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

2011-05-30 10:48珍妮弗•伊根魏新俊
译林 2011年5期
关键词:亚历克斯浴缸钱包

〔美国〕珍妮弗•伊根 著 魏新俊 译

在拉西莫宾馆纽约市邻翠贝卡区的一家星级宾馆。的洗手间里,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萨莎正对着镜子修补她金黄色的眼影,突然注意到洗手池旁边的地板上有一只手提包。肯定是那个女人的,从洗手间拱顶门上隐约传来她解手的声响。在手提包里面靠边不大显眼处,放着一只淡绿色的真皮钱包。萨莎回头一看便知,那个解手女人的盲目信从使她很气愤:我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哪怕有半点机会,人们就会把你偷个精光。可是,你却把东西放在显眼的地方,期望它会等着你回来取吗?这促使她想给这女人一个教训。但是,正是这种愿望掩饰了萨莎所常有的更深层的情感:那只鼓鼓的柔软钱包唾手可得。若置之不理,似乎生活一如既往,单调乏味,还不如抓住时机,接受挑战,一跃而起,逃之夭夭,随风而去,冒险生存(她的心理医生考兹说,“我懂了。”),把他妈的这东西拿走。

“你的意思就是偷。”

他试图让萨莎使用“偷”这个词,在遇到钱包时更难以回避这个词。过去一年,她的状况(考兹曾提到过)急转直下,偷过许多东西:5串钥匙,14副太阳镜,一条儿童条纹围巾,一架双筒望远镜,一个奶酪擦,一把小刀,28块肥皂,85支钢笔,从她常在借记卡单上签字的廉价圆珠笔到网上售价260元的紫红色维斯康蒂一种奢华昂贵的意大利钢笔,从价值3900美元到7000美元不等。,这是在一次签约会期间她从前老板的律师那里偷来的。萨莎从未在商店偷窃过任何东西,店里冷淡无生气的商品吸引不住她。只有来自人的活生生的东西才对她有吸引力。

“好吧,”她说,“偷。”

萨莎和考兹把她的这种感觉称作“个人挑战”。对萨莎来说,拿走钱包是一种表明她坚韧和个性的方式。他们需要做的是改变她头脑中的想法,使这种挑战变成不是拿走钱包而是把它留下。这才是适当的疗法,尽管考兹从来没有用过“疗法”这个词。他身穿时髦别致的羊毛衫,让萨莎管他叫考兹(“表哥”的意思),但他传统守旧、高深莫测,以至于萨莎无法断定,他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他写过名著还是(有时候她会猜想)一个冒充医生的逃犯,手术结束时却把工具留在了病人的头颅内。当然,这些问题在谷歌上不到一分钟就可以得到解决,但都是些有用的问题(按考兹所说的),迄今为止,却遭到萨莎的抵制。

她躺在他治疗室的沙发上。沙发蓝色皮革,非常柔软。考兹喜欢这张沙发,他跟她说过,因为它能减轻他们两人眼神交流的负担。萨莎问,“你不喜欢眼神交流吗?”要让一个心理医生承认,这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觉得这样很累人,”他说过,“朝这边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想要看的地方。”

“你想往哪边看?”

他微微一笑。“你明白我的选择。”

“你通常看哪里?躺在沙发上的时候。”

“环顾房间,”考兹说,“仰望天花板。注目上空。”

“你不会睡着吗?”

“不会。”

萨莎通常看着临街的窗口,今晚她继续讲述着故事,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瞥见那个钱包,像一个熟透了的桃子那样柔软。信手从那女人的手提包里取出钱包,放入自己的小手提包内,等她合上包,拉好拉链,解手的响声才停止。她轻轻推开洗手间的门,飘然走过门厅,回到酒吧。她和钱包的主人从未碰面。

