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卡罗尔•奥茨
“要做身份验证,”他们说,“我们要见利西特•马尔维。”
这真让人意想不到。
不知是在冬天里哪个该死的月份,该死的周一。九点四十分,早上第二节课。虽然这一年才刚开始,但是在她看来却已经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就像正在上演一部以遥远的外太空为背景的科幻电影。
那天早上,她被一些高年级男生用啤酒灌醉了,真是个笑话。这实在是有些可笑,不仅那些男生在笑她,利西特也在笑她自己。但这不是嘲笑,至少她觉得不是,她觉得他们喜欢她。“利扎特”——“利扎特”是他们给她取的绰号,念起来音调比棒球击球声还尖锐。他们的手指迅速从她的手臂和背上划过,就好像她的皮肤滚烫滚烫似的。
那天这些男生在去学校的路上就接她一起走了。初中和高中离得很近。平时她都会找凯莎或者谭雅一起走,这两个女生在她们的年龄段都算是很成熟的了,尤其是凯莎,不会像其他女生那样羞羞答答。她们知道怎么去和男生说话,男生也知道怎么和她们说话,不过基本上也就说说话而已。
现在是在上……数学课吗?这是利西特最痛恨的科目了。数学总会让她觉得自己很笨。事实上她并不笨。只是有时候她的思绪会像发丝一样纠缠不清,在她深紫色的验过光的眼镜镜片后,眼泪总会不禁地流下来。她根本看不清老师在黑板上涂些什么东西,一点都看不清。诺维奇女士总是会用她那充满希望的声音说:“这道题怎么做?谁来告诉我们下一步是什么呢?”当然大部分学生都不想被点到名,大家都死死地坐在椅子上,假装盯着黑板,假惺惺地傻笑着。利西特很少会被叫上去做题,有时她就闭上眼睛假装努力思考,睁开眼睛后就会发现,班里三四个“聪明”孩子中的一个已经走到黑板前了,接过诺维奇女士的粉笔准备做题。她总会努力地去看,努力去理解,但是粉笔在黑板上——其实不该叫黑板,因为它是绿的——发出的声音和画出的数字都让利西特头晕眼花。
她的母亲伊薇特却对数字异常敏感。伊薇特是皇家赌场的21点发牌员。作为一个发牌员,你必须够聪明,反应够快,你得时时刻刻知道自己在干吗。
算牌。这是严令禁止的。如果你发现有人在算牌,你可以立刻举报他。伊薇特总是说,将来的某一天她会换个名字、发色、彻底改头换面后去拉斯维加斯玩21点,或者像雷诺这样的小一点的城市也行,然后靠算牌狠狠地赚一笔,她的算牌技巧可不是初学者能比的。
可要是利西特这么问她:“妈妈,到时候你也带我一起走吧,好吗?”这时,仿佛利西特问的问题特傻似的,伊薇特又会皱皱眉头,然后笑着说:“亲爱的,我这只是开玩笑,赌场的那帮家伙可不是好惹的。”
拉斯维加斯和雷诺都不是这次她要去的地方。利西特心中很确定。她带的衣服还不够多。
以前在七年级的时候,利西特在数学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不光是数学,每一科她都学得不错。大部分科目她都拿到了“B”,而她母亲就会把她的成绩单像贺卡一样展开后贴在冰箱门上。不过现在看来这些事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了。
她备受煎熬地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就像有只红蚂蚁在她的衣服里爬行一样,在她的腋窝下、双腿间不停地叮刺着,蜇咬着。虽然很痒,但是也不能用指甲使劲挠,这样会抓出血;只是轻轻碰的话又只会越来越痒。
她的鼻梁,曾经做过手术,麻木无感;她的眼睛,左眼,挂着快要滴下的泪珠。利扎特哭了!嘿,利扎特哭了!利扎特,你为什么要哭呀?
