头边。
他记得母亲身上的气息是那种皂夹和米饭香,还有腋下醋栗般混合起来的味道。而妻子身上总是荡漾着一种绿色植物特有的气息,时而清新,时而沉糜,时而荡漾不息。他一度迷上了她的吹气若兰,总是懒床。
有时候我遏制不住情欲的冲动,就想马上坐火车去你那儿。
在信中他的这类坦诚之词经常出现,但,但是我总是努力的掐灭它。他在日记里多次出现过道德感,或者通奸的字眼,有时候将她的名字几乎就要写出来,但是很快就又涂改掉了。他不想有半点蛛丝马迹。他应该对自己的妻子忠贞。他将日记封存在桌子抽屉里,一把钥匙在只有他知晓的地方,仅有的一把备用钥匙被他扔进了河里。
作为一个勤于想像和思考的人,他有很多这样的日记,里面充满了纷杂的主题,情欲,家庭,友谊还有爱情,甚至有虚无的战事,以及他二十几年来对十几个倾心的女子的素描。当然还有他暗暗写就的情书,一厢情愿的滚烫灼人。这些被他锁在以前办公大楼的一个办公桌的最下的抽屉里。那是一个隐秘的地方,他曾经花了很长时间,利用一些闲暇将一个抽屉改造成两个,众多的日记本就藏匿其中一个暗屉里。
他经常坐在窗口的阳光里,剪指甲,或者发呆,或者用一枝笔在纸上划来划去。他认识一个来自省城铅笔画派的画家,他在一次市政厅宣传部举办的展览上见到的,那人留着一部动人的大胡子,他的口腔掩藏在乱草般的胡子背后。这个久负盛名的铅笔画派画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他有时候就在纸上画小人玩,当然他的笔法和铅笔画派相去甚远。他消磨时间大概都是这样的,而他的同事们热衷于豪华打火机的收集,股市行情,短信息,泡妞,打拖拉机,洗桑拿或者3p。总之他和他们格格不入,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的鱼。他跟她在信中说,因为如鱼在岸,因此常常感到生的喘息和艰难。他不止一次被嘲笑过,他们在他面前讲述过诸如3p这样的事情,总引起他生理上的痉挛,他似乎能闻见空气里淫糜的气息。据他们所讲,一些熟妇和淑女对这些刺激游戏,表现非凡,很是热衷。他总是坐不住,听不下去,能听见他们的讲述里大声的淫浪,如涛汹涌。
他在附近的街道上,尤其是坡度很陡的街道行走,多半是逃避,以求得耳朵的清静。
他曾经在信里问过她,女人的欲望都真得如此吗?她的回答令他震惊,难安。她说她的身边也有很多人如此,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大街上满眼是绿帽子的人。奇怪的是他们那么安详在大街上徜徉,没有喧哗,更没有嘶咬打斗。这梦境出现在编号为KM00M126的信笺上,他面对那张印刷素淡的信笺,上面的娟秀的字迹总是给他一种粗暴的印象。
他说,或许在同事们眼里,我并不存在。
家里人知道他还会写写画画的事情是在妹妹的婚礼前,他自告奋勇的写礼单,请柬,他尽量的表现出耳熟能详的样子。
他还写了一首献诗。这首诗歌他妹妹一直保存着,并放在她的小坤包里。他的妹婿是一个矮壮结实的小伙子,他的脸上有几颗小麻子和妹妹眼角这儿的小雀斑相得益彰。他是一个开朗的小伙子,第一次来的时候就逗笑了全屋子里的人。妹妹干脆称他为制造笑的机器,有时候也叫他“我的开心果”。妹婿站在屋子里娴熟的给父亲点烟,和父亲大声的交谈。给他的印象是,他的确是一个爽直的商人,正是这样的一个满脑生意经的人从客厅里捋走了妹妹。父亲很乐意这个人成为家庭一员,他的彩礼除了几床绢丝被,还给他们全家买上了一套行头,彩金就有两千。父亲很干脆的定下了日子。
妹妹他们可以说是自由恋爱,在体育馆的溜冰场认识,妹妹那年冬天收获颇丰,即认识了好儿郎,又学会了溜冰。他曾经对溜冰很热衷,虽然那是一个简陋的水泥场,但是滑的还算痛快。可是他每次都不能教会妹妹。他相信书中有言:一切皆有定数,上天自有安排。