在偷钱包之前,一个可怕的夜晚一直在纠结着萨莎:黑幕笼罩下又一次令人忧伤的约会,有时扫视一眼平板电视,一场空战游戏似乎使他更感兴趣,萨莎也十分肯定,她的老板本尼•萨拉萨尔那老生常谈的故事使他感到乏味。他开了一家唱片公司(萨莎碰巧知道),还把金黄色的可卡因洒入咖啡中——她怀疑是作为春药饮用的——而且在腋下喷洒杀虫剂。

然而,在偷钱包之后,现场的气氛令人兴奋。当拿起隐秘沉重的手提包,悄悄回到桌前,萨莎感觉到服务员在紧盯着她。她坐下来,呷了一口疯狂蜜瓜马提尼酒马提尼鸡尾酒的一种调制方法。,朝亚历克斯抬起头。她似笑非笑:冷淡而又挑逗,嘲弄而又敏锐。只有在幸运的时候,她才微笑一下。“你好,”她说。

似笑非笑效果惊人。

“你很高兴,”亚历克斯说。

“我总是很高兴,”萨莎说,“有时我只是忘记了。”

当她还在洗手间的时候,亚历克斯已支付了账单,显然表明他即将中止他们的约会。现在,他打量着她,“你想去别的地方吗?”

他们站着。亚历克斯身穿黑色灯芯绒裤和一件白色衬衫。他是一位法律文书。在电子邮件上他一直充满幻想,几乎滑稽可笑,但他这个人本身似乎既令人焦虑不安又无聊乏味。她可以看出他身体很棒,并非是因为他去健身,而是因为他很年轻,以至于他的身体仍然会留下他在高中和大学时进行体育锻炼的印记。三十五岁的萨莎已经过了这个年限。不过,仍然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人们猜测她最多三十一岁,而大多数人说她只有二十多岁。她每天外出工作,早出晚归,避开太阳。她网上的简介写的都是二十八岁。

当萨莎跟随亚历克斯从酒吧出来时,她忍不住拉开手提包拉链,再一次触摸厚厚的绿色钱包,因为钱包使她心头感到紧缩。

“应该意识到你做贼的滋味了吧!”考兹说,“简而言之,你要提醒自己,调整好心态。但是,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萨莎转过头来看着他。她不时地反复这样做,就是为了提醒考兹她不是白痴——她知道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她和考兹是合作者,编写一个已成定局的故事:她会康复,她会停止偷窃,再次关注曾经影响过她的东西:音乐,她初到纽约时结交的朋友圈,还有在一大张新闻纸上涂写的一系列人生奋斗目标,就粘贴在她早年公寓的墙壁上。

组建乐队

知晓新闻

攻克日语

学习竖琴

“我根本不考虑他人。”萨莎说。

“但是这并不是说你缺乏同情心,”考兹说,“我们知道,都是因为那个水管工。”

萨莎叹了口气。大约一个月前她给考兹讲述了水管工的故事,此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设法提起此事。水管工是一个老人,由萨莎的房东派过来查看她下面公寓的漏水情况。他出现在萨莎的门口,头上长着几绺灰色的头发,一瞬间——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爬到浴缸下面,就像动物一样摸索着钻进一个熟悉的洞穴。他那双摸索的手伸向浴缸后面的螺栓,上面积满污垢,像雪茄烟头,伸手使他的汗衫飘起,露出他松弛苍白的脊背。老人的卑微低贱触动了萨莎,她转过身去,想急切地离开,找点临时活来做,只可惜水管工在跟她交谈,询问她的淋浴用了多久和使用频率。“我从来不用,”她简略地告诉他,“我在健身房洗澡。”他点点头,并没有认识到她的无礼,显然是习惯了。萨莎的鼻子开始感到酸痛。她闭上眼睛,使劲按压两个太阳穴。