那些高年级的男生喜欢她,所以他们总喜欢去逗她玩,就像是在逗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一样,她是他们的吉祥物。
吉米•常,大家都管他叫JC,他是在六年级时转到利西特班上的。利西特第一次见到JC时推了凯莎一把,还 “哦哦哦”了一下,声音就像那些音乐录影带里明星们发出的“性感”声音一样,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种声音意味着什么。她的母亲喜欢看些慢摇滚、复古摇滚、乡村迪斯科和西部迪斯科的音乐录影带。利西特经常听见母亲在洗澡的时候用呜咽般的方式唱歌,她想不通,母亲这样到底是因为愤怒呢还是高兴呢。
喔,她烦透了数学课!她讨厌这个地方!她坐在靠窗的那一排,而且她的座位很靠前,这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房间的边缘地带,并不属于这个班级。诺维奇老师说:“像这样坐得近些能让你集中精力。”她觉得这样就能让利西特仔细听课不开小差,但是却得到了相反的效果。大部分时间里利西特的心思都不在那儿。
她揉了揉眼睛,挪了挪屁股,希望能缓和一下“红蚂蚁”的叮咬。将近十五分钟了,她都一直在等老师把她那肥硕的身体转过去,这样她就能把纸条扔给过道另一侧的凯莎,然后凯莎再扔给下一排的JC。其实这张纸条算不上是纸,是一张纸巾,上面有一个用唇膏印上去的吻,一个充满诱惑的葡萄色的吻,一个利西特给JC的吻。
把这个吻印在纸巾上对她来说梦幻极了。这是一支新的唇膏,深紫色,她妈妈还不知道她有这么一件东西,因为和她的朋友一样,只要回到家附近她就立刻把唇膏擦掉了。唇膏的确让这些女孩瞬间变得非常惊艳,如此成熟,如此性感。
她眼角的余光从来没有从JC身上离开过:JC的两条长腿舒展在过道中,丝绸般的黑发落在他的额头。JC不是一个好惹的男生。不仅是JC,还有他的“党羽”们。她听别人说起过,也被警告过。那些男生都比她们大一到两岁,他们有些曾经留过级,另外一些则是上学较晚。尽管如此,啤酒的酒劲还是让她开始变得有些轻佻鲁莽。
JC的父亲现在是在一家叫泰姬陵的赌场工作。他们来自中国的北京,他父亲曾经为政府高官开过车,后来也当过保镖。JC曾经炫耀说他碰过他父亲的枪,不仅如此,他还开过枪呢!
记得有一个女孩问过JC,问他有没有对人开过枪,而JC只是耸耸肩笑了笑。
利西特九岁的时候跟着她的母亲从新泽西的爱迪森搬到了大西洋城。她们很久之前就和利西特的父亲分开了,但是她父亲曾经在部队休假期间回来过一阵子,之后就又分开了。现在母亲和他已经离婚了。
利西特总是喜欢提起她母亲工作的地方。那些地方的名字与众不同:泰姬陵,巴利,哈拉,还有皇家赌场。不过她也不知道她母亲是否还在皇家赌场当21点发牌员,也有可能又回去当她的酒吧服务员了。
这件事已经快把利西特逼疯了!你可以直截了当地问她母亲任何问题,比如说“妈妈,你到底是在哪儿工作?”而伊薇特给出的回答可能乍一听还挺有道理,但是回头仔细一想就又不对了,像一张扔到水里的卫生纸,逐渐逐渐地才被浸透。
JC的父亲在泰姬陵赌场当保镖。这的确是事实。JC和他的朋友们从来不会去赌场那一块,而是会去到最南端的那一块,那里有便宜的汽车旅馆、快餐店、当铺、保释代理公司和一些小教堂。更重要的是那里还有露天式的停车场,而不是停车库,这样他们就能在天黑后好好地逛逛停车场和街道,只要人不多的话就可以把附近的车都洗劫一通。撬开车门和后备箱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而车里总是能发现不少好东西,比如说女人们的提包,很多女人逛街时都不愿意带上她们沉甸甸的包。真是蠢货!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人呢,真是可怜。
利西特还在等诺维奇女士转身的那一刻。她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利西特这个唇膏式飞吻的含义其实就是对JC说:“来吧,你要是想上我的话就来吧,我就在这儿。”
不过也有可能这只是个玩笑。很多事情都只是玩笑而已,之后你才有工夫仔细琢磨其中的含义。如果还有“之后”的话。显然利西特没工夫去琢磨这个“之后”。
她用手指使劲地揉着眼睛,尽管她知道手术后不该这么做。你的手指是脏的,利西特。你不能用你的脏手指去碰你的眼睛。这很可能会导致感染的。哦,天啊,只要天气一冷或者遇到强光,她的眼睛里就有流不完的泪,她非常讨厌这种感觉,每个教室和走廊里的荧光灯都会让她受不了。就是因为这个,利西特的母亲才批准她戴着那副深紫色镜片的眼镜去学校。这眼镜让她看起来很酷,像是高中生而不是初中生,像是十六七岁而不是十三岁。
“妈呀,你不会真的只有十三岁吧?”她母亲的一个男朋友就曾经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她。她有必要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成熟吗?这个叫切斯特的人可以说是个混蛋,就是这个她母亲的朋友。不过她母亲为了给利西特治眼睛也管他借了些钱。
这天早上是利西特自己起床的。然后她坐在电视机前吃早饭——糖粉小麦干,不过早上的电视太没劲了,不是卡通片就是些垃圾节目,要不然就是更无聊的——新闻。她已经连着三天穿这身衣服睡觉了:黑色T恤、内衣、羊毛袜、牛仔裤、靴子还有她母亲一件脏兮兮的黑色毛线衫,背后印着“泰姬陵”的绿色字样。她去听了听电话留言,不过什么都没有。
周五晚上她母亲曾经来过电话,不过利西特看见来电显示后便没有接。去你的,滚远点!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之后她又觉得有些害怕,听着街上熙熙攘攘的声音她又决定打她母亲的手机。不过没有拨通。去死吧!无论如何我都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除非妈妈会给她带回来些什么好东西,就像那次妈妈和爸爸一起去劳德代尔堡“二度蜜月”时那样,妈妈给她带回来一套珊瑚色的束腰上衣和短裤。虽然劳德代尔堡之旅彻底被搞砸了,她也没忘记给利西特带一件礼物回来。
是时候了,机会很快就来了!
