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詹姆斯•拉斯登著 李燕译
詹姆斯•拉斯登(James Lasdun,1958—),生于英国伦敦,著名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现居美国,在普林斯顿大学、纽约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讲授诗歌和小说写作。已出版五部短篇小说集,两部长篇小说,多部诗集。他的首部短篇小说集《白银时代》(The Silver Age, 1985)获狄兰•托马斯奖,首部长篇小说《独角人》(The Horned Man, 2002) 入选美国《纽约时报》年度重点图书和英国《经济学家》年度最佳图书, 第二部长篇小说《七个谎言》(Seven Lies,2006)入围2007年英国布莱克小说纪念奖决选名单。他的最新短篇小说集《伤心》(Its Beginning to Hurt,2009)入选《大西洋月刊》年度五佳图书。他的作品以刻画人物心理见长,超人的写作手法和语言表现力惟妙惟肖地展现出人物内心的愤怒、恐惧和贪欲。
约瑟夫•内格尔沮丧地俯下身子,双手抱头。
“我的天啊!”他咕哝着。
啪,伊莉斯关掉了车上的收音机。
“冷静点,约瑟夫。”
“我们到这儿都已经整整四天了。”
“求你了,约瑟夫。”
“你觉得我们现在跌了多少了?六万?八万?”
“还会涨回来的。”
“刚跌两万时,我们就应该把所有的股票都抛出。那时的损失还可以接受。想到我们在能赚钱时没有抛出,真是傻呀——”
约瑟夫感到了自己声音中的怒气,告诉自己要住嘴,可他还是继续嘟囔着:
“我确实说过我们该撤出来,是吧?坦白地说,把钱全投进去是不负责任的,”——“闭嘴,闭嘴。”(约瑟夫心里对自己说)——“更不用说你还不合时宜地买进——”
噢,上帝……
“赚钱时我没听你抱怨过。”他的妻子冷冰冰地说道。
“就算这样,可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
“什么?”
她生气地绷紧了脸,额上青筋暴露。
“问题是……”可是,他的思路被打断了。他坐在那儿,眯着眼,沉浸在深深的悲伤中,这悲伤好像一时用钱或其他任何理由都难以解释。
伊莉斯下了车。
“达茜,我们去游泳好吗?”
她为女儿打开后车门,领着她走了。
约瑟夫闷闷不乐地看着她们手拉手穿过低矮的栎树和松树林,向壶形池塘边的沙滩走去。
他把购买的两大包东西拿起来放在膝上,坐在车里没动,好像沉重得动不了。
钱……他们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点钱,是卖掉伊莉斯继承的一所公寓得来的,而这给他们家带来了极大的震动。尽管数目不大——扣除不动产税后将近二十五万美元——但如果当作投资而不是储蓄,为实现真正富有的梦想打基础是足够了。约瑟夫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被这个梦想打动了。经销古式版画和家具赚的钱加上伊莉斯偶尔设计网页的收入足够让他们过上小康生活:两辆轿车;一幢位于奥利尔的老砖房,丁香花丛环绕,还带一个葡萄架;每年到开普敦旅行一次。不过没剩多少来支付达茜上大学的费用,更不用说他们退休后的花销了。过去,他不大为这些事烦心,可伊莉斯继承遗产后,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急切的责任。在他们这个年龄,他们应该为每年医疗费的支付而担心吗?应该为是否担负得起牙齿和眼睛护理费而争论吗?难道现在不是建立他们自己的工作室,让伊莉斯专心画画的时候吗?
