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华
何谓导师?导师就是学业、事业上的指导者。用《导师、缪斯和恶魔》的编者伊莉莎白•本尼迪克特的话说,导师是“我们的典范,我们自己心底的名流,我们要努力赶上的人,会让我们爱上他们的人,有时候,还是我们悄悄追随的人。”导师对一个人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女作家伊莉莎白•哈德威克去世后,因为要为《田楼》杂志写篇纪念她的文章,本书编者本尼迪克特想起了20世纪70年代在巴纳德学院上哈德威克的高年级指导课时哈德威克对她的影响。影响是巨大的,回忆也是甜蜜的。受此启发,她觉得应该有一本作家们写他们的导师,也就是对他们走上创作道路有影响的人的书。她马上到亚马逊网站去搜索,结果一无所获。这就是作者编辑本书的缘起。
作家们对此倡议反响空前,可见作家们对导师所起作用的重视。从本书的三十篇文章中可以看出,大部分作家写的导师都是具体的人,且大部分都是作家。还有部分作家写到的是书或是地点。这些“导师”,不论是具体的人,还是书籍或者地点,都在他们走上创作道路的过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作家们谈起他(它)们,无不带着感激和尊重。即使是负面的影响,也是一种促进。多年以后,这种影响也就更加弥足珍贵了。
有的作家,如果没有这些导师的指点或是影响,他们就不会成为作家。本尼迪克特本人就是这样。当有人鼓励她当作家时,她自己也无法确定,于是,便去征求哈德威克的意见。哈德威克明确地跟她说:“我认为你可以当作家。”但从她的经验,她也提醒本尼迪克特,当作家并不轻松,“但你得作出决定,你是否想过这种艰苦的生活。”本尼迪克特由此坚定了当作家的决心。而在本尼迪克特后来的创作中,哈德威克的话同样激励着她继续写下去。看了本尼迪克特的故事以后,哈德威克给她写信:“另一方面,这些故事不会别扭,不像业余作者写的。我觉得你很快就能够写得更好,突然间就可以了。不管怎么样,祝你好运。你有理由继续努力写小说。我敢肯定,我说过的,你已经上路了。”
有的作家,因为导师的指点或影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计划,转而当了作家。约翰•凯西原来学的是法律。上过作家彼得•泰勒的写作课以后,泰勒明白无误地对他说:“别当律师了,你是个作家。”杰伊•坎托走上创作道路,原因与凯西类似。坎托的父亲是个医生,家里从小就有意把他培养成医生。到了哈佛,他学的还是医学的课程。但是,听了马拉默德的课,坎托改弦易辙,当了作家。卡里尔 •菲力普斯在大学时学的是心理学。当导师知道他学心理学是因为想了解人时,他说:“威廉•詹姆斯是哈佛大学第一个心理学教授,但真正了解人的却是他的弟弟亨利。”导师于是帮他的学生作出决定。“如果你想了解人,那就学英国文学,不要学心理学。”这个决定使菲力普斯成了作家。坚定了谢里尔•斯特雷耶德当作家的信念的,同样是作家艾丽斯•芒罗的一封回信。信里不但对她寄给她的短篇小说给予肯定,而且鼓励她:“你一定要坚持写作……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写的还不如你好呢。”
家人或者亲友的影响,也是一些作家走上创作道路的原因。这些家人或者亲友,也就成了他们的导师。莫德•凯西的父母都是作家。她从小便受到文学的熏陶。小时候父母给她读的故事,父母亲读过后传给她的书,还有父母亲写作的方式,全都对她产生了影响。乔伊斯•卡罗尔•奥茨从小受到的影响来自她的奶奶。她说:“如果有个‘导师引导我走向创作生活——或者至少鼓励过我——他不会是我的老师,虽然他们都是很好的老师,也不是我后来的大学同僚,而是我的奶奶布兰其•伍德赛德。”圣诞节和生日的时候,她奶奶会送书给她当礼物。每年都送。而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奶奶竟然给了她一台雷明顿便携式打字机当生日礼物。这在当时是件昂贵且稀罕的东西。可以说,奥茨之所以成了美国当代著名作家,和她奶奶的这些礼物是分不开的。