妹妹的婚礼上,不知是出于忙乱还是一种笨拙,他失手打掉了一只高脚杯子,为此他的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通,甚至操起门后的拖把砸在他的身上。母亲也是那次前所未有的批评了他,好像他真地打破了妹妹的幸福。这是一种俗不可耐的迷信,事实上,他们两个生活得很好,很快他做了舅舅。似乎就在此后,他发现了妹妹的变化,身材臃肿,神态慵懒,还有比以前粗俗了许多。似乎这个发现开了他一个天目,他注意到很多的人脸上多了粗粝的痕迹。在家里,他和妹妹的关系很好,他们曾经无话不谈,而这之后,他们明显疏远了。即便在电话里,他们总是交谈不了两三句。
当然自己写东西要比这个时期稍稍早些,他在信中向她澄明了这点,她对他写东西的日期大致是从他的另一个朋友那儿获来的。这个朋友一度是他的精神伙伴,他常和他探讨一些哲学上的问题,后来他觉得这一切清谈都显得抽象无力,空洞。便慢慢的减少了这种有限的交往。但是他肯定向别人说起过他,说起他的文字感觉和秉赋。她几乎就是被他的话招引过来的,她在邻市一个小报当记者,同时作副刊。有一次她说,我们的距离仅仅是地理上的。她长得很貌美,她的到来几乎出人意料。
他以前对美女抱有偏见,后来他修正了自己的印象:美女并非都是花瓶。她们中有些个别的是上帝的宠儿,美貌智慧兼得。
他记得她第一次到来,他那天在家午睡,他的朋友推开了他的院门仅直走了进来,然后她几乎从他的身后闪了出来,带着一种清新甜蜜的滋味。他向她承认,她使他陷入了长久的晕眩。那天她坐在窗前,欣喜无比的视线一直在他的脸上,和他稍显不安的指头上。
他说,他会有一天坐上火车,驰向欲望之都。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可忙坏了的。学校里的事物忽然间多了起来,两三天后要有上面的人来检查工作。学校里安排他出版报,给孩子们编戏剧,甚至去买茶叶这样的事情都要他去做,他们总是这样说,你顺路。而编戏剧,出版报,则因为他在行。他没有二话,搞得兴趣盎然,不止一次的彩排过。领导无一例外的竖起大拇指,夸奖、称赞不已。离上面来人还有两天,可是小礼堂的大幕却出人意外的坏了,那个自动拉幕机失灵了。孩子们在一旁急得一头汗。
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样简单,那个校园维修工是一个傲慢的人,他在配电房喝酒。几乎把前去请他的学生打跑了。他去也没有用,他的鼻子里一连窜的含糊的声音。维修工坐在一张方凳上,低着头,目光比量着瓶内的酒。配电房里充满了酒气,墙面斑驳,线路纵横。他间或打着酒嗝。
他是第一次来这地方,地面却显得出奇的干燥,因为电机的轰鸣,他像是站在甲板上。
大概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维修工才修好了它,看着自动拉幕机来去自如,他才放下心来。
他和校园里的清洁工,洗衣工还有超市职员都打过交道,那个维修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家里的抽水马桶堵了,他去请他,维修工出人意料的答应得很是爽快。他身上沾着泥污,只是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洗了手,然后就离开了,只是抽了一枝烟。至于工钱,他死活也不肯要,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他家的庭院,上了那边大桥。然后消失。
上面的人来了,他们从车上跳下,站在地上,好几个都戴着眼镜,脸上闪着油脂的光亮。他们中有两个低低的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就散开了,他们的视线在空气中散向了各个方向。他和另一个教师站在走廊上,看见他们很快就向东南的方向去了。不远处,藤萝漫漫,丛深处有一个宾馆。他偶然间去过一次,宾馆给他的印象是一种肃穆,其中却夹杂着淫糜的气息。从外表上看普通非常,内里却像卫道士一样。
那里是一个恬静之所,但并非人人去得。在我的小学校里,我大概是幸运涉足的一个吧。他在给她的信中这么说。他向她做了描述:里面全是地板,走进去吱吱嘎嘎的,墙上挂着藤萝。花鲜亮,却是假的。愈往里面走愈大。据说里面有桑拿间,书画室,还有棋盘。他其实在一个毛玻璃的门口就被挡住了,他能听见里面有小声嬉笑的声音,但是他却被挡住了。门反锁着。