他越想这些事,就觉得拥有这些好像越来越必要,而不仅仅是令人向往的,以至于他开始认为如果长期得不到这些就得接受失败——毫无疑问,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边缘生存状态将会更加艰难,最终会沦为穷人。
遗嘱认证结束,伊莉斯卖掉公寓后,他们曾经去华尔街会见了一个人,一位基金经理,通常他不打理少于一百万的账户,但是因为他们都认识介绍人,作为特殊优待,他同意考虑让内格尔家投资他管理的一种基金。
那个人叫莫顿•杜维尔。透过松树林,约瑟夫望着波光粼粼的池塘,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人的样子:皮肤黝黑,满脸微笑,深蓝色的眼睛,穿着条纹衬衫,白色的衣领和袖口,胳膊上戴一副银色的弹力袖口链扣。
一位表情严肃、已经秃顶的年轻助理把他们带进了杜维尔的樱桃木镶嵌的凉亭。凉亭俯瞰着总督岛。在那儿,坐在塌陷的皮沙发里,约瑟夫和伊莉斯听杜维尔操着英国口音若有所思地讲述着过去二十年来他对“好运气的非凡运作”。这时助手低声说可以用一个比“运气”更恰当的词,而他则低下头,谦虚地拒绝,同时又若无其事地回忆着他的苦心经营为客户的生活带来的一个又一个变化,不经意间暗示能做到这些得益于他和金融界上层有着特殊的亲密关系。
他曾说:“我觉得帮助人们得到他们想在生活中得到的东西很有意思,或许是一艘游艇,或许是一座位于圣巴特的房子,或许是给学音乐的孩子用的一架施坦威钢琴……”
约瑟夫听着,完全被迷住了,简直不敢奢望这样一位大人物会同意把他的魔力施展到他们那不多的资金上。会见即将结束时,杜维尔派他的助理去取万能互惠基金招股书让他们带回家,好像已经决定接受他们做客户,这让约瑟夫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讨厌的家伙!我连达茜的储蓄罐都不会让他碰。”他们在外面等电梯时,伊莉斯嘟囔着。
约瑟夫目瞪口呆。他张嘴想为那人辩解,可立刻发现自己犹豫了。或许她是对的…… 他知道自己不善于评价别人。虽然他只要在旁边站一会儿,就可以识别出做工最好的工作桌仿品或是联邦时期的雪橇床,但对人做判断时,他对自己就没把握了。原则上,他倾向于喜欢对方,但感觉基本上是模糊的、不稳定的,他怀疑这可能与他本人性格不稳定有关。然而,伊莉斯虽然对物质的东西不感兴趣(遗产对她的影响全然没有对约瑟夫大),但她对人有一种强烈的颇为超然的兴趣,很善于评价他人。
从杜维尔办公室出来,电梯刚开始下降,约瑟夫就已经感到他对那人的感觉开始动摇了。等回到家,他的感觉已经完全颠倒了。当然,再次想象着那人黝黑的皮肤,满脸的微笑和闪光的袖口链扣,他的感觉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卑鄙的家伙!想到这么容易就被骗了,他不寒而栗。
“知道吗,你应该自己投资。”他曾对伊莉斯说过。
“我也曾这样想过。”
“你应该这样做,伊莉斯!不会那么难的。”他对这个想法突然充满了兴趣。
“或许我会试一试。”
“你应该试一试!你的直觉很敏锐,这是最重要的。这些基金经理和其他人一样,也是猜测。你不会比他们任何人差。”
事实上,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等了几个星期后,伊莉斯行动了,她的大胆让他震惊。时间正好是9•11袭击事件后,震荡后的股市重新开盘。十多天内,道琼斯指数阴阳交错,忽高忽低。她买、买、买,镇定而坚决。而约瑟夫却摇摆不定,挣扎在恐惧与兴奋中。一方面他确信整个资本体系即将崩溃并为此而担心,为试图发灾难财而受到上帝惩罚而内疚害怕,另一方面他又兴奋不已。当形势变好时,从妻子背后他可以看到嘉信网页上总收益数额在一天一天增多,充分证实了她的直觉。他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满足感。感谢上帝,她没有把钱交给那个可恶的杜维尔。
可是接着行情又变了。曾经迅速增长的总收益额逐渐减少,下降额从三位数增加到四位数,再到五位数,这就好像是乘着财富的大风展开风帆的轮船,眼看就要再次漂洋过海穿过美洲,却慢慢地停了下来,船帆一个一个地降下,然后轮船开始可怕地下沉。突然,伊莉斯的精明,他认为她具备的那种天生的金融才干开始变成了新手的运气。他的满足感顿时全消,一种忧虑袭上心头。