诺维奇女士转身走向了教室门口,因为她听见有人在敲门。赶紧!利西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把那张纸巾揉成一团递给凯莎,于是凯莎又把它扔到了JC的桌子上。JC眯眼看着纸团,就像是瞥到一只从天花板上掉下的瓢虫一样,然后他也没看凯莎和一直凝视着他的利西特,只是耸了耸肩,镇定地把纸巾揪在手里,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要是别的男生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团看。但吉米•常不会。JC已经习惯了女生们在课上给他传纸条,他对这个戴着深色眼镜、一头乱发的女孩传来的纸条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他已经很清楚纸条里写着什么东西了。吻吻吻。无非就是亲亲吻吻的那些东西。重点是JC没有一笑而过,然后像对待垃圾一样把纸巾揉成团。
现在利西特的嘴干得像棉花一样,这是她第一次传这样的纸条给JC,第一次传这样的纸条给男生。同时,酒精给她带来的兴奋和希望也正在迅速地消退。
她喝了半瓶啤酒,大概。她是在停车场边喝的,那里的空气充满了公交车的汽油味,不过那些男生们好像并没有在意,他们依旧大声说话大声笑。她有时也能够读懂那些男生的眼神:利西特•马尔维身材还挺惹火的。
只是她不小心把啤酒洒在了夹克上,在深绿色灯芯绒上留下了酒渍,这很容易被她母亲发现,无论她何时回家,只要她母亲一闻到这气味就露馅了。
今天,是一月份的某个周一。她想不起具体的日期了。她也想不起那张眼科医生开的处方被她放在哪儿了,这张处方是给她去药店配眼药水的。她母亲上周把这张处方给了她,那次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好像是周四早上。也有可能是周三。她的眼睛在手术后依然需要一种类固醇的溶液来治疗,不过她现在找不到那张处方了,不在她夹克里,也不在书包里,也不在厨房里,也不在卧室里,哪里都找不到。
诺维奇女士站在门口,回过头看……谁?利西特?这就像一场噩梦一样,你被人指认出来了,是个陌生人,似乎是警察,好像是,来到你的教室来找你问话。
“利西特,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好吗?”
站在诺维奇女士边上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女人,应该是大西洋城警察局的,西班牙人的长相和肤色,黑色的头发紧紧地盘在后面打了一个光滑的结。现在整间教室的人都清醒了,睁大了眼睛。可怜的利西特瘫坐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她紧咬嘴唇,试着想要站起来。该死,她的脚被她书包的背带绊住了。她的耳朵嗡嗡作响,那名女警官的声音继续穿透过来,她重复着刚才的话并加了一句“还有私人物品,谢谢。”也就是说利西特还得带上她的所有东西:她不会再回教室了。
她吓坏了,胃里的啤酒开始慢慢地往上泛。她嘴里充满了啤酒的苦涩味道,天啊,要是被警察闻到该怎么办?
又有一个让人头大的叫声从走廊里传了过来,那个女人用异常诡异的声音说道,我们需要你去验证身份,如果你是利西特•马尔维的话,就请跟我们走吧。
身……份,身……份,这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听得让你崩溃。
这次是两个警察一起来找她的。
那个西班牙裔女警官先介绍了自己,她是莫利纳警官。说得好像利西特以后会一直见到她一样。还有一名是男警官,比女警官要年轻一些,他的脸上长满了粉刺,以至于你都看不出他是不是白人。
这两个警察都以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或者说是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她看见那个男警官的眼光先是落到了她的紧身牛仔裤上,然后是膝盖上的红色补丁,最后落到了她那张惨白的受到惊吓的脸上。
警察逮捕她肯定不会是因为她在数学课上传纸条。也许是前几天在小店的时候,那些标价69美分的特价塑管唇膏,她抓起了三根放进口袋。她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
“你是利西特•马尔维,伊薇特•马尔维的女儿,是吧?”