睁开眼,她看到了水管工的工具带就放在她脚边的地板上,里面有一把漂亮的螺丝刀,就像挂在破旧皮环里的棒棒糖,带有橙色半透明的闪亮把柄。这是雕刻的银色把柄,熠熠生辉。萨莎感觉自己紧缩在一个目标周围,垂涎欲滴。就在这一瞬间,她需要拥有一把螺丝刀。她弯下腰,悄无声息地从工具带上摘下来。连手镯都没有碰出声响来。她瘦骨嶙峋的双手在拿大多数东西时都会痉挛,但她却善长此道——这双手就是为它而生的。在她偷窃东西之后最初感受到的是无比轻松,她时常会这样想。而且,一旦螺丝刀拿在她手上,她便从光背老人在她浴缸下急促喘息的痛苦中顿感解脱,然后不只是解脱:一种神圣的冷漠,好像对这种事情感觉痛苦的想法不可理喻。

“他走之后又怎么样呢?”萨莎讲完故事后,考兹曾问道,“那时那把螺丝刀你看起来又怎么样呢?”

停顿一下,她说:“一般。”

“真的吗?再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跟任何螺丝刀都一样。”

萨莎听到考兹在她身后移动,感觉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那把螺丝刀,她放在了一张桌子上(最近又添加了另外一张桌子),放着她偷来的东西,她刚才还在观看的那把螺丝刀,似乎就悬挂在考兹治疗室的空中。在这两张桌子之间飘摇不定,成为一个象征。

“从你怜悯的水管工那里拿了这把螺丝刀,你感觉如何呢?”考兹平静地问。

她感觉如何?她感觉如何?当然,答案是肯定的。有时候,为了不让考兹了解这一切,萨莎就不得不撒谎。

“不好,”她说,“行了吧?我感觉不好。呸!为了支付你诊疗费,我快要倾家荡产了——我明白,这样的日子显然不好过。”

不止一次,考兹曾试图把水管工和萨莎的父亲联系起来。她六岁的时候,父亲就走了。她却小心谨慎,不沉湎于这种思路。“我不记得他,”她告诉考兹,“我没什么可说的。”她这样做是为了得到考兹的保护,也是为了保护她自己——他们在编写一个救赎的故事,开头新颖而且另有机缘。可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却只有悲伤。

萨莎和亚历克斯穿过拉西莫酒店大厅。萨莎紧紧抱着挎在肩上的手提包,钱包形成暖融融的一团,蜷伏在她的腋下。绕过玻璃大门旁吐蕾露芽的尖角树来到大街上时,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挡住他们的去路。“等一下,”她说,“你们难道没有看到——我完全绝望了。”

萨莎感到极度惊恐。她拿的就是这女人的钱包。一瞬间,她明白了这一切,尽管她面前这个人与她所构想的盲目乐观、头发乌黑的钱包主人毫无共同之处。这女人长着一双敏感的棕色眼睛,脚穿一双尖头的平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喀哒作响。她拳曲的棕色头发中夹杂着大量的灰白色。

萨莎挽起亚历克斯的胳臂,试图领着他通过大门。当一碰到亚历克斯时她猛地一惊,他却停了下来。“我们看到什么了?”他说。

“有人偷了我的钱包。我的身份证也不见了,可明天上午我要赶飞机。我完全绝望了!”她哀求地凝视着他们俩。纽约人很快学会如何隐蔽自己,这也算是一种坦诚吧,萨莎默认了。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这女人不是本市人。

“你报警了吗?”亚历克斯问道。

“门卫说他会报警的。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掉在哪儿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脚边的地板。萨莎略有放松。这种女人无意去烦扰别人。萨莎跟随亚历克斯来到门卫台前,此刻歉意给她的举动投下阴影。她无精打采地走在后面。

“有人帮一帮这个女人吗?”她听到亚历克斯问。

门卫很年轻,留着细长的头发。“我们已经报了警,”他为自己开脱说。亚历克斯转向那个女人问,“这事发生在哪儿?”

“我想是在女洗手间。”

“还有谁在那儿?”

“没有人。”

“空无一人?”

“可能有人,但我没有看到。”

亚历克斯向萨莎转过身。“你刚才在洗手间,”他说,“你看到有人吗?”