这一切真累人啊!他多么憎恶这一切!好像伊莉斯在投资中不知不觉用一根无形的细线把他和某种强烈的难以平静的群体心理拴在了一起。他以前从未关注过经济问题,可现在好像被它套牢了。道琼斯或纳斯达克指数下跌时,他受制其中,不能享受美好的一天,不能享受一顿美食,甚至连和女儿每晚必玩的跳棋也不能好好地下。更糟糕的是,在少有的几次指数上升的时候,不管周围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他都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恍恍惚惚的兴奋中。不仅仅是这种情绪,他对现实的整个感觉的掌控好像都已经交给了股市。 瞥见《泰晤士报》商业板块上(以前直接投入垃圾桶的那几页)有篇关于逆势互惠基金的文章,他发现莫顿•杜维尔的万能基金是少数幸运儿之一,顿时感到自己愚蠢透顶,竟然让这位优秀机敏的人远离了自己,而这看起来是一种令人诧异的判断失误……
天哪!所有这一切,还有这噩梦般的发现。你一旦陷进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了——涨的时候不能卖,因为你可能会错过更强的涨势;跌的时候不能卖,因为股市可能下周就会反弹,卖掉只会让你对损失束手无策。但是,当形势一路重挫时,你会因为自己没有谦虚地承认错误,尽量挽回损失而恨不得把头发扯掉,这时你会更加难过但也更清醒。
无论你做什么,似乎你注定要后悔,后悔做了,后悔出手太迟。好像有一种邪恶的更强大的力量已经检测到人类思维的工作机制,并在人类赖以生存的欲望和谨慎的本能的基础上精确把握了折磨人的时机。人不能自拔,就像在屋外的丁香花丛中筑巢的山雀,每到春天就会整日不停地攻击自己在窗上的影子,每次迎头撞击该是多么可怕,多么莫名其妙。
约瑟夫疲惫地爬出了汽车。
在厨房里,他打开了购物袋,努力驱散沮丧的心情。度假四天了,他还没有放松下来。这真是荒唐。天气那么美好,租住的房子安静平和,一旁的淡水池塘像玻璃一样清澈,越过池塘是壮观的海滩。住在三百美元一天的房子里,不快快乐乐,可太亏了。
他的手在袋子里摸到一包软软的、凉凉的东西。啊,对了,这东西大家都会认为是绝对美味:一磅半的新鲜扇贝,晚上烧烤用。
他是在泰勒超市买的,当时伊莉斯和达茜在隔壁的农产品商店购物。
泰勒超市是开普敦的荣耀之一。和往常一样,当天下午店里挤满了人,度假的人群挤在灰色的斜面柜台前,焦急地看着一堆堆雪白的鲈鱼片或闪闪发光的粉红色金枪鱼排慢慢减少。人们一边用一只脚站在队伍里守卫着自己的位置,一边探头向前看,看看当天的熏海鲜盘里还有什么浅黄色宝贝。
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两名女子都要求买柜里最后一对龙虾。原来当不满二十岁的售货员过来时,排在前面的女子正在钱包里找东西,一时分了神。排在她后面的女子,个子高挑,肤色黝黑,穿一套由细细的金珠链网格覆盖薄纱制成的衣服,悄悄地举起两根手指,指指龙虾。当前面的女子意识到这一切时,男孩已经在给那女人称重了。她极力声明自己排在前面,但那个女人根本不理会她,仍然面带热情的微笑,把几张钞票递给了男孩,并说零钱不用找了。而男孩自己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好像是因为那女人的魅力十足,又似乎是尴尬的境况使然。“我们以后还会进更多。”他向排在前面的女子喃喃地说道。 “唉,天哪……”她叹着气。这时,高个女人仍然面带微笑,平静地大步走了出去,碎冰包中的那两只活龙虾在她手里挣扎着。
约瑟夫看到了这一切。他隐约感到他应该站出来支持前面的女人。可是当时其他人都没有反应,毕竟,这似乎不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离开商店时,他为此感到有点羞愧。
无论如何,他买到了扇贝——又肥又大,还带着吃起来口感细嫩的粉红色扇贝子。他庆幸在听见当天的价格前就买了,他想着,微微笑了一下。否则,听到泰勒超市开出的天价,他可能会犹豫。怀着些许成就感,他把扇贝放一边,好像是他从纳斯达克的嘴里抢下来的。
他沿路来到池塘边,没有看到妻子和女儿的身影。他站在靠房而建的小型私人防波堤上,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对伊莉斯的投资时机发表评论而受到了惩罚。伊莉斯确实该惩罚他,毫无疑问,他的话是挺伤人的。不过,不告而别,这不像她的性格。