“他们总是这样,假借名目检查工作,其实是另外一回事”旁边的同事的话使他的肩头发颤。这位同事高挑的个子,平时不怎么言语。曾经被人戏称为柱子,就是放在哪儿都不吭声,很安全的主。他知道他来自郊乡的一个菜农家庭,浑身上下能嗅到青菜萝卜的质朴气味。即便他在学校食堂吃也还是在身上漫溢出来那种独特的味道。他在信里告诉她,他们两个人很处得来,是两根单纯的萝卜。
他晚上刚到家,黄昏淹留在小院里,能听见藤萝枝条在微风的墙面上低语。父亲还在二区的小杂货店里忙着呢,母亲必然坐在柜台里。他没有听见厨房里响起锅铲的声音,他以往都能听见,妻子在厨房里,黄昏的光线勾勒出她曼妙的线条。锅铲磕碰着,厨房里响起一种甜蜜的音乐。
她似乎能感觉到丈夫的目光,然后回转头,将目光穿过丫开的玻璃窗户,投射在庭院里那张熟悉的人脸上。她总是嫣然一笑,之后,会继续低头去忙乎。有时候,她会说,回来了。声音低低的,但是他能够听得见,在暮色袭来的黄昏里显得清晰,三个字音似乎是跳着的。
他没有说话,屏息听一听,或许妻子或从里屋迈过一道门槛,出现在视野里。但是,却是一只猫从屋心的黑影里窜出来,嗖的一下上了屋墙。那感觉是猫长了翅膀。
紧接着电话响了,声音极其大,整个厦屋被响的空荡荡的。他一个箭步。他一把抓住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打着酒呃的男声,瓮声瓮气地,让他立马赶过去。他有点糊涂,以为是他错了,刚想说,却换成了另一女声。他挂了电话,就出门了。黄昏中的车辆在暮色笼罩的桥上匆匆而过。
他到达的地点在复兴路和甘露路的交叉点上,在路的南侧,那里有一个斜开面的酒店。门口灯红酒绿。他是在宝塔路的路口坐上小三轮的,宝塔路几乎就在他家的屋后。踩小三轮的是一个妇女,他开始并没有看清楚,上车之后,看见女人在前面的坐垫上磨着屁股用力踩车,肩头上面是挽起来的一簇马尾。他给钱的时候,说,要知道你女的,我就不会坐的。女人脸上发窘说,何必呢。家里不容易啊才出来,没别的本事啊。酒店门口的光亮把女人的脸弄成了一个彩陶。
他一进包厢,马上就响起了掌声。他的位置已经摆好了,筷子和鲜红的桌布灼人眼目。所有人都看着他。包括他的妻子,像是第一次看他表演。包厢里有股香暖的气息。
他明白了过来,那个刚才电话里喷着酒气含混不清的是在他左手的这人,这人眉高眼大。一把搂住他的肩说,怎么认不得我了,认不得我了。他盯着端详了半天,又看了看几乎坐在对面的妻子。妻子盯着他笑,大家都不说话,像是一起考察他的记忆力。
眉高眼大用手有力的捏了捏他的肩,一阵提醒之后,他总算想起来。是他的小学同学。然后他的妻子在对面补白说,是他的中学同学。嗨,世界还是小啊。然后就是碰杯。眉高眼大现在南方做着生意,这次回来应市政府所邀来投资的。眉高眼大在路上碰见他的妻子,然后就将车停在路边,摇下窗和她说话。他妻子先是一愣。
什么变化都很大,唯独,眉高眼大说,唯独她没有变。
这句话让他有隐隐的妒意,但是他当时忍住,不好发作。只有在回去的时候,他假装一路趔趄着,妻子要来扶他,被他一胳膊甩开,这稍稍让他快意了些。原本眉高眼大邀他们去KTV唱歌然后去喝茶。他一口回绝了,并且脸上装出醉酒的神情来。其实他清醒得很。
从酒店里出来,眉高眼大站在门口的灯红酒绿中继续邀请他们夫妇去玩一下。玩一下是指唱歌跳舞还有喝茶。妻子眼光伸过来,他却坚决地将视线转了向:在不远处,一家药店和一家饭店之间的光影里,有几个人团在一起,撕扯着,像是手上每人一寸宝贵之物。然而争夺了许久,不见分晓,却猛地听见地面上崩出尖利的声响,酒瓶一个接着一个在街心开了花。
他们到家后,除了佣人的屋子里还亮着灯,他的父母都已经睡下了。藤蔓挂在墙壁上,墙角有一只虫子在叫。他先洗完脚就上床睡了,其实他没有立即睡着。他背朝外脸朝内,床几乎是一个古董。上面雕刻的人物花纹令他出神。他自小就睡在这张床上,上面横杠的凹凸,板壁上的纹路都是他无比熟悉的,甚至是枕头,上面有他熟悉的气味。他在信中告诉她他曾经激烈的反对过这张床成为他们的婚床。他说,以前我爸妈在上面做爱,睡觉,然后几乎就在这床上生下我。然后这张床上,轮到我了。这感觉一点也不好。
