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罗伯特•李保罗
狙击手从瞄准镜后面看到,一张胡子拉碴、满脸汗水的脸孔在晃动。嫌犯向四处张望。几个孩子在角落里哭泣;公寓的房门关着,后面顶了一把椅子,因为嫌犯破门而入时,将门锁弄坏了;嫌犯还时不时瞥看窗户,他似乎觉得援救人员会从这儿窥视屋内。他忘记了公寓是在五楼,况且楼外面也没有消防梯。
伙计,不停地东瞅西看吧,狙击手心想,只要你待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这名挥舞手枪的歹徒很不幸,引发了这座城市里的“特种武器和战术”(SWAT)部队的怒火;现在,拜伦•斯通的狙击枪正对着他。多数人会告诉这名歹徒,乖乖跳出窗口,举手投降。
拜伦拿着狙击枪觉得很舒服,就像一名会计师握着自动铅笔那样。他从八岁生日起,就开始用爷爷给他的.22口径步枪射击铁罐和土拨鼠了(没人看见的时候,拜伦也会射击迷路的猫咪),然后是训练营、接受游骑兵训练、狙击手学校和警察学院,他觉得自己甚至还没有在一个多礼拜里都没开过一枪的经历。吸气呼气间,需要更多的思考。
现在,拜伦就在歹徒劫持人质的公寓街对面高一层的地方。他可以看见歹徒,衣着肮脏,可能还喝了酒,一名女性挡在歹徒的身前,脖子被歹徒粗壮的手臂勒住。歹徒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手枪,时而对准女子的太阳穴,时而对着孩子们。狙击手的视线移向另一个窗口。孩子依旧在老地方。男孩年纪很小,不会超过三岁。女孩大约十一岁,正是拜伦儿子的年纪。两个孩子都被吓坏了。
拜伦的视线回到了那名劫持人质的歹徒身上。他紧张起来。女子不再挣扎,她像个玩偶娃娃,从歹徒的手掌里垂下。看不到血迹,也没听到枪声。他是不是已经勒死她了?捏碎了她的脖子?女子提起手,碰了碰歹徒的手臂,拜伦略微松了口气。她刚刚明白反抗是徒劳无益的,或是因为精疲力竭而无法继续抵抗。此时,在拜伦的视野里,她只挡住了歹徒的一部分脸,脑袋不再来回晃动。在狙击手出动的情况下,人质的后一种行为可不是最聪明的点子。
拜伦注视着歹徒换着法子挟持女人质,手里的枪挥舞得像是乐队指挥手上的指挥棒。看上去像是.38口径的短杆左轮枪,人们通常称之为“周六夜特供手枪Saturday Night Special,这个美国习语指的是那些价格低廉、容易获得的手枪。”——廉价,却也能要人命。
透过瞄准镜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犹如观看静音后的电视节目。电视网肯定会老早砍掉这档节目。表演太过夸张,毫无情节可言。事实上,拜伦一点都不了解眼前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两个恋人之间的激烈争吵?一次肮脏的毒品交易?也许歹徒随意选择了一户人家为抢劫对象:有些人在机缘巧合的邂逅下遇到了灵魂伴侣;眼前这个可怜女人和她的孩子则遇上了恶魔。无论是什么邪风将歹徒吹到那套公寓,总之会令像拜伦这样的人心烦意乱,拜伦毕生的工作就是阻止坏蛋欺负无辜的普通人。
拜伦注意到,被劫持的女人穿着浅蓝色、镶白边的女招待制服,左胸口挂着一块姓名标牌,但女人的身体一直摇晃,使得拜伦看不清上面写的姓名。他感觉内心泛起一股对她的同情。拖着两个孩子,干着一份没前途的工作,居住在一套只有一间卧室的低档公寓里,里面的“厨房间”就等于几件厨具和靠着起居室一面墙放置的一张流理台。拜伦可以望见粉色的墙砖,流理台上的一个塑料购物袋,袋子躺着的样子像是一只被除去内容物的胃,另有一个打开的面包袋。现在又遭遇了人质劫持。
拜伦将枪口对准歹徒的头部。他打算进行一次干净利落的射击,目标不会有任何死前痉挛,也就不会导致人质劫持者的手指抽动,带动扳机,令他手下又多一名受害者。那也就意味着要切断目标的神经系统传导通路,在后脑勺上制造出一英寸宽的创口——而且是在一个大幅度摇晃的目标身上。在狙击枪的枪口与目标之间,相隔一百二十码的距离,风速很快,还隔了一扇玻璃窗。假如子弹能成功地从人质身旁掠过,直奔目标而去,最后的一重阻碍便是牙齿与骨头,它们可能会让子弹转向,偏离脑干。而子弹能否击中脑干对于人质的安全是至关重要的。