他心中涌起了些许忧虑。他曾做过斗争:他已经注意到近来自己越来越强的忧虑的苗头,也意识到需要自制。她们一定是出去摘黑莓了,他告诉自己,也许她们决定走过沙丘去看海了。无论如何,他想去游泳,在自己烦躁起来前,在池塘里游一个来回。
他走进了清澈的水中,蹚到水没膝盖处,一头扎进去,悠闲地拍着水面向前游着。水面上层几英寸深的水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而下面却突然变凉。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他的前方,成千上万只指甲盖大小的水黾聚集在一起,惊恐地四处蹦蹿。
这个“池塘”,他会称之为“湖”,宽0.25英里。他用二十分钟游到了对岸。他努力克制着,终于没有回头看伊莉斯和达茜是否回来。在池塘的对岸,他爬上去,然后转过身来,侥幸地认为他的自控会得到回报,母女俩的身影会出现在他们家房子下方的防波堤上。
堤上空无一人。
现在无所谓, 他一边开导自己, 一边再次蹚进水里。在他正式担心之前,还有回去的路途呢。但是按常理,二十分钟后被焦虑笼罩和现在开始担心没有什么不同。游过池塘的中点时,他能预先感觉到,因为伊莉斯没有告知她的计划,怒气在他心中会如何身不由己地升腾,这种怒气又会如何在他游泳时慢慢地变成恐惧。这更糟糕,因为它表明,他的思维已经达到了合理希望的上限,他会把赌注从她和达茜的,不负责任地讲,绝对安全变成她们遭遇不幸。但愿事非如此。
无可奈何地受头脑中阵阵恐惧的摆布,自己却没有丝毫信心,这是多么令人心烦,多么丢人!……因为没有明确的信念支持(他喜欢开玩笑地说囚犯才用信念这个词),他似乎游荡在纯粹的迷信王国。如果我三天不听市场报告,道指会奇迹般地复苏:道指没有复苏。如果我闭上眼睛,屏住气游十七下,伊莉斯和达茜会出现在防波堤上……
她们没有出现。
他继续游着,用力摆动双臂,双脚向后和向下蹬的同时,一串凉似一串的水花滑过他的脚踝。他用尽全力游动着,努力忘记萦绕自己脑海的想法。
太阳低低地挂在天空,给他撩起的每道波纹都镶上了乳白色的光晕。光在这儿!真是别有一番乐趣。清晨,阳光仿佛从树林深处散出,随着太阳不断升高,透过片片树叶映出一片浓浓的绿色,泛着淡淡的金黄色。午后,它就变成了这种乳白色。然后,人们感受到的就是光本身,而不是光照耀下的物体。事实上,当约瑟夫现在向池塘对岸望去,直射光和水的反射光如此耀眼,他再也看不到池塘的对岸。这似乎是吉兆。他故意忍住,不在强光中眯眼看,向它投降。在这个池塘,他以前也有过一两次这样的感受,它确实有某种神秘的、让人振奋且不能自已的壮观。一切似乎仅仅是光的变化:每当他抬起胳膊向前拍打,水清澈地流淌着,泡沫从弧形的涟漪上滑过,水黾们不再疯狂的成群结队地出现,只有倾斜的碟状的光晕。这一片闪光的景象那么令人陶醉,它会占据你的整个身心。一时间你会产生这样的印象:你不仅看到了光,而且还品尝了它,嗅到了它,在你的皮肤上感受到了它,听到它像摇铃一样响彻在你周围。
他逆着耀眼的阳光游过来,看到达茜站在防波堤尽头。她手里拿着渔网,俯身注视着水面。身旁还有个女孩,有些矮胖,提着一只黄色的桶。在她们身后,海滩稍远的地方,坐着伊莉斯,正在素描簿上画画。
此刻,约瑟夫试图忍住眼前的景象带来的这种让人喜悦的解脱(这种解脱是他试图摆脱的非理性焦虑的反面,所以同样是不可取的),但他还是深感宽慰。她们在那里!没有受到伤害!他继续快乐地向前游。女儿身着泳衣,看上去多么轻盈灵活。现在她的腿越来越修长,优美光滑,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变成了一缕缕的金发。
一股爱意涌上他的心头,伴有些许内疚。他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在他脑子里曾经把金钱看得比女儿还重要,多么糊涂啊!几天前的晚上,女儿曾把她看过的一部电影的细节讲给他听。他假装在专心地听,但他是那么专注于当天的股市损失,他的伪装并不成功。他痛苦地记得当女儿意识到了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时脸上失望的表情。他怎么能那样做?这是不可原谅的!
