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普雷斯顿
第一部
四月
1
阿贝•斯特诺准备耍个花招,从侧门溜进去,把盒子从后面不声不响地搬上楼。这幢房子有两百年的历史了,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吱呀作响,仿佛在痛苦地呻吟。阿贝•斯特诺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穿过铺着地毯的过道,来到楼梯入口。她听见父亲正在厨房里忙活,收音机里正低声播放着红衫队的比赛。
她抱着盒子,上了一级楼梯,把盒子放在第二级楼梯上,接着上了一级,然后又上了一级。她避开了会像爱尔兰民间传说中女妖一样尖叫的第四级楼梯,把盒子放在第五级、第六级、第七级楼梯上……正当她觉得胜利在望时,脚下的楼梯啪的响了一声,仿佛有人打了一枪,接着传来一声悠长、仿佛是临终前的叹息。
真该死。
“阿贝,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她父亲身穿格子衬衣,站在厨房门口,衬衣上沾了些柴油和龙虾诱饵,脚上仍然穿着胶靴,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疑惑。
“望远镜。”
“望远镜?花了多少钱?”
“我用自己的钱买的。”
“好极了,”他说,声音沙哑、焦急。“要是你不打算回大学继续念书,那就当一辈子服务员,尽管把自己的薪水花在望远镜上。”
“也许我能当个天文学家呢。”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供你上大学?”
她转身继续上楼。“这个嘛,你每天要念叨五次。”
“你为什么不能振作一点?”
她砰的一声关上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自己狭小的卧室里站了片刻。她用一只胳膊扫开被子上的毛绒玩具,把盒子放在床上,噗地倒在盒子旁。她为什么要被缅因州的白人领养呢?这里是白人最多的一个州?在这个镇上,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是白人。有没有一个投资对冲基金的黑人领养孩子呢?“你从哪里来?”人们总是这样问她,好像她刚刚从黑人的聚居地哈莱姆或者非洲肯尼亚来的一样。
她翻了个身,盯着盒子,掏出手机,开始拨号。“是杰姬吗?”她压低声音说。“9点到码头来,我要给你个惊喜。”
十五分钟后,阿贝把望远镜放在架子上,把门打开一条缝,屏住气息听了听。父亲还在厨房里忙活,正在洗盘子。那天早上本来是该她洗盘子的。比赛还在继续,不过声音调大了一点,解说员戴夫•古彻尔让人厌烦的咆哮声从廉价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从父亲间或的咒骂声中,她推断一定是场波士顿红衫队对纽约扬基队的比赛。太好了,父亲的注意力在比赛上。她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从楼梯上下来,尽量避开那些吱呀作响的旧松木板,从敞开的厨房门里溜出来,不一会就来到了大街上。
她把三脚架扛在肩上,飞一般经过安可酒馆,向码头奔去。海港里很平静,像个贮水池,一块巨大的黑色水域向朦胧不清的劳兹岛延伸而去,排列在港口的船只仿佛白色的幽灵。狭窄入港口的航道上像胡椒罐一样的浮标闪着亮光,一闪,一闪,又一闪。头顶,磷光在苍穹中盘旋。
她呈对角线穿过停车场,经过龙虾合作社,朝码头走去。在码头的一端有一堆捕捞龙虾的工具,已经又破又旧了,在夜晚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青鱼饵和海草的味道。虽然已是夏天,但龙虾合作社还没有开张,野炊用的桌子还折叠着,用铁链拴在栏杆上。在后面的小山上,她看见了小镇的灯光和卫理公会教堂的尖塔,黑色的尖顶直指银河。
“嘿。”杰姬从暗处走出来,大麻烟卷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那是什么?”
“望远镜。”阿贝把烟卷拿过来,猛吸了一口,爆发出一阵像种子烧炸般的爆裂声。她吹出一口气,把烟递回去。
“望远镜?”杰姬问,“干什么用?”
“在这一带,除了看看星星,还能干什么用。”
杰姬咕哝道:“花了多少钱?”
“七百块。在易趣网上买的。星特朗产的卡塞格林折反射望远镜,六英寸口径的折射镜。自动追踪,还可以照相,什么都可以。”
杰姬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你一定在兰定酒吧得了不少小费吧。”
“我在那里很受欢迎,得了很多小费。卖力地给人吹箫都得不了那么多。”
杰姬噗地一笑,被烟呛得咳嗽起来。她把大麻递给阿贝。阿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
“兰迪不在缅因州了。”杰姬低声说。
“哦,天啊。兰迪能坐在龙虾浮标上打五个转。”
杰姬沉闷地笑了一声。
“好美的夜晚啊,”阿贝望着浩瀚的星空。“我们来照相吧。”
“这么暗也能照相?”
阿贝审视着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她唇间没有嘲弄的笑容。阿贝突然对这位可爱、迟钝的朋友充满了怜爱。“信不信由你,”阿贝说。“望远镜在黑暗中的效果更好。”
“是的。我真愚蠢。”杰姬敲着自己的脑袋。“不是吗?”
她们走到码头尽头。阿贝架起三脚架,确信它放在了木地板上。她看见猎户星座低悬在空中,就把望远镜对准它,并用上面的电脑寻星仪对望远镜进行了一番预置。望远镜上的齿轮转起来,对准了猎户宝剑底部的一个区域。
“我们在看什么?”
“仙女座星系。”
阿贝从目镜中窥视,仙女座星系——一个由五千亿颗星星组成的璀璨夺目的大漩涡——立即跃入她的眼帘。这个星系如此浩瀚,而自己如此渺小,她感到喉头发紧。
“让我看看。”杰姬说,将杂乱的长发朝后撩了撩。
阿贝退后,不声不响地把目镜让给她。杰姬眼睛对准目镜。“有多远?”
“二百二十五万光年。”
杰姬静静地盯着看了一会,然后站起来。“你觉得那里存在生命?”
“当然。”
阿贝调整望远镜,把镜头拉远,让视域变广,直到大部分猎户宝剑进入她的视野。仙女座此时缩小到跟烟雾蘑菇一种一碰就冒烟的蘑菇。一般大小。她按下快门线,听见快门打开时轻轻响了一声。曝光需要二十分钟。
一阵和风从海上吹来,渔船的帆缆在海风中叮当作响,海港里的船也一齐摇晃起来。尽管仍是死一般的寂静,但感觉暴风雨就要来了。从海面上传来一只潜鸟的叫声,另一只在远处呼应。
“再来一支大麻吧。”杰姬开始卷大麻,舔一舔,放进嘴里。“咔哒”一声,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长满雀斑的苍白的皮肤、爱尔兰人特有的绿色的眼睛以及黑色的头发。
阿贝突然看见一道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道光来自教堂后面,整个海港立时亮如白昼,光幽灵般无声地划过夜空,接着,巨大的声爆使码头颤抖起来。它像鼓风炉一样咆哮着,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掠过海面,消失在劳兹岛后面。那道亮光一消失,就响起了滚滚的雷声,雷声滚过海面,在远方归于沉寂。
在她身后的小镇上,狗儿们在歇斯底里地狂吠。
“他妈的那是什么?”杰姬问。
阿贝看见小镇上的人都出来了,聚集在大街上。“把大麻扔掉。” 她不满地说。
通往小山的路上挤满了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话,嗓门很大,因为兴奋,也因为惊慌。 人们开始向码头走来,手电筒的光亮闪烁不定,手臂指向空中。这是发生在缅因州朗德庞德的一件大事。在1812年的战争中,一颗炮弹打偏了,打穿了公理会教堂的屋顶。自那以后还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事。
阿贝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望远镜。快门还开着,还在拍照。她用颤抖的手摸到快门线,关掉快门。不一会,望远镜上的液晶显示屏上跳出一张照片。
“哦,我的上帝啊。”那个不明物体正好从照片中间划过,在稀疏的星星中留下一道壮观的白色斜线。
“它把你的照片毁了。”杰姬从阿贝的肩头窥视着照片,说道。
“你在开玩笑?正是它,成就了这张照片!”
2
第二天早上,阿贝腋下夹着一叠报纸,推开咖博德咖啡馆的门,走了进去。格子图案的窗帘,大理石的桌子,这是一栋让人心情舒畅的小木屋。咖啡馆里空空荡荡的,她发现杰姬坐在角落里她常坐的那个地方,正在喝咖啡。窗玻璃上全是潮湿的晨雾。
流星照亮了缅因沿岸
缅因州波特兰——昨晚9点44分,一颗巨大的流星划过缅因州夜空,创造了新英格兰几十年来最为壮观的流星奇观。远在波士顿和新斯科舍加拿大一省名。的目击者都报告说,见到了这一蔚为壮观的火球。缅因中岸的居民均听到了巨大的声爆。
缅因大学欧洛诺分校流星体跟踪系统资料表明,该流星的亮度为满月的好几倍,进入地球大气层时重达五十吨。目击者报告称,其轨迹为单轨,这表明其为一颗镍铁陨星,而非普通石铁陨星或球粒状陨星,因为只有镍铁陨星在飞行过程中最不易碎裂。据研究跟踪系统的科学家们估计,其速度为每秒四十八公里,大约每小时十万英里——比来复枪射出的子弹快三十倍。
波士顿大学行星地质学教授斯蒂芬•奇克林博士说:“这不是颗寻常的火球。它是几十年来东海岸见过的最亮最大的流星。一条轨迹一直伸进海里它落下的地方。”
他还解释说,流星经过大气层时,其大部分质量已被转化。他说,其最后落入海中时,重量或许还不到一百磅。
阿贝停下来,咧开嘴,冲杰姬笑。“这个你读了吗?它落进了海里。所有的报纸上都这么说。”她朝后坐了坐,交叉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杰姬疑惑的表情。
“哦,”杰姬说,“我看得出来,你脑子里有主意了。”
阿贝压低声音。“我们要发达了。”
杰姬夸张地转着眼珠子。“我以前也听你这么说过。”
“这次可不是开玩笑。”阿贝环顾四周。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桌上打开。
“那是什么?”
“打印的格林威治标准时间4点40分到5点40分的缅因湾海洋观测系统气象浮标44032的资料。浮标上装有仪表,在韦伯桑肯暗礁那边。”
杰姬盯着那张纸,皱起雀斑点点的额头。“我知道这个地方。”
“看看波高。死一般的平静。没起任何变化。”
“那又怎么样?”
“一个一百磅重的流星体以每小时十万英里的速度砰的一声砸进海里,没起任何波浪?”
杰姬耸耸肩。“所以,如果是落进了海里,落在了哪里呢?”
阿贝身体前倾,双手紧握,声音很小,变成了窃窃私语声,因为喜悦,她满脸通红。“落在了岛上。”
“因此?”
“因此,我们可以去借我父亲的船,去那些岛上找,找到那个流星体。”
“借?你是说偷吧。你父亲是绝不会让你借他的船的。”
“借、偷、征用,都行。”
杰姬的脸阴了下来。“别又是白费力气。还记得我们去找迪克西•布尔著名海盗,据说他把大量财宝埋在了海岛上。藏宝之地的时候吗?还记得我们是怎么掘开印第安人的古墓而惹上麻烦的吗?”
“我们那时候还是个孩子。”
“在马斯康格斯湾有十几座小岛,几十万英亩。你是绝对不可能都搜一遍的。”
“我们不必都搜一遍。因为我有这个。”她拿出那张流星的照片,放在马斯康格斯湾的航海图上。“这张照片上有流星留下的一直到天边的一条线,你只要画一条从天边的这一点到我们照相的这个地方的线,就能发现那颗陨星的位置。它一定落在了这条线上的某个地方。”
“我相信。”
阿贝把航海图推给她。“这就是那条线。”她指着自己用铅笔在航海图上画的那条线。“你瞧,它只穿过了五座岛屿。”
一名女服务员端着两只胡桃大面包走过来。阿贝立即将航海图和照片遮起来,朝后坐了坐,面带微笑。“嘿,谢谢。”
服务员走后,阿贝揭开航海图。“就是这样,那颗陨星就在其中的一座岛上。”她每念一座岛的名字,手指就在一座岛上敲一下:“劳兹岛、马什岛、里普岛、卵岩岛和鲨鱼岛。我们在一周之内就可以把这些小岛搜一遍。”
“什么时候搜?现在吗?”
“我们得等到5月末,等我父亲出门以后。”
杰姬抄起胳膊。“我们把一颗陨星拿在手里怎么处理?”
“卖掉。”
杰姬眉毛倒竖。“它还值点钱?”
“值二十五万,或者五十万。不少了。”
“你在骗我。”
阿贝摇摇头。“我在易趣网上查过价格,跟一个陨星交易商聊过。”
杰姬朝后靠了靠,咧开嘴,笑容慢慢在长满雀斑的脸上绽开。“我跟你一块干。”
五月
3
多洛丽丝•穆诺兹爬上教授位于加利福尼亚格伦代尔的小别墅前的石阶。她没有立刻插入钥匙,而是在门廊里休息了片刻,硕大的胸脯一起一伏。她知道,钥匙在锁孔里的刮擦声会引发一场爆炸般的狂吠,教授的杰克•拉瑟短腿小猎犬“斯丹普”会在她到来时变得狂暴不已。她只要一打开门,那只绒毛球就会像子弹一样射出来,愤怒地咆哮,在小草坪上打着转,好像要清除掉草地上的野生动物和犯罪分子。然后它会开始巡视,抬起小腿,在每个可怜的灌木丛和凋谢的花上撒上一点尿。这些任务完成了,它会冲过去,躺到她的面前,肚皮朝天,收起爪子,伸出舌头,让她给自己挠痒痒。
多洛丽丝•穆诺兹非常喜欢那只狗。
她满怀憧憬地淡淡一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轻轻转了一下,等待骚动的爆发。
可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停下来,听了听,然后又转动钥匙,期待快乐的咆哮声随时响起。可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迷惑不解地走进一个小小的入口,首先看见的是边桌的抽屉打开了,地上散落着一些信封。
“教授?”她大声喊道,声音很空洞,接着她又喊了一声,“斯丹普?”
没有回音。最近教授起来得越来越晚。他常常要在前一天晚餐时喝很多酒,随后还要喝几小杯白兰地,现在情况变得越来越糟,尤其是在他不上班以后。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女人。多洛丽丝不是个假装正经的女人,她不在意他是不是只有一个女人。但他从来都不止一个,有时候她们比他小十岁,甚至二十岁。教授举止儒雅,身体健康,正值盛年,说一口漂亮的西班牙语,对她也很尊重,对此她很感激。
“斯丹普?”
他们大概出去散步了。她来到前厅,向客厅里窥视,突然倒吸了一口气。满地都是纸和书,一只台灯被打翻了,远处的书架上被扫荡得一干二净,书籍全都杂乱地堆在下面。
“教授!”
她恐惧不已。教授的车还在车道上,说明他一定在家——可为什么他不应声呢?斯丹普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用胖乎乎的手将手机从绿色的便服中掏出来,准备拨119。她盯着数字键盘,可无法把数字摁出来。难道她必须卷进去?他们会来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对她进行调查,接下来,她知道,就会把她驱逐回萨尔瓦多。即使她不报自己的姓名,他们也会查到她是目击者……她不敢往下想了。
她被一阵恐惧和怀疑攫住。教授也许在楼上,大概有人实施抢劫之后,将他毒打了一顿,他可能受伤了,正奄奄一息。而斯丹普,他们把斯丹普怎么样了呢?
