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居东北辽南农村。1945年小学毕业后考入南满中学堂,只读了初一上学期。1947年参加解放军进入辽南行署医务学校,旋即参加辽鞍战役野战医疗队做看护员,1949年到辽东省立医院做见习护士。1950年以同等学力考入中国医科大学,毕业后先后在北京医学院和北京第二医学院任教。1980年通过WHO考试,到美国NIH做国际研究员,之后又数次赴美做访问学者或访问教授。
一个只有准初一文化的我,在党的直接关怀培育下,随着共和国的建立和发展,成长为大学教授并跻身于国际学术舞台,从事探索未知和“传道、授业、解惑”的生涯。
1947年家乡解放,我报名参加解放军,因尚年幼,分配到辽南行署医务学校学员队。辽(阳)鞍(山)战役发动后,辽南行署医务学校改编为辽南行署野战医疗队,开赴辽鞍战役前线,在当地老乡家里开设了临时战地病房里,看护从战场上抢救下来的重伤员。当时的医疗条件极差,既无医更无药,伤员们主要靠自身的自愈能力养伤,备受伤痛折磨,但伤员们的精神状态和战斗激情却十分昂扬。在伤员们的精神感召下,我们这群孩子也顾不上自己的苦和累,都努力尽自己的力量,去全身心地照顾、看护这些可敬可爱的伤员战士。
一日,老乡为了犒劳我们这些没日没夜地工作而疲惫不堪的“红小鬼”,特意为我们准备了一餐美食:高粱米干饭和猪肉炖粉条。猪肉炖粉条是一道传统的东北名菜,我们这群穷孩子大都听说过但谁都未曾真的享受过。正当我们举起筷子、准备大嚼的时候,响起了集合号。眼看着到口的美餐,却不得不放下碗筷去紧急集合。医疗队领导宣布说,上级命令我医疗队立即随部队开拔去打营口,截住企图经营口过海南逃的东北溃败国民党军。急行军到中途,上级传达了营口国民党军守将已宣布起义的消息,命令我医疗队返回原驻地待命。在我们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回师途中,国民党军队依仗其空中优势对我部队跟踪轰炸和扫射,一时马惊车翻,我和几个队员被压在车下,险些伤残或牺牲。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牺牲了可以成为烈士,如伤残则需勇于面对余生。
在辽鞍战役前线,我第一次在油灯下学习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返校后试着用“两点论”的思想方法学习季钟朴编写的《生理学》小册子,领会到神经的兴奋与抑制、肌肉的收缩与舒张等生理活动无不充满了矛盾运动,初步体验到学习“两论”的甜头。到了中国医科大学,那时虽还未读过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却已从大学课程中体会到了化合与分解、氧化与还原等诸多的矛盾统一体及其相互转化的矛盾运动,使我在似乎茫无头绪的知识海洋中找到了航标。
在辩证思维的基础上还必须勇于和善于实践,学以致用,我亲自去解剖麻雀和品尝梨子。在医校学习解剖学时,到无人认领的古墓里去捡尸骨,把它们连接成可供学习的骨骼系统。在省立医院,我一个年轻的见习护士,能在紧急情况下,独立完成截肢和阑尾手术。上大学时,能跟上并学好微积分、物理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生物化学等令我望而生畏的大学课程。在医科大学临床实习时,在学生们纷纷同意带教老师“期前收缩”的心音听诊时,我听到和报告的却是“奔马律”,老师和学生们均表示愕然,后来刚从美国归国的内科教授来会诊,他所听到的心音竟然同我听到的一样,也是奔马律。
到北京医学院后,我有幸成为校党委书记哲学小组的成员,还受命组织基础部教职工学习《自然辩证法》。心有所得,我陆续发表了几篇有关科研的哲理性论文。
历史证明,一个科学工作者只有当他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正确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才能有所作为、有所发现、有所建树。
