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龙
高兴并不知道自己那天会那么倒霉。他进去时,小姐们正在说小翠的脸。
吃过中饭,发廊里一般都没有什么生意好做,小姐们的心空得像塞满了稻草的麻袋。可她们的手并没有像心那样闲着,那些平时只会在男人们头皮上、身体上动弹的手指,正在飞针走线,绣着十字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发廊里,小姐们都玩起了绣花。玩的是那种最简单的针法,叫十字绣。绣花既能打发等候客人到来时的空寂无聊,也可以赚点零用钱,可谓一举两得。当然,那些绣花作品大多比较粗糙,销售渠道主要也是那些到发廊来休闲的男人。遇见自己钟意的客人,小姐们会很大方地送上一幅,慢慢地也就把生客做成了熟客,熟客变成了常客。从经济角度讲,这笔生意也是有得赚的。也有互相对上了口味脾气,发展成为面友的,当然,这要看缘分了。
以前,江南一带的人喜欢把雪花膏润肤霜一类的化妆品,都叫做面友。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太时兴那样叫了,因为一方面这种叫法老派了,而且太笼统,不容易分清众多的化妆品种类;另一方面,这个词开始产生了新的含义,这个含义有点特别,也有点暧昧,是用来指说男女关系的,大体也就是相好的意思。
高兴就是小翠的相好,也就是面友。
那天午后,小姐们一边绣花,一边嘻嘻哈哈地拿小翠的脸蛋开涮,说小翠的脸就像她自己绣的那一张圆圆的荷叶。小翠不理她们,紧紧地抿着嘴唇,继续绣她的荷花图。小翠身高一米六二,粉嘟嘟的圆脸,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难看,化妆起来还挺有那么点意思,只是嘴唇稍微往外突出了一点点,显得有些厚,这是她对自己身体最不满意的地方。
正在叽叽喳喳,发廊的玻璃门往一边推开了,挤进高兴那张圆鼓鼓的脸来。
立即就有小姐嘻嘻笑起来,说,姐妹们快看,这才是一张荷叶呢,一张老荷叶。
小翠抬头瞥了高兴一眼。高兴那张被太阳晒成紫红色的圆脸,倒真像是夏未秋初的一张老荷叶。高兴咧着嘴向小姐们四周笑了一圈,挨着小翠坐下来。高兴对小姐们讨好的样子,像一个来揩油的白相人,倒不像是掏钱消费的客人了。其实,高兴每次来发廊找小翠玩,都是照店里的标准付费的。发廊也有发廊的规矩,来者都是客,消费了就得付费。
看了一会,高兴说,小翠,你为什么不在荷叶下面绣一对鸳鸯呢?鸳鸯戏水嘛。
大约四尺见方的一幅十字绣展开着,一半铺在吧台上,一半耷拉在小翠的腿上。白底子麻布上面,水波相连,几枝青茎,托着数朵碧荷。看得出,一幅夏日荷花图已经绣成大半了。现在,最后一朵碧绿的荷叶正在小翠的手指下面,慢慢地生长起来。
小翠还没张嘴,旁边小姐们已经呱呱呱了,还鸳鸯戏水呢,高兴你咋那么俗呀!
小姐们开口闭口地说俗气,高兴心里有点不舒服了。但转念一想,她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幅荷花图要是配上一对鸳鸯,可真是有些俗气了。高兴也就无话可说。其实,高兴就是不服气也不敢轻易反驳。这些小姐们的嘴巴太厉害了,别看她们一个个长得都像花朵似的,两片嘴唇可是比理发师傅手中的剪刀还要锋利呢。
相比之下,小翠显得文静多了。小翠的话也少,这是让高兴喜欢的地方。其实,高兴也是一个不多嘴的,是个喜欢心里说话的人。
一个小姐说,高兴原来你那么俗呀,怪不得人家小翠不要你了!