她感到一阵惊慌。她狂乱地环顾四周,喘着粗气,硕大的胸脯起伏不平。她感到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得做点什么了,得给警察打电话。可她就是付诸不了行动——她在想什么呢?教授或许受伤了,正奄奄一息。她至少得到处找找,看他是否需要帮助,设法搞清楚该怎么办。
她向客厅走去,看见地板上有个东西,像个皱巴巴的枕头。尽管她心里恐惧万分,但她还是朝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非常非常小心地将脚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这时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是斯丹普,它背对着她,躺在波斯软垫上。它一定是睡着了,粉红色的小舌头耷拉在外面,只是两只眼睛大睁着,眼里阴云密布,身下的软垫上有一个黑色的斑点。
“哦,哦,”从她张大的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这样的声音。小狗的那边是教授,跪着,好像在祈祷,好像还活着,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可又保持着奇怪的平衡,他的头耷拉着,仿佛一个被拧断脑袋的洋娃娃,脖子上悬挂着两颗木钉,木钉上缠着一卷电线。鲜血像是用软管洒到了墙上和天花板上。
多洛丽丝•穆诺兹尖叫了一声,接着又尖叫了一声,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样的尖叫声意味着被驱逐出境,可不知怎么地她就是停不下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4
怀曼•福特走进美国总统的科学顾问斯坦顿•洛克伍德三世位于十七大街优雅的办公室。他记得以前接受任务时来过这里:环幕立体投影显示系统、科学顾问的妻子和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孩子们的照片、华盛顿某个大人物使用过的古色古香的家具。
洛克伍德从桌子那边绕过来,他银色的头发,蓝色眼睛周围皱纹密布,脚步落在苏耳坦拿巴德地毯上没有任何声响。他抓起福特的手,像政客似的握了握。“怀曼,再次见到你很高兴。”他让福特想起过去一部电视剧《虎胆妙算》美国20世纪60年代经典电视剧。中那个扮演特务头子、头发花白的彼得•格雷夫斯。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斯坦。”福特说。
“我们去那边可能会更舒服一点。”他说,指了指一张路易十四时期的矮茶几旁的两把高背椅。等福特坐下后,洛克伍德才在他对面坐下来,他拽了拽华达呢裤子上的裤缝。“多久没见了,一年?”
“差不多吧。”
“喝咖啡还是矿泉水?”
“咖啡吧,谢谢。”
洛克伍德给了他秘书一个暗示,然后向后靠在椅背上。那块有些年代的忘忧石又出现在他手里,福特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在拇指和食指间滚着。他赐给福特一个华盛顿政客职业性的微笑。“最近接了什么有趣的案子吗?”
“接了几个吧。”
“有时间接个新的吗?”
“如果还是像上次那个那样的话,就不用了吧。”
“相信我,你会喜欢上这个任务的。”他朝茶几上一只小铁箱点点头。“他们称之为‘蜜蜡石。听说过吗?”
福特身体前倾,透过箱子上方厚厚的玻璃向里看。里面是许多深橙色的闪着光亮的半宝石。“恐怕没听说。”
“是大约两个星期前从曼谷的批发市场上弄来的。能赚很多钱——雕琢后,每克拉一千美元。”
这时,一个男服务员推着一个小巧漂亮的餐柜走进来,餐柜上放着银色的咖啡壶以及分别装在银色大水罐里的粗糖块、乳酪和牛奶,还有陶瓷杯。餐柜向前移动的时候,小碟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服务员把餐柜停在福特旁边。
“先生?”
“黑咖啡,不加糖,谢谢。”
服务员给他倒了咖啡。福特端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啜了一口。
“我把咖啡壶留在这里吧,万一这位先生还想来一杯呢。”
这位先生还想来一杯,福特心想,于是一口把小瓷杯里的咖啡喝完,把杯子重新倒满。
洛克伍德来回滚动着手里的石头。“我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莱蒙特•多哈提地球气象观测台有一支由地球物理学家组成的工作组,他们正在对这些宝石进行研究。这些石头的成分很不一般,折射率比钻石还高,比重为十三点二,硬度为九。这么深的蜜黄色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很漂亮的一种石头——像块柠檬,里面混合着镅241。”
“属于放射性物质。”
“对,半衰期放射性物质的原子数从开始存在到衰变掉一半所需的时间。四百三十三年。不至于立刻把你杀死,但足以造成长期的辐射问题。如果你脖子上戴一串这样的东西,几个星期后你的头发肯定掉光。如果你在身上揣上满满一口袋,只要一两个月,你就可能变成一个黑礁里的怪物。”
“有趣。”
“这些石头虽然很硬,但易碎,极易捣成粉末。你可以把这些宝石带走几磅,磨成粉末,装进自杀式炸弹腰带的C-4炸药里,在刮南风时在炮台公园位于纽约市曼哈顿南端。引爆,这样,在曼哈顿金融区上空就会出现一片细微的辐射云,半个小时内就会将几万亿美元的资本总市值消灭掉,使曼哈顿旧城区一两个世纪不适合居住。”
“能这样倒是不错。”
“国土安全部门很兴奋。”
“曼谷的商人知道这些宝石这么炙手可热吗?”
“声誉好的批发商是不碰它们的。它们是从珠宝市场的沉渣中淘出来的。”
“知道这些宝石是怎么形成的吗?”
“我们正在研究。镅241不是地球上自然存在的元素。关于它的形成,我们只知道它是生产武器级钚的核反应堆的副产品。这些蜜蜡石是他们进行非法核活动的最好的证据。”
福特喝完第二杯,又倒了一杯。
“所有迹象均表明,这些石头来自东南亚的同一个地方,很可能是柬埔寨。”洛克伍德说。
喝完第三杯,福特朝后靠了靠。“什么任务?”
“我想让你秘密潜入曼谷,沿着这些放射性蜜蜡石的踪迹,追到源头,搞清位置,做好记录,然后撤回。”
“撤回来以后呢?”
“我们去干掉它。”
“为什么找我?为什么不找中情局?”
“这件事很敏感,因为柬埔寨是盟友。你要是被逮住了,我们必须矢口否认。这种工作中情局是干不好的,规模要小,行动要迅速,进去后立即撤回。它是一个人干的活。这次任务,恐怕中情局给不了你什么支持。”
“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福特放下杯子,站起来。
“总统本人是支持这次行动的。”
“咖啡的味道好极了。”他朝门口走去。
“我发誓,我们是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他停下来。
“很简单,进去,搞清矿场在哪里,撤回。绝对不要干任何事。碰都不要碰那个矿场。我们还在对那些宝石进行分析——它们或许非常重要。”
“我对回到柬埔寨没有任何兴趣。”福特说,手在门把手处停住。
“想通过忘记发生在你妻子身上的事情来纪念她,这种方式并不好。”
洛克伍德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让他始料未及和痛苦的话,他大吃一惊。他叹了一口气,抄起胳膊。
“给你的钱也不少,”洛克伍德说。“中情局不会干涉你,你的人全由你掌控,由你全权负责。你有椭圆形办公室的支持——你还需要什么?”
“我以什么身份作掩护?”
“美国骗子,做黑市交易的珠宝批发商。”
福特摇了摇头。“不行。批发商是不关心矿场在哪里的——他只满足于从中间人那里买到东西。我应该是个想一夜暴富的投机商,一心想发横财——就是那种绕开批发商,直接去矿场,觉得自己可以弄到更好价格的家伙。”
“这么说,你同意了?”
“给我搞一份我因走私可卡因被警方逮捕的记录,已经对我立案审查了。”
“你找死吗?”
“还有两项野蛮谋杀的指控,被无罪释放了。这样他们就会仔细衡量一下。”
“如果你想这样,可以。”
“我需要一点金子花花,买点鹰牌之类的服装。”
“可以。”
“我想要几个翻译,随时待命,二十四至二十七岁,能流利使用东南亚普遍使用的语言,尤其是泰语。我还需要一两件高科技设备。”
“没问题。”
“如果我死翘翘了,要把我埋在阿灵顿国家公墓,鸣炮二十一响。”
“这个肯定用不着,”洛克伍德说。他抿起薄嘴唇,沉闷地一笑。“这个意思是不是说你愿意干了?”
“报酬多少?”
“十万。跟上次一样。”
“二十万,这样我就能把秘书的医疗保险付了。”
洛克伍德伸出手。“那就二十万吧。”
他们握了握手。福特离开的时候,注意到那颗忘忧石在洛克伍德修剪过指甲的手中飞快地转动起来。
5
马克•科索走进自己寒酸的公寓,关上门。他站了片刻,好像第一次见到这套公寓一样。婴儿的哭声从隔壁传来,陈腐的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煎熏肉的味道。空调机占去了窗户的三分之一,发出沉闷的声响,痉挛般哆嗦着,从中流出一股微弱的气流。一阵微弱的警报声从外面传来。在他面前的落地窗下是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路口旁有个洗车场,还有个免下车汉堡店和二手车市场。
科索第一次对破烂不堪的公寓有些不满意了:墙壁跟纸一样薄,地毯上污迹斑斑,角落里的榕属植物死气沉沉,视域足以让灵魂变形破碎。一年前,他被一家网站上生动的描述和大量的艺术照吸引,打长途电话租下了这套公寓。从布鲁克林的绿点地名,位于美国东北部的布鲁克林区。来看,它就像一个完美的加利福尼亚梦:一间“浸润”在灯光中的宽敞的卧室,一个私家花园,还有游泳池、棕榈树,更重要的是车库中还有个专门供他使用的车位。
终于,他可以对这个垃圾场说“拜拜”了。
在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的几个月时间里,他简直要发疯了,自己年迈的导师詹森•弗里曼教授先是被解雇,随后被闯入他家抢劫的人杀害了。自从他父亲死后,科索还没碰见过这么让他震惊的事。弗里曼一度非常放任自己,上班总是迟到,员工会议也不参加,还与同事争吵。科索曾听说过一些他与女人胡来以及酗酒的传闻。为此科索感到非常消沉,弗里曼是他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学士学位时的论文指导老师,也是把他介绍进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里参与火星任务的人。
那天早上,科索已经得知自己要晋升到弗里曼的位置。这是他向前迈出的一大步,有了新的头衔,挣的钱比原来多了,而且还享有崇高的名望。他连三十岁还不到,比大多数同事都年轻,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过,他心爱的导师失败了,他的好运是建立在导师失败的基础之上的,他心里很矛盾。
他从窗户旁转过身,把针刺一般的自责从脑海中挥去。弗里曼很不幸,可也很偶然,就像被雷击一样,而他也尽了自己所能。同事中科索是最支持他的,他也曾对可能发生的事提醒过他。尽管科索竭尽了自己所能,但弗里曼似乎被某种不计后果的成见或某种比生命还强大的力量牢牢控制住了,把他拖了下来。
晋升就意味着他终于有钱了,可以不用要回押金终止这份租约,而另找一个好点的地方。找个好点的地方是没问题的,帕萨迪纳加利福尼亚州南部一城市。跟布鲁克林不一样,那里有很多公寓出租。他曾在那里待过一年,对那里非常熟悉,知道应该去哪些地方找。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从声音判断,敲门的动作有些犹豫不决。科索转身离开窗户,从门上的猫眼里向外窥视,他看见公寓管理员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站在外面。他打开门,那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人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胳膊,递给他一只纸盒子。“你的包裹。”
他接过包裹,谢过那人,把门关上。从亚马逊寄来的,好像……他仔细看了看,突然感到背脊都凉了。这是只使用过的盒子,是詹森•J.弗里曼寄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科索觉得弗里曼或许根本就没有死,那个堕落的老人只是到墨西哥或什么地方去了,但紧接着他注意到了盒子上的注销日期——十天前——和那个“平信”的印章。十天……弗里曼在他被杀的两天前寄出了这个包裹,然后它就一直处于运送过程中。
科索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削皮刀,打开盒子。他拿开一叠报纸,露出一封信,信下面藏着一个高密度硬盘,硬盘上面有用蜡纸印上去的火星任务的标识。他把硬盘拿出来,发现它属于最高机密,突然有种极度恶心的感觉。
#785A56H6T 160Tb
机密:不许复制
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之财产
加州理工学院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
科索用颤抖的手把硬盘放在矮茶几上,用指甲裁开信封。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书信。
亲爱的马克:
很抱歉要给你添麻烦了,我别无他法。我写这封信的时间并不宽裕,就不转弯抹角了。肖德里和德克威勒是彻头彻尾的白痴,货真价实的政治动物,他们无法明白我的发现的重要性。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我不打算把它给那些杂种了,尤其是在他们那样对待我之后。有那些妄自尊大的卑鄙的家伙在,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简直成了一个毒蛇窝。一切都是政治,跟科学无关。我忍无可忍,无法在那里工作下去了。
长话短说,我预感不妙,所以在被解雇之前把这个硬盘偷了出来。有朝一日我会喝着马提尼酒告诉你这一切的,但这不是我现在需要你帮助的理由。我在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的最后一周做了些非常愚蠢的事,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因此我不得不把这个硬盘放在你那里。放你那里只是暂时的,以防万一,等待这阵风头过去。马克,请帮我这个忙。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就是你了。
不要跟我联系,不要打电话,耐心等着。你很快就会收到我的消息的。在这期间,如果你有机会看到里面的伽马射线数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詹森
信纸的底部潦草地写着硬盘的密码,好像是事后补上去的。
有那么一会,科索眼睛盯着信,脑子却停止了转动,直到那封信在他颤抖的手中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才醒悟过来。
灾难临头了,难以置信的灾难。违反安全规定将使每个与之有关的人身败名裂。一切都将被它毁了。把机密硬盘带出那栋大楼就是严重违法行为,更别说弗里曼成功地把它偷了出来,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从他们进入推进实验室的第一天起,机密信息的安全问题就被反复强调。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想起上世纪90年代洛斯阿拉莫斯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中北部,1942年被选作核研究基地,生产了第一批原子弹。发生的机密硬盘丢失事件。就因为丢了这么一个硬盘,就上了《纽约时报》的头版,结果主管被迫辞职,十几位科学家被解雇。真是一次“大屠杀”。
他坐下来,双手捧着脑袋,手指攥着头发。弗里曼是怎么把它偷出来的呢?每天晚上这些硬盘都会贴上安全封条,存起来,锁在保险箱里。它们都经过加密,移动时会发出警报。每次使用都要在使用人的永久安全记录上登记。硬盘离开被认可的服务器超过一定的距离就会报警。
弗里曼不知用什么办法躲过了这一切。
科索用两只手掌揉着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把硬盘交给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肯定会招来流言蜚语,给整个火星任务蒙上一层阴影,给所有人——尤其是给他带来负面影响。弗里曼和他相交多年。是弗里曼把他介绍到这项任务中来的,还给他提供指导;谁都知道弗里曼是他的保护人。过去几个月中,弗里曼一直在走下坡路,他也竭尽所能地给弗里曼帮助。
当然,他还是得做出正确的选择,报告此事。此外别无选择。他必须这么做。
他真的必须这么做吗?做出正确的选择和做出聪明的选择,哪个更好呢?
他渐渐明白为什么弗里曼寄这个东西时没有采用别的方式而用平信了——为了无迹可循。无需签字,也没有快递号。
如果科索把硬盘销毁,假装没有收到,也没人会知道。他们最终或许会发现这个硬盘丢失了,也发现是弗里曼拿了,可弗里曼已经死了,他们也只能到此止步了,绝对不会追到他身上来。
科索渐渐平静下来。这是个难题,但是是可以处理的。他要做出聪明的选择,毁掉硬盘,假装从没收到过。明天,他要去远行一次,把车开到山里,把硬盘弄碎,烧焦,分散埋起来。
他立即觉得如释重负。很显然,用这个办法可以处理这个难题。
他站起来,走进厨房,拿出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回到客厅。他盯着矮茶几上的硬盘。 弗里曼太冲动了,近乎疯狂,可他也很英明。这是个什么重要的东西呢,伽马射线?科索发现自己的好奇心上来了。
销毁硬盘之前,他要看一眼——看看弗里曼到底说的是什么?
