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克拉贝
提姆•克拉贝于1943年生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市,曾学习心理学,参加过自行车大赛,1967—1972年期间他是荷兰国际象棋最佳棋手之一,有多部关于这两项运动的著作,但其最主要的作品却是长篇和短篇小说,清晰精干的文字常被评论界认为带有电影般的风格。作品被翻译为18种文字,其中四部在荷兰和美国被拍成电影,部分电影剧本由作者本人亲自编写。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巴希•何劳夫。
这是在意大利锡耶纳的曼加塔意大利文化名城锡耶纳的旅游景点,位于坎普广场, 该广场因呈扇贝形,又称扇贝广场。上。洛德韦克•斯特恩在箭垛之间的缺口处占了个位子,举起望远镜向下面的广场看去。
一惊之下,他几乎要一头摔下去。
是巴希,毫无疑问。他坐在广场旁的露天咖啡座里,独自一人。这个宽肩膀的年轻人戴着太阳镜,嘴角叼着香烟,理着寸头,留着亚麻色的小胡子,从灰色无袖衫下露出肌肉饱满的上臂,好一个年轻的天神,就像修马路的那种壮汉。这样的人一般被认为会去桑德福奥特 荷兰城市,有规模很大的赛车场。看赛车,或者去托雷莫利诺斯西班牙海滨度假城市。的沙滩上晒太阳,而不会出现在锡耶纳这样的文化古城。
像往常一样,一看见巴希,斯特恩的腹部“噌”地腾起一团恐惧之火。这种情况在阿姆斯特丹每天都发生好几回,因为他总是幻觉看见巴希。不过这次恐惧很快被另一种感觉所取代。因为,在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广场上,阳光灿烂,游客喧闹,巴希显得太不协调了——不是因为他的外表,而是因为他的孤单——这几乎有些残忍了。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出他坐在那里孤独无聊。而他用他那号人必不可少的装酷打扮,不自觉地强调了这一点。瞧他那肌肉团,那墨镜,那漫不经心的香烟,和那一副他那号男孩从广告片上学来的、武士般满不在乎的神态……他太年轻了,不懂这副模样尤其显得顺从,而不是强悍。他不令人敬畏,反而教人想搂住他。如果你像斯特恩一样,知道他的脑子里都在想点什么,你肯定会这样想。
广场上没多少人,游客们要么挤在塔楼上,用胳膊肘不停地戳斯特恩的肋下,要么聚在广场上方马蹄铁形的步行街上,那里有几个咖啡座、商店和售货亭。店里卖印有锡耶纳城徽的大旗子,几个小孩得了旗子后挥舞着,把鸽子追得拍着翅膀乱飞。
广场被几条人行道勾画成一个淡红色扇贝,微微向塔楼和市政大楼这边低下来,上面几乎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在扔一个绿色的飞盘,如果哪个孩子没接住,飞盘就在砖地上一路磕碰过去,声音在塔顶也听得清清楚楚。
还有几辆小货车在步行街上行驶,应该有特殊许可证吧。离巴希不远处,有一条小街通向广场,斯特恩看见那街角上停着几辆马车。上次他和玛赛勒在锡耶纳游玩,她带他坐过这种马车。
巴希这小子,偏偏坐在那个咖啡座上,就在那里,斯特恩曾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手伸到玛赛勒的薄裙下,轻轻地搅了搅她的私处。当时,他们的度假快结束了,她所有的三角裤都挂在旅馆房间的窗台上晾着,裙子下面什么也没穿就出了门。记不得是谁出的主意,很可能是她,他平时可没这么胆大妄为。不过他觉得很好玩,因为像玛赛勒这样的女人到三十多岁了,什么都玩过,只有这个游戏她还没试过。她特别摆个姿势坐好,斯特恩则鬼鬼祟祟地瞅机会下手,最后当他终于把手伸过去的时候,相信半个咖啡座的人都看见了。
这样才更好玩。
后来,他们给窗台上的那排三角裤也拍了张照片。
巴希带了本书,放在桌子上。斯特恩从望远镜中看不清书名,但他看到封面好像印着曼加塔,这种照片在这里到处可见。他突发奇想,巴希也许看不见他在高塔上,却可能会在那封面上的塔上看到他。这想法可真令人难受。碰到巴希并被巴希看见,正是他害怕的。在阿姆斯特丹曾发生过一次,那时他在等绿灯,旁边是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突然间,他认出那是巴希的货车,方向盘后面坐着巴希,目光相撞已无法避免。幸亏当时灯很快转绿,巴希的车道可以先开走,斯特恩在后面看着他的车子驶去,心里清楚那车里装着一张床垫,这就是那淫秽的蜗牛壳,巴希走到哪儿都拖着。
之后的几天斯特恩一直在想,在那一刹那间,巴希脸上有没有露出嘲讽的微笑,或者他自己是否出于无心而朝巴希友好地点点头?
