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匠老汪

2011-05-30 10:48刘震云
读者 2011年22期
关键词:徒儿老范牲口

刘震云

老汪的私塾

老汪的私塾,设在东家老范的牛屋。学堂过去是牛屋,放几张桌子进去,就成了学堂。老汪亲题了一块匾,叫“种桃书屋”,挂在牛屋的门楣上。

由于老汪讲课讲不清楚,徒儿们十有八九与他作对。但老汪是个认真的人。他对《论语》理解之深,与徒儿们对《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这使老汪又平添了许多烦恼。往往讲着讲着就不讲了,说:“我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

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还养不起一个贼?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学生的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讲堂,她就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来镇上两个月,镇上的人被她说了个遍;来镇上三个月,镇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

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张嘴,你也劝劝她。”

老汪一声叹息:“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银瓶除了嘴能说,还爱占人便宜。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上两绺线。夏秋两季,还爱到地里拾庄稼。拾庄稼应到收过庄稼的地亩,但她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

从学堂出南门离东家老范的地亩最近,所以银瓶捋拿老范的庄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新盖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过来,说:“东家,把老汪辞了吧。”

老范:“为啥?”

老季:“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不为老汪。”

老范:“为啥?”

老季:“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

这话被喂牲口的老宋听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个娃跟着老汪学《论语》,老宋便把这话又学给了老汪。没想到老汪潸然泪下:“啥叫有朋自远方来呢?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哭了三个时辰

老汪和银瓶共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老汪有学问,但给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儿子叫大货,二儿子叫二货,三儿子叫三货,一个小女儿叫灯盏。

大货、二货、三货都生性老实,唯一个灯盏调皮过人。别的孩子调皮是扒房上树,灯盏不扒房,也不上树,一个女娃家,爱玩畜生,而且不玩小猫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个六岁的孩子,爱跟骡马打交道。

这年阴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时不小心,挑钢叉用力过猛,将淘草缸给打破了。老宋如实向东家讲了,老范也没埋怨老宋,又让他买了一口新缸。

新缸买回来,灯盏看到缸新缸大,又来玩缸。老宋被她气惯了,摇头叹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里耙地去了。

他傍晚收工时,发现灯盏掉进水缸里了。等把灯盏捞出来时,她肚子已经撑圆,死了。老宋抄起钢叉,又将新缸打破,坐到驴墩上哭了。

老汪和银瓶闻讯赶来,银瓶看了看孩子,没说别的,抄起叉子就要扎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着地上的死孩子,说了句公平话:“不怪老宋,怪孩子。”

一个月过去了。赶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个学生,这天只来了五六个,老汪打住新课,让徒儿们作文开篇,自己默写一段司马长卿的《长门赋》。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的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小的牙痕。

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现在看到这一牙月饼,不禁悲从中来,大放悲声,哭了三个时辰。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让徒儿们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常常发直。

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汪,咋了?”

老汪:“东家,我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拔出来:“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老范明白了,劝他:“算了,都过去小半年了。”

老汪:“东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见她。梦里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说:‘爹,天冷了,我给你掖掖被窝。”

老范不再拦老汪:“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拖家带口的,你去哪儿呀?”

老汪:“梦里娃告诉我,让我往西。”

开封小媳妇

第二天一早,老汪带着银瓶和三个孩子离开了老范家。三个月没哭了,走时看到东家老范家门口的两株榆树——六年前来时,还是两棵小苗,现在已经碗口粗了。看着这树,老汪哭了。

老汪带着妻小,一直往西走。三个月后,出了河南界,沿着陇海线到了陕西宝鸡,突然心情开朗起来,不伤心了,便在宝鸡落下脚。在宝鸡老汪不再教书了,而是在街上给人吹糖人。

老汪教书嘴笨,吹糖人嘴可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拉开架势,还能吹出个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

人逗老汪:“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

老汪摇头:“不,是个小媳妇。”

人逗老汪:“哪儿的小媳妇?”

老汪:“开封的。”

人:“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晦气。”

老汪:“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满宝鸡的人,皆知骡马市朱雀门的河南老汪会吹“开封小媳妇”。

(王传生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一句顶一万句》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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