在他靠近堤岸时,姑娘们跑开了,沿着围绕池塘的小路跑下去。伊莉斯坐在躺椅上没动。她亲切地看了他一眼。
“你游完了全程?”她问道。
“全程。我看达茜找到了朋友。”
“对。她就住在附近的房子里。他们邀请我们稍后去喝鸡尾酒。”
“鸡尾酒!哇!”
“我已经说过我们会去。达茜有个玩伴是那么兴奋。”
“她在这儿呆烦了?”
“不,不过,你知道情况……”
“我想我们明天可以租辆自行车去看鲸鱼。”
“想法不错。”
“什么?噢!”
她微笑着看着他。他笑了起来。人生确定无疑的另一个乐趣:重获妻子的青睐。他擦干身体,感觉神清气爽,脚步轻盈。
一小时后,他和伊莉斯走过去,在女儿的新朋友家里与她会合。一个高个子女人拿着一瓶紫红色酒在露台上迎接他们。
“他们叫这种酒‘哥德角。”说着,她把没拿东西的手伸向约瑟夫。“你好,我是维罗尼卡。”
她就是先前他在泰勒超市见过的女人。
她已经把薄纱上衣换成了一件宽松的桃色亚麻睡袍,但约瑟夫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位龙虾事件中的胜出者。
她一边斟酒,一边朝屋里喊:
“糖……”
一位年纪稍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来到露台上。他脸色黝黑,脸型瘦削,浓密的银灰色胸毛从敞开的衬衫里露出来。“哈尔•卡普兰。”说着,他紧紧地握住约瑟夫的手,满脸堆笑,露出一排闪亮的白牙。
维罗尼卡斟完酒后,四个大人在露台上的一张钢制的桌子旁落座,姑娘们在池塘边玩耍。她说话很快,大大的眼睛不断来回地看着伊莉斯和约瑟夫,透露出强烈的社交欲望。几分钟内,她已经很快地从日常寒暄深入到更亲密的问题和秘闻,她公然以此为乐,毫无羞怯感。她主动披露她和哈尔是对方的第三任配偶,他们在乘直升机去大峡谷旅游时相识。这个女孩,凯伦,是哈尔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的女儿,哈尔的第二任妻子死于一次快艇撞毁事故中。一年来他和维罗尼卡一直试图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们两人身体都没有问题,但是因为她已经接近四十岁,他们不想因为冒险而错过机会,已经决定在一家昂贵的诊所登记接受体外受精。她滑稽地详细讲述了整个过程,甚至讲到了她丈夫的二十分钟的“手淫”。在她刨根问底和倾诉时,她的语气似乎表明,不要介意我,我不是一个你必须认真对待的人…… “你们怎么样啊?” 她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约瑟夫一边回答,一边发现自己在想,如果没有在泰勒超市看到她,他会认为,准确地说,她轻佻却很迷人,且性情甜美,这似乎也是她力图表现的。事实上,他如此不喜欢对人持负面看法,以至于他很快就让现在的印象取代了先前的印象。
哈尔,她的丈夫,曾经在迈阿密当了二十五年的眼科医生。按他自己的说法,现在他是靠“智慧”吃饭。单从他们租来的房子看,他做的还不错,他们的房子比伊莉斯和约瑟夫租的更大、更时尚、更明亮。
“凯伦很喜欢你女儿。”维罗尼卡对埃莉斯说,“她很喜欢她。”
伊莉斯低声地说达茜也很高兴。
燕子俯冲到池塘水面,啄食水黾。这时太阳落到树林的后面,水变成了墨绿色,水面上荡起火红的波纹。姑娘们走过来,身上裹着毛巾,有点发抖。伊莉斯看了看表。
“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维罗尼卡问道。
伊莉斯笑着说,“噢,不了,我们不可能……”
“不麻烦,真的。”
“说留下,妈妈!”达茜大叫。
“我们正要做些烧烤。把她们俩分开,这太遗憾了……”
“爸爸可以把我们的扇贝拿过来嘛……”
伊莉斯转向约瑟夫。约瑟夫以为她的犹豫只是出于礼貌,于是他做出了他认为是大家期待的姿态,犹犹豫豫地接受邀请。
“那好……”
几分钟后,他就把扇贝从他家的厨房拿到了这儿,还有一瓶酒。