但是家里人却固执已见,由不得他反驳:将这张床油漆一新,旧貌换新颜。他们一再说这不是自己打算盘算经济账。他父亲说,这张床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当年我父亲也是这么留给我的。他用手扶着床榇,摇了摇。说,你看,这么多年来,还这么结实,不作兴一根钉子。然后他就大发感慨说现在木匠技艺的低劣。跟老祖宗相比,他们什么狗屁阿。
这张床足足有两米五宽,远远超出了现在床的尺寸和规模。有四根竖柱,顶上还有花鸟虫鱼,做工细活很是讲究。他记得小时候和妹妹在床上,就如天各一方的感觉。他一只手都捞不到妹妹。现在躺在床上,他总是习惯性的伸出胳膊,在黑暗中找寻。妻子总将他的胳膊挪开。然后能听见她的轻微的呼吸声,清晰的在黑暗的大水里荡漾着。
很快,漆匠进门了,整个家里弥漫着石膏粉油漆混杂的味道。
一代代的嬗递不妨理解为这床的油漆一遍遍的刷新。他这么在给她的信中这么说。
因为是这种特殊的架子床,市场上的席梦思无法放上去。他试着量了好几次,尺寸总是不符,大了或者小了。为此父亲钻进了床肚,察看了床板的结实程度。他笑着爬出来,脸上黑乎乎的尘埃和亮亮的蛛网,用到你的孙子都不碍事。父亲为什么笑着,他猜测父亲定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和母亲在床上的情形了。他站在一旁,手里拽着皮尺,盯着父亲兀自开在脸上的笑容。
在床油漆未干时,母亲将阁楼上那间储藏室腾空架了一张床给他。小屋有一个后窗,可以看见窗外的明亮的河。冬天时,河上了冻,河绷得非常紧。总有鸟勇敢的飞过,掠过那边的桥,河。他总是出神,担心它们一头栽倒在了疾驰的汽车上。小阁楼后来给佣人住,他回到了大床上。大床新嫩非常,令他的内心有点欢快,大概是由那个狭窄憋闷得小阁楼被解放出来的缘故。
离洞房之夜还有几个月,他们就在上面做爱了。那种感受是很奇怪的,像是要试一试床的承受力。她来过他家很多次,包括在床油漆期间。她来时总是不忘看看床的油漆进展程度。每次来总是要回家过夜,从不留宿。包括一次他和她在小阁楼的床上,他们差点做成了。但是她还是阻止了他。她嫌里面的气味不好。更为重要的是回忆起来不美:一个肮脏的小阁楼,一对迫不及待性交的男女。
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替她将裤子拉了上去,尽管已经褪到了脚脖子这儿,露出了白皙的扇盘一样的屁股。他系好裤带,手指头上还有刚才划过她肌肤的冰凉的感觉。
她是唯一一个观察并在意着家里气味的人。油漆一干,并且其味全无后,她毫不迟疑的作出反应,当然他也已经注意到了。她将筷子停在了碗沿上说,没有了,你闻闻,一丝味道也没有了。她向他眨了眨眼睛,在一旁的父母装作没有听见,自顾自的吃饭,夹菜。
晚上未婚妻就留了下来,他们洗漱完毕就迫不及待的进了房,闭上门。
床倒是结实,却吓了他们一跳,咯吱咯吱的声音非常响,他们马上就变得很小心了,因为女佣还在外面洗碗池那洗碗。父母还在习惯性的坐在桌边剔牙呢。她捉住他的肩,紧张的用腿夹住他光滑的后背。整个脸处于一种静穆之中,她的气息喷在他脸上。他也竖起耳朵,与其说是在听外界的反应,还不如说是征求外界的意见呢。女佣开始很响的用池水撩拨碗碟等餐具。
“后来,屋子里响起了收音机的声音,我们才大胆的肆无忌惮的作起爱来。”他给她的信中还分析说,很有可能是父亲打开收音机以掩饰掉儿子的欢乐之音。
似乎没有羞涩感之类的事情,因此新婚之夜就变得像例行公事。他给她的信很少涉及到他和妻子的床第生活,即便说到些也是点到为止。只是偶尔的一次还是在两人沿着运河堤散步的时候,他谈到了婚礼。他的口气是淡漠的,主要是因为她强烈的要求知道。她说,你当众吻她了吗?他说,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瞥见她的脸色红润兴奋。他才又说道了婚礼的场面,五十桌,在市政酒店,市长都来了。他说市长是一个宽额头浓眉毛的中年人,双唇紧闭,在酒杯碰着的时候才机械性的笑起来。市长在这种场合只是一个摆设。