利西特呆呆地点了点头。
刚才说话的是莫利纳警官。女警官一把抓过利西特的手肘,利西特吓了一跳,都没反应过来。虽然女警官并没有很用力但却非常坚定,她带着利西特往楼下走,她平静亲切的口吻向利西特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你不会有事的,没关系的,跟我们走就行了。
“利西特,你最近一次见到你母亲是什么时候?或者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是今天吗?”
今天?是今天吗?利西特也想不起来了。
“你母亲是去别的地方了吗?她给你打过电话吗?”
利西特摇摇头。
“你母亲没有去别的地方吗?但是她也不在家,不是吗?”
利西特拼命地在思索。这是正确的回答吗?她用一种奇怪、惊恐的方式微笑着,以至于嘴都有些变形了,每次她这么笑的时候都会惹母亲发火,她母亲总是误解这个表情。
莫利纳说:“利西特,你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是什么时候?”
胆怯的利西特嘟哝着说她不知道。
“不是今天早上吗?在你上学之前?”
“不,不是今天早上。”利西特摇了摇头,然后用确定的口吻说。
他们来到了外面,学校的后面。一辆警车正停在消防通道上。利西特感到了一阵阵的恐慌。她是被逮捕了吗?是要被带去青少年法庭了吗?JC和他的“党羽”们经常拿青少年法庭开玩笑。
在这湿冷的空气中,利西特感到她体内最后的一丝酒劲也已经彻底蒸发了。她讨厌这两个警察盯着她的样子,好像他们以前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悲的人一样,好像她是一只肮脏可怜的小狗一样。她发迹线周围长出了不少疙瘩,凌乱的头发也已经开始打结,她懒得去梳头。自从她母亲走了以后,她也已经四五天没洗头了,也没有洗澡。
她和谁出去度周末了呢?这一直都是妈妈的秘密。可能是一个新“朋友”,她在赌场工作时结识的什么男人。大西洋城有很多那种漂来漂去的未婚男人。如果他们在赌场赢钱了,就得找个人来好好庆祝一下;如果他们在赌场输钱了,也得找个人来寻求安慰。而伊薇特正合适!蜂蜜般金黄色的鬈发垂至双肩,明亮的眼睛,以及男人们最爱听的活泼的舒心笑声,既不尖锐也不冷漠,正合男人的胃口。
利西特曾经问过妈妈她究竟和谁出去度周末,不过妈妈只是说:“说了你也不认识。”她的那种笑仿佛是将要踏上跳板跃入空中一般。并不是冲着利西特笑,是自己偷笑。一个人突然闪过了利西特的脑海,难道是爸爸?
她知道母亲仍和父亲保持联系。她知道这点,尽管母亲并没有告诉过她。即使是在离婚之后,在那个不堪回首的离婚之后,他们依旧保持着联系。父亲告诉利西特说,这是因为她永远是他的好女儿,无论是父亲不住在这里了,还是他们俩又结婚了,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永远不。
利西特总是缠着母亲不停地问,你是和爸爸一起出去吗?是爸爸吗?是吗?而母亲只是笑笑说:“当然不是啊!我怎么可能会再去见那个混蛋。”
母亲周末出门前对利西特说:“利西特,我可以信任你吧?”利西特说:“那当然了。”
独自一人在家的利西特可以肆无忌惮地想多晚睡就多晚睡,想看什么台就看什么台,她还可以躺在沙发上尽情地煲电话粥。
走去附近的小商场也很快,那里有肯德基,比萨店和墨西哥餐馆。当然也可以把冰冻的晚餐放进微波炉里转一下后边看电视边吃,这样更简单。
第一天晚上,凯莎也过来了。两个女孩一边看着凯莎带来的DVD,一边吃着冰箱里的各种食物。“你妈妈不在家真是太爽了,她去哪儿了?”