小学时我学了一点日语,中学时在全部日语教学的环境里学了一个学期,大学时学了5年俄语,但毕业后很快意识到最重要的是学习英语,只有通过这种语言,才能了解世界,走向世界与世界沟通。大学毕业前夕,一位同窗好友送我一本油印的英语语法,我如获至宝,学了又学,毕业后如饥似渴地阅读英文教材和文献。
1960年北京第二医学院成立伊始,通晓德、俄语的教务长特别强调外语的重要性,搞了一次年轻教员“自愿”参加的外语突击测试,我是当时惟一报考并通过英、俄两个语种考试的一个年轻教员。20世纪60年代初,借助字典,我在协和医科大学图书馆阅读了千余篇有关缺氧的5个语种的国外文献,写出综述《缺氧适应的组织机制》,被主编选入《病理生理学进展》,为自己进行缺氧研究奠定了根基。1978年我用英文写出了第1篇学术论文,并在《中国科学》英文版上刊出。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广播电台开始播教英语,我坚持收听对外广播或外电广播从中学习英语发音和口语,。1979年参加并通过了WHO英语“四会”式的全天考试。在美国学习期间,我宁肯用高价租用美国人的house,也不与他人合租较低廉的公寓,目的就是要在与美国房东朝夕相处的生活环境里进入角色,学习地道的英语。1981年,我生平第一次用英语在美中医学会和美国生理学会上作学术报告。
1983年,我回国后,在课堂上全部用英语为英语班学生讲授《神经生理学》;在《神经生物学》和《医学实验方法学》的讲授中应用英文板书;主译《神经系统生理学》;主编2部英文教材——《Essentials of Neurophysiology》、《Cell Physiology》;在国内外期刊发表了百余篇英文论文;在《Brain Res Rev》上发表了长达2.3万字的长篇综述;为《Biological Signals and Receptors》主编了专辑《Hypoxia and its preconditioning》;数十次接待外宾和参加国际学术交流。
20世纪60、70年代,为响应教育改革的号召,我尝试用“设问”、“设计”和“设疑”等方式进行启发式教学。与传统的满堂灌,学生上课记笔记,下课背笔记不同,“设问”法除课堂提问外,还编印出《病理生理学预、复习题集》,以及《解剖生理学提纲》,课前发给学生,让学生在问题和提纲的启发下做听课前预习,在课堂上有准备地听讲,课后再根据复习题思索、复习和补充笔记,融会贯通地理解和掌握课堂讲授的内容。在实习课上,“设计”法启发学生既动手又动脑、自己设计和操作来分析和解答实验课题。在理论课堂上,“设疑”法用我们自己亲自体验过的科研实践体验,结合有关科学领域的发展前沿,提出系列疑点来引导课堂讨论,再在有关的科学理论的系统讲解中,逐一阐释有关疑点。
20世纪80年代初,为赶上国际神经科学发展,首都医科大学率先组建神经生物学教研室,全面开展神经生物学的理论和实验教学。接着又率先给研究生开出《生物医学研究方法学》的必修课。从选题开始直至撰写论文和成果评价,依次展开生物医学科学研究的全过程,让研究生有序地、全方位地鸟瞰、领略和了解各个研究环节的内容和运作,基于教学第一线的历练,我主编了我国第一部《医学神经生物学》、《实验神经生物学》和《神经生物学实验原理与技术》,以及《汉英双语神经生理学提要》、《简明神经生理学》、《生物医学研究方法学》等教材;还应邀作为副主编参编鞠躬院士主编的《神经生物学》和作为编委参编韩济生院士主编的《神经科学纲要》。
有关缺氧适应的传统研究大多聚焦于机体器官系统水平,但组织细胞和分子水平的研究却几乎绝无仅有。我在处女作“缺氧适应的组织机制”的基础上,和全教研室同事一起,在不到3年的时间里,群策群力地做出了一系列原创性低氧适应研究结果,在1963年的全国病理生理学年会上给年会代表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大会还应代表要求,计划外地安排来我研究室参观,我校首任院长吴阶平教授亲自接见了建校伊始首批来访的学界“不速之客”,代表们无不感叹我们实验条件之简陋和实验设计之优异。