人们需要这样的摆设,我不需要,但是我没有法子不让别人需要。
他说着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子,向河心掷去。一只鸭子被惊动了,嘎嘎两声飞起来,用鸭蹼踩着水皮。然后又一只鸭子懒洋洋的从水草丛深处游出。他和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在她回去后来的第一封信里提到了这只母鸭(她就是这么断定的),他记得她这么说:你注意看了么?它那幅不屑一顾的表情。
很逗啊。真是这样的。可能你已经忘却了。她这么说道。
其实他的确忘记了,他只记得她在风中的头发飘动着,还有睫毛,长长的。确切地说是那被风拂动的眼神使他难忘。他坐在桌前发愣,他似乎要决定在明早出现在她所在的城市,站在她的面前。或者干脆在她从报社回去的路上,吓她一跳。一只蚊子从他的耳际飞过去,然后落在墙上,很静,像一枚细小的钉子。
妻子回来了,推动的门扇很响。脚步里带着酒意。她的脸变成酡红色,眼睛里跳动着另一种火焰,灯光掺合着使她的面部有一种没有排遣完的陶醉感。他并没有站起身来,妻子就一把夺下他手上的诗卷,并且将他的身子扳向她。她跨坐在他的腿上,将酒气喷到了他的鼻尖上,并且痴痴的笑着。然后他感觉到唇上一根濡湿的舌头在来回的扫着。
显然这是一头热的举动,他正在读诗,而她春情荡漾。
她洗漱完了之后就上床去了,他似乎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那张莫大的床上开放着,等他去将刚才的热乎劲儿进行下去。可是他久久没有在桌边起身。他像是陷进了沙发椅里。
自然,她会叫他,将一条嘹亮的大腿斜伸出来,搁在床沿上。他被诱惑总是从这条白皙丰润的大腿开始的。碰到这样的夜晚,他总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那会儿,他的妻子在他的胸脯上啃了一会儿,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坐上身。
一睁开眼睛,就能够感觉到的,似乎室内一直有一种滑腻的气息游弋着。
窗外已经大放光明,院子里响起来了扫帚在水泥地面上那种匀速而棘刺般的划动。她的脸朝里面,肩膀竖着,颈部那些细微的绒毛使他经常处于对她的脸变更着想像。有一次忽然她像是已经听见他的响动,平下肩来,那张脸因为睡眠和欲望的释放后形成的松弛感,竟有点吓人。
她带着倦怠和关切问我,怎么不再睡一会儿了,我说,睡不着了。
这样的对话在一度时间里被含含混混的重复过多次,就像早晨刷牙,上厕所之类,我早已经在内心认同了这些关切而含混的句子。真的。但有时候我乐意想象另一个面孔在枕头上翻转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甜蜜一笑,鼻子上马上会有些微的小皱纹。更多的时候,就这么静静的坐着,倚着海绵靠垫,等待着橱壁上那一处光斑逐渐的放大,逐渐白亮。
这是他给她的信中一段关于早晨的描述,事实上,他几乎就是在这样重叠如一的早晨醒来的。
早晨的这段时光对于他来说是有意义的,他总是反复的申明,似乎她不能够理解似的。
外面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藤蔓上的低语。他喜欢这种感觉,这几乎是今年第一场春雨。他坐着屏息听着,他的听觉似乎能延伸到庭院上空更深远的地方,他想象到桥上的穿孔和铁螺丝的锈此刻会愈发灿烂了。他弹动了一下被窝里的膝盖。能够感觉到妻子在被窝的下肢,像一截有了体温的藕。她喃喃着,含混不清像是说梦话,他不理会她,母亲正将衣服挂到了走廊上的晾衣绳上。父亲开始在堂屋里旋动茶杯盖,那是一个满是茶渍的杯子。然后捻动茶叶,之后便是开水响亮的声音。
每次总忘记伞。怎么就不长记性的呢。