“没有,”她为难地说。她手提包里有一些镇静药赞安诺一种精神科药物,具有缓解焦虑、催眠镇静、松弛肌肉、解除痉挛等作用。,但她不能打开包。即使拉着拉链,她担心钱包以某种方式会无意中出现,引起一阵恐惧:逮捕,羞辱,贫穷,死亡。

亚历克斯转向门卫。“怎么会是我在过问这事而不是你呢?”他说,“在你们酒店有人刚刚被偷窃了。难道你们连个保安都没有吗?”

“抢劫”和“安全”这些字眼会打破令人快慰的舒缓节奏,传送到拉西莫,乃至纽约每一家类似的酒店,在大厅里激起了小小的波动。

“我叫过保安了,”门卫清了清嗓子说,“我再去催一催。”

萨莎看了看亚历克斯。他很生气。他生气的样子一看便知,一个小时漫无目的的闲聊(其实,主要是她在说话)倒不至于使他这样。他初来乍到纽约,来自一个较小的城市,他用一两件事来证实人们应该如何相处。

两名保安来了,在电视上看到的和现实生活中的一模一样:肌肉发达,谨慎小心,彬彬有礼,却莫明其妙地让人联想到他们会去打碎别人的脑壳。他们分头到酒吧去搜寻。萨莎热切地希望她没去碰那只钱包,好像这是她无法抗拒的冲动。

“我去洗手间找一找,”她告诉亚历克斯,迫使自己放慢脚步向电梯走去。洗手间没有人。萨莎打开手提包,掏出钱包,打开镇静药瓶,用牙齿咬碎一片。咀嚼药效会更快。当苦味充溢口腔时,她审视着洗手间,想着把钱包丢弃在哪里为好。在架子上?在水池下?这个决定使她不知所措。她又必须马上找个地方放下,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得尽量使钱包看起像是没有人动过一样——如果她能够,而且这样做了,她会为承诺考兹而激动不已。

洗手间的门开了,那女人走进来。她疯狂的目光与萨莎的目光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对视:细长,绿色,同样疯狂。时间停滞了,萨莎觉得她正被当面对质;这个女人知道,而且她早就知道。萨莎把钱包递给她。从那女人吃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想错了。

“对不起,”萨莎急忙说,“这是一件让我困惑的事。”

那女人打开钱包。钱包失而复得使她感到快慰,也使萨莎感到一股暖意,仿佛她们俩身体融合在了一起。“我发誓,东西都在。”萨莎说,“我没打开过。这就是我的困惑,但我正在求治。我只是——恳请你不要张扬出去。只求你放过我。”

那女人抬头一看,她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睛掠过萨莎的脸。她看到了什么?萨莎希望她能够转过身再一次面对着镜子,仿佛她的事情最终会败露——偷窃的东西。但她并没有转身。她仍一动不动,让这个女人盯着她。她突然觉得这女人跟她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她的实际年龄。也许她家里还有孩子。

“好吧,”妇女低着头说,“这事就我们俩知道。”

“谢谢,”萨莎说,“谢谢你,真是太感谢你了!”解脱之感和镇静药首次药力发作使她眩晕,她斜靠在墙上。感觉到那个女人想急于离开,她也产生了一种赶快下楼的强烈欲望。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一个男人喊道:“找到了吗?”

萨莎和亚历克斯离开酒店,来到人迹稀少、冷风习习的翠贝卡街区美国纽约市在曼哈顿下城的一街区的名字。。她对他感到厌烦。在短短二十分钟内,他们从有意图的接触,尝试共同的经历,进入无吸引力的相识状态。亚历克斯戴一顶针织帽,压住额头。他的睫毛又长又黑。“这很奇怪,”他终于说。

“是啊,”萨莎说。随后,停顿一下,“你是指找到钱包了吗?”

“整个事情。可是,”他转向她,“这事是不是像有意避人耳目呢?”

