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是我的女儿,而电影就是女儿的女儿

2011-07-04 08:07谷静
电影 2011年9期
关键词:红高粱小说家张艺谋

文/谷静

“小说像是我的女儿,而电影就是女儿的女儿,是外孙女,我就管不了那么宽了。剧本改得好,那是改编者的本事,改得不好,也是改编者的耻辱,都与我莫言无关。”

——莫言

莫言,1955年出生,紧随他童年的,是发生于1959年的三年自然灾害。但是,作为一个儿童,即便是在那个苦难时期也是有着巨大欢乐的,那是于贫困中对幸福的向往。他的童年与大自然有一种特别亲密的关系——每天放牛,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跟天空、鸟儿、牛说话,有时候看着天上飘过的白云,会想像它们变成白面馒头,降落到他的嘴边,这种甜蜜的想像有时甚至让他掉泪。恰恰是自己所经历的艰苦但暗含甜蜜的成长历程,让他的作品不会多夸张一分,也不会有所隐瞒,这种独特的写实手法让莫言最终为文学界认可。然,能够在国外有影响,莫言亦坦言,这里有张艺谋的功劳。1987年的时候,《红高粱》在德国得了金熊奖,很多人是先看了电影才去找小说、找作家。80年代末,早一点被翻译出去的作家都沾了张艺谋的光,有他的电影开路,后面的小说才跟了上去。这一点,不能否定。

张艺谋太黑了,把能挖的都挖走了

其实,早在《红高粱》在此之前,莫言的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也有机会走上银幕。当时,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和编剧联系莫言,想把这部小说拍成电影,后来被搁置。之后,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导演也对这部小说感兴趣,最终也没有成功。

拍《红高粱》之前,张艺谋还是摄影师,但想改做导演,一直在找剧本。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推荐他看了本小说,看完后就被吸引住了,印象最深的是小说中对画面色彩的描述。电影里能够表现的色彩小说都写出来了,故事也非常有力量,让他动了改编成电影的念头,这就是莫言的《红高粱》。巧的是,莫言也恰恰看过由他掌镜的《黄土地》,影片辉煌的画面和朴拙的造型也是莫言所欣赏的。当然,两个人的了解也仅限于此,缘于彼此的作品。张艺谋因为拍《老井》从农村体验生活刚回来,听说已经有好几个人找莫言要过《红高粱》的脚本,就急乎乎地直接找上门去。用莫言的话说,第一面见到的张艺谋光着一只脚,手上提着在公共汽车上被人踩断了鞋带的鞋子,一进楼道就高喊“莫言”,一点儿不像个导演,倒是个活生生的生产队队长。可就是因为貌似“生产队长”,让被称为“农民作家”的莫言放心把版权交给了他——农民作家肯定信赖农民导演嘛!在构思《红高粱》时,出现在莫言脑海里的不是人物也不是故事,而是一个接一个的画面。《黄土地》让莫言建立了对张艺谋的信心,一个从优秀摄影师改行的导演拍这部片子,本身就已经有了很大的胜算。的确,影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画面感。

电影的影响力的确比小说大得多,小说写完以后,除了文学圈也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但当电影公演过后,莫言从高密回北京,深夜走在马路上还能听到很多人在高声大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才让他感到电影确实是不得了。

莫言小说改编电影:

● 1987:《红高粱》(导演:张艺谋,原著《红高粱》)

● 1999:《白棉花》(导演:李幼乔,原著《白棉花》)

● 2000:《幸福时光》(导演:张艺谋,原著《师傅越来越幽默》)

● 2003:《暖》(导演:霍建起,原著《白狗秋千架》)

《暖》剧照

现在的《红高粱》已经变成了莫言的一个符号,但他并不认为是因为自己的作品出色,而是这个作品有一个很好的命运。莫言夸赞张艺谋是一个高明的导演,因为他改编的电影完全汲取了原作的精华部分,以至于《红高粱》在改编成电视剧时,编剧跟莫言抱怨:“张艺谋太黑了,把能挖的都挖走了。”

尽管有此一说,当张艺谋后来看到莫言写的一共五部《红高粱》系列的时候,仍感觉电影拍出来以后,远远没有把小说里面很丰富的东西表现出来。到现在为止很多的中国观众还认为《红高粱》是张艺谋最好的作品,在他看来这应该归于小说的水平高,虽然当时改动了很多故事情节,但电影中的神韵以及生命力释放出来的感觉,完全是由小说提供的。从拍完《红高粱》,张艺谋的电影便再没有表现过那样张扬的生命力。