要不,他现在去跟巴希随便打个招呼呢?
斯特恩已经不再诅咒巴希,而是几乎忍不住地想安慰他——不过面对面,还在锡耶纳,那就太过分了。再说,他们之间又应该说点什么?
“我俩是同病相怜啊。”
“可不,同病相怜。”
不,巴希不会这样讲。他将充满敌意,不知所措,就像他每次碰到斯特恩那样。不过斯特恩也不知道面对巴希自己会采取什么态度,现在要把望远镜一直对准巴希,他就得忍住肚子里的轰轰作响,这倒好像恋爱时,肚子里那种颤巍巍、轻飘飘的感觉。
巴希真的恨他吗?
他恨巴希吗?他那时恨不得把他放在大锅里活烹了,把他的头砍下来,把他的鸟割下来,把他五马分尸。可是,他现在还在仇恨吗?巴希和他都爱上玛赛勒,要他们两人能互相关心,可就太幼稚了。
如今巴希研究旅游手册,而不是随便买一张报纸消磨时间。玛赛勒让巴希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对他又紧闭大门,他以为可以通过读书来从中保留点什么。这种小子怎么知道勤奋和修养毫无关系呢?即使把意大利所有的旅游手册都塞进脑子里,巴希也永远不会脱胎换骨变成文化人,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用墨镜装酷实际上可怜至极。
斯特恩拍了张照片,照片上说不定能认出巴希,甚至能看出他的孤单。那他就在照片背后写上“回归锡耶纳”,寄给玛赛勒,看看她把人都害成什么样。
脸是这小子唯一的缺陷,他的长相第一眼就让人觉得难看,再看多少遍也不会顺眼。这个打零工的阿波罗长着一张粗俗的小市民的面孔,表情麻木,玛赛勒却还在上面激情无限地印吻,至于那张宽大的肉呼呼的嘴做过的事,他最好想都不要去想。如果嘴能讲┗啊…
说到这张嘴的功能,斯特恩其实也只知道它会讲软绵绵的阿姆斯特丹方言。他最后一次听见,是在那个大崩溃之夜。
那天晚上他想早点上床,心里希望玛赛勒还没睡着。握住卧室门把手后,斯特恩才从门缝里看到有光线闪动:电视开着。不过除了电影声,他还听到她的声音。她在打电话,十二点半,那就是跟巴希了。他感到一阵恶心,站立不稳。她跟巴希断了,永远断了,永世断了,保过证,起过誓。她和斯特恩已经重新开始,跨过不和谐的开端、冷淡和不忠,从一张白纸重新开始。
是她的语调暴露了她。跟巴希打电话本身不算什么,谁也不能阻止巴希给她打电话,诉说他疯狂的相思。可是这谈话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紧促感,这是朋友之间平静的交谈。他俩又在来往了,很可能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他俩一直在干,如果不是每天都干,那也是因为巴希住在他父母家,而她跟他斯特恩住在一起。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跟巴希断掉,说不定还是她打电话找巴希的。
谈话一拨一拨地继续着,玛赛勒没有察觉到什么。她和电影的声音,斯特恩都听不大清楚。好像巴希那边也开着电视,他俩一边看同一个电影,一边议论着。斯特恩突然觉得自己打搅这样的事有点不太友善。
他走进房间。
玛赛勒的嘴一下子张大了。听筒举在耳边,她没法撒谎,而她也不试着这么做。
他们对视着,两人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有电影还在轻声播放着,像是背景音乐。过了好长时间,斯特恩才意识到另一个声音:玛赛勒垂在床上的手握着听筒,里面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可能巴希还在谈论电影吧。 斯特恩抢过听筒,她试图抓牢却没有用力,他仿佛从土里拔出一棵植物。
他把话筒贴到耳边,只听到一阵不紧不慢的呼吸声,像一头年轻强壮的动物发出的,中间被嗝儿打断了一会儿,巴希手边说不定还放着一瓶啤酒吧。
“喂,玛赛(勒)?”巴希说话了,把她名字的最后一个音吞了进去,听起来像是在说“哇塞”。“玛赛勒,你这会儿不能讲话吗?拉德瓦克在那儿?”
