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张謇是中国传统文人中的异类,是思想和行动的“先知”。“先知”往往意味着孤独,意味着不被理解,意味着遭遇世俗的非难和抵制。无论是形而上的思想,还是形而下的实践,张謇一生都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惨烈无比的突围,一介书生张謇,常常独自以横刀立马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
科举考场是他人生突围的第一个战场。初次参加州试,张謇名列百名之外。先生宋蓬山训斥道:“就算一千个人去考,如果录取九百九十九人,只有一个人不取,那就是你!”张謇羞愤交加,回头就在屋子里都贴上写有“九百九十九”的纸条。睡觉时,他用青竹板将辫子夹住,身体一翻转,辫子牵动头皮就疼醒了,看到满眼都是“九百九十九”,立刻爬起来点起油灯读书,每夜必“尽油二盏”。夏天蚊子多,张謇就在书桌底下摆两个坛子,把脚伸入坛里苦读。一次次“卧薪尝胆”,张謇不仅中了举人,而且获得了“江南才子”的美誉。但后面的科举之路却走得十分艰难。从16岁到42岁,张謇的科举苦旅历经26年,直至42岁第五次进京应试,才大魁于天下。
如果张謇止步于科举上的成功,满足于高官厚禄的前程,中国不过多了一个幸运的读书人,多了一个光宗耀祖的官员,但他没有,他在酝酿着一场更为精彩、更加宏伟的突围。
张謇高中状元之时,正值列强环伺、民族危亡的时代,他审时度势,毅然辞官回乡,“遁居江海,自营其事”。张謇远离官场并非出于文人的清高或英雄迟暮的消极,而是以强国拯民为己任,将一腔“救亡图存、振兴民族”的爱国情怀,书写在江海大地。
清末是中西方文化冲突最为激烈的时期,很多醉心于传统文化的人,抱有历史偏见和民族情绪,抱残守缺,张謇却表现出难得的气度和远见,将“国学”和“西学”融会贯通。为探究“明治维新”后日本一跃而成东亚强国的原因,1903年4月,张謇51岁,他第一次踏上了日本的土地。大阪博览会展示了日本工业革命取得的成果,当时电灯等电器在大清国尚属罕见,而日本已经极其普遍了。这令张謇大开眼界。在日本考察的两个多月中,张謇先后8次前往博览会参观。他认为,中国要在世界贸易中占有一席之地,必须大力发展工商业。回国以后,一场轰轰烈烈的经济突围开始了。
在张謇的倡议和推动下,我国第一个全国博览会——南洋劝业会成功举办,吸引了30多万人的目光,展览会起到了“开一时之风气,策异日之富强”的作用。与此同时,张謇“实业救国”的宏大计划也以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有序推进。
张謇说:“一个人办一县事,要有一省的眼光,办一省事,要有一国之眼光,办一国事,要有世界的眼光。”到20世纪20年代初,大生集团旗下超过70家企业,成为当时中国最大的民营企业集团。难能可贵甚至令人叹为观止、不可思议的还在于,这些企业组成了产业链上下游纵向联系和相关产业横向联系的经济生态网络。为确保纱厂原料供应的稳定,他创办了盐垦公司;为解决棉花纱布的运输和仓储,他创办了轮船公司,建造码头、货栈;为保证纱厂设备的修造和维护,他创办了铁厂、冶厂;为充分利用纱厂的剩余动力和棉花的副产品棉籽,他又创办了面粉厂、榨油厂;为解决各企业资金的“流动和融通”,他还创办了银行、发行了股票。很多年里,大生股票是市场上最抢手的股票之一,上海报纸天天刊登它的行情。 1920年张謇筹建了南通绣织局,并在美国、法国、瑞士、意大利等国设立分局和办事处,成为中国民族资本走向世界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在筹建张謇纪念馆时,人们赫然发现,因张謇创办实业的门类太多、成果太丰,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体系加以概括和划分。面对一个人的业绩后人连概括、分类都颇有难度,当年创办之时的艰辛可想而知。
张謇依然抱持着“兼济天下”的士人梦想。他没有将目光局限于大生集团,他追求的是整个南通地区的均衡发展。在张謇的努力下,在中国最艰难的时期,偏居长江北岸的南通构建了相当完备的经济、文化、医疗和慈善体系,拥有从学前教育、初等教育、高等教育、师范教育到职业教育、特殊教育、社会教育的完整教育体系,以及全国第一所博物苑、图书馆、气象台。南通成为万人瞩目的“全国模范县”,给了很多人一个梦想的现实参照和慰藉。有人看到过当年国外发行的世界地图,中国许多大城市都没有标注,却标有“南通”这个小城。
1926年8月1日中午,张謇已感不适,但为了察看长江保坍工程进展情况,他还是冒着酷暑和工程师一起来到施工现场。察看工地后,张謇因病情加剧卧床不起,8月24日与世长辞,应验了他曾说过的“予为事业生,当为事业死”的豪言。
“文革”期间,造反派以“破四旧”为名掘开张謇墓穴,开棺后,发现内中仅有礼帽一顶,眼镜一副,折扇一柄。这一刻,张謇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人格突围,这次突围深深感动了后人。
张謇常说自己一生办事做人,只有“独来独往、直起直落”八个字。“我要去做东家,难有伙计,要做伙计,难有东家。”他一生孤独,精神支撑是内心崇高的社会理想,是念念不忘的兴国之梦,为了这个梦想,他奋斗一生,不断突围。
(垄上春光摘自《新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