6
阿贝把着舵,把捕虾船向浮船坞开去,她扔出一根护舷木,护舷木规规矩矩地靠在船侧。看到了吗,爸爸?她心想,我可以熟练地驾驶你的船了。她父亲去加利福尼亚看他守寡的姐姐去了,要一个星期后才会回来,他每年都要去看她一次。她答应会好好看护那条船,每天检查,每天查看舱底。
这正是她计划要做的事情——驾船出海。
她记得自己十三四岁的那些夏天——那时她母亲还在——每天早晨她都和她父亲去捕龙虾。她是他的“尾桨手”,朝网子里投放诱饵,把小的龙虾挑选出来,放回海中。她感到很恼火,她父亲从不让她掌舵——从不。后来,她母亲死了,她也上大学了,他另外雇了个尾桨手杰克,她从大学里回来时他再也不让她当尾桨手了。“这对杰克是不公平的,”他说。“他是靠这个谋生的。你也还要去上学。”
她抛开这些想法。黎明前的大海平静如镜。这天是星期天,捕鱼是违法的,没有捕虾船出海。海港里静悄悄的,小镇也寂静无声。
她给杰姬抛过去一两根锚绳,杰姬正在用楔子加固捕虾船。她们的补给品堆在船坞上:几个冰柜、一个小丙烷罐、几瓶占边威士忌、两只粗呢麻袋、几盒干粮、恶劣天气下使用的用具、睡袋和枕头。她们开始朝船舱里搬。她们在干这些活时,太阳从海平线上升起来,在水面上投下无数的金光。
阿贝从操舵室出来,听见上面的码头上响起了汽车发动机中未燃的废气的爆炸声和齿轮的摩擦声。过了片刻,斜坡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哦,不,瞧瞧那是谁。”杰姬说。
兰德尔•沃斯从斜坡上慢吞吞地溜达下来,尽管此时气温才十几度,他却穿着短袖衬衣,以炫耀他在监狱里刺上的拙劣的文身。“哦,瞧。这不是希尔玛和路易丝电影《末路狂花》中的两名女主角。嘛。”
他个头很高,粗壮结实,油腻的头发垂到了肩上,脸上有些疤痕,下巴上冒出了胡茬。虽然他这辈子从没骑过真正的摩托车,却穿着一双厚重、有悬吊链的摩托车皮靴。他咧开嘴笑着,露出两排腐烂的棕色牙齿。
阿贝继续往船上搬东西,理也不理他。自从孩提时代她就认识他了,她简直不相信他做出了那么多错误的决定,他曾经是个快活、木讷、脸上长满雀斑的孩子,虽是“少年棒球联盟”里最差的棒球手,却从未放弃过尝试。他那么失败,大概是因为那个绰号。他姓沃斯,人们在观看棒球赛时给他取了个“饿死”的绰号。饿死,饿死。
“去度假吗?”沃斯问道。
阿贝提起一个帆布袋,摆动着搁在舷缘上,杰姬接过去,把它塞进驾驶舱的一角。
“自我从缅因州监狱出来后你就没来看过我。我的感情受到了伤害。”
阿贝又把一个帆布袋甩上舷缘。补给品差不多装好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从他身边逃开。
“我在跟你说话。”
“杰姬,”阿贝说,“抓住冰柜的把手。”
“好。”
她们把冰柜提起来,准备从船舷上方抬上船,这时,沃斯绕过去,挡在她们前面。“我说我在跟你说话。”他炫耀着自己的肌肉,可实际效果是滑稽、可笑,肌肉长在他那样不中用的躯体上。阿贝放下冰柜,怔怔地看着他。她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哀。
“哦,我挡了你的路吗?”沃斯说道,自得地笑着。
阿贝交叉双臂,别过脸去,等着。
沃斯径直向她走去,弯下身子,脸几乎贴到了她脸上,身上浓烈的恶臭包裹着她。他舒展着有裂痕的嘴唇,狡黠地一笑。“你打算甩掉我?”
“我没有甩掉你,我们之间从来就没什么。”阿贝说。
“哦,是吗?呃,那你叫这个什么?”他猥亵地扭动着自己的臀部,一边前前后后地扭动,一边用假嗓子呻吟,“深一点,再深一点。”
“对。是的。我懒得和你说,对我没什么好处。”
杰姬突然大笑起来。
沉默。“什么意思?”
阿贝转身,她不再同情他。“没什么。让开。”
“一个女孩被我干过后就是我的了。这点你不知道吗,黑鬼?”
“嘿,真他妈的不要脸,你这个卑鄙的种族歧视分子。”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那么愚蠢地跟他扯上关系呢?阿贝抓住把手,提起冰柜。“你是让开还是让我叫警察?如果在假释期间再犯事的话,你又会回到缅因州监狱的。”
沃斯没有动。
“杰姬,去调到甚高频,十六频道。叫警察。”
杰姬跳上船,钻进驾驶舱,取下话筒。
“去你妈的,”沃斯说着,站到一旁。“别叫警察了。走吧,我不拦你了。我只说一句话:你甩不掉我。”他把一只胳膊高高地举起来,用一根指头居高临下地指着她。“因为你是一块黑橡木。你听说过这句谚语吧,如果你想劈木头,那就去找黑橡木。”
“去做点有益的事吧。”阿贝满脸怒容,从他面前挤过去,把最后一个冰柜举到船舷上,放在驾驶舱里。她把着舵,把手放在变速杆上。
“解开锚绳,杰姬。”
杰姬解开锚绳,扔进船里,然后跳到船上。阿贝把船往前开了一点,移出船尾,倒退。小船后退着离开了码头。
沃斯站在船坞上,瘦小得像个稻草人,可还竭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知道你们去干什么,”他大声喊道。“谁都知道你们又在找那个海盗藏宝的地方。你们骗不了谁。”
“玛利亚号”捕虾船一驶过港口最前面的像胡椒罐一样的浮标,阿贝就将舵向右打,加大油门,向大海驶去。
“真是个卑鄙的家伙,” 杰姬说。“你看见了他那吸过冰毒的口腔吗?”
阿贝没有做声。
“种族歧视分子。我简直无法相信他叫你黑鬼。操他妈的白鬼子,废物、垃圾。”
“我倒希望……我是个黑鬼。”
“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可我觉得我……很白。”
“呃,在某种程度上你是白人。我是说,你的舞跳得不好,这点也不像黑人。”杰姬尴尬地笑笑。
阿贝翻了翻白眼。
“说真的,你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地方像黑人,你的谈吐,你的背景和你的交友方式都不像……你也不咄咄逼人,但……”她的声音渐渐弱了。
“问题就在这里。”阿贝说。“我身上似乎没有什么地方真正像我。外表上是个黑人,可其他方面都是个白人。”
“谁在乎呢?你就是你自己,其余的都他妈的不重要。”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之后,杰姬问道,“你真的跟他睡过?”
“别提这个了。”
“什么时候?”
“两年前在罗勒斯的那次告别聚会上。他那时还没有吸毒。”
“为什么?”
“我喝醉了。”
“哦,可是他呢?”
阿贝耸耸肩。“他是我吻过的第一个男朋友,六年级的时候……”她看着傻笑的杰姬。“确实,我很蠢。”
“不是,你只是对男人的鉴赏力很差。我的意思是,真的很差。”
“谢谢。”阿贝打开操舵室的窗户,海风吹在她脸上。小船把玻璃般的海面劈开。过了一会,她感觉自己恢复了精神。这是一次冒险——她们很快就要发达了。“嗨,大副,”她举起一只手,“击掌!”
她们击了一次掌, 阿贝大声喊道。“罗密欧•福克斯特罗特,我们跳个舞吧?”她把iPod插进父亲的博士牌立体声设备中,拨到乐曲《女武神的飞驰》瓦格纳的著名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最经典的乐曲之一。,调到最大音量。小船咆哮着冲下马斯康格斯桑德,轰隆隆的乐曲响彻周围的海面。
“大副?在航海日志上记录一下。‘玛利亚号,5月15日早上6点25分,燃料100%,水100%,波旁酒100%,雪茄100%,引擎运行时间9114.4小时,风力忽略不计,海况根据海浪波峰形状、峰顶破碎程度和浪花出现的多少,海况分为 10 级。1级,一切准备就绪,时速12海里,6度角。行驶方向:劳兹岛。目的:寻找落在马斯康格斯湾的陨星!”
“是,是,船长。我可以先卷一根雪茄吗?”
“好主意,大副!”阿贝欢呼道,把沃斯抛到了九霄云外。“再好不过了。”
7
福特付了出租车费,沿人行道向前溜达。曼谷的珠宝市场位于几条拥挤杂乱的小巷里,离席隆路不远,附近有条小河,批发商那巨大、仓库般的店面和从事珠宝诈骗的难看的小门面混杂在一起。行人、车辆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狭窄的人行道全被小汽车非法占用,街道两旁的楼房虽然便宜,却现代、华丽。曼谷是福特最不喜欢的城市之一。
在邦润墨路的转角处,他看见一幢由深灰色砖块砌成的低矮的楼房。门上的牌子上写着皮亚玛丽有限公司,窗玻璃被烟熏得有些发黑了,反射出他的影子。
福特很快理了一下头发,把头发抚弄平整,又整了整丝质衬衣。他把自己打扮成毒品贩子的模样:丝质衬衫——但一直到胸骨处的纽扣都是解开的,金链子,“葆旎”太阳镜,留了三天的短胡茬。他把手插进裤袋,从开着的门里溜达进去,站下后环顾四周。里面很暗,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想仔细辨认珠宝是不可能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次氯酸钠的味道。玻璃柜台,微弱的灯光,构成了一个巨大开阔的广场。一对年轻的美国夫妇——他们显然是在度蜜月——正看着陈列在黑色天鹅绒上的星彩蓝宝石。
两个女店员立即向他冲过来,年纪都不大,可能还不满十六岁。
“您好! 欢迎光临,特别的朋友!”其中一个女孩端出一杯芒果汁,上面有一朵花和一把小雨伞。“先生,您是来参加泰国政府特别为珠宝商举办的出口商品展销会的吗?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福特没有理睬她们。
“先生?”
“我想见见这里的老板。”他对着她们头顶上方大约一英尺的空气说道,手仍然插在裤袋里,太阳镜也没取下来。
“先生想喝杯欢迎饮品吗?”
“先生不想喝欢迎饮品。”
两个女孩失望地走了,过了片刻,一个身穿完美无瑕的黑色西服、白色衬衫、灰色领结的男人从里屋出来。他双手紧握,走近时讨好地向福特鞠了几躬。“欢迎,特别的朋友!欢迎!您从哪里来?是美国吗?”
福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找这里的老板。”
“我叫塔克辛,塔克辛,随时听候您的吩咐,先生!”
“妈的。我不跟马屁精说话。”福特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先生。”过了几分钟,从里屋出来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疲惫的男人。他身穿运动服,走路时佝偻着腰,丝毫没有其他人那种慌张的神色,眼睛下方布满眼袋。他走到福特面前,停下来,上下打量着他,神情不可思议地平静。“请问您贵姓?”
福特没有答话,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橙色的石头,伸到他面前。
那个人漫不经心地后退了一步。“去我后面的办公室吧。”
办公室很小,墙上的假木镶板因为潮湿有些弯曲剥离了。里面散发着抽烟后留下的恶臭。福特以前在东南亚做过生意,知道从破旧的办公室和做工很差的衣服上是判断不出这个人的底细的;最破的办公室里或许藏着一个亿万富翁。
“我叫阿迪拉克•波米。”那个人伸出一只不大的手,跟福特轻轻地、利落地握了一下。
“我叫科克•曼德雷克。”
“我能再看看那块石头吗,曼德雷克先生?”
福特拿出石头,但那人没接。
“放桌上吧。”
福特把石头放在桌上。波米盯着石头看了好一会,又凑近看了一会,然后抓起石头,举起来,对着从房间的一角射下来的强光端详。
“是假的。”他说。“涂上了一层黄晶。”
福特假装非常疑惑,片刻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当然知道。”他说。
“你肯定知道。”波米把石头放在桌上的一块毡板上。“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有个大客户,想要很多这样的石头。蜜蜡石。真正的蜜蜡石。他愿意出最好的价钱。用金币支付。”
“你为什么认为我卖这种石头?”
福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堆美国金币,金币一个接一个地滑落在毡板上,发出沉闷的叮当声。尽管波米好像连看都没有看,但福特看得出来,他脖子上的脉搏加快了。真是有趣,为什么看到金币脉搏跳动会加快呢。
“这是为我们开始谈话准备的。”
波米笑了笑,笑容中透着天真、好奇,可爱的表情照亮了他小小的脸庞。他抓起金币,放进自己衣袋里。他朝后靠在椅背上。“曼德雷克先生,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效果会很不错。”
“我的客户是美国的一位批发商,他至少要一万克拉未加工的石头,自己加工,自己销售。我不是珠宝商;我连钻石和玻璃都分不清。啊,说到把货物从美国海关运进去的话,我就是你们所说的‘进口服务商。”福特故意让自己的声音里带上一些自夸的成分。
“我明白了。但没有一万克拉。至少马上要的话,没有。”
“为什么?”
“这种石头很少。开采的速度也很慢。曼谷的珠宝商也不止我一个人。我可以首先给你几百克拉。我们可以以此作为合作的起点。”
福特在座位上挪了挪,蹙起眉头。“根本没有什么‘首先,波米先生。这是个一次性的买卖。要么给我一万克拉,要么我走人。”
“你出价多少,曼德雷克先生?”
“比市场价格高百分之二十:一克拉未加工的石头,六百美元。如果数学不是你的强项的话,我告诉你,一共是六百万美元。”福特恰到好处地咧开嘴,迟钝地笑了笑。
“我要打个电话。你有名片吗,曼德雷克先生?”
福特掏出一张非常生动、具有亚洲风格、用重磅纸制成的名片,上面有金色的压纹,正面是英文,背面是泰文。他夸张地把名片递给波米。“波米先生,给你一小时时间。”
波米点点头。
他们又握了握手,福特走出商店,站在转角处等出租车,凡是三轮出租车,他都挥手赶走。两辆非法运营的出租汽车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也挥手将他们赶走。他仿佛受到挫折似的徘徊了十分钟后,掏出钱包,在钱包里仔细查看了一番,然后回到商店。
女店员们立即向他冲过去。他理也不理,径直朝商店后面走去。他在门上拍打着。过了一会,那个小个子男人出来了。
“波米先生?”