拉德瓦克,听巴希用方言讲他的名字比听玛赛勒的名字更加刺激了他,斯特恩心跳极度加快。这小子,什么也未察觉,紧贴着他耳边呼吸,这份亲密真正超出他的想象。
巴希等着,电话里的呼吸声听起来好像习以为常。说不定他们经常这样:玛赛勒先停下讲话,等斯特恩从卫生间或冰箱回到他的书房后才又开口。
“玛赛勒,”巴希说,“你还在吗?要不等下再打给我。”
“喂,巴希,”斯特恩开口了,但他的喉咙马上又缩紧了,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们刚刚才做过爱?”
“说谎!没这事。”玛赛勒尖叫。她想把听筒从斯特恩手里拔出来,可斯特恩攥得牢牢的。
“你来掺和什么呀?混蛋!”巴希叫道,声音中露出一丝惊恐,这让斯特恩觉得他挺善良,尽管他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念头像惊慌失措的士兵般厮杀成一团。
“嗨,小子,” 他说,“她在嘲笑你呢,听到没?我个人对你倒没什么意见你知道的。”
“我对你也没。”巴希说。
“对我,你应当用您字尊称。你给我滚,滚蛋!”
“你当你是谁呀?混蛋。”
“我是洛德韦克•斯特恩教授。”
“关我屁事。”巴希说。
斯特恩把听筒摔到电话机上。但玛赛勒马上又拿起来,并键入巴希的号码,指法之熟练令他恶心。
“巴希,我脸都丢尽了,我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这样对洛德韦克撒谎。我要跟你断了。”
电话里的声音开始抗议起来。
“他根本不能作我的主。” 玛赛勒说。“是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她哭了起来,电话里巴希也在哭,玛赛勒好像忘记了斯特恩。她和巴希对话里的激情听起来太可怕了,斯特恩曾无数次想象过他俩在一起的情形,现在却亲眼目睹他俩全部私情中最戏剧化的一幕。对巴希来说,这真是兜头一盆冷水,刚刚还和情妇聊得开心,突然之间,生命之光就被熄灭了。
斯特恩其实很想一直听下去,但也实在无法忍受。他又从玛赛勒手中拿过电话,将巴希的抽泣声一下子按灭,像按灭烟头一样。
接下来就是大声指责,并且开始厮打,衣服被撕下,台灯被摔碎,螺丝起子被当做武器高高地举起。斯特恩疯狂了,而同时又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冲动之下他就改写了自己的历史,谁说不能打女人。他逮哪儿打哪儿,而且几乎要笑出来,原来如此熟悉的身体还可以给人如此新鲜而又异样的感觉。这身体变成一团奇怪的破烂,里面装着一个玛赛勒。在倒下的台灯的照射下,看见她一身都是鸭绒,怪怪的,像是月亮上的草地。他们从一个房间追打到另一个房间,碗碟柜被斯特恩从墙上扯下来,书架也轰隆一声砸倒在地。他想:两口子打架就是这样死人的,哪一个头撞到桌角,就立刻完蛋。到时候人们会奇怪事故是怎么发生的,而我亲眼看见,我就在现场。
“我以前是爱你的。混蛋!”玛赛勒喊了那么多话,事后他只记得这一句。
在广场上方的正中间,斜对着巴希,有一个正方形的喷泉,水色碧绿,很像个浴池。一个戴黑帽子的瘦高个在喷泉边铺开一张毯子,放下一只细长形的箱子,然后他坐下来,双肘支撑向后斜靠着。
斯特恩从来没有再想过这个人,但立即就认出来了。他知道箱子里是什么:一支萨克斯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和玛赛勒在锡耶纳广场上跳舞的情景,那是他一生中最罗曼蒂克的回忆。只是那舞好像是独立地活在他心中,并没有音乐,也没有演奏音乐的人。
那天,天已经黑了,萨克斯手开始演奏。无伴奏的爵士乐缓慢平静,与广场上懒洋洋的气氛极为和谐。步行街上的露天餐座灯光璀璨,座无虚席;但扇贝广场上却很暗,几乎算得上空旷,只有几个人闲靠在喷泉周围的栏杆上,还有几个人围着萨克斯手听演奏。玛赛勒搂住斯特恩,她想跳舞;他虽然觉得有点夸张,还是顺从了她。他们也不真跳,只是相拥着,微微摇晃着身子,在这美丽广场上把自己沉浸于暖融融的黑暗之中。还有几对也跳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盯着看他怀里的美人,而这美人又如此明显地为他痴狂,斯特恩着实享受这些目光。她将他稍微推开一点,眼睛看着他,头轻轻地摇,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微笑,好像她爱到如痴如醉,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想:“真会演戏啊,玛赛勒。”
