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锁
父亲进城来了。
父亲经常到城里来,从他居住的乡村到我生活的小城坐车半小时就到了。父亲进城就像去一趟自家的菜园地,就像到临街的小店里买一包烟。他进城来要买农药买种子,买使用的农具,买为猫除癣的药膏,也买钟表里安装的电池。遇到过年过节,他要买蒜苔青椒猪肉大葱,买香烟茶叶水果花生。许多事本来可以在村里就能做的或是我们顺便就可以做的,他却非要亲自做。母亲常说:“你爹他三天不进城,那城里就会长起黄蒿!”
一个80岁的老人,精神矍铄,上车,下车,进市场,出商厦,穿街过巷,讨价还价,耳不聋,目不花,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行色匆匆,仿佛还正年轻。他从来不到家里来,哪怕是喝口水,哪怕是小坐一会儿。即使在街上见到他,他总是说:“你娘在家里等着我,我得回去。”我只得悻悻地为他拿着东西,送他到回家的车上去。
父亲进城来了,大哥对我说,住在医院里。
父亲觉得呼吸困难,全身没有劲,就到城里来买些药,计划中午就回去。他像往常一样上车下车,进入县医院。进入医院,父亲就身不由己了,几个护士搀着,楼上楼下做身体各种检查,直到被安排在病床上输液。父亲没有想到自己病得已到了必须住院治疗的程度,从上午到下午,再到晚上,他想与我们联系,却不知道我们的电话号码,医生和病友也爱莫能助。直到二哥得知消息后赶去,这时已到了晚上九点多。父亲膝下孙男弟女一大堆,在生病时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没有一个人到他身边,这是一件令我们多么惭愧的事情啊。
父亲从来没有生过病,他的身体在村里都是榜样。81岁的人了,还天天荷锄行走在四季风雨飘摇的田间阡陌上。我们早在好多年前就把父母名下的责任田分了,为的是不让他再到田里去干活,不再受苦受累。可是因为生活的改变,我们一个个都放弃了土地,来到了县城。父亲不忍土地荒芜,一块也舍不得扔,全部种起来。他说,有时间了,你们就回来种地,这土地,只要你种上,到秋后只管回来收拾就行。劝他不住,他就一个人下地去。这块地适合插水稻,来水方便不用浇;那块地地板深,种麦子产量一定高;这块地采光,种棉花好,那块地土质沙,可以栽红薯。每一块土地在父亲的眼里都是优秀的土地,都是良沃的土地,都是可以高产的土地,都是充满希望能够尽情收获的土地。他早早就为每一块土地安排了使命,随着冰开雁来,在浩荡的春风里,他赤足泥土,抡着镢头,把沉睡的大地敲醒,驱使着春天在第一时刻到来。
五月到来了。父亲在召唤我们回去麦收时毫不客气,我们再忙也得把手里的活儿放下,赶回去。像朝圣一样,父亲在前,他是麦收队伍的旗帜,指向哪里我们就杀向哪里。他也是土地的旗帜,当麦子颗粒归仓,不容我们喘气,不容土地喘气,在天不亮唤我们起床,插秧点种,连着几天忙活,原本是一片焦黄的大地,又变得一片新绿。
我们终于可以回到城里去了,田野里只留下父亲守候着。在烈日下,顶着一顶草帽,晶亮的汗珠儿披滚在他的身上。他躬身大地,除草,间苗,喷药,施肥,让脚下的土地再一次尽情地呈现生命的价值。立了秋,挂锄钩。原本可以把使用了一个夏天的锄头擦得干干净净,高高地挂起,可以坐在门前的大树下慢摇蒲扇纳清闲了,可是,他得去摘山上的花椒,去收田头的豆荚。越往秋天深处走,他就越忙。棉花要收了,红薯要刨了,水稻得割了,玉米得掰了,整天忙个不停。
父亲是土地的知己,只有遇到父亲这样的开墒者,土地才会把自己的生命发挥到极致。土地离不开父亲,没有了父亲,它们可能是被搁置荒芜的;没有了父亲,种在它们身体上的庄稼可能会长得良莠不齐。父亲离不开土地,没有了土地,父亲会觉得自己没有了根,生命没了主心骨,生活就会变得无所适从。他们之间永远相系在一起,永久地融合在一起。父亲早年也曾离开过乡村,到城里来谋生,可是半年之后他又回去了。他说没有了土地,他养不活儿女,离开了土地,就像背叛了生活,就注定会挨饿。是土地给了父亲做父亲的资本,他让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一个个身强体壮。父亲的情感就行走在田野里,在稻穗里飘香,在麦浪里荡漾。
在医院里,父亲见到我第一句就说:“你抽几天空回去,家里的谷子该间苗了,不然就荒了。”又一句说:“让你姐夫去浇一下玉米地,天旱得很,不然会旱脱裤的……”