利西特想了想。可能母亲就是去拉斯维加斯了,和她的男朋友一起,或者别的什么人。现在这季节,海边又湿又冷的,去拉斯维加斯再好不过了。
“她在赌场认识了很多朋友。她什么时候去那里都会很受欢迎。要不是因为要去那个破学校,我也跟她一起去了。”
“你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警察们盯着她,等待着回答,她像犯了罪似的结结巴巴道, “可能……好像就是昨天,或者前天。”
她的心怦怦跳着,就像一只拼命在撞玻璃的发疯麻雀一样。她曾经在停车库里就见到过一只,它被天花板所困,于是只好不停地拍打翅膀乱飞,直至精疲力竭。
伊薇特•马尔维犯法了。是这样吗?
利西特这辈子只去过海洋郡的家庭事务法庭。在那里,法官将抚养权判给了伊薇┨•马尔维,并给了杜安•马尔维探访权。如果现在伊薇特出了什么事的话,利西特就要被送去收养所了。利西特不可能去和她爸爸一起住,他是美国军队的中士,最近的消息是他又被征召前往伊拉克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征召(Deployed)是个奇怪的单词,发音很奇怪。De瞤loyed。
爸爸并不是有意伤害她的,这点利西特也知道。甚至妈妈也相信这一点,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去报警。当时利西特的脸上到处都是瘀伤,鼻梁和眼眶也都骨折了,急诊室的医生问她这些是怎么造成的,她只是说这是意外,奔跑时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是这样的,她当时的确在跑,也的确从楼梯上摔下来了。父亲在她身后喊着,挥着拳头,真的是被惹恼了,但并不是存心想打她。不过之后爸爸所说的那些话都是她想听的,让她大哭了一场,她是多么地想听这些话啊。
“还有你父亲,你最近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在警车里,男警官开着车,莫利纳警官坐在乘客座位上,转过身来看着利西特。她樱桃色的嘴唇在她脸上是那么的显眼,就像一块历经风雨的广告牌上的某个亮点。她的黑发光滑似海豹皮。她的眼睛总是泛着诡异的光,好像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倒不是不以为然,她总是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充满同情的表情看着利西特,利西特经常能在她脸上看到这个表情,往往比她母亲年长些的女人都会有这个表情。
利西特不喜欢这个表情。这表情她在诺维奇女士的脸上也见过。比起这个,她倒宁愿看到厌恶和沮丧的表情。
关于去医院验证身份的事,莫利纳警官已经向利西特解释了两三次了。但是她说这个词的方式总是让人很难理解。
身……份。身……份。
“你想在那里待多久就待多久,不想待也可以马上出来,你自己决定吧。可能几分钟就结束了。”
莫利纳本想安慰利西特,但是没起到一点作用。无论她说的是什么,总是话里有话让利西特听不出来。有时候大人们会有些反感利西特,以为她总是在傻笑,实际上只是她左眼眼周皮肤和眼窝受伤后重新修复的痕迹。她脸上那部分的僵硬表情也只是因为有一部分神经和肌肉坏死了。“真是个离奇的事故,”她母亲是这么说的,“跟她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在楼梯上奔跑,你知道的,孩子嘛。”尽管她已经知道答案,但她还是会用近乎祈求般的语气问医生,“能治好吗?那些受损的神经能治好吗?”
不是受损,是已经坏死了。
到了医院,他们把车停在了楼后面。莫利纳低声和男警官说了几句,利西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也不想听。但是她宁愿相信这个西班牙女人是站在她这边的,是可以信赖的。这个西班牙女人有这个气质,就像她同学们的那些母亲一样,大部分都是和蔼可亲的。从外表上看莫利纳是个和蔼的人,你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和子女,甚至孙子、孙女在一起的样子。但是现在她是个警察,还佩着枪,所以一切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利西特的母亲认识一些警察,她还跟警察约过会。她曾经说,警察的生活实在是无聊透顶,可能偶尔会有那么几次发生点什么,你甚至可能在一两秒钟之间被子弹击中,但其他的时候都非常非常无聊。就像当21点发牌员时往往能遇到一些无聊的白痴以为自己能赢钱。你永远都不可能赢赌场的钱。
他们站在医院一楼的电梯前,人群在他们身边暗流涌动,就像照片中虚化的背景一样。莫利纳又一次抓紧了利西特的手臂,看来现在她说的话很要紧,得好好听。莫利纳是不是觉得利西特试图要逃跑呢?男警官一直保持几步远的距离,眉头紧锁。
不过莫利纳问的那些话似乎完全无关痛痒,但之后利西特又发现她问的每件事情其实都是有关联的。莫利纳问了她关于圣诞节的事情,圣诞节都是两三个礼拜前的事了,她还问了新年,问她们节日时会干什么,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利西特努力地回忆着。不过她和妈妈从来都不会用“节日”这个词。“只是去见了一些人。没什么特殊的。”
“没有去见你父亲吗?”