这真是巧得疯狂,巴希和他同在锡耶纳。其实,只是时间上凑巧而已,如今巴希在奥地利、瑞士和意大利开货车。他过去是个没工作也没出师的水暖工,他们也是因为这个才认识的,玛赛勒的女友介绍他来做零活,他要价很低。后来也是从这个女友处,斯特恩听说巴希为了忘记玛赛勒而去开货车。玛赛勒肯定告诉过巴希她以前在锡耶纳上过几年音乐学院,很可能巴希开着他的公路巨无霸路过这里,他就利用这个机会,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在他的女神身旁待一会儿。
正如斯特恩。
他俩命运相同,一座圣城的两个朝圣者。
斯特恩想象着十年、十五年后的巴希,住在他们那号人聚集的老西区,公寓楼三楼上,老婆跟他一样讲方言。他们在商量去意大利度假,“新耶纳,怎么样?”她问,不知道意大利语Siena的Si应该读“锡”。他没有纠正她,脸上的微笑里带着一丝忧郁。这神情她倒是经常看见的,只是看不懂。他怎么会跟她讲曼加塔,讲洛伦采蒂和贝卡富米的艺术学校、与佛罗伦萨的战争,还有那尖形穹隆风格。不,他不讲,因为锡耶纳是神圣的,与眼前这女人无关。
他——玛赛勒的公路之王公路之王,借用歌名《King ofthe Road》,指巴希是流浪打工的货车司机。——坐在那里,肌肉鼓鼓的,令他发疯的鸟寂寞地呆在裤子里。
好好用功吧,你!
在巴希的驾驶室和逼仄的家里,很可能挂着玛赛勒的照片,他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这使斯特恩不知为什么感到特别心疼,如果照片是玛赛勒自己送他的,那还不那么令人难受。
激情消失之后,斯特恩认识到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反而能够同情这个大男孩了,巴希才是这段感情纠纷中的真正受伤者。他母亲还给玛赛勒打过电话,说他吃不下饭,成天对着窗外发呆。他本来特自豪他拥有一辆旧的马自达,一辆真正的马自达!他的朋友谁都没有。后来他把这车换成了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因为他既不能带玛赛勒回家睡觉,也不能带她去开房间。斯特恩曾问过玛赛勒那辆流动婊子车停的位置,并让她在阿姆斯特丹市区图上指给他看。现在那车每夜徒劳地等在巴希门前的街道上,里面装着那浸满回忆的床垫,而那些故事再不会重演。
玛赛勒是巴希生活中一个非常奇怪的部分,几乎像一个巨兽,又好比金制的驼背。情妇是上报纸上电视的名人,这让他的朋友们特羡慕;可是当朋友们带女友一起出去玩,他却不能参加。他们还嘲笑他突然喜欢听那种典雅的音乐。亲戚在美国给他找了一份工作,可他不肯去任何没有玛赛勒的地方。他爱她,梦想能在三十岁之前发财,给她建一座宫殿。两年来,他一直都在为这个幻想奋斗:他绝不仅仅是她和斯特恩吵架的理由,除了他的身体和狗一般的忠诚外,他将还能给她更多的东西。然而,三十五岁的歌剧演员不会嫁给二十二岁的打零工的。
二十岁的斯特恩根本不敢做梦被这样的女人接受,仅仅这一点就让他嫉妒得发狂。现在他看出巴希倒霉的一面:玛赛勒是他的初恋,这正是他的不幸。她美丽善良、充满激情,甚至还有钱有名,这样的女人一生只能遇到一次,斯特恩和巴希都一样。不过斯特恩要幸运些:他的那些“非玛赛勒”们,在被玛赛勒照得黯然失色之前,就已经存在过了。
劲敌是那种人,可能连“cocu”法语:荡妇。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懂;斯特恩经常自问,为什么恰恰这一点会令他如此愤怒。甚至可以想象,巴希还从来没听说过弗洛伊德的名字。一个优秀的水暖工可以比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更高贵更有深度,但是成见也未必一定就是错误的判断。巴希不再是十八岁了,他已经错过了很多机会,比如学会“他的车”而不是“他地车”。他不看书,他跟玛赛勒在一起可能只是“骑马”。不错,他会做斯特恩不会做的事,然而安装抽水马桶的灵巧真能填补精神交流上的空虚吗?
