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鲜花·猫头鹰——叙事学角度看《猫头鹰恩仇录》中主人公身份构建

2011-05-31 04:01
大学英语(学术版) 2011年2期
关键词:艾莉森里奥南希

刘 颖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 100191)

引 言

艾伦·加纳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颇具影响力的一名儿童作家,1934年10月17日出生在英国名郡柴郡,1944年进入曼彻斯特文法学校,之后就读于牛津大学研究文史经典。加纳祖辈都是手工艺人,他的一生也多数在乡下度过。乡野出身与精英教育的背景构成了加纳性格中的二元对立,而他的小说则是大胆想象与缜密史料的完美结合。

加纳的第一部历史奇幻小说《布里森格曼的魔法石》曾荣获1970年的刘易斯卡罗尔谢尔福奖,其续集《刚拉斯之月》也在少年读者中广受欢迎;稍后写就的《猫头鹰恩仇录》荣获1967年的卡内基奖及1968年的卫报奖;1976年又因《石书》获美国儿童文学协会的凤凰奖。

加纳的历史奇幻小说风格独特、旗帜鲜明。他对神话的运用堪称鬼斧神工。加纳从不会完全拷贝神话,而是在深刻理解其结构、思想核心之后,对神话进行再创造——“神话一代代流传下来,也可以解释现在的事”,《猫头鹰恩仇录》正是如此。

《猫头鹰恩仇录》(以下简称《猫头鹰》)的英文名为Owl Service,直译为“猫头鹰餐盘”。书中的猫头鹰餐盘上印有花团锦簇的绣线菊,经主人公艾莉森拓印之后可剪拼成一个个三维的猫头鹰——这一神奇的意象并非虚构,现实中,这套盘子就挂在加纳家的壁橱里,它原属加纳的岳母所有,加纳的妻子发现这个秘密。受此“花朵变猫头鹰”的启发,加纳联想到了威尔士的的神话传说《马比诺基昂》:由花朵变成的女神布劳狄薇,因为背叛丈夫里奥与情人葛荣通奸,遭到惩罚被变成了一只猫头鹰。这一传说故事激发了加纳创作《猫头鹰》的灵感,随后的四年里他潜心研究各种资料,从威尔士传说到威尔士方言,做了大量卷宗工作;另一方面,他亲自走到乡野之中,为小说中的每一个场景——城堡、湖泊、大石、山峰——寻找现实中的对应。长时间的资料积累换来的是小说一气呵成的自然顺畅,“成品中不露半点调研的痕迹——它简明扼要,精雕细琢,富有哲理,是一部披着奇幻小说外衣的心理现实小说”(White 1998)。

Donna R.White在《艾伦·加纳的〈猫头鹰恩仇录〉》中提出,《猫头鹰》复杂的结构可以最终被简化成一个连锁三角形,像数学题一样。神话中的三角关系,上一辈的三角关系,到这一代的三角关系,这个稳定的结构是不变的,在时间中不停循环。Sullivan(1998:46-54)的文章《再来一次:艾伦·加纳〈猫头鹰恩仇录〉的结论》则认为,加纳的循环每一代都有所不同,葛文-艾莉森-罗杰不同于老休-南希-伯川,也不同于里奥-布劳狄薇-葛荣。Sullivan对主人公罗杰做了重点分析,罗杰而非葛荣释放出来艾莉森体内的“花朵力量”而非“猫头鹰力量”,打破了循环,这正是加纳别具匠心的做法。同样的,在《打破范式:艾伦·加纳的〈猫头鹰恩仇录〉与马比诺基昂神话》中Sarah Beach(1994:10-14)也认为加纳对传说有着革新精神,吸收了传说的精髓,并赋予其时代感。Peter J.Foss(1990:30-5)则在《无定义的边界:艾伦·加纳早期小说的聚合世界》强调了加纳作品中女性角色的重要性,作为历史奇幻小说,作品中描绘了不止一个世界,而链接多个世界的人无一例外是女性主人公,《猫头鹰》也是如此。本文借鉴了关于“循环”的说法,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三者、三代的关系公式。与以往强调男主人公罗杰或是葛文的作用不同,本文认为,正是艾莉森——布劳狄薇现代世界的代表人——通过努力打破了历史循环。本文将运用叙事学理论来分析女主人公艾莉森是如何进入历史,改变历史,进而改变现实的。