另一个说,高兴你还蒙在鼓里吧,绣完这幅夏日荷花,小翠就要回老家嫁人了。
这事情高兴当然是知道,小翠早就告诉过他。但这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高兴讪讪地笑着,说,小翠,我们到里面去吧。
里面,就是发廊的小包间,做按摩的地方。高兴话音未落,小姐们就嗤嗤笑起来,说,忍不住了吧高兴?小翠快点,你们俩可是做一次少一次了。
可小翠的心思还在那幅荷花图上,迟疑着,对高兴说,让我再绣几针吧,把最后一朵荷花叶子绣完了。
高兴心里有点不快活了,但他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只是对着小姐们自嘲一般笑了笑。后来回想起来,高兴那天的倒霉事,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萌芽了。
小翠事后也很后悔那天没有和高兴到里面去。否则,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高兴浑身圆鼓鼓,肉墩墩的,人长得马虎些,但对小翠可是一点也不马虎。在城里打工的这些年,还真全靠高兴护着她疼着她。算起来,小翠离开老家已经七年了。17岁那年,小翠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就懵懵懂懂来到了这座城市,不久就认识了高兴。一开始,只是普通的朋友。高兴每次到店里,总是给她带点小零小碎的,多数时候是吃食,有时却是一条丝巾,或者一只绒布灰熊。那些东西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却每次都让小翠脸孔红红的,在心里笑。远离家乡的孤独感和永远像江南细雨一样缠绕的那份乡愁,在高兴的小零小碎面前一次次地被蒸发。但小翠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姑娘,直到一年后小翠过18岁生日的那个晚上,事情才有了本质的变化。
小翠18岁生日时,高兴专程去了一趟小翠的老家柳杨堡。那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镇,玉水河和它七汊八湾的支流就像渔网一样笼罩着小镇,让它变成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湿漉漉水灵灵的小姑娘。到了那里,高兴终于明白为什么小翠总是有着那么浓的乡情乡思。只有那样的江南小镇才能孕育出像小翠那样感性的姑娘。高兴还特意跑到附近的一个村子,喝了一次荷花酒,那是小翠无数次跟他说起过的。回来的时候,高兴带了一大坛柳杨堡老酒,一塑料袋散发着清香的荷花,18根还滴着汁液的荷花嫩茎。
高兴兴冲冲地把这些东西堆放到小翠面前,就在那一霎间,小翠决定把自己全部交给高兴了。
在小翠的出租屋里,高兴开启了酒坛上的泥封。他当时并不知道,他所开启的其实是小翠身体和心灵的两道封口。小翠在发廊里做了整整一年,竟然还是姑娘之身,这让高兴在惊喜过后,产生了一种负罪感。从此之后,高兴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小翠身上。他发誓只要小翠不离开这座城市,不离开他,他就要一辈子对小翠好。
高兴把18根荷花茎一根一根插到酒坛子里,说,小翠,我每插一根你就喝一口酒,你每喝一口酒就代表过了一岁。
小翠喃喃地说,这样太奢侈了,在我们的老家,多少人才用一根荷花茎呀。
高兴说,一根荷花茎就是一根蜡烛呢。
荷花茎浸入酒中,清香像雾一般弥漫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从柳杨堡出来的人都是能喝一点酒的,小翠自然也有些酒量。但那天小翠喝过了18口,醉意就浓得像窗外的夜色了。
小翠也让高兴喝了18口荷花酒。接着他们每喝一口酒,就给对方剥去一件衣服,直到身上再也没有东西可剥,才相拥来到床上。
激情过后,小翠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尽,就一骨碌坐了起来,穿上衣服,说,高兴,我给你说说我们家乡喝荷花酒的故事吧。