他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福特羞怯地笑了笑。“我给错名片了。给你的是一张旧的。我可以——”
波米回到桌旁,拿起那张旧名片,递给他。
“很抱歉。”福特给了他一张新的,把旧的放进衬衣口袋,急急忙忙地挤出商店,钻进了骄阳里。
这一次,他立刻上了出租车。
8
像这种地方为什么老是看上去一模一样呢,真是让人吃惊。马克•科索沿着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那闪着光泽的长长的走廊走着时,心里这样想。即使在这块大陆的另一边,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的走廊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也跟麻省理工学院走廊里的一模一样——洛斯阿拉莫斯和费米美国国家加速器实验室。走廊里的气味也是一样的——混合着地板蜡、过热的电子装置和积满灰尘的教科书的味道。这些走廊看上去也一样:起伏的油地毡,廉价的棕黄色木镶板,吸音板上彼此隔开的嗡嗡叫的荧光板。
科索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发亮的新身份牌,好像它是个护身符一样。自孩提时代起,他就想当个宇航员。登陆月球已经成功,但还有火星。不过火星更有挑战性。如今,在人类史无前例的时刻,他来了,三十岁,在执行火星任务的高级工程师中年纪最小。在未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五十岁之前——他将成为这项具有探索性的最伟大的工程的一部分:把人类送上另一个星球。如果他用心一点的话,还可能成为这项任务的负责人。
科索在大厅的一个空玻璃橱窗前停下来,端详着自己:一尘不染、随意敞开的白大褂,熨烫过的棉质白衬衫,丝绸领带,华达呢便裤。他在穿着上是相当小心谨慎的,生怕有什么地方让人把他和书呆子联系起来。看着橱窗中的自己,他假装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一样。头发很短(含义:可靠),留着络腮胡(不落俗套),但是修剪得很整齐(又不是那么违反常规),身材瘦长,体格健壮(不娇弱颓废)。他相貌堂堂,脸庞轮廓分明,棕色的大眼睛,意大利人一样的黑皮肤。昂贵的阿玛尼眼镜,剪裁讲究的衣服都在加强这一印象:这里没有讨厌鬼。
科索深吸一口气,非常自信地在办公室的门上敲了敲,门是关着的。
“进来。”只听一个声音说。
科索推开门,走进办公室,由于没地方可坐,只好站在办公桌前。温斯顿•德克威勒是他现在的上司,他的办公室很小,很狭小,即使是小组长都能弄到一间比这大得多的办公室。可德克威勒是一个假装对特权和外表不屑一顾的科学家,他那生硬的举止和邋遢的外表就是他将自己彻底奉献给科学的最好宣传。
德克威勒悠闲地靠在椅子上,松弛臃肿的身体陷在椅子里,正好跟椅子的轮廓一致。“你现在有了新的头衔,新的责任。适应吗,科索?”
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科索,但也只得适应。“很适应。”
“很好。有事吗?”
科索深吸一口气。“我一直在研究某些伽马射线数据——”
德克威勒突然皱起眉头。“伽马射线数据?”
“呃,是的。我一直在熟悉自己的新职责,我在仔细检查过去所有的数据时……”他停住了,因为德克威勒一直在卖弄似的皱着眉头。“对不起,德克威勒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你对以前那些伽马射线数据研究了多久?”
“过去的这周都在研究。”科索突然感到不安,大概德克威勒和弗里曼在这些数据上发生过口角。
“每个星期我们这里都有大量的雷达和图像数据,堆积如山,来不及细看。伽马射线数据是最不重要的。”
“我明白,问题是弗里曼博士在他离开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之前正在分析伽马射线数据。我接收了他在这个领域的工作,也接收了对它进行研究的工作。我发现了一些异常的结果……”
德克威勒双手紧扣,身体前倾,伏在桌上。“科索,你知道我们在这里的任务是什么吗?”
“任务?你是说……”科索发现自己像忘了功课的学生满脸通红。真是可笑,这样对待一个高级工程师。弗里曼曾多次在他面前抱怨德克威勒。
“我是说——”德克威勒笑容可掬地摊开两只胳膊,看了看办公室四周。“我们在加利福尼亚偏远但美丽的帕萨迪纳市,这里是可爱的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国家推进装置设备中心。我们是在度假吗?不是,我们不是在度假。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呢,科索?我们的任务是什么呢?”
“是研究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或者说统称的国家推进设施吗?”科索试图让自己不动声色。
“是研究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不是在这里养鸡,科索!”德克威勒被自己的妙语逗乐了。
“观察火星表面,寻找地下水,分析矿物,勘测地形——”
“说得好。为将来的登陆做准备。大概你还没有听说我们正在进行新的太空竞赛?——这次是跟中国人。”
科索对他赤裸裸地使用冷战时期的字眼大吃一惊。“中国人还没有站到起跑线上呢。”
“没站到起跑线上?”德克威勒差点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了。“再过几个星期,他们的卫星就要进入火星轨道了!”
“我们的人造卫星已经绕火星飞了几十年了。我们的探测器也登陆了,我们一直在用飞行器在火星表面勘测——”
德克威勒挥手示意他别说了。“我说的是长远规划。中国人打算跳过月球,直接上火星。不要低估了他们的能力——尤其是美国在对自己的太空计划犹豫不决时,更不能低估他们的能力。”
科索欣然点点头。
“而你却将时间浪费在伽马射线上。那些偶然见到的伽马射线跟火星任务有什么关系?”
“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上有个伽马射线探测器,”科索说。“对那些数据进行分析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那个探测器是弗里曼博士不顾我的反对,无缘无故地在最后一分钟加上去的。伽马射线是弗里曼博士反复爱讲的话题。喂——我不是要挑剔你。你不知道孰轻孰重,想清理弗里曼留下的那个烂摊子。因此,我可以建议你忠于自己的职守——使用浅地表探地雷达获取火星地图的数据吗?”
科索努力保持着马屁精一样灿烂的笑容,收拾起伽马射线图,装进牛皮纸信封。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和德克威勒和睦相处。“我马上开始浅地表探地雷达绘图数据工作。”他爽快地说。
“很好。一周之后你要以高级职员的身份做第一次演讲——我希望你这次演讲取得成功。第一印象至关重要。明白吗?”
“明白。谢谢。”
“不要谢我。我的工作就是做个让人讨厌的人。”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好吧。”
科索转身离开,德克威勒说,“还有一件事。”
他转过身来。
“你可能对这个感兴趣。”他把一叠用订书机订好的文件扔在科索面前的桌上。“这是警察关于弗里曼博士谋杀案的最终报告。是抢劫——看来弗里曼博士回家的时候不巧。很多东西被盗了,有一块劳力士手表,还有珠宝首饰和电脑……我想你可能想看看。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很近。”
“谢谢。”科索拿起报告。
他步行回到办公室,坐到桌子旁,把弗里曼的伽马射线图塞进抽屉,砰的一声关上。弗里曼是对的,德克威勒是个非常难对付的上司。而且,他在弗里曼的硬盘上看到的伽马射线异常——他在接着探究的这些异常——让他大吃一惊。不止是大吃一惊。弗里曼是对的:这可能是个重大的发现,很可能是个爆炸性的事件。其蕴含的意义他想得越多就越是感到害怕。他必须保持低调,精心整理这些数据,冷静、客观地把它呈现出来。德克威勒或许会不高兴,但这项任务的负责人查尔斯•肖德里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他跟德克威勒截然不同。
他拿起弗里曼的死亡报告,快速翻阅起来。报告用警察专用术语写成,如:“凶手对受害人实施了侵害,用一根高强度钢丝将其勒杀”,还有“凶手将房内洗劫一空,之后迅速步行逃离杀人现场”。他读着报告,感到既悲痛、惊骇,又因这是一次随机性的犯罪感到宽慰。他们已经抓到了那个家伙——一个吸毒成瘾的家伙,为了弄点钱不惜杀人。很平常的一件事,虽然可悲却缺乏意义。一想到死亡,他就不寒而栗。他合上报告。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只有大约二十个人来参加弗里曼的葬礼,国家航天推进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他这辈子最伤心的一件事。
科索抛开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把注意力转到他的工作上,开始接收浅地表探地雷达的数据,轨道飞行器正用这种雷达来勘测火星地表下的特征。他一口气工作到这天结束,对数据进行加工,对合成的结果进行调整。那个硬盘还保存在他的公寓里,回家后还可以继续研究这些伽马射线。实验室尽管经过了两次安全审计工作,还是没有人发现那个硬盘不见了;弗里曼不知怎么搞的绕过了所有的安全检查和安全程序。如果发现的话,科索已经做好了立即销毁的准备。但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把硬盘保存在家里是非常有用处的,他可以一直研究到深夜。
这个发现,他觉得,会成就他的事业。
9
怀曼•福特走进皇家兰花酒店的套房里,站在房间中央的空调口下,冷气从天花板上的空调里吹出来,心里感激不已。透过占去一面墙的巨大的落地窗,他可以看见湄南河上来来往往的长尾船一种船身窄长的小木船。船夫将一根长长的铁杆伸入水中,铁杆一端连着船上的电力装置,另一端装上了螺旋桨,伸入水中推着船前进。。中午,烈日炎炎,整个城市像着了火一样,笼罩在褐色的帷幕中,在这种颜色的天气里,什么都干不成。即使按泰国人的标准,这也是个大热天。
他上次来泰国是四年前,和他妻子一起,之后不久她就被人杀害了。他们当时住在文华东方酒店一间极其豪华的套房里,镜子也放得很有策略——他强迫自己不再回忆,将思绪转到另一个频道上。他扫视着下面的城市风光,视线落在黎明寺的尖顶上,在沉闷、被污染的空气中,尖顶看上去就像一束从一片褐色的海洋中升起来的镀金牙签。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酒店的保险柜旁,打开,拿出手提电脑和一个奇特的USB读卡器。电脑启动后,他拿出那张富有创意的名片——他从波米那里拿回来的那张,插进读卡器。电脑屏幕上打开一个窗口,他将镶嵌在厚厚的名片里的微型芯片上的内容下载下来,打包成一个音频文件,用电子邮件发到了华盛顿。
十五分钟后,他收到了回信。他将邮件下载下来。
接听手机号:855-0369-67985
接听电话的位置:柬埔寨西北部边境城镇诗梳风
电话的注册拥有人:普拉姆•佛冈
对话录音(由泰语英译)
A:喂?
B:我是波米•阿迪拉克,普拉姆•佛冈,祝愿你身体健康,生意兴隆。
A:波米•阿迪拉克,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太荣幸了。
B:我有个美国朋友想购买一万克拉的蜜蜡石。
A:你很清楚我弄不到那么多。
B:我解释一下。这家伙拿着一块着了色的黄玉,甚至都没装在铅罐里。他什么都不懂。他的后台老板很有钱,而且这是个一锤子买卖。他是个白痴。我们可以随便拿点东西卖给他。
A:你有什么建议?
B:搞些未加工的低劣的蜜蜡石,再掺杂些增大过的黄玉或热处理过的黄水晶。
A:这我可以办到。
B:需要在二十四小时内准备好。那人很急。
A:他很急。太棒了。还有呢?
B:我尽可能给你最高价格,你可以拿到百分之四十。
A:百分之四十?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货物的费用是我承担的,货也是我提供的。百分之五十。
B:四十五。顾客是我找的。
A:四十五是个非常蹩脚的数字。
B:你这样一角一分地跟我计较我很受伤,好像我是个劣等的骗子,不是个成熟的合伙人,不值得信赖似的。
A:百分之五,你也要争。
B:阿迪拉克,我有四个孩子要养,妻子也像只鸟一直张着嘴巴要吃。不行,四十五我干不了。一定要五十。
A:看在夜叉的分上!好吧,那就五十吧——这一单这样,下一单四十。
B:成交。在交易之前,你要仔细调查一下这个美国人的背景。你还要适当预付些定金。
A:放心吧,我会的。
B:太好了。今天晚上我就会装船,快速发货。明天早上你就能收到了。
福特合上电脑,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诗梳风是一座混乱无序的中等城市,位于从泰国到柬埔寨的暹粒柬埔寨暹粒省的首府,吴哥窟遗址的所在地。的主干道上,是走私、造假和诈骗的避难所。他啪的一声打开手机,从记忆中搜出一个号码,开始拨号。他不知道这个号码还是否有用——或者说不知道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电话里立即传来一个愉快的声音,说的是英语,活泼的声音里夹杂着英国上层人士和中国人说英语的口音。“喂,我是孔。”
再次听到那人的声音,福特感到很是宽慰。他还活着,从声音判断,还活得挺好。“孔? 我是怀曼•福特。”
“福特?你这个家伙!你他妈在哪里?你他妈的为什么又到柬埔寨王国来了?”孔喜欢用英语骂人,可又总是拿捏得不好。
“有个任务给你。”
从噼噼啪啪的电话里传来一声呻吟。“哦,不。”
“哦,真的。”福特说,“这次是个好任务。”
10
“玛利亚号”滑进马什岛和劳兹岛之间的水道,这里海水碧绿,风平浪静,两岸黑黢黢的树木倒映在水中。阿贝•斯特诺把船开进一个相对封闭的海湾,挂到空挡,约略转了一下方向,把船停下来。
“大副,抛锚!”
杰姬向前跳去,拔出锚链上的销子,把锚放下去。“就我们了,”她回头喊道。“周围一条船都没有了。”
“太棒了。”阿贝瞟了一眼手表。“离天黑还有六个小时,我们可以用这段时间去找那颗陨星。”
“我饿死了。”
“我们把午餐打好包带着吧。”
她们爬上小船,划了几百码,来到卵石遍地的沙滩。她们把小船拉到高潮水位线以上,站在荒凉的沙滩上,朝四周张望。她们所在的这头是小岛上最荒凉的,沙滩上散落着冬天留下的残屑、坏掉的捕虾网、浮标、浮木和绳子。海潮正在退去,露出海草覆盖的岩石,从海水中隆起的岩石就像海怪毛茸茸的脑袋。潮湿、寒冷的空气中混合着盐和常绿植物的味道。在海滩的尽头,浓密的黑色云杉拔地而起。一年中,劳兹岛最荒凉的季节就是这个时候了,岛上几个夏令营地早已关闭。没有人会来打扰她们。
“喂,好密啊。”杰姬凝视着像墙壁一样的森林,说。“我们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陨星?”
“找那个陨星坑和被毁坏的树木。相信我吧,一块一百磅重的石头以每小时十万英里的速度砸下来肯定会把一个地方搞得一团糟。”阿贝拿出航海图,在沙滩上铺开,用石头压住四角。她之前画的那条线成一定角度从这座岛上经过,与她们登陆的这个沙滩交叉。她把指南针放在海图上,调整了一下方位,站起来,选定了一个方向。
“我们走这边。”她指了指,说。
“没错。”
阿贝领头走进浓密的云杉林。她想起以前在学校背过一首诗,有一天晚上在全体同学和她父母面前背诵时,卡住了,忘得一干二净——她在讲台上痛苦地站了一分钟后,流着泪冲下了讲台——可是现在,这首诗不请自来,跃入她脑海。
啊,到了原始大森林,
松树云杉齐低吟,
苔藓胡,绿色衣,
晨昏蒙影难辨清,
站姿宛若德鲁伊古代盖尔或不列颠人中一个牧师品级的成员,在威尔士及爱尔兰传说中是预言家和占卜家。,
声音哀伤在预言。
这有几分像她:踏不准节奏。
她们沿着指南针指示的方向,斗胆向森林深处走去。一束昏暗、绿色的光线从高高的树上射进来,风儿在高高的树梢上叹息着。她们仿佛走在一座绿色大教堂的走廊里,那些树木就是结实的柱子,青苔就是富有弹性的地毯。阿贝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松树浓浓的香味,想起小时候无数次到小岛北端的草地跟父母一起野营的情形。躺在夜空下的睡袋里,数着天空闪烁的星星。那时候,这座小岛完全被遗忘了,那些破旧的农舍松的松,垮的垮,变成了废墟。如今,一些退休老人开始把这些房子买下来,当做乡村别墅,小岛的面貌正在发生改变。很快,她想,一切荒芜、遗弃和闲置的农舍都会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可爱的度夏小别墅,缎带窗帘,祖母们会扮成土匪,把孩子们从她们的房屋周围哄走。
森林越来越密,她们只好四肢着地,从一些倒下的树下爬过。
“我没看到什么坑。”杰姬说。
“还没开始呢。”
她们很快来到一片空地,一堵石墙围着一堆墓碑。
这是小岛上从前的墓地。
“到吃午饭时间了!”杰姬爬到墙上,喊道,放下背包,一屁股坐下来。她靠在一块墓碑上,开始卷大麻。
阿贝围着墓地走着,读着墓碑上的文字。那些古怪的缅因州的名字就像是逝去的人们的花名册。泽贝蒂亚•劳德、希拉姆•卡特、奥拉•梅•波兰、勒赫米亚•斯威特。她的思绪飘到了她母亲的葬礼上。阿贝记得自己从墓穴周围的人群中逃出来,爬到一座小山上,读着墓碑上的文字,让自己镇定下来。她从山顶上俯视着挤在那个黑洞周围的人群、落光叶子的树木、被冰雪覆盖的草地以及放在墓穴周围亮绿色的阿斯特罗人造草皮。
母亲走了,她似乎还是无法接受。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天她在医院问医生的那句话:怎么会这样?医生——一个被科学打败的好人——极其悲痛地看着她。“我们真的不知道,”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五年或者十年前,由于一个细胞分裂的方法不对,于是就开始……”
一个细胞分裂的方法不对。真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小的一个东西能够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喂!”杰姬喊道,石林里传来她的声音。“你可不可以别跪拜你那些祖先了,到这里来跟我一起抽雪茄吧?”