跟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上床,肯定有令人难以抗拒的刺激感——但是,玛赛勒到底看中了巴希什么?一个月后她就该厌烦了,可这关系却长达两年之久。斯特恩一向自鸣得意,因为他能吸引玛赛勒这样的女人,可是这点胜利感却被彻底摧毁,因为巴希也做到了。
但他也始终不能完全肯定地说巴希绝对毫无价值。“跟这小子在一起,你怎么消磨时间?”有一次他问。“你们总不至于只是一直干吧?你总得跟他讲话吧。他偶尔也看书吗?”
“那当然。”
“什么书?”
“他看《丁丁》。”
斯特恩有些吃惊,他也喜欢《丁丁》,而且很自豪他时不时还会再翻翻。《丁丁》在他这个阶层也被认为是大师级作品,而这小子很可能没人指点就自己喜欢上的。
一次,斯特恩跟一个朋友谈到玛赛勒,顺口用了“重量级”这个词,话出口才意识到这个词最初是巴希用来形容她的,而她跟他讲这事时,他还嘲笑过她。
他嘲笑他们却没别的意思:实验心理学教授对半文盲货车司机,任何贬低对手的企图都可笑至极,比古典音乐歌唱家因这种小子的赞美而沾沾自喜更为可笑。他越是认为巴希一钱不值,就越得承认他其实很欣赏玛赛勒,因为她根本不在乎她和小情人之间的巨大差别。
一天夜里斯特恩梦见玛赛勒和巴希,窗子开着,他俩肩并肩坐在窗台上,四目对望,情意绵绵,巴希无限温柔体贴,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事,他俩互相属于对方。
还在梦里,斯特恩就为自己的嘲讽感到羞愧万分,无论怎样不合情理,这两人之间的爱情可能是真挚的。
他跟玛赛勒讲了他的梦。
“我觉得他很温柔。”他说。
“啊,他是那么温柔。”
巴希没什么大动作,他拿起旅游手册,并不读,只是用它轻敲桌子。他又点燃一支烟,并不时扭头去看马车。斯特恩现在真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就算花大价钱去买也愿意。等会儿巴希起身后,他将跟在他后面,看看他会干什么。他这种人也会去搞玛赛勒那套进城仪式吗?可能他会跑到音乐学校去,就像斯特恩刚做过的那样,在二十岁的玛赛勒站过的地方站一会;或者去看她当学生时住过的房子。不过也许他会直接走向他的货车,开车上路。
一想到巴希不在锡耶纳,斯特恩忽然感到一阵不能忍受的孤单。
当然巴希也可能会上塔来——那见面就不可避免了。斯特恩一瞬间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见面能有点儿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上天给他一个机会来做一点隆重的表示。他将走到巴希面前,把他当做同级受害者来安慰。玛赛勒对这男孩怀有母亲般的感情吗?——那他就是父亲般的!他们绝不会在一起交换关于她的细节,还不至于如此低级;但是他将为她道歉,因为她曾经滥用过巴希的感情。他将鼓励巴希,教他怎样去开辟自己的人生。如果巴希需要,他会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如果不需要,那也好——不管怎样,他俩要去喝一杯,纪念他俩不约而同的朝圣。对同一个女人的爱应该使他们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就为了这个觉醒,也要干一杯。
斯特恩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手里的望远镜差点摔掉。“您还是靠边点吧。”有人用德语说。这人撞他绝对不是因为不小心,当然,这塔上的确也很拥挤,而他占据这个看广场的最佳视角,已经好一会了。
斯特恩看看表,快三点钟了。他准备等敲钟时下塔,去找巴希。上次跟玛赛勒来玩,他还爬到更高一层,站在大钟下面的木板层上,钟声差点撕破人的耳膜,他俩却笑得浑身发软。