“钱包就放在地板上。在角落里。在一个花盆的后面。”说出这句谎言,可镇静药还是使萨莎脑门上冒出了汗珠。略加思索,她想说,“其实并没有花盆,”但是她并没有说出口。

“这几乎就像是她故意那样干的,”亚历克斯说,“为了引人注意。”

“她似乎并不像那种人。”

“难说。我在纽约这儿可算是长见识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人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们都是些双面人物,而且,可以说,具有多种个性。”

“她不是纽约人,”萨莎说,他的健忘使她感到厌烦,“还记得吗,她要去赶飞机?”

“没错,”亚历克斯说。他稍一停顿,抬起头,留意萨莎穿过灯光极差的人行道。“可是,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那不是人际交往吗?”

“我的确明白,”她谨慎地说,“但我认为你会习以为常的。”

“那我倒不如另寻别处去了。”

萨莎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别无它处可寻。”她说。

亚历克斯面向她,很惊讶,而后咧嘴一笑。萨莎也咧嘴笑了笑——并非那种似笑非笑,但也相差无几。

“这很荒唐。”亚历克斯说。

他们搭乘一辆出租车,爬上四楼来到萨莎居住的下东区公寓。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六年。这个地方弥漫着蜡烛的香味,沙发床上有一块天鹅绒针织床罩,好几个枕头,一台图像还算清晰的旧彩电,以及一排摆放在窗台上她的旅游纪念品:一个白色的贝壳,一对红色的骰子,一只新加坡产的虎油小罐,现在已风干成胶质状,一小盆她辛勤浇灌的盆景。

“瞧这边,”亚历克斯说,“你厨房里有个浴缸!这我倒听说过——我是说我在书上读到过,但我不知道存留下来的还有没有。淋浴器是新的,对吗?这是一套厨房带浴缸的公寓,对吗?”

“是啊,”萨莎说,“但我几乎从来没用过它。我在健身房洗澡。”

浴缸上安装了一个大小适中的木板盖。萨莎在木板顶上摞了一堆盘子。亚历克斯抚摸着浴缸边缘,仔细查看浴缸的爪形脚底部。

萨莎从厨房橱柜取出一瓶格拉巴酒意大利人酿造的一种烈性白酒。,斟满两小杯。

“我喜爱这里,”亚历克斯说,“它让人感觉有古老纽约的气息。你知道这东西到处都有,但又不知哪里能找得到?”

萨莎靠在身边的浴缸上,呷着格拉巴酒。她尽力回想亚历克斯简介上的年龄。她认为是二十八岁,但他似乎还要年轻些,也许要年轻得多。她认为她的公寓是他必须要看的——带有地方色彩,然而这些特色却在初到纽约冒险者的漩涡之中逐渐消失殆尽。这促使萨莎把自己视为模糊记忆中的一道闪光,而对于亚历克斯来说,从现在起需要奋斗一两年时间才能将它梳理清楚:浴缸放在哪儿?那女孩是谁?

他离开浴缸,察看公寓其余的房间。厨房的一边是萨莎的卧室。临街的另一边是她的客厅、书房兼办公室,里面有两把软垫椅子和一张桌子,摆放的都是些工作之外的东西——为她信赖的乐队作宣传,为时尚音乐杂志《共鸣》昆西•琼斯在1993年创建的美国音乐杂志,以报道R&B和Hip睭op等黑人音乐为主,同时也兼顾演员等其他娱乐人物的报道。杂志的读者定位是相对年轻、喜欢黑人音乐的都市青年。和《旋转》1985年在美国创办的知名音乐杂志,首期封面人物是麦当娜。虽然是美国人创办的摇滚乐杂志,但是对英国乐队和乐坛动态报道详细。写短评——尽管近几年这些事情都发生了急剧变化。事实上,整个公寓六年前才让萨莎稳定下来,不断聚积一些高质量的东西,拥有这套公寓使她既感到困惑又感到欣慰——似乎不是她不能搬走,而是不想搬走。