伊夫琳•托因顿的影响来自她的母亲。在作家中,她的生活可谓不幸。父亲和母亲离了婚,继母对她和姐姐很不好。但每月两次去母亲那呆的两天,是她接受母亲文学启蒙教育的日子。母亲喜欢的关于英国皇室浪漫生活的书籍和故事,是她最早的文学启蒙。母亲还对她提起过,如果她不喜欢不自由的上班生活,她可以当个作家。母亲自己也想过当作家,这一抱负终于在女儿身上得到了实现。马戈特•利夫西则从小受到他父母亲的好朋友罗杰的影响。罗杰虽然不是作家,但是对文学有着非凡的鉴赏力。他能很准确地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必须知道某个作家。在罗杰的影响下,利夫西十几岁时就读了约┖•邓恩的作品和艾略特的作品。邓恩那机智又别出心裁的比喻以及艾略特用以描述他那片废墟的碎片,给利夫西的创作带来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很多作家的导师本身就是作家。这些导师,有的在精神上给了他们很大的影响,有的则在创作方法上给了他们很大的启迪。谢里尔• 斯特雷耶德的偶像是艾丽斯•芒罗。她觉得,芒罗笔下的世界就是她所熟悉的世界。芒罗所描述的生活就是她所过的生活。连年轻时的丧母之痛,都跟芒罗有共同之处。于是,芒罗成了她的偶像,成了她学习的榜样。她尝试模仿芒罗去写作,在心里默默地喜欢她,崇拜她,甚至不惜长途跋涉去听芒罗的作品朗诵活动。但最终站在芒罗面前时,她却决定不告诉芒罗任何事情,而是选择了默默地离开。这个过程,其实就是谢里尔成长的过程。从此,她从芒罗国里走了出来,走进了自己应该属于的国度。
安妮•迪拉德鼓励自己的学生必须要树立自信心,“你们的书将会在书店上柜。到那个地方去……直接走过去,找到你在书架上的位置。把手指放在那,每次都去。”她教给学生的写作理念和写作方法也非常独特。她告诉学生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要担心自己别出心裁,必须用自己的方式去写作,不要模仿别人。即使是别人写过的东西,也是可以写的,因为写的人是你,你写的就有你自己的独到之处。她认为,人光有天分是不够的。天分只是天分,更关键的是要不停地写。只要坚持下去,就有成功的希望。她还教给学生很具体的写作方法,从遣词造句到篇章结构的安排。这些方法,给学生的启发是显而易见的。
后现代派作家约翰•霍克斯教导学生要充分展示自我,要凭直觉去感知事物,要珍视离奇古怪之事。戈登•利什也告诉学生,要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声音。写作时,不要写琐碎的或是不重要的句子。要学会怎么开句,把自己当做制造语言的机器,写出迷人的句子来。他还告诉学生,写作就是一种避难所。这些理念既督促了学生,也启发了学生。著名作家马拉默德也是个很会督促和鼓励人的导师。他曾经对作家杰伊说过,“不到你出第二本小说,你就还不是真正的作家。”杰伊觉得,等到他出了第二本小说,也许马拉默德就会说:“不到你出第三本小说,你就还不是真正的作家。”
编辑是作家的合作者,但有的编辑也成了作家的良师益友,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成了作家的导师。朱莉•格拉斯写的就是她的编辑德比。朱莉的故事最能说明一个锲而不舍而终获成功的文学青年的故事。多年来,她坚持不懈地写短篇小说,投稿给《纽约客》,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发表。可这种希望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成失望。虽然《纽约客》的编辑一直写信鼓励她,但事实就是作品没有被接受。然而,朱莉没有放弃,终于让自己的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芝加哥论坛报》上。从写短篇到写中篇,再到写长篇,朱莉经历了一个作家从无到有的成长过程。在编辑出版她的第一部小说的过程中,朱莉正好怀孕待产,接着便是生孩子。