阿贝回到杰姬靠着墓碑坐着的地方。“我的祖先?恐怕就你一个人那么想吧,白妞。”
“别跟我说那些屁话,你同样是缅因人,跟我一样。我无意冒犯你啊。”
她坐下来,盘起腿,接过大麻,吸了一口,递回去。随着火烧火燎的感觉从肺部一直扩散到头部,她打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你注意到了吗?”她问。“埋在这里的人中至少有一半人年纪比我们小。”
“你总是那么恐怖。”
“找到陨星后我就没那么恐怖了。”
两个人大笑起来,她们面朝天空,仰卧在草地上。
11
兰德尔•沃斯驾驶他的二十四英尺的PC-6“老水手”捕虾船,从特朗卡普岛绕过来,由于是柴油发动机,航行时突突有声,在水面上排出一股跟波旁酒一样颜色的尾气。调频收音机调到了当地一个播放摇滚音乐的电台,由于静电噪声太大,沃斯只能大致猜出正在播放的是什么曲子。
沃斯没有尾桨手,没有人愿意跟他合作,他只得一个人开着那条捕虾船。这样更好,不用与别人分享好处。刚才,不知哪个杂种把他的船索砍断了,因为他正在捕捞还没长大的龙虾时被人抓到了。操他妈的,操他妈全家。
他最后一次把捕虾器扔进水里,开着船,绕着圈子,使劲把舵朝右边打。捕虾器上的电线发出尖锐的啸叫声,浮筒沉入了水里,接着浮标也沉入了水里。沃斯让船自行漂浮了片刻,把剩下的半罐“银子弹”啤酒灌进肚子里,把铁罐扔到船外。他抹了一把嘴巴,看着引擎的仪表板。引擎还没有热起来,喷油器也不好使,燃料正从湿漉漉的排气管里朝外流,在水面上铺上了一道道彩虹。每隔几分钟,船底的抽水泵就会停止工作,从侧面喷出像油一样的水来。他又骂骂咧咧起来,吐在甲板上的痰看上去就像去了壳的牡蛎一样。他把水管子踢过去,把痰从排水孔里冲了下去。
他希望这条像坨屎一样的船能够支撑到这个旺季结束,然后就去买个保险,把它弄沉了事。只需要在船底的抽水泵里放个劣质的保险丝,把船固定在一个地方,等上两天就行。
经过特朗卡普岛,向右转,克劳族岛的轮廓就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破旧的地面站那巨大的白色圆顶看上去像个气泡。克劳族岛的渡船刚刚从海港起航,颠簸着绕过尖端向弗兰德西普驶去。他回头向陆地上扫了一眼,惊奇地发现有条船停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在马什岛的水道上。他眯起眼睛。
是“玛利亚号”,阿贝•斯特诺的船。
他立即放慢速度,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船。他感到一阵怒火爬上背脊,又迅速蔓延到脑部,像水进入了海绵。操他妈的黑妞,他总也忘不了她说的深一点,再深一点之类的恶心话。就是要趁他娘的杰姬•斯潘在场,必须重重地在她头上敲几下。她们原来是来劳兹岛寻找迪克西•布尔的藏宝啊。城里都在传,说阿贝找到了一张藏宝图。
小船随波漂浮,沃斯从塑料环中取出最后一瓶“银子弹”,把塑料环扔进海里。或许还会噎死几只海豹呢。
他灌了几口啤酒,把罐子放进钉在仪表板一侧的啤酒座上。他开始有些急躁,神经也绷紧了,皮肤也开始蠢蠢欲动,好像有虫子在爬。他开始紧张不安地在脸上挠,无意中把一块痂挠了下来,感觉指尖上全是湿乎乎的血。
他咒骂着,钻进狭小的厨房,从一个工具后面取下一只玻璃泡管,丢进一块冰毒,然后用颤抖的手打着一只比克牌打火机,将火苗向下引导到玻璃管里,玻璃管里立刻传来蒸煮的声音,他使劲吸着玻璃管,让管中充满烟雾,然后吸入肺部。他向后靠在船上,闭上眼睛,让体内激流涌动,他感到欢欣得意,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人。
他将玻璃管和冰毒塞回到打捞设备后面,跳进舵手室,感觉自己快乐无比。他又看到了“玛利亚号”,在水面上投下一条长长的阴影。极度的愤懑攫住了他的心。她们在寻宝,有了地图,或许已经找到了。
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实际上,他从未想到过这么好的主意。
沃斯看了看表:4点。很显然,那两个小妞打算在船上过夜。他有足够的时间到朗德庞德把油加上,在金诺买些啤酒和牛肉干装上。他还可以去他的亲戚那里一趟,搞些冰毒,收一下款——他从里普岛上的一栋住宅里偷了些东西,卖了,别人还没给他钱。拂晓时分就能回到劳兹岛。
他大笑一声,突然加大油门,让每分钟转数升至三千。他快速转动船舵,掉头经特朗卡普岛,绕过劳兹岛南端,向朗德庞德港驶去。
他要用卖掉那些宝物的钱去买条船——名字就叫“骷髅头”。
12
“他看上去像个小鹌鹑,豆豆布偶里的猪仔,”马克•科索说。“你见过那样的猪仔吗?大大的,软软的,肥肥的,粉红色。”
玛乔丽•梁坐在凳子上,身体后仰。她大笑起来,黑色的长发摆个不停。她把马提尼酒端到自己撅起的唇边。科索看见她腹部舒展,乳房形似苹果,在薄薄的富有弹性的棉质上衣下颤动。他们所在的酒吧是加利福尼亚的一个主题酒吧,用竹子和柚木建成,波纹白铁皮屋顶,彩色落地灯,装扮花哨,像牙买加海滩上的水洞吧。背景音乐播放的是雷盖源于牙买加的流行音乐,含有民间音乐、黑人布鲁斯音乐和摇滚乐的成分。。为什么明明在加利福尼亚,却要让一切看起来像别的地方呢?他想起格特鲁德•斯泰因这样评价过加利福尼亚。那里什么特色都没有。说得多么正确啊。
“弗里曼警告过我要提防他,”他补充道。“像他那样一个家伙怎么混到了二把手的位置上?”
梁放下酒杯,向他欠起身子,像搞什么阴谋一样,她苗条、健壮的身体仿佛一根弯曲的弹簧。“你知道他为什么老是把门关着吗?”
“我也经常在想这个问题呢。”
“他在网上看淫秽作品。”
“你觉得是这样吗?”
“几天前我敲他的门,听见里面突然响起了活动声,像受到惊吓的样子。我进去时,他正在急急忙忙地扎衬衫,电脑屏幕一片空白。”
“肯定是把他的枪收起来。一想到这个我就想吐。”
梁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在凳子上扭动着,头发又摆动起来,膝盖碰到了科索的膝盖。她的酒差不多喝完了。
他也把自己的酒喝完,挥手示意再来一轮。他们的膝盖仍然碰在一起。梁也是火星任务中的一员,职务是火星气象学专家。她爱开玩笑,好挖苦人,跟挤在大楼那头的那些书呆子截然不同。而且很聪明。是来美国的第一代中国人,在父母开办的洗衣店里长大。她父母不会说英语,她上的是哈佛。科索喜欢这类故事。她的经历跟他祖父一样,他祖父从西西里的家里跑出来,只身来到美国,当时只有十四岁。科索感觉跟她有点亲戚关系。
“你读了关于弗里曼的报告?”他问她。
“读了。”这时,一个男服务员把他们的酒滑过来,她拿了自己的。“这么恐怖。我们以前偶尔来这里喝酒。”
科索耳闻过一点梁和弗里曼之间的事。他希望不是真的。
“太可怕了。他被那样杀害了。”她摇了摇头,头发泛起阵阵波浪。
科索想试试运气,用膝盖在她的膝盖一侧用力压了压。她也用力压了压。他感到马提尼酒在他的毛细血管里奔涌。
“你一定很难接受。”她说。
“是的。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有点疯狂。”
“你知道他为什么被解雇吗?”她问。
“具体不知道。只知道是因为颓废、堕落。他可能跟德克威勒因为数据的事发生过争吵。”
“数据的事?”
“伽马射线数据。”科索意识到自己正在逼近安全警戒线,在大楼外跟另一个部门的人议论这些数据。他呷了一口酒。操他妈的规定。
“哦,对了。”她说。“他说起过,但我没太明白。伽马射线怎么了?”
“火星上似乎有个伽马射线源。是个点源一种从一点散开的表现形式。。至少,在我除去全部的背景噪音后得到的结论是这样——似乎有周期性。”
她身体前倾。“等等。你在开玩笑吧。”
她立刻就明白了。科索心想。“没有,没有,我没有开玩笑。周期介于二十五到三十个小时之间,跟火星上一天的时间很接近。”
“太阳系中什么能产生伽马射线呢?即使太阳的能量都不够产生伽马射线。”
“宇宙射线。”
“是的,宇宙射线集合太阳系中的每个天体,产生出一种微弱的、散开的光。你说这种信号有周期性,那就表明在这颗行星表面有个点源。”
她这么快就推断出这个结论,让科索大吃一惊。
“对。问题是,火星勘测轨道飞行器上的康普顿探测器是没有方向性的——它搞不清楚这些伽马射线是从哪里来的。它可能来自这颗行星表面的任何地方。”
“那你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梁问道。
“首先,我认为它可能来自坠毁在这颗行星表面上的一个核反应堆——也许是政府的一个秘密项目。我计算过,这个反应堆,呃,可能有一座山那么大。”
“还有呢?”
科索又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膝盖紧紧压着她的膝盖,现在正压着她的大腿内侧,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她也紧紧压着他的。“我一直在苦苦思索。我是说,高能量的伽马射线通常只产生于最高层的天体物理学过程中——像什么超新星啊,黑洞啊,中子星啊,等等。要不就是产生于核反应堆,或者原子弹。”
“简直难以置信。你在干一件大事。”
他转向她。“我觉得可能是个微型黑洞,或者一个非常小的中子星,不知怎么搞的被火星表面捕捉到了,或者它们正在绕火星飞行。”
“你在骗我。”
他平静地看着她那会说话的黑眼睛。“没有,我没有骗你。当你排除那些不可能……”
“……无论剩下来的是什么,无论多么不可能,它一定就是真理。”她替他续完这句熟悉的格言,每次停下时,红红的唇间都带着灿烂的笑容。
他压低声音。“如果是个微型黑洞,或者微小的中子星,那么它就有可能变大,将火星吞噬——通过除掉伽马射线来给地球除菌——甚至爆炸。这不是什么学术游戏,而是真的。”
梁呼出一口气,说:“天哪!”
他把手放在她腿上,捏了一下。“是的。是真的。”
她身体前倾,跟他的脸挨得更近了。他能闻到她的洗发水的味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把它作为我的演讲题目。”他的手向她的裙子下滑了一点点,由于她坐的是凳子,她的裙子缩到了大腿上。过了一会,她把臀部向前移了移,好让他的手伸得更远些。他感觉到了她大腿上的热度。
她凑近他,对着他的耳朵说:“嗯嗯嗯。”她那散发着薄荷味的呼吸撩拨着他的脸颊。
“再来一杯?”他问道。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臀部又向前移了移,好让他的手指摸到内裤那火辣辣的曲线。她用大腿夹着他的手。“你还想到我那里去吗?”她低声问道,嘴唇轻拂着他的耳朵。
“想,”他说道。“我想。”
13
诗梳风还像福特记忆中的那般丑陋,刷着石灰水的水泥大楼散落在破破烂烂的棕榈树和病态的菩提树之间。街道污物遍布,许多大楼的正面布满了打仗时弹片留下的痕迹。福特的座驾进入小镇时,一辆联合国的“陆地巡洋舰”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车上挤满了戴着蓝色头盔的男人,车的两侧有个醒目的标识:联合国排雷行动处。
A-1观光酒店还在老地方,比以前更加破败,外面的大街上全是叫卖东西的儿童。这座用空心砖砌成的大楼里接待的大多是非政府组织的人,在它凋敝的日子里,大概从来就没有接待过一个真正的游客。福特订了一间房,把手提箱留给了大堂经理,给了他一万瑞尔柬埔寨货币单位。的纸币,并承诺,如果他回来时手提箱仍然完好无损,他还可以再给他五万瑞尔。
离开酒店,福特朝郊区的一个露天古董工场走去。他向前走着,路边的水泥楼房渐渐被搭在几根木柱上的棚屋所替代,棚屋用木头和茅草建成,还有小块稻田和拖着木板车的水牛。古董工场摊在一大片旷野上,一派繁忙活跃的景象。开边式帐篷摆了长长几排,帐篷里,工匠们的钢凿在石头上发出欢快的叮当声。这里是柬埔寨非常有名的古董工场,一大批有才华的工匠把成堆的破砂岩变成冒牌的吴哥古董,销往曼谷和世界各地。
福特在充满欢乐的古董工场上溜达,看着工匠们在靠在沙袋上的石头上凿着,什么11世纪的舞女啊,女神啊,佛像啊,男性生殖器啊,以及娜迦海妖逐渐显现出来。从附近一家印刷工棚里传来清晰可闻的嗡嗡声,这里正在通过自己发电,采用高科技手段,印制证明古董真实性的材料,好给它一个令人信服的出处。在另一边,刚刚做好的“古董”正在进行硫酸雾、泥浴、茶锈、蛋白涂层,甚至被埋起来等工序,以便使它看上去更为古旧。
福特扫视着成群的工匠、买主、卖主,寻找老朋友孔的身影。哦,在那里呢,错不了,胖乎乎的身材,溜光的脑袋在工匠中间移动,他跟每个人打招呼,用拐杖在不同的“古董”上敲着,大声地笑着,一副快乐无比的样子。
“孔!”福特迈开大步走过去,热情地抓住那个人的手。
“怀曼,我的好朋友!见到你我是多他妈高兴啊!”