“没有。”
“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利西特努力回想:他在她做面部和眼睛手术时就已经走了。那时候学校在放假。那就应该是夏天。大约是……7月4号吧。
“之后就再没见过?”
利西特揉了揉眼睛。她突然觉得这种对话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警匪片中。
“元旦前夜,你母亲出门了吗?”
是的,妈妈经常在元旦前夜出门。
“你知道她和谁出去吗?”
“不知道。”
“也没有人来你们家接她走吗?”
利西特继续回想。无论谁来她们家,利西特都会躲起来。她母亲的朋友们来她们家时她也会躲起来。为什么?没有理由,她就是想躲起来。
利西特,都长那么大了啊!
利西特,都已经比你妈妈高了啊,嗯?
他们坐着电梯往下。来到写着“停尸间”的楼层。
这里和医院的其他地方都不一样。这里的空气更加阴冷,而且充满了化学物的味道。现在这里还没有访客,医院的工作人员也很少。一个穿着羊毛开衫、白裤子、白大褂的女接待员告诉他们助手很快就会过来。
他们在一边坐下,两个警察把利西特挤在当中。利西特感觉到自己膝盖已经开始变得绵软无力了,好像她已经被逮捕了,被拘留了,就差被揭发罪行了。之后,她又被问了些其他的问题。莫利纳开始问她关于大西洋城南端汽车旅馆的事,有一个叫蓝月亮的旅馆。她问利西特是否听说过蓝月亮旅馆,利西特说没有,她从没听说过这个叫蓝月亮的旅馆。汽车旅馆在大西洋城随处可见,其中有一些十分简陋,利西特不觉得她母亲会在那种地方工作。听莫利纳的口气好像就是要问这个。如果伊薇特在蓝月亮旅馆工作过的话,那利西特至少应该听说过。不过她没有。利西特说,她母亲既不是旅馆女佣也不是酒吧服务员,她是一名21点发牌员,干这行是要经过严格训练的。
利西特好像明白了些什么,问道:“妈┞琛…她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心中的怒火直往上蹿,这一切都是妈妈惹的祸!
莫利纳说他们也不确定,要验证身份之后才能弄清楚。
“我们需要你的配合,利西特,希望你能帮助我们验明身份。”
真奇怪,为什么在学校听到这个词时总是被拉长音呢,身……份。就像是有静电干扰她的听觉一样。就像她当初从楼梯上摔下来后撞到脸和头,只有贴着墙才能走路,她觉得好晕眩,脑中一片空白。大脑像是短路了一样。
“利西特,你认得这些东西吗?这些你看着眼熟吗?”
值班员递给了莫利纳一只箱子,里面装了些东西。里面有一个女式手提包和一个女式钱包。莫利纳戴上手套,小心地把它们拿了出来。
利西特盯着手提包和钱包看,这是什么呢?这些是她母亲的东西吗?利西特也不确定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些东西。她看着那个棕色的皮质手提包,上面有一些挂饰,像是黄铜扣,还有些皮绳,再看那个黑色钱包,看上去很破,就像是从路边垃圾桶拣来的一样,你都懒得去捡起来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钱。
莫利纳说这些物品都是在蓝月亮旅馆后面的排水沟里发现的。
此外还在那里发现了一具女性的尸体,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已经无法辨认了。
莫利纳说得很小心,她把手轻轻地放在利西特的胳膊上,利西特不再揉她的左眼。
“钱包里已经被人拿空了,内衬也被撕烂了。钱包里只有一张新泽西州的驾驶证,上面写着‘伊薇特•马尔维,但是信用卡和现金已经不见了,也没有其他的身份证明。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背面写着‘紧急呼叫,但是这上面的电话号码已经打不通了。这个号码是你母亲的一个亲戚的,这个人住在,或者曾经住在新泽西的爱迪森,她叫艾瑞斯•佩德森,你认识吗?”