一、进入历史之门

小说的灵感来源于马比诺基昂的神话传说:布劳狄薇是由花变成的女子,她被献给里奥当妻子,但后来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葛荣;葛荣诱使布劳狄薇一起杀掉了里奥,但里奥死而复生,复仇置葛荣于死地;同时,布劳狄薇也遭到了惩罚,变成了一只猫头鹰,生不如死。

《猫头鹰》的历史感一方面缘于对神话的采用,另一方面依靠对空间 的打造。《猫头鹰》设计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空间,它充满历史感、神秘感。主人公进入这个特殊的空间,就如同穿越时空隧道,进入了历史。

《猫头鹰》的空间特点有二:横向看来,空间中所有的填充物都与神话息息相关;纵向看来,空间因标志性象征的反复出现而实现穿越时间的统一。

小说阁楼中的餐盘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绣线菊,艾莉森竟看出它的秘密,用纸片拓印之后,剪拼成一只只立体的猫头鹰出来。花儿变成猫头鹰——餐盘默默地诉说着布劳狄薇的身世。与此同时,罗杰发现了河边的葛荣之石,岩石正中有个洞,在这呆了一辈子的佣人老休向他讲起古老的传说,当年葛荣就是在这里被里奥射杀,“他为了自保,就抓起身旁的大石头当盾牌,谁知道,那把矛狠狠地穿透石头,刺进了他的胸口。”在小说的最后,葛文爬上山崖,在老休的指引下从一个石洞中摸出了一个矛头,“它是打火石磨成的,非常薄,薄的连月光都能穿透”,而这就是当年葛荣密谋杀害里奥的武器。历史的一切都能在此找到证据。里奥、布劳狄薇、葛荣,并非虚构的传说,而有着活生生的证据。

与此同时,绣线菊与猫头鹰这两个象征意象不断出现。首先是上上一辈,老休的爷爷绘制的餐盘,“绿色滚边”的花纹,拼出来却是只猫头鹰:“一只风格别具,花团锦簇的猫头鹰。因为脚的部分受到弯折,以致背部形成卷曲,看起来活脱是一只盘踞枝头、一动不动的猫头鹰,冷冷地从黑压压的眉头下瞪视这个世界。” (加纳2005:16)其次是上一辈,老休的叔叔在台球厅作的壁画,和着鹅卵石的灰泥从墙上剥落后,竟然露出一张真人大小的美人图:“她修长的身影嵌在墙上,金色的长发披散到了腰际,更衬得白皙的脸庞清丽脱俗。一双水蓝的眼睛盈盈地望向远方。她穿着宽松的白色玛莎罩袍,上头缀着几株素雅的绣线菊和金雀花;画工精细,仿佛真的随风摇摆[……]”(加纳2005:42)整幅画以苜蓿花为背景:“乍看之下,苜蓿花纹有许许多多白色卷曲的花瓣组合而成,每一片都是精心绘制的。可是再一细看,那些白色绢去的小东西可不是花瓣——那是爪子,猛禽之爪。”(加纳2005:44)还有老休的情敌、南希的爱人伯川在弹子球房里制作的猫头鹰标本,树林里遍野的绣线菊,以及小说最后漫天撒下的无数花瓣——“花儿”与“猫头鹰”不断出现,同样的元素被反复使用,使不同的时代交叠在一起,创造出作品的整体性、统一感。

综上,《猫头鹰》打造了一个充满历史感的空间,主人公一旦进入,便开启了新一轮的穿越之旅。

二、改变历史,改变现实

进入历史之后,主人公面临着严峻的挑战。重演历史,就意味着悲剧的再次发生,改变历史进而改变现实,才是年轻一辈主人公们要做的事。

1米克·巴尔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空间(space)概念是夹在聚焦与地点之间的一个概念,”它“指的是行为者所处和事件所发生的地理位置。”

在《猫头鹰》中,女主人公艾莉森充当着主体 行动者的角色,而女神布劳狄薇则是力量 的扮演者。作为艾莉森所追求的客体则并非固定,在小说前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个变化正是主人公改变历史、改变现实的具体表现。