2002年大江健三郎与张艺谋、莫言的谈话中,张艺谋说到:“我觉得我当不了作家。我所有的电影都是由小说改编的,我觉得最难的是放一张白纸,或摆台电脑在面前,让我从零开始。所以,我很佩服作家,他怎么就能写出那么多故事来呢?”莫言对答:“你要不当导演,就又有一半人不写作了。”虽然是彼此的谦辞,但作为引领了一代风潮的最成功改编作品,《红高粱》当之无愧。

莫言不是鲁迅茅盾,导演愿意怎么改就怎么改

很多作者面对自己被改编的作品都像看孩子一样,亦步亦趋地盯着,哪怕是改动一句话都要得到原作者的许可。但莫言不是,改编《红高粱》的时候,他对张艺谋说,“莫言不是鲁迅,也不是茅盾,改编他们的作品要忠实原著。改莫言的作品爱怎么改就怎么改。我的小说无非是给你提供了一点材料,引起了你的兴趣,激发了你创作的欲望。你完全可以添加情节,添加人物,放心大胆地按照你的激情去发挥。”如今再回过头来看,电影与小说相比,作为原作者,当然有许多的不满意,但在当时的条件下,能拍成那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那的确称得上是一次双赢。

距《红高粱》事隔十二年之后,张艺谋又拍了《幸福时光》,也是根据莫言的小说《师傅越来越幽默》改编的。可以说,这是两人一直期待的再合作。张艺谋发现了莫言作品明显的转变,从最早写人的传奇、家乡的故事,慢慢到写身边的事情。恰恰张艺谋也正想拍身边的小人物。在《收获》上看到《师傅越来越幽默》,一看标题就觉得很好玩,再看是莫言写的,就把它搁起来准备重点阅读。到了晚上,小说吸引着他一口气读完,既有意思,也能表达时代的变化,就有了很大的兴趣去改编,赶紧跟莫言预订了小说的改编权,但莫言压根没把这真当回事,因为张艺谋感兴趣的小说太多了。而且,小说中人物的身份在电影里不好表现,莫言的故事里的人物是过去一个时代的劳动模范,到了新的时代,他的观念、生活甚至生存,都发生了一系列的改变,由此产生了一个幽默而荒诞的故事。所以在电影中,这个人物只能改,改到最后,整部电影只剩下张艺谋喜欢的小说中那辆被弃置在小树林中的报废的、后来被师傅和他的徒弟改造成“林间休闲小屋”的公共汽车壳子,还可以说是原貌,结果开场五分钟后被吊车吊走了。到最后只是故事的框架被利用,看完小说再看电影就会觉得《幸福时光》和莫言没关系。

电影上映后并不是很成功,但莫言反而为张艺谋开脱:“张艺谋曾说,作家写坏了可以撕掉一张纸了结,电影开拍了,就已经骑虎难下了,还只能硬着头皮当成一个伟大的作品拍。都说艺术家是带着镣铐跳舞,他的镣铐过于沉重。我的原小说写的是一个劳模临近退休突然下岗了,他整个人落到了一个不尴不尬被晾起来的境地,这才由此产生一系列黑色幽默的荒诞故事。张艺谋的电影把人物的身份变换了以后,就面临着再创作的巨大困难。如此一来,小说所反映的社会环境就没有意义了。小说中在汽车壳子里所发生的故事又涉及到一点性的问题,在电影里也是不太好表现的。假如这部电影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因为这个题材本身富有挑战性,而张艺谋非要拍,结果就遭遇了很多障碍。绕来绕去,他心里很多想的东西只能是曲曲折折地表现出来。这与《红高粱》的直接‘吼’出来不同。因为我是小说作者,我看了以后,有的地方还可以会意,但观众看了以后就很难感受到我们原来创作的初衷。”