突然巴希变了个姿势,这引起了斯特恩的注意。巴希直起身,朝马车那边张望,他举起手,好像在跟谁打招呼。
扇贝广场上端的灰色地砖上走来一个美丽的女人。是玛赛勒。她穿着咸菜绿裙裤,短衫,肩挎着一只黑色手袋。
“这巧合可太热闹了。” 斯特恩心想。“他们马上就会碰面,然后那些混账事就又要开演了。”
玛赛勒走到巴希跟前,用手梳了下他的头发,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伸了下懒腰,举手招呼侍者。
斯特恩失去了他的位子,他被推到后面,背靠墙。他刚才站的地方现在站着别人,像箭垛似的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没事吧?”有人问,更多的眼睛向他看来。也难怪,他站在那儿手捂着心脏,呼吸沉重,喘气声可能别人都听得见。谁也不想在这里旁观一场心脏病发作事件,说不定旅游手册上早写着:心脏病患者请勿攀登曼加塔。
“没,没事。”他说,他要赶快逃离这些目光,人人都看出他不对劲,他顺着楼梯朝塔钟爬去。
斯特恩刚爬到木板层,大钟就开始响了起来,此时他好像站在一只小船的船头,挺身对抗着汹涌澎湃的声音之海。他用手捂着耳朵,张开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啊啊”地喊叫。以前他和玛赛勒也这样站着,可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大胡子游客,正朝他点头致意,好像二人都是对抗巨响的勇士,那人正在表示他的战友情谊呢。
钟声停止后,斯特恩发现从这里也可以不受阻挡地观察玛赛勒和巴希。他俩坐着聊天,好一副老相识之间的悠闲。原来一切都是谎言!虽然斯特恩本来也觉得自己是那个应该主动撤出的人,但他还是曾经为玛赛勒高兴过:大崩溃之夜之后,她终于能给她那搞得一团糟的感情生活画上句号,跟他,但也跟巴希。他一直以为他听到了两个人发自内心的绝望之声,为他们无望的爱情而哭泣。骗局!又是一个弥天大谎。巴希一直都没离开,巴希将一直存在。
甚至,是她把他带到锡耶纳的。
买房手续完成后,斯特恩和玛赛勒直接从公证处开到新房子。在那里他们开了香槟,靠墙站着做爱。然后在墙上各人身高处各画一道线,旁边写上名字和日期。给香槟酒瓶也画了一道线。
很多天以后,斯特恩偶然往墙上扫了一眼,注意到一道新线,在他自己那道线上方大约八厘米的地方。线不怎么粗,但显然比两条已经有些模糊的老线条要新鲜,旁边没有名字。
“哼。”他哼了一声。
他找了支他能找到的最粗的水笔,大红色的,在旁边写上:巴希。
玛赛勒看到后,显得非常吃惊。这段时间斯特恩一直表示要试着容忍巴希,她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气冲冲地把名字涂在墙上,嘴上还说着“亵渎”两个字。那天巴希是来安装壁式保险柜的。他们聊天说到身高时,他贴墙站着,她就画了那道线,就这点事儿。如果跟另一个人讲到身高,很可能也会给那人画一道线。
刚开始那道线还给斯特恩一点希望;真那么傻乎乎地把线画到墙上,她不可能这么蠢。玛赛勒画那道线是为了伤害他,她对他还有感情。
可是,如果画这线是感情的发泄,斯特恩却再也等不来她进一步的发泄。慢慢地,他明白了那条线的真实含义:巴希身高一米八五。这面墙再不神圣。
在巴希上升的日子里,有一次斯特恩梦见和玛赛勒做爱,她阴道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洞。这梦非常恶心,很久都挥之不去,终于使他认识到那梦里的不是恐惧,而是当时的既成事实。
玛赛勒已经消失了;消失得非常鬼怪,因为她还和过去一样亲切地在家里走动。斯特恩现在和她的一个双胞姐妹一起生活,一个惟妙惟肖的替身,甚至做爱也不觉得过分——不过也就只剩下“不觉得过分”而已。抚摸她已经没有抚摸的感觉,斯特恩觉得很难再碰她——做爱中她会突如其来地抽泣,因为她兴奋不起来。她多么想要,事实是:她多么想她想要!斯特恩就接着做下去,一边想:巴希,我在干你的女人。