追求客体一:葛文

艾莉森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时值暑假,她跟随再婚的母亲玛格丽特、继父克莱、以及新兄弟罗杰一起到威尔士乡下的别墅度假。老宅子只有两个佣人,老休、南希,以及南希的儿子葛文。刚入住不久,怪事就接二连三的发生。先是艾莉森发现了阁楼里藏着的猫头鹰餐盘,盘子的图案一经拓印就会消失不见,而拼剪好的猫头鹰也会莫名其妙的失踪;接下来是罗杰在河边发现大石,石上有洞,同时还听到了抛掷长矛的声音,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是葛文发现台球房里的墙壁,似乎因年久失修,墙皮剥落,竟露出花朵一般的美女图来。佣人老休似乎知道一切,但却总是言辞含糊。时而喃喃“她来了”“她是领主夫人”“她想变成花儿,你却让她变成猫头鹰”,时而嘟囔“他抢了别人的老婆”“克劳是个严厉的盟主,他冷血的杀了葛荣”。三个孩子被搞得云里雾里,最后终于在一本叫做《马比诺基昂》的书中找到了答案:

关于布劳狄薇:

——采集繁花,施用魔法,为他变出一位妻子,而他原是一尊雕像,是所见过的最俊美的人。于是他们采集了橡树花、金雀花、绣线菊,从这些话中,他们召唤出了所见过的,最超凡脱俗和美若天仙的少女——

—化作一只鸟。因为你让里奥克劳蒙羞,你将永远——无处可逃;你不会隐姓埋名,你的名字永远都叫布劳狄薇。 (加纳2005:56)

关于葛荣和里奥:

——他对里奥说:“大人哪,因为我中了女人的迷惑,才对您做出这种事来,我以神的名义祈求您,让我把在河边看到的一块石头,置于胸前,抵挡致命一击。”“是的,”里奥说,“对于你的请求,我不会拒绝,”他又说,“上帝会报答你的。”与是葛荣将那块石头置于胸前,等待致命一击。里奥将矛枪对准他,奋力投去,矛枪刺穿了石头,也穿透了他的胸膛——(加纳2005:57)

原来这座山谷有着这样一个关于里奥、布劳狄薇、葛荣的传说,花朵变成的布劳狄薇被变成了猫头鹰,这股怨念迟迟不得散去,于是悲剧开始在一代又一代的人身上重演,“每次都是透过三个注定要受折磨的可怜人”,老休的爷爷、叔叔、老休自己都遭受过这一诅咒,“她变成这样(猫头鹰)都是我的错,我叔叔的错,是我祖父的错--我们徒劳地把她封进壁画,封进餐盘里。我们草草筑起一道沙堤却妄想阻挡洪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啊”(加纳2005:166)——餐盘、壁画里都封存的是布劳狄薇的能量,现在能量被无知的孩子释放了出来,新一轮的悲剧即将发生在艾莉森、罗杰和葛文身上。

艾莉森一开始,刚入住老宅的时候,是个娇弱任性的富家女。因为无知和好奇,揭开了餐盘上的封印,释放出了布劳狄薇的能量。作为上一代的受害者南希试图阻止她,但艾莉森并不听劝,将餐盘藏到了树林的鸡舍里,并且深更半夜独自一人闯进树林,继续疯狂的拓印,直至餐盘封锁的能量全部释放。这股力量虽是主体召唤而来的,但召唤而来的力量并不受主体控制,它的强大甚至令主体恐惧:

2《叙事学》中根据功能将人物划分为不同的行动者(actor),行动者具有某种意图,渴望奔向某个目标。同一类行动者称为行动元(actant),主体(subject)与客体(object)就是一对行动元,他们之间可以比作是主语和直接宾语之间的关系:行为者X渴望着目标Y,X是主体-行动元,Y是客体-行动元。客体并不总是一个人物,也可以是某种状态、某个抽象的东西。(米克·巴尔2003)

3力量(power)与接受者(receiver)也是一对行动元,当主体的意图本身无力企及客体时,就会出现一些施动者(power),或能使其达到其目的,或阻止其这样做。并且,施动者在许多情况下并非人物,而是一个抽象物,如社会、命运、时间等。(米克·巴尔 2003)

黑洞洞的鸡舍里传来呼啦呼啦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鼓动着羽翼,却又更沉更重,响尾蛇摆尾似的。

“艾莉森,你不要再剪了。”

[……]