从那以后,在电影导演眼里,莫言成了一个“很好说话”的作家。2003年,根据莫言小说《白狗秋千架》改编的电影《暖》在一周之内,连夺金鸡百花最佳故事片奖和最佳编剧奖、东京国际电影节金麒麟大奖和最佳男演员奖,为国产电影带来了新气象。《白狗秋千架》是莫言的一部短篇小说,导演霍建起在影片中修改了结尾,使得矛盾没有发展到极致,这正是他所欣赏的隐而不发的状态,“修改后,主要讲三个人的关系,井河与暖的心理活动。原著更加惨烈些,作为小说可以,但更多观众希望生活更美好。如果像小说那样极致,文学作品是恰当的,但作为电影反而失真了,会削弱力量。”但这样的修改似乎与莫言的风格相去甚远,莫言也颇为惋惜:“我觉得一些精彩的细节被删掉或者置换了,由于影视和书籍的表现方式的不同,原作被调整和牺牲。”然而关于这次改编,莫言依然坚持着他十多年前《红高粱》改编时的原则:“我认为小说一旦改编成影视剧就跟原著没多大关系了,电影是导演、演员们集体劳动的结晶,现在几乎有名的电影都有小说的基础,但小说只是给导演提供了思维的材料,也许小说中的某个情节、语言激发了导演的创作灵感。”

到现在,莫言已经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其中既有成功,也有失败,而他也只能感叹:其实小说与电影无关。

写小说时是皇帝,改编剧本时就是一个奴才

莫言说过,作家的小说被改编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情,改得好能被更多人知道。他希望自己的小说被更多地改编成电影,但他不会自己动手去改编,那是一件十分艰苦的事。而且一个电影导演与一个小说家的合作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的契合——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一个有自尊的小说家在开始创作一部小说时,不会也不应该去考虑改编电影的问题,否则就会破坏小说的纯洁性。这有点像恋爱,你最好不要脚踩两只船。

《暖》导演霍建起(右一)和演员在一起

《红高粱》之后,莫言与张艺谋有过几次合作的企图,曾经为他写过一个名为《英雄·美人·骏马》的历史剧本,还为他写过一个故事性很强、写作时就想到让他改编成电影的中篇小说《白棉花》,但都没有成功。尽管张艺谋一再告诫莫言不要考虑电影的问题,但是由于有了先入为主的概念,写的时候还是向电影方面倾斜,结果小说《白棉花》并不好,虽然后来由台湾导演李幼乔拍成了电影,但现在影片已经被淹没。由此,他觉悟到,小说家在写小说的时候千万不要考虑影视的问题,尤其不能为了吸引导演的眼光来牺牲小说的艺术。一个小说家不应该跟在导演的屁股后,他必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应该是导演来找小说家,而不是小说家去迎合导演。想明白了这件事,莫言便再没跟张艺谋联系,埋头写自己的小说去了,一直到张艺谋看到了《师傅越来越幽默》。似乎是为了再次印证小说家应该多么地独立,莫言又再次犯下一个错误:写《红树林》的时候,被要求先出一个剧本,然而再根据剧本改写成小说。但事实证明,这部作品是失败的。

如果说写小说的时候是皇帝,那么改编剧本的时候,人就变成了奴才了。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后巨大的金钱诱惑。其实,当初拍《红高粱》的时候,国家有统一规定,张艺谋只能付给莫言800元,后来还是张艺谋觉得钱太少了,照顾一下他,按上、下集算,一共给了2800元。后来霍建起改编电影《暖》,因为两人是多年的好朋友,莫言咬半天牙才要了5万,比一般作家的版权费低很多。这就促成了莫言的那句“名言”:“给一分不嫌少,给一万不嫌多。”小说之于电影就好比小说想畅销一样,有的时候,作家挖空心思想写一部畅销书,讨好读者,结果不行;但有的时候存心制造和读者之间的阅读障碍,越是漠视读者,读者反而蜂拥而上。同理,改编这事也是不可预测的。

这几年莫言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越来越难,因为小说的情节做了很多淡化的处理,像《生死疲劳》这样的小说里有很多超现实的描写,写一个人去世后转化成各种各样的动物,这个也许改编成漫画还可以,要改编成电影难度就很大。他个人很喜欢的《檀香刑》、《丰乳肥臀》都是有人问津、无人敢拍。但莫言相信,真正有眼光的导演一定不会希望作家投合影视而进行文学创作。《暖》是莫言的小说《白狗秋千架》脱稿很多年以后才被导演相中而拍的,当年的《红高粱》写作之初更是没想到后来会被改编成那么有名的电影。

“文学和影视绝对不能去刻意靠拢。就是说作为一个小说家,应该千方百计地逃离电影。而逃离的结果就有可能是影视追上了你。你要是千方百计地去追影视,影视可能给你一个冷冰的脊背,或者狠狠一击,把你打得远远的。”这是莫言多年与电影结缘的经验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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