玛赛勒的消失令斯特恩恼怒,但同时也清楚自己是她的灾星,也是她前任们的灾星。她们高高兴兴而来,带着热热闹闹的计划和各种各样的小花样。可是不到一年时间,她们就独自躺在床上看电视,而他则呆在书房。她们的到来,好像只是为了让人看到他不是单身而已。
“你属于不可食用的物品。”有一次她说。
玛赛勒顽固地坚持和巴希来往,可能正是为了想要斯特恩明白,他让她忍受的缺点是多么严重,就好像去北极探险回来的伤员,需要在充满关爱的环境中慢慢康复。巴希狂热地爱她,为她做一切事儿而从不提要求,他对她的忠诚是不可动摇的。他对她,就像童话中农夫对国王一样。
玛赛勒付了账,和巴希一起走上扇贝广场,朝市政大楼方向走来。他俩在一起那副自然而然的神态看了令人难受,所以当他们走到塔脚下在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斯特恩竟感到一阵高兴,但是现在他自己却被关进了陷阱,如果他俩上楼,他就无处回避,这楼梯如此狭窄,只勉强够两人擦肩而过。
他下了木板层,站在塔楼旋梯的楼梯口,这里不时回响着上楼人的脚步声。如果玛赛勒和巴希上楼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他就直视他们的脸,让她感觉一下背叛的滋味。
他注定只能等待。可能他们会先参观市政厅,然后决定还是不爬塔了,到咖啡座再喝点什么,最后回旅馆午休——而他却又怕又恨头脑昏昏地守在曼加塔的楼梯口。
其实他又在乎什么呢?那个自愿给巴┫•何劳夫当两年情妇的人,又能在他斯特恩心里有多大分量呢?在他对玛赛勒的全部感情中,还剩下什么?除了对她说谎的愤怒。一发呼啸的导弹,发自一艘早已沉没的战舰?
“天杀的,累死人了。”楼梯口传来说话声。
“要爬一阵子,嗳?”玛赛勒训练有素的声音。她声乐老师的名字可以在百科全书里找到。
斯特恩往旁边移了一步。
巴希和玛赛勒爬上回廊,站着休息。斯特恩从眼角看见他们离自己很近,如果他们朝这边看,就会看到他。
“嗨,玛赛勒,看,我们刚才就坐在那儿。”巴希叫道。
巴希走到回廊的另一边,可能那里箭垛之间空出了个位子吧。有几秒钟玛赛勒单独站着,斯特恩闻到她的气味,几乎触到她的身体。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比他俩第一次攀谈前还要近。如果现在拍照,那照片上的他俩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儿。他尽量平静地呼吸,把头转向她,看见她肩上的雀斑,而她则朝巴希走去。
稍后,他看着他俩的背影,肩并肩,互相指点着风景,情景很有点感人,背影总是感人的。
斯特恩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也仿佛失去知觉,一直下到塔底才回过神来。
斯特恩绕了个圈子,沿着塔后的巷子走向舒宫酒店,他和玛赛勒曾在这里住过。本来他把这里保留为朝圣的最后一站,但是现在朝圣已经结束了;他现在来,只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
她的车停在入口对面,深蓝色的马自达,巴希推荐的车型。汽车后窗台上放着一顶带红绿边的小草帽,那是斯特恩在锡耶纳给她买的。旁边还有几盒磁带,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流行歌手的名字,字体不认识。
斯特恩开车出了锡耶纳城,道路越来越窄,他也不看地图,在一个松树林旁他停下车。
他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时,她的反应令人惊异:就像足球队员进球之后欢呼一样,她蹦蹦跳跳,双臂举到半空跳起舞来了,一边喊道“好啊!好啊!好啊!”那是在一片松树林里。他们带走了一颗松果,装在蛋杯里摆在书架上,那颗松果经历了无数风暴。