“我就是停不下来,”艾莉森说道,“我成天心慌意乱的不知怎么好,只有剪那些东西才能让我好过一点[……]我只觉自己像是要炸开了,如果我不拼出那图案来,我真的会炸开来[……]我好怕。你帮帮我吧。太可怕了[……]我整个人都是错乱的。我不停的想笑又想哭 [……]葛文,我好害怕,我怕外头的东西……”

[……]

堤道尽头,靠近林边栅门的树下,出现一道长形的光芒。这道光拉得很长,两头略窄,火光明灭之际,像一件皱巴巴的衣服挂在那儿。

[……]

(第二天清晨)当他(老休)看见葛文和艾莉森时,他将帽子往头上一戴,说道:“她来了。”(加纳 2005:82-86)

布劳狄薇作为力量的独特之处在于,她不仅仅是一股能量,她还具有智慧,创造她的人“给了这股能量一颗会思考、有知觉的心灵。”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与其说主体艾莉森想追求什么,不如说是布劳狄薇想让她追求什么。在被释放的过程中,布劳狄薇正一点点的将自己的意识施加于艾莉森,试图附体在艾莉森身上,达到二者合一的境界:

窗棂被太阳晒得温热。艾莉森把头抵在窗玻璃上。前方不远处的草地旁,石砌贮水池的池面波光潋滟,注水口几乎隐没在羊齿植物丛中。她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在波光间摇曳。日照逼人,水面亮得看不清屋子的倒影,她只看见自己的脸,载浮载沉。

我在上头,也在下头,艾莉森心里想着。哪一个才是我?我只是水中之我映在窗玻璃的倒影吗?

葛文从马厩折返。他两手插在裤袋,双肩微耸,沿路踢着小石子。他走到贮水池边,坐了下来,正好依傍着水中的艾莉森——仿佛正款款凝视着他。

现在是我在这里,而你在那里吗?抑或是我们同在一起?如果我只是水中人的倒影,那么就能交谈了。“哈喽,葛文。”

葛文没说话,他伸出手轻触她的头发,霎时她却化成水面的金波荡漾,艾莉森猛地往窗内缩,脸颊撞到金属夹框,一阵刺痛。(加纳 2005:104)

后来艾莉森向葛文说起池中倒影的事,但葛文根据物理学的镜面反射原理否定了她,说站在二十码以外的艾莉森是不可能看到水槽中如真人般大小的倒影的:

“……从你所在位置的角度怎么也不可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所以那并不是你的倒影。不可能是的,除非你就站在水槽边上。”

“水面闪闪发亮,”艾莉森说道,“但我看得出来那就是我——头发的颜色,脸……反正那就是我。”

“你在水里看见一个金发倒影,”葛文说道,“她的头发从脸颊两侧披覆下来,而且瘦精精的。你能确定的只有这些。”

“你都把我给弄混了,”艾莉森说道,“我一心想告诉你当时自己快乐的心情,你却左一句角度右一句镜子,把这一切弄得那么平凡无奇。”

“平凡无奇!丫头,你不会那么笨吧!清醒一点!你看见的是画里那个女人!你看见了布劳狄薇!”(加纳2005:116)

艾莉森已经分不清自己与布劳狄薇谁是谁了,“再没有什么是安全的了。我常常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昨日’,‘今日’‘明日’——这些对我都不再有任何意义。我觉得它们都到齐了,都在那儿等着。”(加纳2005:84)至此,空间上艾莉森与布劳狄薇的影像发生了重合,时间上历史与今日重叠在了一起。布劳狄薇这股力量附体在了艾莉森身上,又或者说,艾莉森作为新一代的女主让布劳狄薇再次复活了。

布劳狄薇在艾莉森身上复活的一个重要表现,体现在艾莉森追求葛文这个客体上。葛文对艾莉森处处关心维护,鸡舍那一晚暗地跟踪保护,还陪她到天亮;葛文坚持叫她的全名,而不像其他人总是“艾”“艾”的叫她;知道餐盘的事让艾莉森魂不守舍,葛文总是找机会讲笑话逗她,讲科学道理安慰她。可以说葛文对她用尽了心思,而艾莉森也没有辜负这份心意。她曾因妈妈说葛文的坏话而跟其大吵一架,还曾当罗杰责怪葛文弄坏了墙壁时站出来替他辩护。她一点都不嫌弃葛文“老土”的威尔士口音,还称赞其用功、日后必大有作为。