哈尔已经在烤架上点着了火。约瑟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哥德角”,然后和哈尔一起烧烤起来。
“股市又是糟糕的一天。”他说着,苦笑一下。
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长方形的脸上堆满了皱纹,他抬脸,咧嘴笑了一下。
“你玩股票?”
“我们偶尔做点投资。”
“是大把买进的时候了,我认为。”
“哦?你觉得会涨上去?”
“像火箭一样。”
“真的?甚至是纳斯达克?”
“毫无疑问。精明的投资者都把钱投资这个。我很快就会疯狂地买进。”
“你要买?”约瑟夫的心怦地跳了一下。
“肯定的!英特尔二十元?朗讯在四元以下?这些怎么算都是最低的价格。北电两元五十美分?两元五十美分一股还不买北电?”他又咧嘴一笑,嘴唇中间嘟在一起,而两边分开来,露出了牙齿。
“这太有意思了,”约瑟夫说道,享受着突然降临的幸福感觉。 “所以你认为股市复苏在即?”
“就要到了,我的朋友,就要到了。”
这就像喝了一大口热辣辣的烈酒。
哈尔用大叉子翻动烤架里的炭火。他朝维罗尼卡大喊:
“把它们拿过来,甜心。”
维罗尼卡走进厨房,提着泰勒超市的购物袋出来。她把袋子放在桌上,手伸进碎冰,拿出了两只龙虾,一手一只,送到烧烤架旁。
“约瑟夫,帮个忙,把皮筋解开,好吗?”
她把两个家伙递给他。
小心翼翼地,他把黄色的皮筋从龙虾不断舞动的蓝色大螯上解下来。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抛给他一个狡黠的,意想不到的微笑。然后,她把活蹦乱跳的龙虾放在烤架上。约瑟夫还从未见过这种做法。看到它们在炙热的炭火上抽动,发出嘶嘶声,这让他全身不寒而栗。但几分钟后,他也高兴地吃他的那一份了。
那天早上三点钟他就醒了,口干舌燥,尿憋得难受。他下了床,摇摇晃晃向洗手间走去。通往客厅的门敞开着,他瞥见达茜睡的沙发床,意识到床是空的,他一时僵住了。然后,他想起她睡在她的新朋友家了。
回忆起事情的经过,他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伴着内疚和隐隐的恐惧。
他跌跌撞撞跑进洗手间小便,然后站在黑暗中,望着屋外的池塘。月亮已经升起,跳跃的鱼儿时不时在水面上荡起波纹,水面在黑魆魆的树木环绕中闪闪发光。
他肯定喝得太多了,也吃多了。他回想着整晚在心中涌起的那种奇怪的愉悦: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一方面是因为哈尔对市场预测的超强自信。约瑟夫几次发现自己把谈话转回到那个话题,对这种乐观看法提出各种各样的异议,但纯粹是为了高兴地听这个饱经风霜的老行家驳倒他的说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维罗尼卡。晚饭间,她用几个眼神,几次接触,老练地向他暗送秋波。他是一个忠实的丈夫,甚至在受到肉体诱惑时都没有动心,但和这样迷人的女人调情让他极度兴奋。其实她并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样天生就有吸引力。她的下巴很长,鼻梁看起来好像断了似的。然而,她对自己的魅力充满自信,这足以让她表现非凡。当晚最后他还处在兴奋状态中——酒足饭饱,情绪亢奋,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股市会“像火箭一样”上涨。
他们起身离开时,伊莉斯叫达茜一块走,却被告知凯伦邀请她在这儿过夜,并且她已答应了。
“今晚不行。”伊莉斯说道。她语气坚决,坚决得让约瑟夫觉得对主人有些无礼。
姑娘们立刻开始向其他大人恳求。维罗尼卡接受了她们的请求,向伊莉斯保证达茜会大受欢迎。
伊莉斯本来指望约瑟夫会支持她。恰恰这时维罗尼卡转身对他说:“这会是她们的一大乐趣,你不觉得……?”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在情绪高涨的兴奋中,他断然宣布,既然他们是在度假,他认为没有理由不让达茜在这儿过夜。