斯特恩捡起一颗松果,继续开车。
在一个小村庄黑洞洞的商店里,他买了面包、火腿肠、西红柿、写字本和几只信封,还有一把这店里能找到的最大的厨房刀。
村庄前面的小山上,一座城堡矗立在阳光下。斯特恩沿路开了上去,把车停在城堡旁寂静的小广场上。从这里,群山一览无余。远远望去,只见锡耶纳城像绿波上的一艘红船,曼加塔是它的桅杆。
他边吃边观赏风景。
他在一条小长椅上坐下,把写字本放在膝盖上,写道:锡耶纳从来不曾存在过。洛德韦克。
在信封上他写下:玛赛勒•何劳夫,但马上又团成一团扔到废物箱里。过了一会儿,他把刚写的那张纸也扔掉了。在新的一页上写道:来自洛德韦克。又在一只新信封上写:玛赛勒。他把松果放在地上,用鞋跟踏了几下,直到它变成一小把破碎的鳞片。他把鳞片和纸一起装进信封,又把信封舔湿封上。
然后他在托斯卡纳州狭窄的公路上开车,一直开到天黑。
九点钟,估计玛赛勒和巴希正坐在餐馆里,斯特恩回到自己的酒店。他付了账,收拾好行李,一股脑儿扔进汽车。然后带着他的刀和信封,徒步穿过安静的街道,走向舒宫酒店。几分钟之后,他站在挂过三角裤的窗台下,这里也静无一人。蓝色的马自达还停在原来的地方,帽子也还躺在汽车后窗台上。斯特恩把装着碎松果的信封压在雨刷下,然后蹲在后车胎旁,一刀扎了进去,刀子扎进去时容易得出乎意料,空气“嘶嘶”地跑出,好像谁在大声叹气。他本来一直只打算扎一个车胎,可现在这么顺利,感觉又这么畅快,他就把另外三个也扎破了。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车,立即开走,完美无缺地完成了平生第一次犯罪,心里充满胜利的感觉。就应该这样,不要前思后想,只要出手!
他打算开到较小的城镇找酒店,如果到处都客满,那就一直开到困倦,然后在车里过夜。
但是他找不到出锡耶纳的路。黑暗中他错过了路牌,认不出街道,开来开去总是看到同样的标志,街上也没人可以问路。他开回老城,看到路上有人就停车下来。人家告诉他该怎么开,他却听不明白。以前都是玛赛勒管这事,只有她会讲意大利话。
再去拉车门时,斯特恩突然从屋顶上方看见细长的曼加塔,以及塔上带灯的风向标,没想到这么近。广场上传来模糊的噪声,那是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刀叉的碰击声,酒杯的叮当声。嘈杂声中一个声音清晰可辨:萨克斯管。
他关上车门,故意绕了个圈子,从较低的一端走上广场。曼加塔前有一个凯旋门似的神龛,和市政大楼之间隔出一个较暗的角落,他站住了,从这里可以不受阻挡地看到整个马蹄铁,人们在明亮的灯光下吃饭,萨克斯手在喷泉旁演奏,有人跳舞,还有几个人站着听音乐,玛赛勒和巴希不在其中。
他发现他们坐在扇贝广场上方的一张长桌边,那里的桌子已经漫出步行街外了。她穿着颜色像火一般的无肩晚装,他穿着印有棕榈树的白色T恤衫,没戴墨镜,他们在喝咖啡。他俩坐在那里,几乎和斯特恩梦中看见他俩坐在窗台上一模一样,很开心的样子。
玛赛勒付了账,和巴希一起走到广场上,走过喷泉,来到萨克斯手面前。在那里他们站住了。
人们鼓掌,一支曲子演完了。萨克斯手稍停片刻,几个人往他帽子里扔钱。玛赛勒走近他,对他说了点什么,又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然后走回巴希身边。
萨克斯手又开始演奏时,斯特恩突然感到脊梁上一阵颤栗。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原因:是音乐——就是那首曲子,他和玛赛勒跳舞的曲子。
玛赛勒看着萨克斯手。巴希拉起她的手,做了个请舞的姿势。她摇摇头,他又恢复他原来的站姿:永远乖顺的儿子。
玛赛勒的目光越过广场,她美丽的头,随着音乐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