艾莉森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身份的悬殊,打心眼儿里欣赏葛文,乐意与葛文亲近。这一点与布劳狄薇、南希十分相似。布劳狄薇虽然嫁给了里奥,但并不真心爱他,直到遇见风度翩翩的葛荣;南希与老休有瓜葛,但她真正爱的却是彬彬有礼的伯川。布劳狄薇的女子对爱都有着大胆的追求。可以说,在追求葛文这个客体的过程中,布劳狄薇起到的是正向的作用。

但这股力量也有它邪恶的一面。金雀花、绣线菊、还有橡树之华变成的布劳狄薇,本对爱情抱有美好的意愿,可命运却让她爱的人死去,自己也变成了猫头鹰。“我想她一定常常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时光,那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花朵呢;折磨人哪!然后就像玫瑰长出了刺,她也狠下了心肠。”(加纳 2005:67)此刻的她,早已在历史的轮回中化作一股怨念,像猫头鹰一样扇着黑色的羽翼,充满了恶。如果说力量会帮助主体得到她想得到的、达到她想达到的,那么布劳狄薇无疑也助长了艾莉森心中的恶。

最一开始,艾莉森就对于南希阻止她画餐盘十分不满,当她在弹子房气冲冲地抱怨“那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时,远在厨房的南希竟被飞来的餐盘砸到了。愤怒的南希一口咬定是艾莉森扔的盘子,还好葛文出面当了替罪羊解了围。事末,艾莉森“没头没脑”的冒了一句“我就是忍不住吗!”

又一次,艾莉森将餐盘藏了起来,当葛文质问她时,她不知怎的变得极其蛮横无理,激得葛文一脚踢飞了她手中的书,刹那间:

没有人做声,也没有人移动,一阵短暂的死寂,然后只听见艾莉森缓缓说:“你不该这么做的。”

“你不该这么做的。”她又说了一次,两手紧紧握住椅侧,指甲因为使劲过渡而泛白。突然间,她伸直了脖子往前挺,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你不该这么做的。”

从她戴着的太阳眼镜上,葛文先是看见自己的倒影,继而又从镜片的角落,看见什么东西一掀一扑朝他飞来,像一只受伤的鸟。

他下意识回过头,是那本书。它凌空朝他扑来,书页翻飞,在风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也在风里支离破碎。鲜红的书背后头挂着一长串白色书页,凌虚御风,瞄准了似的向葛文飞奔。葛文把怀里的面粉袋往地上一丢,用手护住头脸。

“不要!”他叫道。

马路上的小石子像被席卷似的,一颗接着一颗朝他的双手双耳猛砸。(加纳2005:52-53)

接下来是泥巴、松果、鹅卵石、还有面粉袋,对着葛文一路狂追猛砸。

事后葛文与艾莉森对质,问她是如何让东西飞起来的:

“是我吗?”艾莉森说道,“应该说是那股逼得我快炸开的力量吧——感觉像是又气又怕的情绪,却又更强烈些,我的身体会愈绷愈紧,然后——然后我身上的皮肤像是裂出洞来似的,然后那股力量就涌出来了。”(加纳 2005:83)

没错,正是布劳狄薇“帮”了她的忙。

艾莉森控制不了布劳狄薇。面对这个问题,她跟葛文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葛文认为布劳狄薇就像是一股失去控制的能量,她具有思考能力,在这山谷间盘旋,“一直积累,一直积累”,“永远不会散去”。艾莉森询问到,如果能量积累在盘子里,而她将它释放了出来,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恢复正常,但葛文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能量一直在转换,现在它要通过他们来释放。

“你是对的,”艾莉森说道,“我知道你是对的。我有这种感觉,只是没办法像你说的那么清楚。你看看这座奄奄一息的村子,葛文。到处都是摇摇欲坠的建筑物,贫瘠的土地。刚才上山的时候,我看见山路旁有两头死羊,可怜的克莱甚至连只小鱼都钓不到。也许一旦能量被释放之后,一切都将渐渐好转,直到下一次——”

[……]

“要撑下去,不可以认输哦。这件事不轻松,它会缠的你筋疲力尽。”

“我不会认输的。 ”(加纳 2005:121-122)

