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医生》:书写生活的重量

2011-06-20 08:59○徐
博览群书 2011年10期
关键词:青衣雪儿小说

○徐 鲁

《妇科医生》:书写生活的重量

○徐 鲁

《妇科医生》,林雪儿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版,29.00元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长篇小说《日瓦格医生》里,曾借一个人物之口说:“如果你热爱诗歌,那么你就一定会热爱诗人。”林雪儿的长篇小说《妇科医生》(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版)里的女主角江小鸥,正是因为热爱诗歌、相信文学,而爱上了那个青年诗人杨船。我们当然不能简单地认为,小说里的江小鸥就是作者自己,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在江小鸥这个人物身上,林雪儿倾注了自己最多的疼爱、热情、呵护与赞美。江小鸥是女作家心目中最敬业的妇科医生、最温柔的恋人、最善良和最宽容的女性的化身。

写作对于许多作家来说,带有一种保存和复活自己的记忆、呈现自己内心的理想、滋养和伸展自己的精神根须的企图。所有的诗篇都是旅程,或者说,几乎所有的写作都是一种心灵的自传。林雪儿的《妇科医生》也是如此。

就像里尔克的诗所写的,“他们被迫让我说出生活的重量”,她也在书写着生活的重量。她在写着她这一代人的生活、爱情、事业、理想的全部热情、追求、艰辛和幻灭,写着这一代人在这个欲望丛生、利益至上、平庸而又粗鄙的时代的沉浮、酸涩、悲苦与无奈,写着这一代人试图与庸凡的生活达成最后的和解,却又那么不忍和不甘,因此而吹刮在内心深处的痛苦、纠结、挣扎、抗拒的风暴。

江小鸥曾经是那么相信文学,相信书里的世界,相信自己那带着美好的理想主义色彩的感觉。可是,正如小说里所揭示的:“其实书里的世界也是令人错愕的,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事都是令人错愕的,但是每一天每个时刻都在发生着。”江小鸥所生活的这个小城,日日夜夜有江声浩荡。岁月在不停地流逝,爱情也在不断地更替。水在流动,一代代人的青春在远去。可是,时光在古老的青衣巷仿佛是停止了一样。陈旧的青瓦木屋之下,永远是那么平静、安闲和守旧的日子。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们,就像小说里那个“豆花人家”老板的儿子所说的,“她们没见过青衣巷外边的天”。江小鸥甚至还觉得,那些陈旧的木屋,时时散发出某种木质腐烂的气息。这也正是她那么喜欢走出逼窄的街巷,经常独坐江边、凝眸远方的原因。

坐在这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汇合的地方,她的感情、心思和幻想,会随着气势宏大、浩荡有力的江声而变得开阔和活跃。她希望太阳冲破云层普照大地。她也希望自己能像那些自由的江鸥一样,在生活中快乐向前、上下求索。这才是她内心真正的渴望。

然而,她抱着美好的幻想,以最挚爱、最善良的感情去憧憬过和爱抚过的东西,最终总是会遭到现实生活粗暴和无情的蹂躏。个人理想与生存环境的一再冲突,还有欲望与理智、友谊与背叛、自由与束缚、灵魂的救赎与自救……导致了失望、孤独和痛苦不可避免地一次次地从她的心灵深处升起。身处欲望丛生的世俗世界,江小鸥也时时要面对种种诱惑和侵扰,甚至要直面自己内心的纠结。

《妇科医生》从整体上看是一部诗意盎然、带有唯美倾向的小说,但是在女作家唯美和温婉的感情深处,也有一种不惮于以最冷酷、最结实的文字,把那些温情脉脉的生活面纱撕裂开来,把生活的真相展示给读者的凌厉的力量,以及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的道义感。

据说,福楼拜曾告诉友人,当他写包法利夫人对生活感到了绝望而服毒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嘴里也满是砒霜的味道,觉得自己也像中了毒一样,以至于他真的连续数日消化不良,甚至把晚饭全都吐掉了。我想,林雪儿在写到江小鸥一再的失望、痛苦或绝望的那种感觉时,一定也是在抒写着自己最真切的体味与经验。例如在杨船和高子林这两个男人之间,江小鸥一度就有过一种迷失、挣扎和纠结。小说里在写到江小鸥和高子林一起去乡村医院检查工作,一天夜晚,她在断然拒绝了高子林的非分要求之后,有这样一段描写:

江小鸥睡着了,在雾中穿行,杨船在前面,她总是跟不上他,她迷茫又焦急。她醒在大雾茫茫的早晨,高子林开门,清新寒冷的空气灌进来,她才从梦中清醒过来,一个高子林在身边的事实让她沮丧。梦就像一个拧着的疙瘩,让她心里纠结得痛。江小鸥站在水库边,看大雾迷蒙的水库一片白茫茫的空虚。远处的山与树,水库上面的公路与汽车全都藏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梦里一样。

这段描写很细腻也很真实。生活中的这种迷茫感和内心的纠结之痛,相信每一个读者也都可能经历过,因此也就不难体会。江小鸥在生活和事业中不断地挫败、失望、甚至绝望,有时会让我们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一起挫败、失望和绝望,觉得一切皆是枉然。这就是文学的力量了。

性格即命运。如果说,江小鸥是被自己善良、温婉的性格,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情,还有自己对亲人、事业、理想、乡土的热爱、眷恋与牵挂,深深地牵系在这江边的小城,牵系在古老的青衣巷里,那么,她的恋人杨船却正好与她的命运相反。

杨船是一个浪漫的诗人,对于青衣巷来说,他是一个永不安分的浪荡子、漂泊者。青衣巷留不住他生命和心灵的脚步。他曾对江小鸥说:“你不了解我,我要成为大树,不是小草。”是的,他一直想做一棵大树,他不愿意让自己植根在青衣巷这个小小的盆栽的泥土里。他始终认为,在青衣巷,生活在别处。

林雪儿所塑造的这个人物,就像易卜生戏剧名作《培尔•金特》里的主人公,那个名叫培尔•金特的小伙子。他天性浪漫,总是不肯向命运低头。他离开家园远走异乡,受尽了诱惑,历尽了沧桑。但是他不论走到哪里,不论处在什么环境,却又总是忘不了自己那个并不富有的故乡。他的心里也总是回荡着一种声音,那是来自他的家乡和昔日的恋人的爱的呼唤。

杨船也是这样。在他的身上,天生就隐藏着一种对平静和庸凡生活说不出的厌倦感和疏离感。正是这种厌倦感和疏离感,逼使着他总想逃离青衣巷,出去过一种属于自己的自由生活。实际上他也真的是这样在生活。但是最终,小小的青衣巷依然有一种古老和强大的力量召唤他回来。小说里在写到杨船在外面浪荡多年,重新回到青衣巷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写:

杨船尽管在青衣巷也没有家可言,但是心里的根却还在那儿。他和高子林一起出现在青衣巷的时候,是正午时分。阳光朗照着青石小路,路上有稀稀拉拉的闲聊老人。太阳照着他们藏在皱褶里的笑容,时光仿佛停滞了,在老祖母的那一代是不是就有了这样一个正午?木楼在阳光中连木质纹路都清晰可见,杨船觉得这是一种让眼睛和心灵都舒服的感觉……

接着这段描写,就有了杨船的一句曾经沧海之后的感慨:“在青衣巷,生活在别处。在别处,生活在青衣巷。”

林雪儿在杨船这个人物身上,也寄予了自己对于男人、恋人和诗人的标准,赋予了一些理想化的期许。同时她也用这个人物证实了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所有的诗人,最终都是还乡的——说到底,女作家还是深爱着她的青衣巷、她的江、她的美丽的乡土。

江小鸥的老师江尔杰,虽然在小说的开端部分只是一闪而过,甚至后来只在江小鸥的回忆里才出现,但他是江小鸥精神世界里最强大的支撑,是江小鸥永远的精神导师和理想主义的源头。正如小说里写到的,“江尔杰永远在她生活的高处,像一束澄明之光,不仅仅是一个人,还代表着她敬献的事业”。

正是这个出现在江小鸥少女时代的引路人,把那段使江小鸥终生服膺并奉若圭臬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像种子一样种植在了江小鸥生命的土壤里:“医神阿波罗及天地诸神作证,我要遵守誓约,矢忠不渝……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到无上光荣。”

希波克拉底誓言传达着一种伟大的理想和信仰,一种崇高、无私的献身精神。它也是对选择了以妇科医生作为终身职业的江小鸥的年轻灵魂的考验与拷问,是她人生之路上的一道崇高的、理想的门槛。江小鸥此后的生活与现实的许多抵牾、反差、纠结和苦痛,都与这道门槛有关。