20世纪60年代末,全国掀起针麻原理研究的热潮。1975年,我校急起直追,从各教研室抽调人员,组建针麻原理研究组。我受命和各学科老师一起,用现代多学科实验技术,研究穴位的功能结构特征。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前夕开始评奖的关键时刻,一位学界老前辈建议到我研究室“现场观摩”。在十几位专家众目睽睽地全程跟踪审视下,所幸我们这群初出茅庐的“牛犊”,一举演示成功,赢得“考官”们首肯。
1980年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进行科学研究时,我在开题报告中提出,脊髓背角神经元的轴突可通过分叉轴突,向两个以上的中枢核团投射的脊髓双投射假说,并通过实验证实脊髓至少存在3种这样的脊髓双投射系统,美国老板和同道赞誉为“有重大突破意义的发现”,有关原著论文投稿到《Exp Neurol》后,该刊主编以美国同道“从未听说过的速度”,于收稿2周内即接受发表,另一美刊主编接到我写的有关综述后,来函评价我的发现是“值得广为传播、无疑将引起极大兴趣的卓越发现”,并在论文首页作为按语刊出。
科学研究有积累性和探索性之分。积累性研究,有如扩大和加深已挖的坑,几无任何风险,但成果不会太大;探索性研究或原创研究有如波诺所说,在别处另挖新坑,风险大,虽可一鸣惊人,也可一事无成。科研选题最重要的原则或标准是原创,是标新立异,是走前人和他人没有走过的路。我们实验室一向向往在有自己独创性的领域里,进行原创性的探索。我们应用现代学科技术,在动物和人体上先后发现:
1)穴位的神经传入支配特点:① 穴位局部传入神经纤维中有髓纤维多、粗纤维多和Ⅱ类纤维多;②针刺穴位主要兴奋粗纤维引发针感信号;③ 粗纤维传递的针感输入与细纤维传递的痛觉输入在丘脑和大脑皮质会聚和相互作用,粗纤维的传入输入抑制细纤维传入输入。
2)脊神经节神经核团特点:① 脊神经节是外周神经核,具有突触整合功能,双侧脊神经节神经元交互支配;②脊神经节神经元既接受传导针刺/躯体觉也接受传导脏腑/内脏觉,是会聚性经穴(躯体)-脏腑(内脏)觉神经元。
3)新发现的脊髓传导通路:① 脊髓存在脊孤束(SST)、背索突触后(DCPS)、脊颈束-背索突触后(SCT-DCPS)、脊颈束-脊孤束(SCT-SST)、脊孤束-背索突触后(SST-DCPS)等新型脊髓单、双投射神经元通路;② SST、DCPS、SCT-DCPS、SCT-SST、SST-DCPS等脊髓投射神经元既接受传导针刺/躯体觉也接受传导脏腑/内脏觉,属会聚性经穴(躯体)-脏腑(内脏)觉神经元通路;③ 穴位(躯体)的针刺信号与脏腑(内脏)的伤害性信号在会聚性经穴(躯体)-脏腑(内脏)觉脊髓投射神经元上会聚和相互作用。
4)NMDAR-PKC-NO体系对脊髓兴奋性和痛反应的影响:①NMDAR-PKC-NO膜信号转导体系的抑制剂/激动剂分别显著降低/加强会聚性经穴(躯体)/脏腑(内脏)觉脊髓神经元的兴奋性和痛反应,为提高临床针效提供分子策略;② PKC系列信号系统在内脏炎性反应痛觉调制中起重要作用,为PKCε、PKCγ抑制剂-氯丙嗪、灯盏花素乙、SN-111临床治疗内脏炎性反应痛提供实验依据。
以上发现,在《中华医学杂志》、《中国科学》、《J Comp Neurol》、《Neuroscience》等刊物上发表相关论文300余篇。
5)突破缺氧适应的传统观点,首次提出低氧组织适应新概念,建立整体型低氧预适应动物模型,认定整体型低氧预适应人体模型。首次发现,重复缺氧动物对缺氧的耐受能力逐次显著增强。首次揭示,低氧预适应/低氧组织适应的实质是一种动员组织细胞抗低氧/缺血和抗应激潜能的内源性细胞保护策略,已由局部原位低氧预适应的原模式扩展出远程异位和交叉多能两种低氧预适应新模式。
首次发现,重复缺氧动物耐低氧能力逐次显著递增的同时,体温、氧耗、线粒体氧化磷酸化、主动运动、反射、呼吸、心电、脑电等逐次显著递降,但脑的微构造和ATP水平保持稳定、学习记忆能力不仅不降低反而显著增强;动物脑组织中不利于脑的神经化学成分下调,有益于脑的神经化学成分上调;并同时表达抗缺氧基因、生成抗缺氧因子。首次揭示,低氧预适应/低氧组织适应是在重复缺氧、触发氧感受-信号转导体系、诱发缺氧诱导基因表达的基础上,启动细胞节能、脑可塑性和抗缺氧因子生成等系列级联反应。