亚历克斯俯身凝视萨莎窗台上的小收藏。他并没有注意到她放在桌子上一大堆偷来的东西:钢笔,双筒望远镜,钥匙,儿童围巾。当妈妈拉着女儿的手从星巴克出来时,围巾从小女孩的脖子上掉下来,她顺手捡起却没有归还。此时萨莎已经发现考兹了,所以她承认在她头脑中出现一长串的借口:冬天已近尾声;孩子们长得这么快;孩子们讨厌围巾;太迟了,他们已走出大门;我不好意思还回去;我并没看到它掉下来——我确实没有看到,我只是现在才注意到它。瞧,一条围巾!一条嫩黄带粉红色条纹的儿童围巾——真可惜,这会是谁的呢?好吧,我把它捡起来,就拿一会……在家里,她亲手洗过围巾,折叠整齐。这是其中一件她最喜欢的东西。

“这都是些什么呀?”亚历克斯问道。

他现在才发现桌子,盯着这一大堆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海狸微型画家的作品:一大堆难以辨认的物品,但显然不是随意堆放的。在萨莎眼里,这堆东西承载着她所经历的尴尬难堪、侥幸脱险、短暂胜利与瞬间喜悦的往事,它几乎是在颤抖。它里面包含着她浓缩的人生岁月。那把螺丝刀在桌子外缘处。萨莎靠近亚历克斯,被他聚拢物品的情景所吸引。

“与亚历克斯一起站在所有这些你偷来的东西前,你又感觉怎样呢?”考兹问。

萨莎把脸转向蓝色的沙发,因为两颊发烫,她讨厌这一点。她不想向考兹解释她与亚历克斯一起站在那儿的复杂感情:她对这些东西感到骄傲,获得这些东西的羞愧使之越发感到亲切。她不惜一切代价,结果是:感情本性袒露,人生核心扭曲。注意到亚历克斯的目光盯着那堆物品,便触发了萨莎的内心情感。她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他很惊讶但又顺从地转过身。她深深地吻着亚历克斯,然后解开他的拉链,踢掉自己的靴子。亚历克斯试图带着她走向另外一个房间,在里面他们可以躺在沙发上,可是萨莎就在桌子旁边跪倒,顺势拉着亚历克斯躺下。波斯地毯刺痛了她的脊背,路灯透过窗户照射到他饥渴难耐而又满怀期望的脸上,以及他赤裸白皙的大腿上。

随后,他们在地毯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蜡烛开始劈啪作响。萨莎看到靠近她头边的窗口上映照出仙人掌满是针刺的盆景轮廓。她所有的激情已过,留下的只是可怕的忧伤、无尽的空虚,好像被人欺骗了似的。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希望他马上离开。但他身上依旧只穿着衬衫。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他站起来说。“在那个浴缸里洗个澡。”

“可以,”萨莎迟疑地说, “浴缸没问题。水管工刚来检修过。”

她穿上牛仔裤,无力地倒在椅子上。亚历克斯走向浴缸,揭开盖子。水从龙头喷涌而出。这种水的压力总是使萨莎感到惊恐,不过,她也没用过几次。

亚历克斯的黑裤子放在萨莎脚旁边的地板上,弄得皱巴巴的。他钱包的四角已将裤后口袋的灯芯绒布磨损,仿佛他经常穿这条裤子,而且钱包总是放在那个地方。萨莎瞟了他一眼。蒸汽从浴缸上腾腾升起,他浸入一只手测试水温。然后,他又回到这堆东西跟前,紧紧靠近,好像在寻找一种特别的东西似的。萨莎看着他,希望重温之前感受过的一阵激情,但它却永远过去了。

“我可以放进去一些吗?”他拿起一包沐浴盐,这是几年前萨莎从她最好的朋友莉齐那儿拿走的,此前她们还没有断交。这些盐仍然放在带有斑点花纹的包装纸内,深藏在这一大堆东西中间。从中抽出时,这堆东西便倒塌了下来。亚历克斯是怎么看到的呢?