“我叫科克。”福特眨眨眼睛,说。
孔二话不说,高声喊道:“科克,我的好朋友!”他大笑起来,笑声清脆,头朝后仰,然后镇定下来,一脸严肃。“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再见到你,在……”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我这不是又来了嘛。”
“科克,你他妈瘦了!长了那么多白发!柬埔寨有句古话:屋顶上有雪并不表示壁炉里没火。”他又大笑起来。
“我有点怀疑,它是不是一句柬埔寨的古话。”
孔挥挥手。“我给你带了件礼物。”他把手伸进衣袋,拿出一块小石头,是揭路荼印度神话中鹰头人身的金翅鸟,印度尼西亚的国徽图案。的脑袋。“当然是假的。欢迎回来。”
福特很高兴自己还记得柬埔寨交换礼物的方式。“我也有个东西给你。”
孔从圆眼镜里盯着上面有些雕饰的绿色石头。“别告诉我你一直在曼谷买宝石!”
“是绿宝石,而且是真的。请注意,质量很差,但我喜欢上面的雕饰。相信我,是真的,我没上当。”
孔眯起眼睛,看着那块石头,摘下眼镜,在他的衬衣下摆上擦了擦,然后戴上。“喂,这也是揭路荼。”
“英雄所见略同。”福特用脑袋示意到田间的空地上去。“我们走走吧。”
他们开始溜达。孔说:“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是多么多么抱歉——”
福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打断他的话。“请别说了。”
孔点点头,他们穿过田野。他挥了挥手。“做这个生意不错,是不是?”
“非常不错,”福特说。“那些人再也不用为了盗窃古董而毁坏古寺了。我由衷地赞同。”
“欢迎来到新柬埔寨!”
溜达的时候,福特利用这个机会,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这位老朋友。孔一点都没变。他至少应该有五十了,可他好像永远不会老。穿戴干净整洁,橄榄色的帆布夹克,白色的衬衣,宽松的领结,卡其布裤子,拄着拐杖,他很可能在印第安纳•琼斯的系列片中当过临时演员。外貌总是骗人的,他是个非常勇敢的人,气沉神定,镇定自若。福特心想,要是在红色高棉长大的话,你就是这个样子的。
“呃,科克,是什么任务?”
“跟那个宝贝有关。”
“女孩还是石头?”
“石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追溯它的源头。矿山。”
孔停住,转过身来。“你回到中情局了?”
福特摇摇头。“我是个自由职业者。”
孔倚着拐杖休息。“给谁干活?”
“给谁无关紧要。我的工作就是用GPS定位,记下矿山的位置,拍下它的照片,拍下录像,把这些信息传过去。”
“‘他们要这些干什么?”
“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孔若有所思地晃着脑袋,用拇指拨弄着耳朵。
“这里有个做蜜蜡石生意的中间商,叫普拉姆•佛冈的,”福特说。“认识他吗?”
孔点了点他胖乎乎的头。“哦,认识。他是小镇上顶级的宝石代理人。古董,宝石,大米——这些是我们的三大经济支柱。”
“有家人吗?”
“有个儿子。十八岁。很聪明的小伙子。在金边上大学。”
“普拉姆一个人生活吗?”
“是的。”
“我们今晚去会会他。”
孔两眼放光。“会用武力吗?”
“不会。”
孔一脸沮丧。“那你打算怎么搞到你想要的东西?”
福特眯起眼睛,看着田野对面的印刷楼,印刷机的嗡嗡声清晰可闻。“你说他有个儿子在上大学?或许几张纸就够了。”
他突然加快脚步,朝印刷楼走去。
14
兰德尔•沃斯把船拴在小镇的浮动船坞上,背起背包,低着头,踏上通向码头的斜坡。现在是五点钟——大概不会碰上什么人。他平时总在船上放着一把老式的RG44,此时这枪正别在他的腰带上,他感到又硬又重。
“喂,沃斯。”
妈的。沃斯抬起头,看见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人——捕虾合作社的老板厄尼•朱拉,他身高六点四英尺,体重两百二十磅,身穿恶劣天气防护服,脚穿胶靴。上中学时,朱拉就开始折磨他,而且从来没有停止过。
“你欠我三百一十二块柴油钱,现在给我吧。不给的话,我再也不给你加油了。”
“我跟你说过我会给的。”沃斯感到四肢都在愤怒地颤抖。那些杂种割坏了他的捕虾网,他相信朱拉就是其中之一。
朱拉眯起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希望你会给。”
沃斯从他身边走过时,一时冲动,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朱拉抓住他的衣领,扭过来,把像牛肉一样的脸凑到他脸上,呼吸中全是啤酒味。
“听着,你这个废物。你加油的时候撒谎,说你身上有现金。那你给我啊,卑鄙小人,不然的话,我就把你的睾丸做成蝴蝶结,挂在你脖子上,把你送到舞蹈学校去。”他推开沃斯,转过身,又回过头来,说:“明天中午之前,把钱给我。听到了吗,废物?”
沃斯伸出手,握住RG枪的枪柄。朱拉仍然背对着他,开始摆弄一个螺旋千斤顶。他弓下腰,把一颗螺钉拧了下来。
“屁眼。”沃斯说。
朱拉没有理睬他。沃斯悄悄把枪放回去,想想还是算了。以后再来对付朱拉。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他还要到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搞些柴油。
他走下码头,一边向停在停车场的卡车走去,一边在衣袋里摸钥匙。新港和马斯康格斯桑德已经停止给他加油了,他不得不一直把船开到布斯湾,即便在那里,他也可能赊不到油。如果他的计划要成功的话,必须现在就要搞到些柴油。
他把钥匙插进点火器,拧了拧,引擎开始喘息,继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最后启动了。 他看了看油压,开到沃尔多伯勒足够了。
他缓缓将车开进快车道,车子移动时传来传送带低沉的声音。他将车东倒西歪地开出停车场,向右转向32号公路,向沃尔多伯勒驶去。
那栋装有楔形板的白色房子位于主干道旁,房子门廊松垂,油漆剥落,草坪的木砖上搁着坏掉的汽车。黄昏已经降临,一间附联式仓库里开着灯。沃斯把车停在车道上,下车,向仓库的侧门走去。他在门上敲了两下。他在路上用了毒品,感觉好多了。那种颤抖的感觉让他的双腿更加有力,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
“谁呀?”一个声音问。
“沃斯。”
随着门锁的转动,门打开了,德文•道尔站在那里,穿着油漆匠的工作服,手里拿着啤酒和香烟,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他是那种年龄有三十多了却把自己打扮成十八岁模样的人。装嫩。
“喂,兰迪兰德尔•沃斯的昵称。,你这个傻瓜,有什么事啊?”
沃斯走进去,道尔在他身后把门关上,锁好。仓库的后部高高地摞着偷来的家具,上面盖着柏油帆布。
“要啤酒吗?”
沃斯夺过一罐百威清啤,一屁股坐在破沙发里。他喝了一大口,罐子里的啤酒下去了一半。他把啤酒放在桌上,闭上眼睛。
道尔瘫坐在沙发椅里。“喂,兰迪,你看过布兰妮刚照的那些把毛刮得一根不剩的照片没有?我电脑上有一些,你不会相信——”
“我来拿我的那份。”沃斯说。
“喂,伙计,这是什么屁话?你的那份?”
“我不想再啰嗦了。”他慢慢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道尔。
“我跟你说过,别人付给我了,我就付给你。”道尔吸了一大口烟,把烟雾从肺部吐出来,然后在椅子旁边的蛤壳里把烟头掐灭。他伸出手去摸啤酒,摸到了,把啤酒拿起来。
“那个破玩意是我一周前从里普岛上的商店里偷来的。”沃斯说。“我冒险干了自己该干的活,现在我要属于我的那份。”他感到自己脖子上的肌肉开始抽搐。
“那个破玩意要脱手后才知道你那份是多少。古董不同于平板电视。我告诉过你脱手需要时间,这也是你同意的。”
沃斯又把眼睛闭上,神情冷漠。他说:“对不起。你没有时间了。我给了你价值十万块的古董,把我的钱给我。”然后突然睁开眼睛,穿着靴子的脚落在地板上。“清楚没有? ”
“喂,兰迪,别跟我说这些屁话。如果幸运的话,我可以得到一万……按我们商量好的,你拿一半。只是要等别人先把钱给我,好吗?”
“不行,蠢货。”
道尔不说话了。兰迪拿起啤酒,干掉,把罐子捏扁,像扔飞盘一样朝道尔扔去。啤酒罐从道尔肩上弹起来。“你听到了吗?”
沃斯脖子上的肌肉像只袋鼠般跳着。
“你看看你,兰迪,”道尔说,“我们事先已经说好了。而且我正在操作。下周一,我告诉你结果。”
沃斯看出道尔出汗了。道尔害怕了。
“你说一万?一万整。那我要我那一半。现在就给我,作为首期款。”
道尔摊开双手。“他妈的我哪有五千啊。”
沃斯从沙发上站起来,信心开始膨胀起来,他相信自己降得住道尔。他的脖子此时又在痉挛,一下,一下,又一下,把道尔的屎都快吓来了。沃斯看出来了,道尔的眼睛在到处瞟,找武器。“别打歪主意,”沃斯说,凑近他,把他逼在椅子上。
“下周一给你。”
“我要五千。现在就要。”他又朝道尔凑近了一点点,生殖器几乎碰到了他脸上。
“我没有。”道尔窝在椅子里。
沃斯朝他的脑袋顶上扫去,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
“操你妈!兰迪,你他妈的干什么?”他想站起来,可沃斯又把他推倒在椅子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道尔,两腿张开,跨在他身上,把他拦在椅子里。妈的,沃斯感觉自己像《黑道家族》里的黑帮老大托尼•瑟普拉诺了。沃斯把手伸到腰间,从皮带里拔出RG44,把枪管塞进道尔的耳朵里。“把他妈的钱给我。”
“兰迪,你疯了吗?你又用了他妈的冰毒——”
沃斯又开始抽他,这次抽的是脸,来来回回地抽他。
“住手!”道尔试图保护自己,举起瘦削的手挡住自己的脸,低头闪避。“请住手!”
“钱包在哪里?把你的钱包给我!”他又抽了他一巴掌。道尔一只手保护着自己,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到工作服里,把钱包掏出来。那个胆小鬼竟然哭了起来。沃斯接过钱包,打开,掏出一沓钱。都是五十的。他松开钱包,钱包滑落在地上,他点了点数。“喂。这里是八百块。”
他假装突然向道尔扑去,道尔躲了一下,手在空中挥舞。沃斯大笑起来。“卑鄙的家伙。”他把钱折起来,塞进自己的裤子后袋。他用枪顶着道尔的额头,轻轻推了他一下。“听着,不要脸的东西。我下周一再来。我要你准备好四千二百块,存进卡里。”
“我们是有协议的。”道尔惨兮兮地说。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像个流鼻涕的孩子。
“我们现在有了新的协议。”
15
福特等孔从酒吧里出来后,才移步跟他肩并肩,沿着泥泞的街道走去。
“普拉姆•佛冈有些习惯很有规律,”孔说。“半夜1点整离开酒吧,开着崭新的奔驰,行驶三百码1码等于0.9144米。,回到家中时1点过5分。”
“他是个难伺候的顾客吗?”
“心理上,是的。”
“他会喝醉吗?”
“不会。他每天晚上不多不少,只喝两杯啤酒。”
他们朝普拉姆•佛冈家走去。这是一栋新房子,用煤渣砖砌成,用石灰水刷过,旁边有座搭在木柱上的泰国传统茅草屋,显然是他以前住过的地方,在茅草屋里躺着一头水牛。房子的三面都是稻田,前面的院子里全是椰子树。
“我们从后面抄过去。”福特说。他们离开大路,上了稻田中间土坝上的一条小路。这是个炎热、明亮的夜晚,一轮血红的满月刚刚从东边升起。福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全是柬埔寨特有的味道,泥土的气息,草木的气息,还有潮湿的味道。
“这么可爱的夜晚,适宜散步。”孔说,他深吸一口气,又舒展了一下胳膊。
他们沿着土坝上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普拉姆•佛冈的白色房子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就像一只放置在黑色背景前的可怕的盒子。他们来到后门,那把普通的锁很快就被福特撬开了。他们溜了进去。
普拉姆的房子里散发着檀香木的味道。他们没有开灯,径直向前面的客厅走去。福特占据了一个战略位置——门左边的一把垫着厚软垫的沙发椅,孔坐在右边的沙发上。
“12点40分,”福特低声说道。他把32口径的沃德PPK手枪从枪套里取出来,放在大腿上。
在预设的时间,凌晨1点过5分,奔驰的车灯从挂有窗帘的窗户上扫过,片刻之后,福特听见了用钥匙开锁的声音。只见普拉姆打开门,划着一根火柴——这个时候已经停止供电了——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们。
他想立即返身出门,说时迟那时快,福特跳起来,奔至门口,挡住他的去路。他用枪顶着那人的脑袋,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普拉姆除了直盯盯地看着他外,别无他法。
福特轻轻关上门,用枪向普拉姆示意。“普拉姆先生,我们坐下来,好吗?”
普拉姆仍然站在那里,非常紧张。孔从暗处走出来,点亮一盏提灯,房间里充满了微弱的黄色光芒。
“我说坐下。”
普拉姆警惕地坐下来,仿佛一只随时都会一跃而起的动物。“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是怀着友好和信任的态度来找你的,有单非常不错的生意。”
“你们闯进我家里来,还友好?”
“我们擅自进入你家,是因为想保护你,而不是因为我们自己。”
普拉姆不安地动了动。福特打量着普拉姆。中年、瘦削、矮小、大肚皮,举止躁动不安。图案艳丽的夏威夷短袖衬衫——下摆没有塞在裤子里,宽松的裤子,人字拖鞋,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啤酒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他不吭声了。
福特笑了笑。“普拉姆先生,我们来这里是想知道蜜蜡石的矿山在哪里。”
普拉姆仍然不吭声。
“我们愿意出大价钱。”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不想听听我们有什么建议?”
“你们给我什么东西——钱,女人——都改变不了我的想法。”普拉姆笑笑。“你们朝四周看看:我什么都有。漂亮的汽车,漂亮的房子,平板电视,还有电脑。都不错吧。我对矿山什么的一无所知。”
“你告诉了我们,别人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
“一丁点都不想听听我们的建议?”
普拉姆不说话了。
福特站起来,走到普拉姆身旁,轻快地把枪倒过来,让枪柄冲着他。“拿着。”
普拉姆犹豫了一下,把枪夺过去,砰的一声把弹仓打开,然后合上。“有子弹,”他说,用枪指着福特。“我可以立马把你干掉。我要你滚出去。”
“这个主意可不好。”
普拉姆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这跟福特希望中的一致:枪在他手里,他感到安全。他根本不知道那些子弹是福特拆开过倒掉火药后重新装上的。
“我的建议是这样。”福特慢条斯理地将手伸进衣袋,掏出一份小小的证件。他将证件放在黄色的光线下。是份美国大学的学生签证。
普拉姆哼了一声。“我不需要那个。我都五十了!我有钱,又受人尊重。我是个生意人,所作所为都是合法的。我没有犯法,也没偷任何人的任何东西。”
“这个签证不是你的。”
普拉姆看上去迷惑不解。
“看看吧……看看吧。”
普拉姆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拿起来,打开,怔怔地看着前面那张照片。
福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放在签证旁边。信封上有个深红色的标志和“让真理与你为友” 哈佛大学校训。几个字,寄信人地址是马萨诸塞州剑桥市。
“读读信吧。”
普拉姆放下护照,拿起信封,将厚厚的奶油色信纸拿出来,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读着,信纸有些颤抖。
“是哈佛大学给你儿子的入学通知书,上面有招生办主任的签名。”
长时间的沉默。普拉姆缓缓把信放下来,眼中的神情让人无法理解。“我明白了,这是胡萝卜。大棒呢?”