利西特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根本不认识这个手提包和钱包,她很确定。她不想再接受提问。这两件东西都是那么的丑陋和劣质,说它们是她母亲的东西简直是奇耻大辱。
靠近之后她发现莫利纳的眼睛非常好看,睫毛乌黑浓密,利西特的母亲也喜欢用睫毛膏这么打扮自己。莫利纳眼睛下面的皮肤柔软,有些黑眼圈。她的脖子上还有几颗小黑痣。可看得出莫利纳也是个母亲,看看她的身形就知道了,宽大的臀部,夹克前部变形的胸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人竟然是警察,竟然随身带着枪,皮带上还挂着枪套,而且她还会开枪,如果她想的话。利西特闭上眼想象,如果她袭击莫利纳,如果她突然踢她、打她或者咬她,莫利纳肯定会开枪把她打死。
男性警官有枪是很自然的事情,开枪的话也很正常。
爸爸就曾经给她们看过他的枪,那些枪是他从伊拉克带回来的。那些枪并不算军队物资,而是私人枪支,一把是比较小的木柄手枪,另一把则重一些,是左轮手枪。爸爸说这些是他打牌赢来的。
可能这些枪也不是他从伊拉克带来的,而是在布拉格堡拿来的,他们曾经在那里驻扎。
利西特说,如果这张驾驶证是在那个钱包里的话,那有可能那个钱包就是她母亲的,但是她肯定没见过这钱包。
至于艾瑞斯•佩德森,是艾瑞斯阿姨,但不是利西特的阿姨,而是她母亲的阿姨。艾瑞斯阿姨已经岁数很大了,大得足够做利西特的外婆了,她已经好几年没见到过艾瑞斯阿姨了,她觉得她母亲应该也很久没见过她了。据他们说,这个老太太已经去世了。
“我们试过去联系她,爱迪森的警方也试过去联系她,但是……”
我们需要一个认识伊薇特•马尔维的人来验证身份,莫利纳说,来帮我们看看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伊薇特•马尔维,或者说只是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从这具尸体目前的状况以及脸部的伤痕来看,很难依靠驾照上或者赌场工作证上的照片来辨认。
莫利纳告诉利西特说他们也试着寻找过她的父亲,杜安•大卫•马尔维,想让他来辨认这具尸体,但是他似乎已经从新泽西州的爱迪森搬走了。
利西特说:“我父亲隶属于美国军队,他是美国军队的中士,他曾经驻扎在布拉格堡,而现在他则在伊拉克。”于是莫利纳说:“恐怕不是这样的,利西特,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你父亲已经不再是美国军队的中士了,他现在也不在伊拉克了,军队现在并没有杜安•马尔维的记录,去年12月26号你父亲就已经无故离队了。”
利西特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要不是莫利纳抓住了她的手臂,说不定她会跳起来跑走。
她在微微地颤抖,灯芯绒的夹克对于这个阴冷的冬季来说有些太薄了。如果那天早上她母亲在的话肯定会对她说:“多穿点!拜托,这可是一月份!”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看起来像是个印度人,可能是一个医生,开始低声地和警官说话。利西特闭上眼睛,尽量不去听。她开始想象早上她离开的那间教室:诺维奇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吱吱嘎嘎地写板书;JC无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头发垂到了脸上;还有凯莎,当她兴奋或者害怕时就会开始只用嘴巴呼气;然后是利西特自己的座位,是空着的。现在应该已经是第三节课了,JC也已经不在利西特的那个教室上英语课了。接下来是午餐时间。当铃声在11点45分响起时,大家都会拥出教室去食堂门口排着队,那里充满了食物诱人的味道,法式炸薯条、通心粉、奶酪、辣椒酱果子面包……利西特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她笑了起来,她想到了那个纸巾上的吻,JC打开那张纸巾时就会发现了——惊喜!
虽然她母亲不希望她用唇膏,但是去她的吧!其他女孩都在用。
她上次看到妈妈和爸爸在一起时,爸爸还穿着军队的制服,看上去十分英俊。他的头发也被剃成了平顶。
之前还有一次,是爸爸第一次从伊拉克回来的时候,妈妈涂了深紫色的唇膏,然后把他的脸吻了个遍。那时利西特还很小,当时她还以为那些紫色的吻痕是从战场带回的伤口,以为父亲在那里受了重伤呢。
时间已经在她脑中模糊了,仿佛有许多许多次,也有许多许多爸爸,她不可能每个爸爸都“见”过。
有一次爸爸带妈妈去劳德代尔堡,他们也想带利西特一起去,但是她却去不了,因为她还要去学校上课。于是她只能搬到妈妈的一个叫米斯提的朋友家里去住。他们本计划在佛罗里达待上十天的,结果才过一星期妈妈就回来了。妈妈说一切都完了,彻底玩完了,她说爸爸喝醉打她的时候她甚至报了警才阻止了他,他在饭店里发脾气的时候甚至会拿起椅子猛摔,妈妈说她真的受够了。