本项研究发表论文120余篇,美国印第安那大学、西储大学,台湾神经科学会、国际神经化学会等邀请做专题报告,美国NIH于1994和2008年两度邀请讲述本项目的研究进展。
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渺小或有限的。马克思、恩格斯曾强调,一个个力量融合起来的力量与一个个力量的总和有本质的区别。Bernard说,Art isⅠ,Science is We。如果说一个艺术家可以只靠个人的天赋和才干,那么对科学家来说,只能通过集体的努力才可能有所发现,有所建树;或者说只有I+We才能实现完整的自我(Fully I)。
首都医科大学建校以来,我先后受命组建过物理教研室、针麻原理研究组、神经生物学教研室、神经生物学系、基础医学研究所和低氧医学研究所。1975年全国针麻研究早已开展了7~8年。当时我们组建的针麻原理研究组虽然人才济济,但仪器只有一台从生理教研室借来的记纹鼓。那时如何在那样的条件和形势下选好题并做出成果是一件十分艰难的工作。只能发动大家集思广益、献计献策,谁的主意好,大家就一起朝着他的方向做,靠集体的力量,做出有意义的工作。
“团结、奋进、自觉、高效,神经生物人为此自豪”。这是我们神经生物学系团队多年来形成的行动口号。“竞争、创新、合作”是我们这个集体多年来形成的3大工作意识。我们这个十几个人的小团队,正是在这些口号和意识的驱动下,平均以每年发表10余篇以上的科研论文,平均每年1部教材、译著或专著,平均每年1项省部级以上科研成果的效率,在神经科学领域里拼搏。
童年因家境不佳,父亲要我跟他务农,母亲和亲友、老师都鼓励、支持我上学。我自己读过一些发明家的故事,向往能有所发明以充实自己、改善家境,自幼即愿在学习成绩上与富家子弟较真,并超越他们。一个山沟里的穷孩子敢考当时东北全境最难考的可直升南满医科大学的一所中学-南满中学堂;一个准初一水平的中学生敢以同等学力报考当时唯一全国招生的医科大学,并敢于赶上和超越科班高中生;一个从未受过英语培训的年轻教员敢于跨进一个全新的WHO全天英语考场,敢于到大洋彼岸去开拓视野和展现自我。这一切看来都有些胆大妄为,但实际源于我一向求上和不甘示弱的一种秉性。
追求(chase)、机遇(chance)和 挑战(challenge)是人生所要面对的“3 C”。一个人只要肯于不懈追求、善于抓住机遇、敢于挑战自我,就有可能逐步战胜自我、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一个人的人生抉择决定于一个人的追求或理想。一个人追求的目标越高,他的才能就发展得越快(高尔基)。记得我在我校804英语班学生的一次团日活动中,结合自己的经历以及801英语班学生毕业后大多留学国外的状况,表示愿以“爱祖国(love motherland)、爱科学(love science)和爱哲学(love philosophy)”的三热爱“3 L”理念与学生们共勉。以热爱祖国为动力,不为国外的优越条件和优厚待遇所动;以热爱科学为人生追求,不因相对清苦的生活条件而移;以热爱哲学为实现追求的思维主旋律,不为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所惑。黑格尔说,个人的价值就在于代表民族精神,参与创造。“芳林新叶催旧叶,流水前浪让后浪”(刘禹锡)。“要想成就大事业,要在青年的时候着手”(康德)。“不说别的,光是拥有未来,青年们就够幸福的了”(果戈理)。让我们寄希望于青年和未来!
(改编自:中国生理学会.根深叶茂 蔚然成荫——中国生理学人物记[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358-3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