高兴光着身子坐起来,伸出手臂搂住小翠,说,呵呵,小翠你已经说过一百遍了。
其实那样的场景,高兴是太熟悉了。小翠的普通话里带着明显的乡音,咿咿哝哝的江南口音,高兴的眼前慢慢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到了盛夏八月采莲季节,村镇上家家户户办起酒席来。有嫁女儿娶媳妇的人家,那排场可就大了。
院子当中搭着凉棚,南瓜和丝瓜的青藤绿叶爬满了棚子,下面放一只偌大的青瓷水缸。水缸被姑娘们用玉水河里的清水细心洗过了,再用当地的宽幅红绸包起来,当中扎成一朵饱满的荷花。讲究的人家,还在水缸沿上扎起小彩灯,通上电,流光闪闪。随着主人笑呵呵喊一声开席,一坛坛的柳杨堡老酒被启开泥封,倒进大水缸里。老酒四处飘散,遇上有风的日子,酒香能飘出村街几里以外。
清早从池塘里采来的荷花早已被一瓣瓣地掰开,放在竹篮子里。此刻,主人家的女儿拿起篮子,天女散花般把荷花撒在酒缸里。篮子里还有两枝荷花茎,是从荷花塘里精心挑选出来的,又粗又直,像两支长长的翠竹。荷花茎的斜上方系着绒线,表示这一头是用来吸吮的。两枝荷花茎,一枝系着红绒线,供男人们用;一枝系着绿绒线,给女人们用。
场上的人分成男女两批,从老到少,轮流来到酒缸前。那枝还散发着荷香的梗茎,一头已经插到大酒缸里了。人们走过去,轻轻捧起系着绒线的那一头,弯下腰,屏了气,深深地吸一口。再吸一口。又吸一口。
客人们坐回到桌席上,其实大都已经有了酒意。主人这才把大水缸里的荷花酒用大勺子舀出来,一坛坛分送到每一张桌上……
小翠觉得,世上的事情有时真是莫明其妙。比如她的厚嘴唇,自己认为是缺点,高兴却说长得妙,长得性感。小翠开始还以为高兴是拿她取笑,但后来就明白过来了。因为高兴确实喜欢盯着她的嘴唇看,看着看着,就捧起她的脸,在温润的厚唇上亲一口。想不到自己身上最不满意的地方,偏偏成了人家欣赏赞美之处,真是太有意思了。
那天,当小翠绣完荷叶,就感觉到高兴的目光已经久久地滞留在她的嘴唇上了。小翠明白对方就像一只蜻蜓,在荷花上停歇久了,就要起飞一次,然后盘旋着,再次落脚在那上面。小翠可不愿意高兴当着小姐们的面,捧着她的脸嘬她的嘴唇。
高兴,剪刀。小翠说。
其实,那把小剪刀就放在小翠面前的吧台上,伸手就能拿到的。但她就是要让高兴给她拿,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高兴似乎也愿意多此一举。他站起来,绕过小翠坐着的椅子,取了剪刀,交到小翠手里。然后,又绕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上。
现在,夏日荷花图上最后一朵荷叶已经绣好了。小翠剪掉青色的线头,随手把剪刀放在自己的衣襟上。
小翠看着高兴,吁了口气,说,好了。却没有起身,伸手又捏出一团红色的丝线来,高兴,我想……再绣一会。
高兴心里本来已蒙上一层不快的尘土,小翠的话又添了一层灰。高兴显然不快活了,但他没有吱声,装模作样地伸了一个懒腰,走到饮水机跟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小翠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带着撒娇的口气说,给我也倒一杯水,高兴。
高兴倒了水过去。几个小姐在一边嗤嗤地笑着,说,高兴,给我也倒一杯水。
对不起哦,高兴。小翠已经用红色的丝线在刚才的荷叶上方起了几针。从花样上看,那应该是一朵荷花。
今天我们就不去里面了吧?小翠的手指在白底子麻布上面来来回回,说,只剩下一朵荷花了,我想今天就把它绣完。
高兴扭着脖子四周看了看。有个小姐冲他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其他几个小姐喝过了他倒的水,都在低头绣花。盛夏午后的天气太闷热了,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间里不肯出来,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小翠从衣襟上拿过剪刀,剪掉一根线头,随手又把剪刀放回原处。
高兴突然有点想骂人,但他不知道应该骂谁,就骂自己,真是窝囊……他妈的!