“马上就会给你的。”
“我无法相信你的这些承诺。这些纸片没啥意思。谁都能伪造。”
“不错。但你肯定看得出来此时此刻我是诚心实意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为什么想知道矿山的位置?”
“大棒来了。普拉姆先生,你认为这些蜜蜡石最终到了哪里呢?到了我们女士的脖子上。”
“那又怎么样?”
“最大的一颗蜜蜡石到了我们一位权力最大的女士的脖子上,她是美国一位非常重要的参议员的妻子。乔治城美国众议院、参议院和联邦政府所在地。的人都羡慕她,可后来因为辐射,她的头发掉光了,胸部红肿流脓。我们追那些石头就追到了你这里。”
一阵沉默之后,普拉姆呼出一口气,用柬埔寨语说了一句话。
福特听出是高棉人骂人的话。用英语说就是,这可是他妈严肃的事。
普拉姆用手绢擦了擦脸。“这个我从不知道。我甚至没想过。我是个商人。”
“你知道这些东西有辐射。”
沉默。
“这根大棒就是,有人告诉那位参议员,说这件事是你干的。你认为你会是个什么下场?”
“如果我说了矿山在哪里,矿主会把我杀了。”
“如果你不说,中情局也会杀你。”
“请别这样对我。”
“你看,矿主不会知道是你跟我们说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晚上从你后门进来的原因。”
普拉姆剧烈地摇着头。手里虽然握着那把枪,却将它忘得一干二净。“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对不起。普拉姆先生,现在就要做出决定。”
他又抹了一把脸。“我们的生计,全靠这座矿山。”
“你已经赚了不少了。”
“除了让我儿子进哈佛,我还要钱。”
“你的要求太多了。”
“十万块。”
福特瞟了一眼孔。柬埔寨人喜欢无休无止的讨价还价,他一点都不感到吃惊。他站起来,收起签证和信。“中情局会来照顾你的。”转身走了。
“等等!五万。”
福特朝门口走去,连停都没有停。
“一万。”
福特快出门了。
“五千。”
福特停下来,转过身。“如果矿山找到了,或者说找到矿山的时候,你才能得到这笔钱。”他回到屋里。“把枪给我吧。”
普拉姆把枪递给他。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角落里的一个木柜旁,打开柜子,拿出一张地图。他在桌上把地图展开,把提灯放在地图上。“这是一张柬埔寨地图。”他说,“我们在这里,矿山在……这里。”一根小手指啪的一声落在地图上遥远西北部的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区。这位柬埔寨人将清澈的眼睛转向福特。“为了你个人的安全,我告诉你,如果你去那里的话,就绝对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16
马克•科索感觉有人站在他的小书房门口,于是直起腰,偷偷用胳膊肘把几张纸朝他一直在研究的伽马射线图上推了推。“你好,德克威勒博士,”他说,脸上装出貌似尊敬的表情。
德克威勒走进来。“来看看浅地表探地雷达图像处理得怎么样了。”
“快好了。”
这位主管嘴里哼唱着,从马克•科索肩头盯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上的文件和电脑打印出来的资料。“在哪里呢?”
“就在这里。”科索也不能肯定在哪里,总之在这叠打印出来的这堆东西里,但他又不敢翻,担心把伽马射线图露出来了。“下班前放到你桌上吧。”
德克威勒伸出一只手,将几张纸推了推。“桌子上不错,很干净。不像这里的其他懒汉。好习惯。”呼吸中有一股橘子味的嘀嗒糖意大利费列罗生产的糖果。最早只生产清新薄荷糖,后来品种越来越多。的味道。
又翻了几张纸后。“这是什么?”他把手伸进那堆纸里,拿出一张电脑打印的东西——一张伽马射线图。“我觉得你还在搞你那个伽马射线数据。你昨天向我承诺要搞浅地表探地雷达图像的。”
“我正在搞啊。5点前就可以放到你桌上。德克威勒博士,请注意,我在这里的任务是分析跟火星有关的所有数据,包括伽玛射线。”
他又吸了几下嘀嗒糖。“科索先生,我觉得我们可能对这个部门的管理方式存在着一个根本的误解。我们是一个团队,而我,是这个团队的领导。对不起,但是我认为我很清楚地告诉过你,浅地表探地雷达图像是你首要的任务。我希望你把它完成——全部完成——后,在下周的会议上做个介绍。”
科索没有吭声。
“你明白吗,科索先生?”
“明白。”他答道。
等德克威勒离开后,科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抖个不停。这人真让人受不了,原本不过是个平庸之辈,不知用什么办法坐到了主管的位置上,如今每分每秒都津津有味。他用发酸的眼睛扫了一眼放在另一堆纸上的伽玛射线图。他得拼命地干,5点前搞完那些浅地表探地雷达图像数据。他德克威勒为什么对浅地表探地雷达图像这么坚持不懈呢?火星又不会一下子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而伽玛射线数据确实很怪异啊。他比弗里曼所做的工作更进了一步。如果德克威勒看不出它的价值的话,那肖德里肯定会。
开着的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他转过身,看见玛乔丽•梁站在门口,她像只小羚羊,一条腿笔直,另一条腿弯曲,倚在门上,面带微笑,修长的身材像一张弓弯曲着。
“喂。”她说。
科索笑笑,摇摇头。“他走了?”
“刚刚走过转角。”
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进来吧。”
她啪的一声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向后仰起头,头发搭在椅背上。“去吃午饭吗?”
他摇摇头。“我得弄完这些数据。”
“怎么样了?”
“有许多数据要处理。我的时间一直花在了伽玛射线上。”
“有进展吗?”
科索瞟了一眼那扇开着的门,她明白他的意思,伸出手,把门关上。
“有点。火星表面上肯定有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的周期跟这颗行星的运转周期太接近了,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我一直在看图像,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看得见的、可能跟伽玛射线发射器相符的人工产物。火星很大,我们已经完成了四十万高分辨率的照片。真是大海捞针。”
她伸了个懒腰,科索看着她,见她的衬衫缩了起来,露出了平坦的腹部,脑海里又清晰地浮现出他们共度良宵的情景。
“如果不吃午饭,”她说,甩了甩头发,“那一起吃晚饭吧?”
“很荣幸。”
“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她说。
17
福特把“陆地巡洋舰”停在一排破破烂烂的摩托车旁,看着那间政府办公室门上手写的招牌。招牌是用法语和高棉语写的:斯韦坡公社甘榜克拉贝区副委员办公室。他从车里出来,外面热浪滚滚,热气包裹着他,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实。
“求人不如求己。”孔说,眯起眼睛,看着那栋破败的、煤渣砖砌成的楼房。“希望你带了很多钱。”
福特拍拍衣袋。
他们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让他们进去。副委员办公室只有一间房,水泥墙,水泥地,刚刚粉刷过,房间正中央对门放着一张桌子,两侧各有一张秘书的桌子。中间的桌子前呆板地放着两把铁椅。有扇后门,通向外面的厕所。房间里散发着恶臭。
副主任委员英俊潇洒,脸上有块伤疤,他带着灿烂的笑容站起来,露出一口又大又白的牙齿,福特还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牙齿,他的牙齿与他土褐色的衬衣、松垂的裤子和人字拖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脖子丰满厚实,脸上神采飞扬,兴高采烈。
“欢迎!欢迎!”委员用英语大声说道,同时伸出手来。脸上的表情跟刚刚中彩的人毫无二致。大概他真的中了,福特想到自己要向他行贿了,心里这样想。
孔用高棉语跟他复杂地问候了一番。福特一声不吭,心想,像他通常那样,假装不懂高棉语是最好的。
“我们说英语吧,”那人大声说道。“我特别的朋友,请坐吧!”
福特和孔在硬邦邦的铁椅子上坐下来。
那人用刺耳的声音对其中一名秘书说了一句高棉语,秘书跳起来冲出门去,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鞠了两个躬。
“今天天气很不错,是吧?”副主任委员又笑了笑,十指交叉,放在前面,说。福特注意到他的两根拇指没了。
“很不错。”孔说。
“这里,甘榜克拉贝,对身体很好。”
“这里相当有益健康,”孔说。“我立刻就注意到了,你们这里的空气太他妈好了。”
“甘榜克拉贝区的空气很好!确实好!”
福特和孔笑笑,点头表示赞同。
那位秘书回来时,手里拿着椰子,椰子的顶部用弯刀削掉之后插上了吸管。
“请!”这位官员说。椰子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他们喝着温热的椰汁。他还从来没喝到过这么好的东西,福特心想。
“太棒了,”孔说。“我们在甘榜克拉贝区受到了多么盛情的招待啊。”
“这是最好的椰子!”副主任委员大声说道,使劲地吸着,吸管发出汩汩的声响。他啪的一声把空壳放在桌上,打了一个嗝。“有什么需要,我的朋友?”副主任委员摊开手,问道。“什么都给你。”
“这位是科克•曼德雷克先生,”孔说。“他是一位探险客。我叫孔,是他的翻译。”
“探险客!”副主任委员重复道,使劲点了点头,很显然,他不明白探险客是什么意思。“好!”
“他想去看看那座被毁掉的著名的诺科尔菲斯寺。”
“我不知道这座寺庙。”
“在很深的热带丛林里。”
“那座寺庙在哪里?在甘榜克拉贝区吗?”
“不在。在这个区的东北方向,要穿过你这个区才能到那里。”
副主任委员脸上的笑容不再灿烂。“我们区那边,什么也没有啊!没有人!也没有寺庙!”
孔站起来,在那位官员的桌上展开地图。“寺庙就在这里,在纳格山上。”
副主任委员脸上的笑容这时完全消失了。“那个地方很糟糕。非常糟糕。”
“我的客户,曼德雷克先生,希望去看看那座寺庙。”
“你们不能去那里。那里太危险了。”
孔好像没听到那位官员的话一样,继续说道:“为了得到许可,曼德雷克先生愿意多出些钱。他还需要你帮他在地图上把去的路标一下。当然,我们希望避开雷区。你了解这个区,也有哪些地方的地雷已经清除的地图。”
“太危险了。我说高棉语,这样你就明白了。曼德雷克先生,如果我现在说高棉语,可以吗?”又是灿烂的微笑。
“当然可以。”
他开始用高棉语讲,福特仔细地听着。“你疯了吗?”那位官员说。“那个地方的人现在都成了强盗,走私宝石,绑架勒索。如果他们把你的客户抓走了,我就有大麻烦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孔回答道,用的是高棉语。“但我的客人非常想去看看那个遗迹。他专门来柬埔寨就为了这个。我们去一下就回来——不在那里逗留。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以前也给他这样的人做过导游。就在上个月,我还带了些美国人去班特清麻寺。”
“我不能同意。”
“他可以多出些钱。”
那位官员摊开手。“跟一桩绑架案比起来,他那点钱有什么用?绑架美国人更糟糕啊。我这个职位还能保住吗?这个区现在很安宁,大家都很幸福。你知道的,这种局面来之不易。”
“或许一大笔钱可以作为补偿吧。”
停顿了一下。“多少?”
“一百块。”
那位官员举起双手。“你在开玩笑吗?一千块。”
“一千块?我要跟客人商量一下。”
孔转向福特,用英语说道:“通行证要一千块。”
福特蹙起眉头。“那是个不小的数字。”
“对,但……”孔耸耸肩。
福特皱起的眉头又紧了一下,然后剧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给。”
那位官员又用高棉话说道:“要地雷清除图的话,还要加一百!”
孔转过身。“还要加一百?这次是你在开玩笑吧!”
“那就五十。”
孔对福特说:“还要五十买地图。”
“摩托车呢?我们还要摩托车,”福特说,假装很生气。“还要加多少?”
讨价还价又持续了十五分钟,最后交易达成了。通行证、地图、两辆摩托车的租费、汽油、少许食品、他们离开期间“陆地巡洋舰”的保管费等等,一共一千一百四十美元。福特取出钱,交给副主任委员,他双手接过钱,态度虔诚,笑容灿烂。副主任委员把钱锁进了桌子抽屉里。
福特和孔出来,坐在一棵菠萝蜜树下的阴影里,等着租用的摩托车从附近的村子里送过来。
“你跟我说带五千块,”福特说。“那个可怜的家伙不知道我们愿意出多少。”
“他刚刚挣了两年的薪水。他高兴,我们也高兴——为什么要拒绝上帝的慷慨赐予?”
随着一阵刺耳声音的到来,两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十几岁的孩子各骑着一辆摩托车来了,摩托车喘息着,伴随着一阵“咳嗽”停了下来。
福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辆“年高德勋”的摩托车,上面绑着打包带,传动带有些剥蚀了。一辆车后用带子绑着一个竹笼架,架子上脏兮兮的,沾满了一块块、一条条干枯的猪血。“你存心拿我开心吧。”
孔大笑起来。“你还想指望什么样的,哈雷摩托车吗?”
18
他们沿着小路来到一片小小的空地时,福特首先看到的是远处那些绿色的小山。他们已经在丛林里蛛网般的小路上穿行了五个小时,他感到筋疲力尽,骨头都快抖散架了。他停下车,关掉引擎。孔也在他旁边停下来。福特看着那个柬埔寨人小心翼翼地把地图从背包里拿出来,打开。尽管他那么小心,地图的折叠处还是因为潮湿和多次使用开始破裂。孔眯起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地图,然后抬起头来。“那些是纳格山,它们后面的那些山就是泰国的边境了。”
“喂,这么热。你是怎么做到的,孔?”
“做到什么?”