伊薇特后来在赌场也结识过一些男朋友,其中大部分利西特都没有见过,利西特也不想见他们。其中有一个是在孟莫斯郡做房地产生意的,利西特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厄普顿,或者是厄普威尔。
那个印度人作为一个医生来说算是年轻的。在他金丝眼镜后面,是一双阴郁的深黑色眼睛。他的头发也是黑色的,但是很毛糙,不像JC那么柔顺。
他带着警察和利西特进入了冷藏室,莫利纳紧紧地抓着利西特的胳膊,说:“我们会尽量减轻你精神上的痛苦的,你一会儿只要握紧我的手,就是代表‘是的。”
是的?什么“是的”?绝望的利西特现在还在想象学校食堂,那些酷酷的男生们坐在角落里的长桌边,有JC和他的朋友们,有时他们也会邀请几个女孩过去一起坐。说不定今天JC就会把利西特叫过去和他们一起坐,“利西特!嘿,利扎特!”说不定他喜欢这个深紫色的吻印,以及其中的含义。
“慢慢来,利西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于是,很快,就结束了。
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他们让她辨认的尸体,更不可能是她妈妈。
这具尸体的发色比伊薇特的更深,发根处是褐色的,而且黯淡得就像是廉价的假发一样。前额肿胀得很厉害,还有眼部,已经几乎看不到眼睛了,嘴也已经不成样子了。脸部已经看不出人样了。这张脸估计用钳子也整不回去了。
“不,这不是妈妈。”
利西特果断迅速地回答道。莫利纳还是抓着她的手,利西特似乎想要挣脱。
这里是停尸间,这是一具死尸。
这不是一个女人,只能说是一个“东西”。你也很难去相信这曾经是个女人。
她只看到了头部和脸部,其余部分都用白布盖着,不过也能看出尸体的体型和大小,这不是利西特的母亲,很明显。死者的年龄比妈妈要大,而且大小好像已经有点缩小了。真是个可怜的又可悲的女性,就像是被海水冲上岸的残骸一样。
幸好白布盖住了胸部以下的部分。胸部、肚子、阴毛还有中年女人典型的臃肿大腿……你绝对不会想看到这些东西。男人们看到这些总是会立刻发出轻蔑的笑声,那些长得不漂亮、平胸或者肥胖的女人总是会加快脚步来避开他们的眼睛。
“这不是我妈妈,我不认识这具尸体。”
莫利纳就站在利西特的边上,她让利西特再确认一下,她说这是十分重要的,只有辨认出这个女性,警察们才能找到那个犯下滔天罪行的犯人。
利西特把莫利纳一把推开,“我说┝恕…这不是妈妈!这不是!”
有一些温热酸涩的东西涌到了她的嘴里,但她又咽了下去。又涌了上来了,她就再咽下去。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就像在盒子里摇晃的骰子。她想从这个恶心的房间彻底跑走。这个房间像冰箱一样湿冷,但是又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滑石粉和汗水的混合物。但是莫利纳又把她扣留了下来。
他们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些衣服给她看。布满污秽和血迹的衣服,简直就像抹布。还有一件外套,这件外套和她母亲的红色绒面革外套很像,但是已经被撕破了而且很脏。这不可能是妈妈去年一月在商场打折时买的时髦外套。
利西特说她从来都没见过其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从没有。她喘气的样子很奇怪,就像是她那个患有哮喘的朋友凯莎一样。莫利纳握着她的手并说了一些话去安慰她,都是些狗屁,她让利西特冷静下来,还说什么不会有事的,如果她觉得这个女人不是她母亲的话也没关系,肯定还有别的方法来辨认被害人的。
被害人。这是个新名词。就像尸体和排水沟一样。
莫利纳把她带到了洗手间,利西特需要去上个厕所,立刻。利西特体内就像着了火一样,她想要吐出来。她使劲地往水池里吐,但是吐不出来。她把手洗了又洗。抬头看镜子,一张女孩的脸,戴着深紫色的眼镜,嘴唇是深葡萄色。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她左眼的伤痕也不是很明显,况且她也不想仔细看。最初妈妈许诺说只做一次手术就行,但是后来又做了三次,“没事的,你会比原来更好看的!”
他们本想把她带去家庭服务社,但是她说她想回学校去。她说她有权利回自己的学校去。之后她又开始哭,她显得异常愤慨和焦躁,不断地要求回学校去。他们只好说:“好吧,好吧,听你的,利西特。”于是便开车把她送回了学校。这时午休的铃声刚刚响过,于是她便径直去了食堂。她没有排队,也没有拿托盘,穿着外套便直接进去了,她看见她的朋友们就坐在附近。凯莎也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有些担心,喊道:“利西特,嘿,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利西特冲着嘈杂的人群笑了笑说:“当然没事了,我能有什么事?”
(冯聪: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邮编:20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