伊莉斯没说什么;在公共场合争吵不是她的风格。然而,把女儿留在新朋友家后,他们一走到没人的地方,她就突然向约瑟夫发怒了:
“你先是迫使我们和那些人一起吃饭,然后又无视我的存在同意女儿在别人家里过夜。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的一句“那些人”把他吓了一跳。这超过了她激烈的语气,超过了他的委屈,他希望提醒她,是她,而不是他自己,最先接受了过去喝鸡尾酒的邀请,也超过了他的困惑,为什么她强烈反对达茜在她的新朋友家过夜。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当他正愉快享受的时候,她一直在评价这对夫妻,坐在那儿判断他们,静静地形成了对他们的定论。基于什么理由呢?他想知道。但是当他张口要求解释时,他再一次感到了对自己的直觉的那种熟悉的不确定感。
现在,听着池塘里让人难以入眠的牛蛙的叫声,他又想起了维罗尼卡提着龙虾镇定地走出泰勒超市的样子。怀着对妻子直觉能力的内疚和惊讶,他又不安地回到床上。
他醒来时,天色阴暗。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窗帘,看到伊莉斯正从池塘边大步跨上台阶。她突然从厨房门冲进来。
“我要气疯了。”
“怎么了?”
“他们走了。”
“什么意思?”
“他们走了。汽车不在那儿了。”
“带着达茜?”
“对,带着达茜。”
“不会的。”
“就是。”
他心中有一种要垮掉的感觉。
“你检查屋子里面了?”
“门锁着。我喊了,没有人。”
约瑟夫匆匆穿上浴衣跑出去,冲下台阶。雨开始噼里啪啦打在灌木丛上。到了那家人的房前,他在露台上跌跌撞撞,一边喊着达茜的名字,一边敲打着门窗。这个地方空无一人。窗户里面有窗帘遮挡,屋内没有灯,很难看到里面的情况,但他的想象力生动地提供了眼睛无法看到的景象:房间是空的,一切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迅速打包,收拾整齐,达茜也被捆绑着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车,然后消失在茫茫的旷野中。
恐惧在他心中涌起。他沿着小路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上了台阶。他双腿发抖,心怦怦直跳。伊莉斯正在打电话。
“你在报警?”
她眉头紧锁,摇摇头。
如果她不是报警,就一定意味着她不认为事情像他想的那么严重。这让约瑟夫冷静下来,虽然这份冷静有点人为的色彩。就是在道琼斯指数少有的翻红的那几天,他也有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一些基本事实已经暂时抛在了脑后。接着他又想起伊莉斯没有目睹的泰勒超市那一幕,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他的妻子并不知晓和他们打交道的是什么样的人。
她挂了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他意识到她在给附近的餐馆打电话,看看女儿的绑架者是不是有可能刚刚去吃过早餐了。这想法听起来太天真了,让人难以忍受。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凝望着越来越大的雨,无能为力。
她又一次挂了电话:“不打了。”
“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约瑟夫,你觉得该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应该报警。他们是什么样的车?”