他走出门好远下去,又返回取伞。他母亲总是这样批评他。其实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故意这么做了,这完全缘于他对细雨的喜爱。在细雨中漫步,人的思绪是放松的。他喜欢穿过湿漉漉的街道,然后到达这个城市的边缘,他有时候无目的的漫游总是以看见田野为止。有时候他看见拖拉机在耕道上驰过,上面坐着一个新娘,红衣服。旁边是青青麦浪。有时候只看见稻田,和稻田上空的白云,辽阔的天宇。他在信中告诉过她他小时候曾经做过的固执的游戏:就是从不同的路线回家。
他说他是一个固执的小孩。那个时候为一个黄瓜,为一个铅笔头甚至一个纽扣都要和家里人闹上半天。在他们家,他的大姐曾经最为霸道,好在她早早的就出嫁了。和他最为亲近的就是他小妹了。遗憾的是她也出嫁了。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是自然律。
他打着一把伞的样子在他的想像中是古怪的,他举着伞,衣领竖着。有了伞,无法漫步,伞使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地加快。因为到了宝塔路的时候雨下大了的缘故,他的下半截裤腿已经潮漉漉的了。
前面有一个人摔了一跤,这是突然间发生的,那种冷不猝防使他的思维一跳,他几乎目睹她腿弯下去,然后是身子斜下去,然后是泥水飞绽开来。
如果早那么几秒,他可以飞步上前一手搀住了。可是他刚才在出神,眼睁睁的看着前面的人倒地,发出一个麻袋落地的沉闷声响。好在那人很快站起来了。
他看见那人的半截裤腿上沾满了泥沙,整个裤管像是被淋了雨的玫瑰那样萎缩了,事实上看上去更像一截空瘪的灰铁皮。然后在他的视野里那截潮湿的裤腿在前面移动着。他就在街口拐弯的时候看见了她的眼神,那是一种颤抖的火焰带着一种羞怯。她一手撑着墙,用另一只手挽起了裤管。女人穿着一件毛线衣,线条毕露。他的目光几乎是很快速的划过去,然后继续斜斜的注视着脚下的青苔砖石路。
这个巷道的尽头是一家熟食店,因为是早上时分,只看见一副油得发白的案板,架子上的铁钩挂着一个纸牌,上面并没有字。但是满是油污。在熟食店的旁边是一家米店,米的口袋整齐的张着嘴,嘴巴里插着一杆秤。台阶下有一盆万年青,叶子葱绿欲滴。在旁边就是小书店,他记得小时候这个书店也大得多,好几架图书。现在感觉到它又小,屋檐似乎也从没有过的低矮,像是时光不停的将这些老街上的景致往下压过。书店里的墙上贴着的海报已经换了,他记得以前是一个男子的像,他问过那个书店的主人,说是一个诗人。那个店主几年前去世了,当时花圈摆在门口,延到了街道上。店主显然是换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叼着根烟坐在椅子上,目光与他的目光擦肩而过。
他因为这个小书店的缘故,曾经对这条小街上的物事算是很熟悉。譬如旁边以前是一家生意很不错的饭店。现在却一隔为二,成了一个足浴和一个发廊。再譬如那个以前的竹器行也没有了。他知道街道并没有变小,而是自己的眼光和店铺的新式装潢造成的视觉效果。
过了那边的小拱桥,再拐一个弯,他就可以乘车了。这个小拱桥也是他熟知的一个事物,以前有阳光的时候,他在街道上漫游着,然后慢慢得移步到这儿,毫不犹豫的将耳朵和半边脸贴在水泥横柱上,他能感受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清凉。这一度成为他夏日里的一个非常惬意的消遣。有时候还能听见水泥柱里的一种奇怪的声音:旷远而潮漉。这是一个久违的事物,小书店在脑海里的惨淡,这些几乎也慢慢的变黯了下去。至于起初的车牌很是简陋的样子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就是一个铁牌在拴在一个柱子上。他总是站在一块圆石上,用脚尖在圆石上走动。那块圆石一直还在,但已经容不下他现在的脚板了。
路牌换了没有多久,上面的字迹还是簇新的,散发出一种属于雨雾天气里的处子气息。
雨脚渐渐得住了,很多人都收起了伞。阳光在街道两边的瓦楞上闪光。站牌下,有好几人在等车。他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想或许他们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