父亲一向以来就蔑视疾病,可是疾病守候在他生命的路口,等着他到来,毫不客气地把他与乡村分离,把他与土地隔开。输了三天液,父亲恢复了往日的健朗,说话如洪钟,一顿饭能吃两大碗,晚上不让我们陪床,一早就把我们撵回家里。对我们说,我好了,我该回去了,你娘她心急了。我们说,没有医生的话是不能出院的。父亲只好等着,坐在病床上,坐在从来没有过的清闲上,坐在天伦之福上。一向很少讲起往事的父亲,说他在村里当生产队队长,全公社的生产红旗就一直被牢牢地插在我们生产队的大门上。全国农业学大寨,他在公社书记的带领下,专门到大寨参观学习。他们见到了陈永贵副总理,陈副总理与大家穿得一样,很亲切,说着一口山西话,没有一点副总理的样子,让父亲很受鼓舞,心想人家当农民能成为副总理,咱种地填饱肚子养活社员就行啊。父亲在病床上侃侃而谈的时候,他身体各项检查指标都出来了。父亲的身体已到了十分糟糕的程度:肺气肿,冠心病,贲门癌变,肝脏癌变,要命的是这些病变已到了晚期。那天晚上我打电话把姐姐和哥哥叫离医院,在路边的树下我们蹲着,我们都不是那种爱用表情来表达心情的人,可是无言中都知道我们是多么的悲伤。父亲这一台机器,整整运转了八十年,终于要解体了。他是个神智清醒的人,要是知道自己身体如此糟糕,说不准会承受不住的。可是如果抬上手术台,怕就走不下来。我们要对他进行隐瞒,只说是小病,让他出院回家。让他在未来不多的时间里,轻轻松松地走过,没有忧郁,没有担心,没有惊恐。他脾气不好,想骂人就骂人,想摔东西就摔吧。让他回到田野里去,到自己的土地上去,到自己的棉地里去,到自由的天空下自由地呼吸。
当我们回到病房时,父亲突然一把抓住我说:“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什么病,为什么有话不在这里说,你们到外边去?”他又说:“三虎啊,你听我一句话,我就是再有什么病,我也不做手术,我都80多岁了,我什么也不怕了,不要去花那些钱!”
我强装轻松,笑着说谎。最后我们只能让医生笑着对父亲说,你的病好了,能出院了。
大哥把父亲送回去了。我知道离开了县城的父亲已不再是那个能经风耐雨的父亲了,他所走向的岁月,阳光不再明媚,走在我们欲言不能的伤痛里。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接了电话,说父亲天不亮就浇地去了。不知情的父亲,还依然故我。当他回到村里,能与乡人再见到时,他心里一定很自豪,你们看我的身体多好啊,我又回来了。当他走到田里,那些庄稼见到他一定会欢欣鼓舞,他会对庄稼说好好长啊,我又来浇你们了,有了我在,就一定会让你们个个大丰收的。父亲的心情是快乐的,病魔行走在他的躯体里,但没有进入他的精神领域。父亲是轻松的,迈着苍老的步子,行走在最后的时空里……
我们不愿让父亲死去。常言说,有老不显小。有父母在,我们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是个孩子。我们不愿让父亲死去。只要他和母亲在,我们家族大树就巍然屹立,我们兄弟就只是一棵树的一部分,每次回家,大门都为我们敞开着,锅里的饭都是热的。
病魔这时在父亲的躯体里张狂地舞蹈,像冬夜的幽灵鬼魅,悄然地进入宁静的村庄,一步步逼向父亲居住的安详的小院子。它公然在我们兄弟的心里冲着我们叫嚎挑衅,明知道我们不能作声,不能动弹,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触角伸进了父亲的生命,它那狞笑像冬天的刀子游走在我们的咽喉游走在我们的心田,让血与痛汩汩奔涌。浑然不知的父亲,依然专注于每一棵秧苗,每一寸泥土,细心入微地侍弄着自己的田园,一丝不苟地培养着土地,成长庄稼,收获粮食,等待我们回家,同坐一起共享人伦的温情与幸福。我分明看到,荷锄田野的父亲,越走越远,就要走出我们的视线,就要倒下去了。我被一种恐惧包裹着,没有了父亲,我的人生是多么的凄凉啊,就像站在风雨里,没有一面为我挡身的墙。没有了父亲,我们就失去了自己生命的来路,就永远失去了关于与土地与历史的衔接。没有了父亲的土地,土地你还能叫土地吗?你还能年年耕作年年收获吗?你还能让我深情诵唱尽情歌颂吗?你还能在我心灵上空高举你神圣的旗帜,阔意地招展吗?土地啊,一片失去了知己的土地,失去了耕耘的土地,我为你的未来伤悲,为你的命运而哭泣!
(有军摘自《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