萨莎犹豫了一下。她曾和考兹促膝长谈,为何她要把这些偷窃之物和她的余生分开:因为使用它们将意味着贪婪或自私,因为原封不动地保存好像有一天她将会归还,因为堆放成一堆才不会使其作用力量浪费掉。

“我想,”她说,“我想你可以用。”她觉得在跟考兹共同创作的故事中她取得了进展,而且迈出了具有象征意义的一步。但是走向快乐的结局,还是远离它呢?

她感觉到亚历克斯把手放在她后脑勺上,抚摸着她的头发。“你喜欢水热点?”他问道, “还是适中?”

“热点,”她说,“很热很热的。”

“我也一样。”他又回到浴缸前,扭动旋钮,搅拌进一些沐浴盐,房间内立刻充满了蒸汽散发出来的草本植物的香味,萨莎对此非常熟悉:这是莉齐的浴室里的气味,就像跟莉齐在中央公园一起跑步之后在她浴室里洗澡那时候的气味一样。

“毛巾在哪儿?”亚历克斯喊道。

她总是把毛巾叠好放在浴室的篮子里。亚历克斯去拿毛巾,然后关上浴室门。萨莎听到他解小便的声响。她跪在地板上,从他裤袋里悄悄取出钱包,并打开钱包,一种突如其来的压力使她心跳加快。这是一只普通的黑色钱包,边缘破旧,颜色发灰。她急速打开,察看里面有什么东西:一张借记卡,一个工作证,一张健身卡。在一侧的口袋里有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上面两个男孩和一个身穿背带裤的女孩,斜视着海滩。一支身着黄色制服的运动队,头照得那么小,她无法确认哪一个人是亚历克斯。从这些折了角的旧照片中间,一张活页纸片掉落在萨莎的膝盖上。这张纸片看起来很旧,边缘已撕破,淡蓝色的线条几乎被磨损。萨莎展开一看,用粗钝的铅笔写着,“我相信你。”凝视着这几个字,她惊呆了。这几个字似乎从这张小纸片穿透她的内心,给亚历克斯带来一种尴尬,他把这种令人心碎之物保留在令人心碎的钱包里,然后,每当看到纸片的时候就感到羞愧难当。她隐约察觉到水龙头打开了,很有必要迅速采取行动。她匆忙机械地把钱包重新整理好,纸片留在了自己手里。当把钱包塞回亚历克斯的口袋时,萨莎意识到她在想——我只是想拿着它,等会再放回去,他或许不记得纸片在那里了。在别人发现之前我要把纸片收好,其实是在帮他一个忙。我会说,嘿,我注意到地毯上有张纸片,是你的吗?他接着会说,这个?我从来没见过——它肯定是你的,萨莎。也许这是真的。也许是几年前别人给我的,我却忘了。

“而你呢?把它放回去了?”考兹问。

“我没有机会。他从浴室走了出来。”

“后来呢?洗过澡之后呢?或者下次你看到他的时候呢?”

“洗过澡以后,他穿上裤子离开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跟他碰过面。”

稍一停顿,萨莎敏锐地意识到考兹就在她身后,等待着。她极力地想取悦他,说一些这样的话:这是一个转折点;一切都感觉不同了,要不我给莉齐打电话,咱们最终重归于好了,还是我再次拿起竖琴,或者只是我自己在转变,我自己在转变,我自己在转变。我已经转变了!拯救,转变——上帝啊,她是多么需要这些东西啊!每一天,每一分钟!难道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吗?

“请,”她告诉考兹,“不要问我的感受了。”

“好吧,”他平静地说。

他们默默地坐着,两人曾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沉默。萨莎看着被雨水冲洗后的窗玻璃,夜幕降临时洒下斑驳的光影。她躺下来,浑身紧张,就在沙发上,在这个房间里属于自己的地方,看着窗外和四周墙壁,倾听不断传来轻微的嗡嗡声。考兹熬过这分分秒秒的时光:一分钟,一分钟,又一分钟。

(魏新俊:中国药科大学外语系,邮编:211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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