小翠的花样上又多了几缕鲜亮的红色。不过,现在还是看不出荷花的模样。绣花针在小翠细藕节一样的手指上一闪一闪的,像春天阳光下的雨丝。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空空的,小翠的手里仿佛攥着一把空气。
高兴呆呆地看着小翠的手指,思路脱离了他的脑袋,慢慢漂移开去。当那朵荷花绣完以后,小翠会把它对折一下,再对折一下,仔仔细细叠好,放进拉杆箱里去。这是小翠做事的风格,小翠从来就是一个细心的姑娘,高兴可太了解小翠了。那么接下来,小翠就要和发廊里的姐妹们告别,和自己告别了。
小翠要回老家小镇结婚去了,对象是双方父母亲早年就定下的。两家隔着三条小河,只要弯弯曲曲走上一个小时,就到了对方的家。如果按直线距离计算,其实最多不会超过一公里。那个男孩子小翠也是认识的,还在镇上同一所中学里读过书,比小翠高两个年级……高兴想,小翠与自己告别的时候会不会伤心呢?应该会的,小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她一定会哭得很伤心,眼泪会把他的肩膀弄得湿漉漉一片。可是,小翠终归是要走的。道理大家都懂得,但事到临头,心里总是不好受的。
高兴觉得自己心里的灰尘越积越厚,几乎要结成壳了。他必须起来打扫一下,否则会被灰尘掩埋住,会被活活闷死。
小翠的手指在夏日的午后不停地舞动。她没有想到这样的舞动会给性格温和的高兴带来莫名的烦躁。高兴越来越坐不住了,那把质地粗糙的椅子在他肉墩墩的屁股底下,不停地发出呻吟。
小翠完全忽视了高兴的情绪变化,她依然沉浸在自己手中的那朵荷花上。有那么一瞬间,小翠眼前闪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那个身影已经模糊的高年级同学拉着她的手,向盛满了柳杨堡老酒的大水缸走去。风把浓浓的酒香荷花香送到了村外,一直来到夏日田野上。带着酒香的热风吹过荷塘,荷叶像波浪一样涌动着。池塘里青蛙咕咕地叫起来,一只鹧鸪被惊起,向远处飞去。
突然,池水翻滚,蹿出一条褐色水蛇,拖着弯弯曲曲的水纹,来到小翠面前。
小翠猛地惊醒过来,看见一只手正抓着她那幅绣花,往外拉扯着。
高兴……小翠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想干什么呀?
剪刀在衣襟上往一边滑,眼看要掉地上了,被小翠一把抢了过来。小翠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绣花不放。
小翠的嗓子响了起来,高兴,高兴,高兴!
高兴手上并没有使多少劲,如果真要拉扯那幅绣花,一下就扯过去了。高兴也就是心里不痛快,想让小翠把手里的活停下来。
小翠你别再绣了,我们到里面去吧。高兴心里想说的其实还是那句话,但他没有说出来。小姐们说他和小翠是做一次少一次了,话虽然难听,道理却是千真万确。当然,他们到里面去,也不是为了做。两人也就是抱着说说话,亲个嘴什么的。
高兴,你不要动我的绣花!
……别绣了,小翠。高兴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但显然说得晚了。小翠美好的幻境被无辜地打碎,这让她有点受不了。
小翠一只手死死攥着绣花,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高高地举了起来,又啪地落下来。半空中,有东西锃地一闪。
高兴抓着绣花布的手忽然松开了,锃亮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臂上,深深地陷了进去。
是剪刀。开始时并没有看到鲜血,也没有听到高兴的喊叫声。但小姐们一个个惊跳起来,椅子在她们屁股底下噼里啪啦倒在地上,几幅绣花踩在她们的脚下。
小翠脸上慢慢变得苍白了,脸上的鲜血似乎全部流到她的绣花上去了。现在,她孜孜以求的那幅夏日荷花图终于完成了。从高兴手臂上喷溅出来的鲜血,正好在那上面染成了一朵荷花。
那朵荷花,可真是殷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