“神情这么冷静,衣服这么平整。”
“一个人必须保持整洁的容貌。”他说,用他胖乎乎、剪过指甲的手指收起地图。“特雷诺尔村就在那些山的下面。那是泰国这个主权国家的最后一个前哨地。过了那个地方,就是无人区。”
福特点点头,轻轻擦去脸上的汗水,又擦了擦手,一脚跨上车,发动小小的引擎,加大油门,又出发了。他们在满是车辙的小路上颠簸着,缓慢地蜿蜒前行。他们走了几公里,经过几个村落,见到了一群搭在木柱上的茅草屋,一头拉着板车的水牛,还有一群在一间茅草棚里齐声背诵的孩子。随后,他们沿着小路来到一片高地。远处出现了一条山脊,烟幕从树顶上升起来。
“那里就是特雷诺尔村。”孔说。
他们在森林里穿行时,摩托车的嘶叫声仿佛一群蚊子在鸣叫。让福特欣慰的是,这时来了一阵风,虽然这风一点都不凉快。走了几公里之后,他们又见到茅草屋了,散落在巨大的吉贝树之间,吉贝树的树干上有道道棱纹,树根像蛇一样趴在地上。过了一会,他们来到了一个广场,泥土地面,四周是竹棚,顶上覆盖着茅草。广场中央伫立着一排排纪念祖先的杆子,好像一群瘦骨嶙峋的魔鬼。福特绕着广场巡视了一圈;村子里好像空无一人。
他们停下车,放下支架,从车上下来。在这片小小的空地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呼啸哀鸣的森林,人类的痕迹几乎消失在了这些森林里。
“人都到哪里去了?”福特问道。
“好像他们都逃走了。都走了,只剩下一个人了。”孔朝一个竹棚点了点头,福特看见里面有个瘦削的妇女,坐在一张席子上。孔从背包里拿出一包糖果,两个人走了过去。“这个地区在红色高棉时代受过创伤,”孔说,“他们至今还畏惧陌生人。”
“问问她去纳格村怎么走。”
她的年龄似乎很大了,一般人都活不了那么大年纪,松松垮垮、满是皱纹的皮肤里裹着一副骨头架子,然而她却非常开朗。她盘腿坐在席子上,抽着方头雪茄,咧开嘴冲福特笑,露出仅有的一颗牙齿。孔把糖果打开,伸过去,她伸出手,张开爪子一样的手指抓了一大把,至少抓走了一半。
孔用方言跟她交谈。她眉飞色舞地回答着,使劲地点着头,还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打着手势,指指点点。
“她说我们最好别上那里去。”
“告诉她我们要去,需要她的帮助。”
孔详细地跟那个女人说了。“她说这里以北大约两公里处有个佛寺,要去那里只能步行。她说那些僧侣是森林的眼睛和耳朵。我们应该先去那里,他们会给我们指路的。如果把那包剩下的糖果给她的话,她可以替我们照看摩托车。”
小路向上穿过一片畸形扭曲的木菠萝树,爬上一条林木茂密的山脊。天气太热了,福特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到热气进到了自己肺部。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一堵由巨大的土红砖砌成的垝垣,上面缠满了藤蔓植物,一段古旧的楼梯通向小山的一侧。他们爬上楼梯,顶端是一块平地,长满了杂草,杂草里胡乱地扔了些砖头,半掩半露;草地那边,五座破败、呈梅花状排列的塔楼伫立在一片热带丛林中,每座塔上都有几张护持神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脸,凝视着四个主方位。这是高棉一座古老的寺庙。
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在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上,有一座寺院,年代要比那些塔楼近很多,但炸得只剩下一副架子了。由于屋顶没了,粗糙的石墙在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黑色的轮廓。远处,福特可以看见镀金的佛塔,或者说墓碑,耸立在一簇簇树叶的上方。蜜蜂在沉闷的空气中嗡嗡地叫着,空气中散发着檀香木烧过的香味。
在寺院前面一个没有门的入口处,站着一个裹着金黄色袍子的光头和尚。他个头矮小,形容枯槁,表情生动地看着他们,两只闪烁的黑眼睛隐藏在成千上万道褶子里。两只手又瘦又小,紧紧抓住长袍的边缘。
孔向那和尚鞠了一躬,和尚回敬了一躬。他们说话的时候,福特又不太明白他们的方言了。和尚示意福特过去。“欢迎你们到这里来,”他用高棉话说。“跟我来吧。”
他们走进没有屋顶的寺院,草坪地面,草修剪得很短,管理得跟高尔夫球场一样好,一样光滑。在草坪的一端有座镀金佛像,莲花坐式,眼睛半睁半闭,几乎被供奉的鲜花掩埋起来了。佛像周围的一束束焚香让空气中充满了檀香味。十来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站在佛像后面,好像自卫似的挤在一块,有些看上去才十来岁。寺院的墙壁是用以前废墟中的石头砌成的,福特能从那些被迫击炮轰击过的残砖断石上认出一件件雕塑——一只手、一个躯干、半张脸、一个舞女狂放旋转的四肢等等。在一面墙上有两排粗糙的自动武器留下的弹坑。在福特看来,这里就像一个执行过死刑的刑场遗址。
“请坐吧。”和尚指了指草地上的芦苇席。午后的阳光斜照在残缺的屋顶上,把东边的那面墙涂成了金黄色,檀香留下的烟雾在一束束阳光中飘进飘出。几分钟的沉默之后,一个和尚走进来,端着一壶装在旧铸铁罐里的茶,还有几个有缺口的杯子。他把茶和杯子放在席子上,将茶倒好。他们喝着浓浓的绿茶。站在门口的那个和尚是寺院的住持,等他们喝完茶后,寺院住持欠起身。
“你会说高棉话吗?”他用像小鸟一样的声音问福特。
福特点点头。
“你们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福特从衣袋里掏出那块假蜜蜡石。寺院住持猛地吸了一口气,迅速站起来,后退了一步,其他和尚也向后退避。“把那块恶魔之石从这里拿走。”
“它是假的。”福特温和地说。
“你是珠宝商?”
“不是,”福特说。“我们在寻找生产这种蜜蜡石的矿山。”
寺院住持脸上第一次掠过一丝激动。他似乎在犹豫,用手摸着他干枯的光头。手指拂过那些短发根时发出轻微的声音。“为什么?”
“我来自美国政府部门。我们想知道矿山在哪里,想把它关掉。”
“那里有许多退伍军人,他们装备齐全,有枪、迫击炮,还有单兵火箭筒。都是些暴徒。你去了那里还指望活着回来?”
“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寺院住持毫不犹豫地答道:“愿意。”
“关于矿山,你知道些什么?”
“大约一个月前,森林里发生过一次大爆炸。没过多久他们就来了,搜捕山民去开采这种恶魔之石,这些山民累死之后,他们又到外面去搜捕其他的山民。”
“这个矿山的布局如何,有多少士兵,是谁开的,能给我们说说这些情况吗?”
寺院住持打了个手势,在房间另一边的一个和尚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他领着一个身着和尚服的盲童回来了,盲童大约十岁左右,脸上和头皮上亮铮铮的伤疤密如蛛网,鼻子和一只耳朵没有了,两只眼窝里全是红色的疤痕组织。僧袍下的身体成了畸形,又瘦又小。
“他是从矿场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寺院住持说。
福特仔细打量着这个穿得像个男孩的孩子,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孩。
寺院住持说:“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把她藏起来了,我们就性命难保了。”寺院住持转向小女孩。“到这里来,我的孩子,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告诉这位美国人,包括最惨的事情,都告诉他。”
小女孩说了起来,声音单调、冷漠,好像在学校背书一样。她说了山里的那次爆炸、那些退伍军人是怎么来的,是怎么袭击他们的村子的,怎么杀害她父母的,又怎样把幸存的人赶到丛林里挖矿的等等。她还说了自己如何在成堆的碎石里寻找宝石,结果慢慢失明的情况。然后,她用清晰准确的语言,详细描述了矿场的布局、士兵的巡逻点、老板的居住地和矿场的运作情况。说完这些,她鞠了一个躬,朝后站了站。
福特放下笔记本,深呼一口气。“给我说说那次爆炸的情况。是什么样子的?”
“就像一次大爆炸一样,”她说,“烟云一直冲到了天上,随后几天一直在下泥土雨。很多树都被炸倒了。”
福特转向寺院住持。“你看见了那次爆炸吗?是个什么样子的?”
寺院住持看着他,双目炯炯有神。“简直像是从地狱最底层冒出来的一个魔鬼。”
19
阿贝把销子塞进锚索里,来到船尾,跳进操舵室。“我们离开这里吧。”她说,抓着舵,加大油门,调转船头,离开了她们刚刚搜过的马什岛。
“什么都没有。”杰姬乖戾地说。
“才找了两个岛,还有三个呢。”阿贝说,试图让声音带上些高兴的色彩。“别担心——会找到的。”
“最好能找到。在那些灌木丛里爬来爬去,差点把我搞死了。我感觉自己像被绑在一个装满野猫的袋子里。看看这些伤。”她把手伸到阿贝面前。
“是打仗留下来的。你可以拿这个向你的孙子们吹嘘了。”她开着“玛利亚号”,绕过马什岛的北端。落日让远处的大陆披上了红橙色,空中飘浮着柔和的薄雾。她查了查自动海图仪,确定了去清单上的下一个岛屿里普岛的航线。她看见这座小岛在海平线上,过了克劳族岛上那座破旧的地面站,还有几英里。这座地面站看上去总是那么格格不入,一个巨大的白色气泡从崎岖不平的小岛上升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马勃菌一种野蘑菇。。水面上倒映着一小簇灯光,克劳族岛上的渡船正向特南斯港驶去。
“还记得我们去那里实地考察的时候吗?”杰姬望着地面站说。“三个怪人住在岛上,不分昼夜地伺候着那个地面站。”
“那段时间他们正在利用它向土星探测器发射信号。”
“你真是不得不感到好奇,小岛这么偏僻,什么样的疯子才会接受那样一个活呢。还记得那个长着獠牙、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们的家伙吗?好恶心哪。你觉得他们整天都会干些什么呢?”
“大概在忙着给外星人打电话吧。”
“唷,外星人,你们火星上有大麻吗?”杰姬调侃道。
阿贝大笑起来。“说起提神的东西,我发现太阳已经落到横桅下面去了。”她举起一瓶占边威士忌。
“知道了。”
阿贝喝了一大口,把瓶子递过去。杰姬也喝了一大口。太阳从海平线上落了下去,暮色渐渐在玻璃一样的海湾里铺展开来。
“哦,哦,”阿贝看着前方,说道。她从遮水板上拿起双筒望远镜,前方的小岛出现在望远镜里。“里普岛上的房子里有灯光。看来海军上将已经从新泽西来这里度假了。”
“见鬼。”
她们离小岛越来越近,一栋由鹅卵石砌成的房子出现在她们眼前,屋顶上全是小塔和山形墙,在海潮的映照下闪着光亮。
“那个海军上将,他是个卑鄙无耻的疯子,”杰姬说。“他们说他在朝鲜战场上杀死过很多妇女和孩子。”
“这都是传闻。”
“我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应该别管里普岛了。”
“杰姬,那条线正好从这座小岛的中间穿过。我们晚上——今晚就去这座小岛。”
杰姬咕哝了一声。“如果那颗陨星落在了里普岛的话,那个海军上将可能早就发现了。”
“陨星落下的时候,他不在这里。再说,这座小岛很大。”
“他们说他有警卫。”
“对,没错,是有一两个坐在厨房里一边吃着油炸卷一边观看《美国偶像》美国福克斯公司在英国系列电视节目《流行偶像》的基础上经过改编推出的真人秀电视节目。的人。”
阿贝用双筒望远镜扫视了一遍海港和那栋房子。海军上将的游艇——一艘发动机外置的“科罗娜”系在浮动船坞上,还有一艘巨大的机动快艇停泊在港湾里。透过房子的窗户,她看见有人在活动。
“我们停到另一边去。”
“当心西侧有激流。”杰姬说。“那里非常凶险。最好的办法是从南面呈二十度角往西南方向航行。”
“好吧。”阿贝转动船舵,改变航向,从另一边靠近小岛。她们在离小岛一百英尺的地方停下来,把船固定。这时星星出来了。她关掉锚泊灯和电子设备,船上变得漆黑一片。杰姬把必需品装进一只小背包里:有装在精钢小酒瓶里的占边威士忌、潜水刀、双筒望远镜、水壶、火柴、手电筒、电池和一罐梅斯催泪瓦斯。
她们爬进小划艇。海面平静如镜,一片漆黑,小岛淹没在黑暗之中,影影绰绰。阿贝朝岸边划去,为了减少水花,她让桨面几乎与水面平行。小划艇“嘎吱”一声,停在了沙滩上,她们从船上跳下来。透过树木,阿贝刚好看见房子里的灯光。
“现在怎么办?”杰姬低声问道。
“跟我来。”阿贝拿着罗盘走在前面,穿过沙滩,又艰难地穿过一片密集的灌木,最后进了森林。她能听见身后杰姬的呼吸声。森林里黑黢黢的,像在山洞里一样。她打开手电筒,用手罩在上面,在长满青苔的森林里穿行。她用手电筒左照照,右照照,寻找那个陨星坑。她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用罗盘确定她们所处的方位。
十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找到。她们朝着小岛最远的那头进发,缓慢吃力地走过一片沼泽地,又蹚过一条齐胸深的缓缓流淌的小溪。阿贝把背包举在头顶上方。她们来到一片空地。阿贝在树林里蹲下来,用双筒望远镜侦察,杰姬则把鞋子脱下来,倒掉鞋子里的泥水。
“我快冻死了。”
那片空地斜着向上是一座小山,小山上有一块修建整齐的草坪和一个网球场,网球场那边是那栋大房子。她看见一扇窗户里有个影子在移动。
“我们得穿过那片空地。”阿贝轻声说道。“那个坑可能在那里。”
“或许我们应该从空地边绕过去。”
“不行。我们从空地上穿过去。”
两个人都没有动。
阿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
“好吧。先喝口酒吧。”
阿贝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扁平的小酒瓶,递给她的朋友。杰姬喝了一口,阿贝也喝了一口。
“有信心了?”
“没有。”
“我们要把它攻下来。”阿贝感觉到腹部有暖意在蠕动,她冲进了那片空地。房子里透出来的光亮足够了,她把手电筒塞进背包。她们四肢着地,压低身体,缓慢前行,在那片了无生气、暗淡无光的草地上爬着。
快爬到一半时,远处传来了狗的狂吠声。两个人本能地趴在草地上。房子里传来弗兰克•辛纳特拉美国著名歌手。微弱的歌声,随即又消失了——有人把门打开又关上了。她们等着。
远处又传来一阵狗吠声。阿贝感觉冰冷的水从她背上滴落下来,不禁打了个寒噤。
“阿贝,我求求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嘘。”
阿贝正要起身,突然看见两个影子敏捷地转过屋角,疾速穿过草坪顶端,鼻子朝下,向她们迂回穿行而来。
“是狗。”她说。
“天哪,不要。”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数三下,我们就向那条小溪跑。”
杰姬低声抱怨着。
“一、二、三。”阿贝跳起来,穿过那片空地,杰姬紧随其后。一阵凶猛的狂吠声在她们身后响起。她们冲进小溪,和缓但强大的水流拖着她们,打着转,把她们卷向森林。阿贝除了脸之外,全身都浸在了水里,她试图撅起嘴唇呼吸。狂吠声离她们越来越近,阿贝看见山顶上有手电筒来回晃动,有两个人正沿着那片空地向她们冲过来。
此时,从上游,她们入水的地方,传来了狗的狂吠声,还有向她们逼近的那些人的叫喊声和枪声。
水流把阿贝卷进了森林,黑黢黢的树木包裹着她。她想找杰姬,可是太暗了看不见。水流在光溜溜的圆石之间、浓密的云杉树的树根之间变得更快了。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水的咆哮声——水流裹挟着她,速度更快了。
有个瀑布。阿贝开始向岸边游,抓住了一块大圆石,可石头太滑,上面长满了海藻,于是又被冲走了。咆哮声越来越大。阿贝看看下游,看见黑暗中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她挣扎着想爬上一块石头,可只停留了片刻,水流就让她的身体打起转来,使她松开了手。
“杰姬!”她急促地喊了一声,感到一股水流把她吸了进去,接着迅速下坠,周围全是白色的泡沫和咆哮声,然后突然翻着跟头,掉进了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一时间,她不知道哪是上面,开始发疯似的游,不停地踢,不停地刨,想保持平衡——头部终于露出了水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胡乱地摆动,试图让头部保持在砰然作响的激流之上,她寻找着,奋力划着想离开这片湍流。不一会,她就来到了一个平静和缓的水塘。她看见了夜空、海洋——她到岸边了。河水把她冲到了砾石浅滩上,她踢打着向河堤上游去,双脚插进了下面松散的鹅卵石中。她趴在砾石上,咳嗽着吐出许多水来。她环顾四周,四周万籁俱寂。再也看不见那些追她的人和狂吠的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