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每次去绍兴,都要抽时间去距鲁迅故居不远的咸亨酒店坐坐,吃碗酒。
咸亨酒店因鲁迅的小说《孔乙己》而声名大振,但我不欢喜这个酸劲十足而又没骨气的穷秀才。在鲁迅小说中,反面人物居多,写得比正面人物血肉丰满,他们的生存方法体现出时代的印痕,有很强的合理性,当然,今天的解读者或许不易认同孔乙己的苟活,因为他的合理性是带有非常荒谬的逻辑,他的存在理由至今还被一部分所谓的知识分子当作护身符,那真是要命的事。
想不到咸亨酒店却将此人做成青铜雕塑放在店门,而且体量比真人还高一头,从营销学上分析,这是一个负面影响很大的形象代言人。
咸亨酒店建于清光绪年间(1894年),位于绍兴城内都昌坊口,由鲁迅的周氏本家堂叔周仲翔等人合伙开设。小店双间门面,坐南朝北,临街曲尺柜台,名为酒店,实为酒摊。旧时的顾客多为站着喝酒的“短衫党”,他们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打着赤膊,挂着汗水,喝一碗老酒舒展筋骨。偶尔也有孔乙己这种穷措大,在柜台上排出几枚铜钱,斟酒买醉。至于咸亨二字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不用我多说。
据说咸亨酒店开张才两三年工夫,因老板经营不善而歇业了。直到改革开放春风刮到古城,绍兴人才想起利用鲁迅这块金字招牌开发旅游业,便于鲁迅诞辰100周年时恢复了酒店。谢天谢地的是,咸亨酒店还是按照旧时格局建成的,酒店为双间店面,青瓦粉墙,杉木窗棂,门前有一副对联:“小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骄矜得很呐,每次路过,还能看到沿墙根堆起的好几排老酒甏。近年来,酒店还在门口竖了一面猎猎作响的酒旗——所谓杏黄酒旗,挂了一串醒目的大红灯笼。
其实我素不善饮,虽然绍兴是我的祖籍,那么每次造访咸亨酒店,纯粹是为了怀旧,捡拾童年的印象。那当街的曲尺形柜台,柜台边“太白遗风”的青龙牌,柜台后一层叠一层的老酒甏,天井里泻下的一缕薄雾般的青光,以及温酒的锡质串筒,还有八仙桌和长条凳,都是让我激动的底色。应该说,咸亨酒店多少保留了清末绍兴酒店的遗风雅调,浓缩了南方城乡酒文化的醇厚韵味。但经营上若固守旧制,可能行不通。比如客人进得店后,先得到一个小窗口前买票,按消费预算买上一两百元,然后再到柜台前排队领取菜和酒。菜是大锅菜,盛好后摆在台面上。白斩鸡、油爆虾、白切肚子、炒螺蛳、咸菜烧竹笋等,一律用粗瓷碗盆盛来。外地游客忘不了来一碟茴香豆,尝过后会发觉不过如此。
门旁还有一小摊,油炸臭豆腐干,外卖兼堂吃。盆子中央堆起十几块“金砖”,兜头浇一勺辣糊,价廉物美,下酒妙品。
服务员是清一色的老婆子,穿着很少有人再穿的白咔叽工作服,一个个扯大了嗓门去震荡客人的耳膜。绍兴话本来就接近宁波话,节奏强,语速快,加之态度真是欠佳,直来直去,近乎“绍兴大板”,初来乍到的外地客多半是要受点惊吓的,有伤胃纳。再比如说,吃不完手里的票子可以退钱,但实际操作时你又得排队。轮到你時,坐镇在账台上的老婆子一听是退钱,老大不高兴,好像是你欠了她似的,远远地将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扔出来:“下一个要什么,快点说!”
你刚才跟几个朋友吆五喝六、推杯换盏,以为自己是革命党人赵秀才,此刻马上感觉跟孔乙己是难兄难弟了。而作为旅游景点的这块方圆两三里的地皮上,还有点像鲁镇或未庄,街上走着孔乙己或阿Q,还有闰土与鲁妈等人,他们说出口的绍兴话,与陶成章、蔡元培说的也无二致。气场基本如此,由此想起鲁迅的话,在中国,要改变一张椅子的位置都是很难的。但终究是改朝换代了,别说太师椅,就是祖屋也不妨揭瓦推墙,稍远一点解放路上就呈现出新世界的气象,新建不久的咸亨大酒店高耸入云。那是一家设有总统套房的五星级宾馆,大堂气派得吓得住鲁迅本人,住客们的口气与举止,与未庄就迥然不同,显然是见惯大世面的,鲁迅若见了他们,恐怕会以为真的来了革命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