追求客体二:和谐

从这一刻起,艾莉森对整个事件有了一个彻底而清醒的认识,可喜的是,她不打算坐以待毙。如果说之前艾莉森作为主体追求的是葛文这样一个客体,她想自由的与葛文相处,让自己心中的爱自由的生长,那么现在,她追求的将是一种和谐的状态:她、葛文、罗杰,甚至包括妈妈玛格丽特、爸爸克劳,包括老休、南希,乃至扩展到整个村子、整座山谷,终极的和谐。要达到这种和谐,就需要正确的释放能量——不要再让布劳狄薇变成猫头鹰,让她变成花朵。

艾莉森的妈妈从最一开始就反对她和葛文交往,现在更是变本加厉。之前艾莉森总是冒着险偷偷与葛文见面,现在她决定听从妈妈的话,断绝与葛文的联系:

“你明天回来吧?”葛文说道。

“我没办法。”

“就只是这一天而已。”葛文说道。

“我不敢。”

“我要回亚伯城了。”

“我知道。”

“明天,艾莉森,求求你,你还不明白吗?你非来不可。”

“不要再说,”艾莉森说道,“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你们两个不要再让我左右为难了。你和妈咪!你一直这样,弄得我连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她都把话说在前面了,而且她说的没错。 ”(加纳 2005:146)

因为想打破诅咒,就不能一意孤行。艾莉森不再见葛文的心十分坚决。前者如南希,一心想着嫁给伯川,惹得老休因妒生恨拔掉了摩托车的刹车皮,让伯川死于车祸,布劳狄薇还是变成了猫头鹰。

然而葛文并不理解艾莉森的做法。更糟糕的是,罗杰这个节骨眼上跑出来,对葛文“正音教材”一事冷嘲热讽:

“我说,你身上穿的风衣可真是有型有款,”罗杰装腔作势地说道,“你看那对引领风潮的短袖,以及那双掌握最新流行的露趾胶底鞋——”

“你闭嘴,罗杰。”艾莉森说道。

“他扯那些雨啊平原的,是怎么回事?”

“别跟我说你还没听到这一课,”罗杰说道,“他们可是入门教材哦。”

“罗杰!”

“你跟他说了!”葛文轻轻问道,声音几乎不可闻。“你跟他说了?跟他说了?”

“不是这样!”艾莉森说道。

“我想一定很好笑吧,要不然,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可笑的呢?”

“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

“艾莉森。”葛文慢慢往后退。“艾莉森。”

“葛文!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

“艾莉森。 ”(加纳 2005:147)

误会、嫉妒、仇恨,事态在不断恶化。当老休不顾艾莉森的拒绝、强把葛文送她的礼物戴到她脖子上的时候,一切达到了顶峰——艾莉森昏倒了。布劳狄薇仿佛看到了自己将再次变成猫头鹰的绝境,她开始在艾莉森体内咆哮:

艾莉森两边脸颊布满了红色的抓痕。但仔细一看,它们却像是深深嵌在皮肤里的纹路。她的脸上没有血迹。

[……]

“那股能量,”老朽说道,“现在聚在她身体里了,情况不妙啊,孩子…这会儿她们合二为一了。”

[……]

罗杰不停地将羽毛从艾莉森身上拂开。它们转啊转便又沾上身来,像是重复着某种花式舞步:一如他在漫天灰尘里看见的猫头鹰之舞。它们在天花板上和墙上游移,然后他看出来了,他看出舞动的羽毛排列出熟悉的眼睛和翅膀图案,甚至连锐利的眼神都似曾相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诡异的羽毛他把它们从艾莉森颊上拂开。突然间她痛得大叫,三道长长的抓痕浮现出来——从眉毛划过脖子,直延伸到手臂上,血痕清晰可见,却连一点皮都没有破。(加纳 2005:190-191)

面对艾莉森所承受的折磨,葛文竟然硬着心肠。“你(葛文)的心中只有恨,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他不愿出手相救,面对罗杰的恳求,竟然吼道“滚一边去吧——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乖宝宝。”甚至还挑衅“伯明翰交际花(罗杰的妈妈)现在怎么样啦?还挺活跃嘛?”罗杰没有还击,为了艾莉森,他忍了下来。“他觉得一口胆汁就堵在喉头。而除了点头成是,他也答不出其他话来。他只能强忍着,否者就会被吞噬在可怕的黑暗中。”(加纳 2005:193)罗杰的忍耐退让,换来的是葛文愤怒的渐渐平息。当罗杰从老休那里明白到,一切的折磨都是因为布劳狄薇不能变成花儿,他俯身上前去:

“嘿,艾,你听见了嘛?”罗杰拂开她身上的羽毛,“你弄颠倒了,你这个傻丫头,她不是猫头鹰。她是花儿,花儿,花儿啊,艾。”他轻点着她的额头。“你也不是什么怪里怪气的鸟。你是花儿。你从来从来就是花儿嘛。不是猫头鹰。是花儿,就是这样。别再为这个烦心了。”

艾莉森扭动着身体。

“它们全部是花儿!你明明知道的!是花儿!艾。慢慢来,花儿。花儿。都是花儿。慢慢来啊。花儿——”

(加纳 2005:194)

罗杰的安慰开始有了效果:

散布她身上、脸上的红色抓痕渐渐淡了。当他把手放在她头上测温度的时候,她原本扭曲紧绷的脸也渐渐放松。

[……]有什么东西飘飘然轻触着罗杰的手。他用手拂开,没想到却越拂越多。他抬头张望。

“哈喽,艾。 ”

无数的花瓣从天窗、从屋檐飘了下来,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清香。花瓣纷飞,那是金雀花、绣线菊,还有橡树之华。 (加纳 2005:194)

花儿,漫天的花儿,金雀花、绣线菊,还有橡树之华——这是布劳狄薇原本的摸样。在罗杰的包容与谦卑里,艾莉森得到了原谅,布劳狄薇终于变成了花儿。至此,几百年来盘旋在山谷中的能量得以“泄洪”,艾莉森所追求的和谐状态达到了。历史从此被改写,而现实也跟着改变了。

打破结构,打破诅咒

《猫头鹰》中,每一段关系都可以看做是一个闭合的三角形:在神话中是里奥——布劳狄薇——葛荣,在上一辈人里是老休——南希——伯川,而在这一代中则是罗杰——艾莉森——葛文。三人的关系结构可以抽象成右边的公式(图一):

里奥虽然爱布劳狄薇,但布劳狄薇爱的却是葛荣,这种背叛造成了里奥与葛荣之间的仇恨和杀害,而布劳狄薇也因此遭到了惩罚(图二):

这个闭合三角在上一辈人身上同样适用:南希爱上了伯川,招致老休的嫉恨,杀死了伯川,南希也从此郁郁寡欢。布劳狄薇再一次变成猫头鹰。

而年轻一代之所以可以打破这个诅咒,是因其打破了其中的链条(图三):

罗杰的原谅固然重要,艾莉森的放弃也不容忽视。

艾莉森放弃与葛文在一起,是历史被改写的关键。一开始艾莉森想要和葛文在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是布劳狄薇的女子,与其说是自己主动的、明确的要求,不如说是命运的操纵、轮回的安排。在这一阶段,布劳狄薇作为力量对艾莉森有着正向的推动,那种对爱的渴望、以及因爱而产生的反叛精神,可以说都是布劳狄薇“遗传”给艾莉森的。但这股力量毕竟是一股怨念,她所带来的负面效应同样让艾莉森备受煎熬。当艾莉森明白这股力量所具有的摧毁力之后,她转变了,她所追求的不再是葛文的一己之爱,而是三人之间、甚至更大范围内的和谐。从表面上看,布劳狄薇这股力量越发的折磨艾莉森,似乎是在阻挡主体的追求,但实质上,二者的目标是一致的:艾莉森希望和谐,布劳狄薇想变回花朵;和谐是变回花朵的前提,而变回花朵就意味着和谐的达到。就是这样,主体和力量发挥了自己的功能,年轻一代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历史,也就改变了现实。

结 论

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艾莉森作为主体从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对自己的追求明确而且坚持的转变,经历了一个青少年应有的成长的过程。从加纳的诸本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加纳对青年人是寄予厚望的。他们代表着新生力量,对历史有着再创造的可能。艾莉森也不例外:从一个任性娇纵的“大小姐”,变成一个为历史负责、为山谷负责的“女主人”,艾莉森在历史中获得了自己的身份,在磨难中学会了勇敢、坚强,在改变中学会了宽容、有责任心,一系列的事件让她不断成长,而她的努力也同样改变了历史,终结了古老的诅咒,为山谷带来了和平。这就是《猫头鹰》中主人公进入历史、改变历史,进而改变现实、获得自我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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