“上帝啊!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姓什么。”
“报警。”
“说什么?你打电话。”
他拿起话筒,却发现自己拨号很勉强,仿佛这样做就要对目前的形势确认更多的事实,这是他没有准备承受的。
“或许只有其中的一个人出去了,另一个还留在这儿和孩子们在一起。”
“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摘草莓——或者他们可能去海边了……”
“这样的天?”
“早些时候没下雨。我为什么不去查看一下呢?你在这儿等着……”
他又一次跑出了家门。沙石小路环绕着池塘,弯弯曲曲地通向一连串沙丘,沙丘旁不再有树,取而代之的是野玫瑰,还有边缘锋利的海草,海草割着他的脚踝生疼。他一爬,脚下的沙子就塌下来,每上一步,就塌下来半步。爬到沙丘顶部时,他已是气喘吁吁,心脏在耳边怦怦直跳。风把雨水和咸咸的水沫抽打在他的脸上。他低头看着海岸边。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沙丘和海浪间窄窄的沙滩上这时候早已满是身着鲜艳泳装的人影,毛巾散落,沙滩伞飘动——一幅多感人的情景。对约瑟夫来说:生命之花好像总是脆弱地开放在不相容的两重天。现在岸边空无一人,绵延一英里的湿湿的沙滩上不见一个人影。黑色的巨浪挟裹着风冲上来,击碎在岸上。海鸥尖叫着盘旋在碎浪的上空。
是它吗?这是他心里曾经感到的灾难吗?他一直隐隐地感觉自己有错,自己堕落了,这种感觉突然一下子清晰起来:他有罪,他正在受到惩罚。一种恐惧笼罩了他。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些天真的想法:赎罪,牺牲…… 家里有一个时钟,一个宝贵的水晶调节钟,他今年早些时候在阿什维尔便宜买下的。如果他回去时,女儿在家,他就放弃这个钟。他会把它毁掉:在后面的储藏室里把它打得粉碎。不,事情或许会做得更好,他会把钟返还给卖给他的销售商,请求他原谅自己占了他的便宜……而与此同时,为了表明他不只是为了求得奖赏而准备做出一次牺牲(他已陷入的这种原始宗教状态似乎因它本身更美好的教义而变得完满),他发誓,此时此地,改变他的一生。是的,他将投身于扶贫济困,不再酗酒,不再暴饮暴食,不再调情,不再沉迷于股市。事实上,他会让伊莉斯卖掉所有股票,他们会默默地承担所有损失…… 这一想法让他由衷地感到一种强烈的、近乎痛苦的得意:他好像从中看到了一个新生命诞生的可能性,一种美好愉悦的平静。尽管他的另一半也意识到,这些誓言没有一个有希望做到(那个钟就当支付了这次度假的费用),他还是满怀信心和希望地转身沿着小路往回走。
他回到家,维罗尼卡和两个姑娘都在。她正在厨房外的露台上和伊莉斯说话。看到约瑟夫,她挥了挥手,笑了起来。
“我们刚刚在树林里的一个树屋里玩。”她大声地说,“哈尔开车进城买糕点去了。”
“啊!”
“我们总是锁上门。哈尔喜欢把好多现金放家里。”
“明白,明白。”
“听到你们在喊我们就回来了。”
约瑟夫迈上露台时,她朝他笑了一下。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金黄色运动鞋,裸露的双腿在灰蒙蒙的雨中泛着金黄色。她的脸上露出一副淘气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看到女儿的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但现在,他觉得很尴尬。
“没什么……我们刚才,你知道,在想你们去哪儿了。”
她碰了碰他的胳膊,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我们把你们吓坏了吧,嗯?”
“不,没有……”他转过身去,好像躲避令人难受的刺眼的强光。他含糊地找了个借口,接着进了厨房。他在沙滩上的恐慌似乎已经显得很荒唐,几近耻辱。多么糟糕的状态啊!他打开收音机。股市早报就要开始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西瓜,放在台面上,给自己切了厚厚的一片。他一边听着早报,一边紧张地吃瓜。
(李燕:青岛理工大学黄岛校区外语学院大学英语教研室,邮编:266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