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人生

2011-05-30 10:48李家同
读者 2011年22期
关键词:追悼会恩人智障

李家同

老王去世了,我是看报才知道的。他和我当年是大学商学系的同班同学。毕业以后,我们俩都成了亿万富翁。我们常常见面,有时候也免不了互相吹捧一番,毕竟有亿万家产的人不多。

老王说我和他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对数字都非常敏感——我们会感觉到美国利率可能涨,澳洲币值可能跌,我们更会知道我们设厂的时候该投多少资金下去,该向银行贷多少钱。

说实话,这些事情多少要靠一些天分。我常看到一些人雇用大批所谓的财务专家,使用大量的电脑程序,而我和老王就凭我们的经验和直觉,轻而易举地打败了这些所谓专家和他们所用的电脑。

老王最近很少和我们见面,听说他已失去赚钱的兴趣了。我仍在忙自己的事业,没有时间去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老王的追悼会是由他儿子办的。我和我太太坐定以后,发现礼堂的第一排是留给家人坐的,后面的两排却写了“恩人席”。我左想右想,想不通老王有什么恩人。像他这种赚大钱的人,有个“仇人席”还差不多。典礼开始以前,一辆校车到了,几位老师带了一些学生下车,老王的儿子赶紧去招待。令大家不解的是:这些老师和学生大大咧咧地坐进了“恩人席”。

谜底终于揭开了,追悼会中最有趣的一段是老王生前的录音——他在病榻之上将他晚年的故事录了下来。我现在就我的记忆所及,将老王的叙述记录如下:

一年以前,有一天我在台北街头等交通指示灯变绿,忽然发现一个小孩子糊里糊涂地闯红灯。一时交通大乱,一连串汽车紧急刹车的声音将那个小孩子吓坏了。可是他好像仍要往前走,我只好冲上去将他一把拉了回来。那孩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我问他名字,他说了,可是我问不出来他家在哪里。我和我的司机商量的结果是带他到附近的派出所去。派出所的警员告诉我,有一所智障中心曾打电话来,说他们有一个智障的孩子走失了。他们有他的名字,比对之后才确定,果真是他。我打了电话去,告诉负责人孩子找到了,那里的人高兴极了。

孩子仍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反正没有事做,就决定送他回去。我从此变成了这所智障中心的座上客。我常去智障中心,也是出于自私心理。我们这种有钱人,一辈子都对别人疑神疑鬼——有人对我好,我就会怀疑他是冲着我有钱来的,但是在这所智障中心,孩子们绝对不知道我是何许人也。最令我感到安慰的是,中心的老师们也把我当成普通人看。去中心做义工的人不少,很多人显然认出了我,可是谁也不大惊小怪。

我发现这所智障中心虽然有政府的补助,可是开销极大,因为要请很多老师。我决定送一笔钱给他们,没想到那位负责人不肯拿这么多钱。他说,需要钱的公益团体非常多,他的原则是不要有太多的钱,因此他只肯收下一半,并劝我将另一半捐给别的团体。对我来讲,这是第一次知道有人会感到钱太多,我过去从来没想到有人竟有这种想法。

有一天,有一个小孩快乐地告诉我,他们种的盆栽都卖掉了。我顺口问他每盆卖了多少钱,这小子居然说“一块钱”。旁边的一个老师很难为情。他告诉我,这些孩子的智商都在40左右,大概是幼稚园程度。他说,很多智障的孩子一脸聪明相,有时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最好的测试方法就是问他有关数字的问题,不相信的话,可以问他年龄。果真,这孩子说他现在3岁。

那位老师又说:“王先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对数字有概念,这个孩子固然对数字几乎一窍不通,就以我们这些人来说,其实也都不知道怎样赚钱。人家捐来的钱,我们只会放在银行里。”

当天晚上,我的总经理给我看我们最近的业绩:我在一个月之内又赚了几百万台币。我赚了这些钱有何意义?我开始怀疑起来。对一个没有什么钱的人来讲,赚钱可以增加安全感;对我而言,可说是毫无意义的。像我这种年纪的人,还要不断地再赚几百万,居然有人说我对数字有概念!我觉得我对数字才真是毫无正确的认识——赚了这么多钱,还要拼老命赚钱,我觉得我和那些智障儿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我唯一的儿子很有出息,不需要我的财产,我留了一个零头给他,其余的钱,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所有的财产都进入了这个基金会,专门做慈善。当年我从社会上赚的钱,又回到了社会。我自认为现在对数字有了正确的看法。

追悼会完了以后,我和太太走回汽车。车上的电话响了,我的总经理很高兴地告诉我,香港的一笔生意成交了,我又赚进了1000万。

车外是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气温在34摄氏度左右。我的司机小李是在垦丁那一带长大的年轻人。我突发奇想,问他:“小李,你想不想去海水浴场游泳?”

小李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我索性告诉他,我今天不去上班了,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游泳。小李左谢右谢,他说他将我们送回家以后就骑摩托车去游泳。我可以想象得到这小子穿着汗衫、短裤骑摩托车时神气的样子。

我请小李停车。太太被我拉下了车,我要和她轻松地找一家饭馆吃午饭。

在小李受宠若惊地要离开时,我敲敲前面的车窗,提醒他他的游泳裤就放在车子前面的小柜子里——我早就发现这件事了,所以我才知道小李是个游泳迷,随时随地想找个机会去游泳。小李被我发现了秘密,非常不好意思。

我和太太找了一家吃牛肉面的地方。老板问我们吃大碗﹑中碗还是小碗,我们都点了小碗,另加了一盘小菜。

我太太说:“老头子,面只能吃小碗了,钱却要拼命地赚。我问你,我们赚这么多钱有什么用?连吃都吃不下了!”

我不理她,她知道我要怎么处理我的财产。我和老王一样,对数字都有正确的认识,我会正确地处理我赚来的钱——钱从哪里来,就应回到哪里去。

(青豆摘自上海人民出版社《陌生人》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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