书的出版进程受到影响,但德比一点都没有怪朱莉,反而让她尽情享受当母亲的快乐,并和她交流当母亲的经验。更令人敬佩的是,第一部小说还没发表,朱莉的癌症复发,这让她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同时也担心她的病会影响到小说的出版。这种时候,是德比给了她安慰,给了她鼓励,给了她希望。可以说,德比不但扮演了一个认真负责的编辑的角色,而且扮演了朱莉生活中一个益友的角色。朱莉和德比不但是工作上的合作者,而且是生活中的好朋友。可见,这样的编辑对作者是多么重要,而这个作者碰到这样的编辑又是多么的幸运。
苏珊•桑塔格是个很有个性的名作家。在西格里德•努涅斯的笔下,这个身为女性却不甘示弱、强悍得极其缺乏女人味的作家独特的个性鲜活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聚会老迟到,却从来不为此感到抱歉。轮到她不得不要等别人时,她却牢骚满腹。和很多作家不一样,她喜欢城市生活,对很多作家喜欢暂避乡间以获得宁静的写作和思考环境感到困惑不解。而她,只要一个人呆在旅馆里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在美国,很多作家都到高校去教创作课。桑塔格特别不赞成作家这么做。她认为,当老师会毁了一个作家。因为教书和写作是相互冲突的。对那些一边抱怨没时间创作,一边却对大学终身教职特别在乎的作家,她表现得相当不屑。对她自己来说,这种活,能推就推。她把写作视为生命,为了写作,可以放弃很多东西。她说:“你写作不是为了让自己感觉很好。你写作不是为了自己快乐(不像读书),或者为了宣泄情绪,或者表达自己,或者为了取悦某些读者。你是为文学而写作。”然而,这么一个貌似强悍的作家晚年时也同样表现出她脆弱的一面。她经常情绪低落,总是抱怨太孤单,感到自己被拒绝了,被抛弃了。有时她还会哭泣。强悍的桑塔格最终在人们面前表现出了软弱的一面。通过这些描写,一个个性独特、追求自身自由、致力写作的桑塔格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无疑,这一切,形成了她独特的风格,而这一切对斯格里德•努涅斯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无独有偶,我碰巧也是个作者。当译林出版社的朋友问及我是否有兴趣翻译这本书时,我一了解了书的内容,马上就答应了。当我看过本书的前言,知道了编者编辑本书的缘起,我更是为自己能够成为这本书的译者感到高兴。之所以高兴,是因为对于导师,我和这些作家有着强烈的认同感。我想起了对我开始写作有影响的人和事。十年前,也就是2000年,我作为哈佛燕京项目的访问学者,到哈佛大学访学一年半。那年十月,著名美国作家汤亭亭到哈佛大学开讲座,讲座的题目是“做个诗人”。她在讲座中颇为有趣地讲了几个写诗的步骤。汤亭亭的讲座让痴迷文学的我跃跃欲试。从那时起,我尝试着写英文诗歌。也是在那一年,哈佛大学文学期刊《达德利评论》面向全校征稿,体裁不限。我写了首英文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投稿。不久以后,我接到用稿通知。这首诗歌的发表让我的写作信心倍增。从英文诗到中文诗,从中文诗到散文,再从散文到小说。由此,我从一个读者变成一个作者。如果像本书所写的,导师不但是具体的人,也可以是地点的话,我要说,引导我走上写作道路的“导师”就是汤亭亭和哈佛大学。这两个“导师”对我创作的影响,亦是我此生最大的财富。
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也是我这个作者学习的过程。书中的导师对年轻作家们的激励,同时也激励着我。他们的创作理念和写作方法,也有值得我借鉴的地方。桑塔格视写作为生命的信条,同时亦感染了我。而朱莉在逆境中坚持创作、终获成功的故事,对我无疑起到了励志作用。从这个角度说,这本书也成了我的“导师”。
2010年8月22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