小说里,当那个早已与世俗生活达成和解、甚至已经变得玩世不恭的高子林,试图把江小鸥从理想的精神高地拉回到庸凡的现实中时,江小鸥是这样回答他的:“……人总要坚守一些什么吧,还记得‘克里斯朵夫’那本书吗?他在要离开人世的时候说,‘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有一天将为新的战斗而再生。’我想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会这样说,不后悔做了医生,也将为再做医生而再生。”

与今天的崇尚权利和物欲、追逐享乐和刺激,以及许多人日渐颓靡、远离崇高的精神状态相比,林雪儿在小说里所尊奉和颂扬的这种崇高的思想和激情,这些伟大的誓语与信念,无疑是十分珍贵和光华熠熠的。而且,人们的生活状态越是焦躁和平庸,这些崇高和伟大的光华,必将越来越显得宝贵和明亮。也许只有它们,能够教会我们如何去完成各自短暂的人生,如何让个人渺小的生命在一种大爱、大德和大境界中得以升华。

所幸的是,这种“澄明之光”,这种崇高和伟大的信念的火种,并没有因为生活的灰暗、平庸、甚至卑鄙而失去它的光芒和承续。我们看到,小说最后,虽然江小鸥对现实生活、对人心的灰暗和冷漠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体会到了一种刻骨的孤独,但是,一个年轻的同事,一个像她当年默默崇拜和仰望江尔杰一样在注视着她的女孩阿青,却来到了她身边,使她冰冷的心“忽然流过一丝温暖”。

阿青这个年轻人的出现,也显示了作家林雪儿的一种苦心孤诣。她要用事实回答高子林、向白玉们:江小鸥并非生活中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

滔滔大江流贯在江小鸥的生命和情感里,也流贯在作家林雪儿的生命和记忆里。我们看到,只要一写到浩荡的江水,女作家的笔触就变得那么温婉和抒情。这本来就是她深爱的乡土,是流淌在她生命和精神里的一条母亲之江。

作品里也写到了江边的工地和新鲜的泥土给这座小城带来的变化和躁动。杨船说:“到处都在变……”;小说里那个一辈子没有走出青衣巷的郑婆婆,也不由得大声感叹:“变了变了……”;就是江小鸥的心里,也涌动着一种改变的欲望,她说:“青衣巷也太老了,住在里面的人都盼望着拆呢。”

这也是现实生活给江小鸥带来的改变。曾经是那样相信诗歌、相信文学、相信理想和梦想的江小鸥,最终也只好放弃抵抗,试图与生活和解。她对杨船说:“谁都想抓住,可是抓得住吗?岁月能放过谁?有的慢慢丢失,有的慢慢生长。”就连她和杨船曾经那么浪漫和激荡的爱情,在各自都经历了无数的生活的波折之后,最终也仿佛被日夜流淌的大江冲淡了,带走了,剩下的也只有亲人般的感觉了。

女作家在这里似乎揭示了一个沉重的人生命题:所谓最好的时光,其实是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并非因为它美好才使我们眷念不休,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是永恒的失落,我们才会格外怀念,企图重新来召唤它,它也因此才变得美好无匹。

小说的结尾是:

江小鸥再一次到了江边,从许多悠闲的垂钓者身边走过,到三江汇流的地方,看见一个老人,衬衣湿透了,但他守着鱼竿,手里却捻着佛珠,脸上安宁而祥和。江小鸥觉得心可以安放了,在老人身边坐下来,与青山对坐,与江对坐,水声慢慢地浩荡……

这是一段平静、大气和令人遐想的收束文字。

记得坎宁安在《时时刻刻》的结尾处,假借主人公克拉丽莎之口发出过这样的感叹:“我们呕心沥血创作小说,尽管我们才华横溢,精力充沛,并且充满最崇高的愿望,然而,我们的书却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便酣然入睡……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珍爱这座城市,这个早晨,并且对未来充满极大的希冀。唯有上苍知晓我们如何热爱它。”

这应该是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基本的条件和信念。

江声浩荡,生命不息,天使之爱永恒——作家阿来对这部小说的感觉是那么准确。生活最终没有使江小鸥沉沦和屈服,也没有完全抛弃诗人杨船。

生活在别处,也在青衣巷。最重要的是,林雪儿和她笔下的江小鸥们,依然还在深爱着生活,深爱着这个世界,包括它所有的艰辛和全部的悲苦。《妇科医生》的结尾处,也传达着这样一种信念。

(本文编辑 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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