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陆离
晚上10点半,琳娜特别平静地说:走,我们去gay bar。
我吓了一跳,继而游移不定。我没有去的动力,她和我都不是 同道中人。可我也没有不去的借口,很久以前,我给琳娜看过 一辈子想做一次的事 ,去同志酒吧 就在其中。于是对于这个提议,我嬉皮笑脸地打起太极。
我没想到你说的惊喜是指这个
不难猜到吧?你真迟钝,我们带着亚当呢。琳娜那善于扣击排球的手掌猛地一挥,站在一边的美国小帅哥亚当的脸 刷 一下就红了。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孩是我们今晚的 向导 ,也是一群人里唯一的 同志 ,因此 带着亚当 就成了这个小团伙非常有技术含量的一句暗语,暗示着他们下一步行动的目的地。
夜色深沉,我们到了据说是北京最大最正规的一家 同志 夜店。但我始终是以被诱拐的受害者心态来到这里的,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的盛景,在我眼里简直是草木皆兵。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面孔,我青梅竹马的发小、一起成长的朋友,甚至是暗恋过的姑娘里,都有 出柜 或仍然隐匿着的 同志。即使知道了这些,对我来说,每一天太阳都照常升起,所以我一度以为,自己足够开明宽容。然而,那只是我的熟人中与众不同的一小部分而已,在远远地看到这家店门前的队伍的瞬间,我才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对这个人数众多的群体是那么陌生,陌生到只是管中窥豹就令我震惊了。
我想象中gay吧里的场面好似Lady Gaga的MV,全是赤裸裸的断背浮世绘,男人们画着各种夸张妖艳的妆,穿长裙短裙、蕾丝花边、高跟鞋或皮靴大跳热舞,其中不乏《沉默的羔羊》里变态杀手那样的家伙和头顶10公斤假发的 变装皇后 ,或是寡言冷酷的牛仔,戴顶穿越的宽檐帽,百无聊赖地待在角落里。可我目之所及全是干干净净、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如果硬要找什么不同,大概也就是找不出几个女孩,还有男人们的穿着打扮更潮一点罢了。我脑子里的那幅卡通画不只是可笑,简直有些愚蠢。
对不起,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有人问。
肯定没见过。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礼貌一些。
那认识一下吧?我叫
啊,这个 我左顾右盼,想找进门前信誓旦旦说要罩着我的人。琳娜的嘴角一阵阵抽动,其他的人坐在吧台边,都把脸埋到臂弯里笑。关键时刻,还是亚当挺身而出。他会说中文,但水平非常糟糕,连说带比画一番,搭话的人终于讪讪地走了。
你还好吧? 亚当问。
不太好。我实话实说。
对你,几个小时;对我,一辈子,每一天。亚当淡淡地说。
直击痛处。我之所以感觉不好,是因为在这里我孤立无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但这正是亚当们全部的生活。人是如此喜欢划分异己,在一个你就是异类的世界中,白昼也如同无尽暗夜。倘若你生来就是无法改变的特殊个体,没有回旋余地的人生,是否要走到终点才能得到心灵的安宁?
长夜漫漫路迢迢。
想起前阵子,演员吕丽萍微博上的 反同 言论引发热议。有人说是炒作,我倒觉得她是在表达真实的想法。自己不能接受的、排斥的东西,就想要号召全世界去摧毁去消灭。历史上的悲剧如果追根溯源,大多都是一个人或一群人产生了诸如此类的意念,就好像不懂事的孩子要把拼不好的积木推倒。几乎每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都有过类似的闪念,这是一种原始而野蛮的残忍与冲动。
几瓶啤酒下肚,我们的讨论热烈起来。亚当说,大概是受影视作品的影响,很多人对美国的 同志 生存状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事实上,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里,同性恋者的权利和地位毫无疑问是保守派与革新派激烈争论的焦点之一,他们受到的侮辱与伤害不比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同性恋者少。旧金山有个 同志聚居社区,外人以为那里是他们得到保护、自由成长的天堂,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示威抗议者隔三差五就要聚集在社区边,理直气壮地拉起巨大的横幅,上书 你们的所作所为有如禽兽。在某些州,餐厅等公共场所有权拒绝为同性恋者提供服务,服务员甚至可以公然要求他们离开,而不必担心受到法律制裁。
亚当生在密西西比河畔的一个保守小镇里。小镇百年来的传统是,孩子们在寒暑假被聚集到一起,由镇上的长辈们上 思想品德课 ,特别要告诉他们,同性恋是罪,支持同性恋者权利的社会人士都是 魔鬼的化身 ,让他们从小就对 同志 产生恐惧和仇视。那段时光对亚当来说暗无天日,所以选择大学时,他毫不犹豫地远走高飞。而父母在知道儿子永远不会去寻找他的 夏娃 之后,始终无法理解他。
这样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你我置身的文明国度里发生着。我可以把反歧视的大道理讲得冠冕堂皇,但无法改变的是意识中根深蒂固的顽疾,譬如我打心底不太情愿用这家酒吧的杯子,因此点的全是密闭的瓶装饮料。我感到无比羞耻又无能为力,这胆怯无疑已经成功地证明,我也不过是自己陈词痛批的大多数人中的一员,在某些时候。
有人批评 同志 群体对歧视言论反应过激。蔡康永说:当然可以各过各的,假装没有孩子在无助中挣扎,任人好心地加以矫正和拯救,如同任由吃草的鹿和羊,被好心地矫正和拯救,救到它们吃肉为止。嗯,是的,言论自由很珍贵,所以我对恶毒谩骂和讥讽都容忍,只是看到很少出声的少数,连立足之地都有人要没收之时,我偶尔会不想沉默以对,偶尔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群,因出生前基因的选择或后天环境的造就,他们没有成为大多数。不过是相异而已,却面临十数倍于我们的艰辛。这样的人可能是你的朋友,是你的亲人,是你崇拜的公众人物,是曾经好意相助的陌生人,是过去或未来的你自己。他们的黑夜已经够长,伤口已经很痛。至少不去给伤口上撒盐,这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