“简单极了。”拜伦一边悄声嘀咕,一边将瞄准镜对准了歹徒的人中穴,也就是鼻子与上唇间的凹陷处。
拜伦的心脏似乎跳动得格外厉害,使得他的瞄准目标突然远离了歹徒的脑袋。拜伦了解这种抽搐,除他以外,没人能察觉得到,并不是那种令外科医生和狙击手的职业生涯宣告终结的下意识身体抖动。拜伦的抽搐源自于内心深处,他的内心一部分告诉了他,视野里的目标是个血肉之躯。
汗水令拜伦的头皮发痒。帽子内檐的吸汗带会避免汗水让他视野模糊。他合拢了眼睛。一秒钟,两秒钟。再次睁开眼睛……瞄准镜里望见了歹徒的头部。拜伦的肠胃一阵阵绞痛。
木头的吱嘎声提醒了拜伦,他并非孤身一人。他的观测员——警方的每支狙击小组的另外一位成员——站在他身后的一把椅子上,通过高倍率的双筒望远镜监视前方。通常来讲,观测员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通报最新的风速和方向、SWAT部队的行动、人质的位置。在眼下这起事件中,观测员会确认小孩的位置,那样狙击手的注意力就能全部放在目标上面。但拜伦的观测员有点不同。在他们部署完毕的三个小时里,观测员已经保持两个小时沉默了。
三个小时。有些时候,一次行动仅仅持续几分钟时间。
更麻烦的是,这是一场考验耐心的游戏。
收到这次任务情况的简报后,拜伦选中了这栋楼房,然后在否决其他三个地点后,又选中了这个废弃无人的空房间。空气里徘徊着某种腐烂生物飘逸的魂灵,但拜伦的鼻子已经适应了这种怪味。他早就小心翼翼地将窗框连带玻璃整体卸下,因为上移的窗户会引起歹徒的怀疑,而隔着窗玻璃射击会降低准确度。他还挂上了粗棉布充作窗帘,躲在窗帘后面,同时又不会影响狙击枪瞄准镜里望到的视野。
然后,他用一扇门和两把椅子拼凑了一个平台,趴在上面。拜伦这下就占据了有利、稳固的位置。
在整个过程中,观测员都在一旁平静地观察。那并无问题,拜伦更喜欢亲力亲为地检查这些细枝末节。
头两个小时里,拜伦一直在等待指令:红色代表暂缓,绿色代表射击。约莫五十分钟前,他收到了开枪指令。显然,这个恶徒有着一段长长的暴力史。今日早些时候,在劫持女人和两个孩子之前,他用一把螺丝刀刺伤了前任雇主。战术小队的一个队长从狙击手、警方调查者、心理专家、人质劫持谈判专家处一一获取了情报。他判定有充分的理由来射杀这名嫌犯。
拜伦可吃不准。悖逆于狙击手的经验,他从未忘记自己的目标是人类,这些男人(通常都是男性)也曾是满怀希望和好奇的男孩,大概也曾爱过某个人,也被某人爱过,他们不知怎么地迷失了人生方向。虽然被给予了开枪的选择,他仍然更愿意见到和平的解决。可开枪还是不开枪,并不是由拜伦决定的。选择权在瞄准镜另一头的嫌犯手里。如果他继续威胁人质的生命,如果他看上去要导致人质重伤,那么消灭嫌犯便是拜伦的责任。
于是,在整整三个小时里,拜伦都按兵不动,全神警惕,时刻准备开枪。
“伙计,狙杀吧。”他的观测员悄声说道,他已经变得不耐烦了,“你已经获准了。”
拜伦没有理睬他。
从瞄准镜里看到,嫌犯从窗口半转过身,似乎在对着门口喊叫。拜伦调整目标,对准嫌犯的耳朵上方,也就是侧神经动作带所在的位置,另一个能令人即刻毙命的致命点。他把狙击枪的枪托紧挨肩窝。他早已调整好瞄准镜的弹道降补偿器,以适应当前的射击距离和高度落差。风速也是需要考虑到的。两幢楼之间的风就像吹过峡谷的阵风,时而变大,时而变小。他发现了一块挂在电话线上的破布,布片的扑动让拜伦得以估测风速是多少,他不用从瞄准镜后抬起头,只需睁开另一只眼睛,便可看到布片。他将十字线轻轻地移向左边,以便适应射击时的风速——这是一种被称作肯塔基风力修正的补偿方法。
嫌犯突然转过身,对着公寓房门开了两枪。谈判进行得不妙。拜伦继续保持镇定,指尖抵住扳机。他精确地知道自己向四磅扣动力的扳机施加了多少盎司的压力,以及它何时会带动撞针击中子弹。拜伦的嘴唇颤动,静静地祈祷。
嫌犯在一阵肾上腺素作用下,把女人摔在窗前的地板上。女人张开嘴,发出拜伦不可能听到的尖叫,同时嫌犯举起手枪对准女人。
布片被一阵强风吹得几乎成水平位置。拜伦又做出调整。他吸进一口气,屏住气,扣下扳机。狙击枪猛地震动,敲在他的肩上,拜伦的肩膀肌肉结实,足以承受这类撞击。他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他现在处在狙击手们称之为持续射姿的状态:在射击后,保持静止一秒钟,以防在子弹离开枪管前枪支发生微动,导致子弹未能命中目标。他看到子弹击中嫌犯,目标倒下。他将另一枚子弹上膛,透过瞄准镜观察目标,看他有否动弹。
“直接击中头颅。”拜伦对观测员喊道,观测员回应道,“嫌犯倒下。”
观测员冲着麦克风喊了句,一把拔掉手持无线电上的耳塞插头,一阵嗡嗡声充斥在房间里。
对面那栋楼里的公寓房门被警方推开,一队有男有女的警察鱼贯而入。他们收拾起尸体,有几位跪在地上,指着嫌犯鼻子下方的弹孔。一位短发女警检查了窗户上的弹孔。她抬头看着拜伦所在的位置——也就是他的“隐蔽处”。女警笑了笑,还挥了下手。在女警身后,一位留胡子的魁梧男警抱起尸体,让拜伦可以望见。还有人向拜伦竖起大拇指,以示赞扬。
一阵寒意从拜伦的脊椎上掠过,他摆脱了那个念头。
在三个小时全神贯注地让眼前的目标尽可能真实后,要重新想起这个目标只是个用在高层次训练和顶级狙击手比赛中的电子仿真人,是件困难的任务。
仿真人操纵师安全地待在远离目标的地方,控制着仿真人的一举一动。拜伦再一次透过瞄准镜望着那个“人质劫持犯”的脸庞。乳胶皮肤看上去栩栩如生,甚至连眼球也已经翻转,嘴巴张开。它看上去和拜伦见过的真正的尸体没有多大区别。
女警正在把女仿真人从房间里拖走。拜伦把瞄准镜扫向另一扇窗户。孩子们蜷缩在老地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悲伤的人偶。在拜伦的脑海里如此强烈的现实幻想渐渐淡去。当他再次望向劫持现场时,有个人在抱着仿真人嫌犯舞蹈,一位摄影师试图拍摄下仿真人的伤口。
拜伦放开手中的狙击枪。狙击枪在两脚架上摇摆了下,落到枪托下的沙包上。当拜伦翻了个身,回头看他的“观测员”时,关节发出吱嘎声,肌肉则默声地抗议。事实上,“观测员”本人也是一位高明的狙击手,主动要求来帮忙裁判这场比赛。
“杰克,我年纪越来越大,干不来这个了。”他说道。
杰克绕到平台旁边,伸出手,“老伙计,那可真难以置信。”杰克的嗓音深沉而平静,令他的话听来十分可信。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起初,拜伦还以为杰克也许想要规劝他,或说些类似的胡话,去除那些影响到他的杂念。杰克转过身,和拜伦一起坐在狙击平台上。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叩击出一根香烟,再把那包香烟递给拜伦。
拜伦注视着香烟,却仿佛没有看见一样。他的心思全回到刚才的射击、嫌犯和人质上面。他翻过身,重新回到瞄准镜后。
杰克在他身旁说道:“兄弟,你得把狙击枪打包好。”一团白烟飘入布莱森的视野。“那个笨蛋汉森打掉了嫌犯的耳朵。舒曼,那个混蛋表现得好像他赢得了全国比赛冠军,再放什么屁都不会臭似的,人人都说他会赢得这次比赛。抱歉,他打中了人质。”
杰克不停地唠叨,他刚刚从三小时的静默誓言中获得释放,滔滔不绝起来。然而,在拜伦的耳中,杰克的话变成了静态背景噪音。
瞄准镜里的儿童人偶令他联想起昔日的一次射击,那次并非模拟比赛,那时他的射击术还不是很娴熟,当时嫌犯还剩下一口气,有足够的力气打光他的格洛克手枪里的全部子弹。
一个儿童人偶突然昂起头,正视着他。惊吓之下,拜伦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儿童人偶消失在视野之外。拜伦挪过瞄准镜,看见一位警察攥着人偶的一条腿,向公寓房门走去。
他合上了眼,在内心发出一下呻吟。他还可能在不投入太多精力的情况下干狙击手这一行吗?拜伦对此表示怀疑。
“兄弟,”杰克用手肘推了推拜伦屁股,拜伦转过身,“我们得——你是怎么了?”
拜伦伸手摸了摸脸颊。脸颊湿了。
“大概是小虫子或飞虫钻进眼睛里了吧……或许是香烟的烟气。”拜伦挥挥手,驱走薄薄的烟。
杰克满脸狐疑地瞪着他看,随后站起身。“伙计,我们离开这儿吧。庆功宴都开始了,啤酒在四溢啦。”
拜伦点了点头,双手一推,站到了地上。他透过窗帘,望向外面。通向狙杀区的窗户已然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