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炳路
(作者是《新京报》编委、深度报道主编)
很多人都知道“谢泼德桌面”:两个大小、形状完全一样的桌子,按照不同方向、纬度摆放,从平面图上看去,是两张不一样的桌子。平面图上桌边、桌腿提供的感知影响了我们对桌子形状做出正确的三维解释。
这告诉我们,眼见不一定为实。那么耳听呢?
今天,尤其是互联网时代,“自媒体”日益兴起,更是如此。各种不同的描述、观点从四面八方飘来,人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多元,很大程度上为找到真相明辨是非,提供了可能,这是极大进步。但它或许还会绑架所谓的网络民意来干扰真相的呈现,传统媒体的去伪存真也更为重要。深度报道的操作方式也随之改变。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明真相的网民随意表达观点尚可理解,但传统媒体的专业记者不能人云亦云,妄下断言,在网络暴力中,记者必须坚持独立判断。
2010年10月,发生于河北大学的酒后驾车肇事案备受关注,大量媒体来到保定追访。但引起网友争论的话有没有说、是在一个怎样的背景下说的,媒体却并未着力。
2010年12月6日,《新京报》的文章《他用弹钢琴的手连捅被撞者8刀》,还原了陕西音乐学院学生药家鑫撞人、杀人之前的行为状态、个人性格、生活习性,试图找出他暴行的成因。
报道刊发后,很多网民评论过激,不少观点认为报道是为杀人犯博取同情,找借口,因为提到了他爱干净、成绩好,一些网民感觉把他写成了好人;同时报道还提到了他的性格缺陷和心理问题,对此,网民们又认为这是在为药家鑫罪行开脱。
在药家鑫案中,很多网友似乎一定要揪出背后的权力才过瘾,才符合事实。网民们甚至攻击记者心理扭曲,记者笑称被骂成了“筛子”。
但杀人嫌犯不一定天生就要杀人,只有对成因探究才会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个体行为是否包含了社会因素或背后矛盾的异变,还是仅仅是个案。也只有探究个体的演变过程,才能让我们有可能找到下一个突破口,而呈现成因的复杂性必然涉及他以往的表现和行为,其行为自然有好有坏。
但是,值得注意的问题是,当网络情绪和采访现实产生冲突时,会不会影响记者的专业判断?以致影响报道的方向? 以致又作用回事件,而影响事件的调查和公众情绪的错误表达?
对于网上的信息是否准确,人们还是希望到传统媒体寻找答案。但是传统媒体如果也参与到道听途说的过程中,丧失的是整个媒体的公信力。
事实上,微博出现,使中国进入“人人都有麦克风,人人都是记者”的年代,信息传播冲破枷锁,速度和广度前所未有,也影响和改变了传统媒体的操作方式,原先,一个新闻事件,甚至可由一家媒体记者蹲在那里搞一个星期,现在不行,时间以秒计算,记者还没打通电话、还没订到机票,现场群众早把音视频上网了。
这也给专业媒体人的独立判断提出更高要求,面对部分网民的“片段式报道”和常常由此引发的道德宣判、舆论声讨,我们更应该敬畏真相,唯一的法宝就是扎实的采访,和写作上逻辑的严谨。
《新京报》也一直关注河北大学撞人案。从深度报道角度,该怎样报道和透视这则新闻?网络上的言论和情绪是最浅层、最直接的显现,但这不能成为深度报道导向。我们更愿意探究此话语产生的真实背景,更愿意去探究这话语所依托的权力背景是否存在,更愿意去探究求证网传李刚背景真实与否,更愿意去调查一句话对一个普通父亲带去的“运动式影响”。
事实上,经调查,对李家的种种传说并不属实。而引起网络热议的那句话究竟有没有说过,是在何种语境下所说,有多少媒体和记者冷静思考或探究?但由此被点燃的各种不良情绪却早已蔓延。
在这个事件中,一些传统媒体的专业记者不但没有在网络纷繁复杂的声音中梳理出真相,依据事实进行判断,甚至也参与到网民的情绪煽动中。
对此,河北大学新闻学院一名副教授发表过一篇从校园车案反思媒体失职的文章。这位作者指出一个细节,李启铭的表妹曾在网上发贴称表哥是在面对一个认识的保安时说:“叔叔,我爸爸是李刚”,遗憾的是,很多媒体并未注意和追问这个说法,也没去扎扎实实地调查核实。
另一方面,自媒体时代,信息被垄断几无可能,如何做出独家的深度报道更具挑战和诱惑:一是对新闻事件的追问、研究要直指本质、直达心脏;二是深度报道也是可以策划的。
2010年11月,《新京报》刊发一组“土地增减挂钩”的报道,这组报道线索来源就是网络。从去年开始,多个地方出现农民被赶上楼的现象,这种运动式的强制也表现出很多问题,生活方式的改变是对农民最大的影响,比如无法养殖、生活不便,多有类似信息传播于网络。
当这个选题纳入视野后,我们发现还有更大问题。农民腾退出来的宅基地能否复耕何时复耕是个问题,刚刚掏空积蓄盖起新房的农民是否还拿得出钱来买楼,会不会再次返贫,更重要的是如果将来集体土地允许买卖流转,最先敞开的应该是宅基地,他们将失去这部分收益。腾退出来的用地指标放在城市周边能取得可观的土地收入,但鲜有或很少用于农民和农村事业。
按照这一思路,我们立刻调整计划,将原本只做一篇核心报道调整为做一组专题报道,共组织了6篇报道。分别从农民被赶上楼的现象、违背农民意愿、试点地区的突破、指标的私自买卖、前期试点现状如何,以及专家剖析等多个角度组织了近10万字的报道。一周后,温家宝主持国务院常务会议,要求严禁撤村拆建违背农民意愿,国土资源部也着手修改相关文件。
突发事件性的深度报道也可策划。去年,《新京报》深度记者黄玉浩在河南采访,听闻当地乡镇干部说,农村出现一种怪病,很多农民下地被一种叫蜱的小虫子咬了发烧致死,病源不得知。
按照常规操作方式,我们会去做一篇蜱虫之灾的调查报道,并追源病源体和防治。关于蜱虫之灾的消息一旦发布,全国媒体就会跟进,也定会形成网络热点,但是我们如何能一直领先、控制报道节奏,使之产生更大影响和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是这次报道考虑的重中之重。
于是我们没有急于发布消息。而是组织了多篇报道,先刊发一篇调查报道,网上舆论和其他媒体都会提出跟进这一新的病源体,次日,我们便推出与此相关的科学解释。
因为这些报道,全国各地类似的病种病情也会通过网络等反映出来,我们再去梳理调查,就能写出一篇充分严谨的“防治体制之祸”的系列调查。
总之,自媒体时代,“微博”等的出现在辅助社会治理、提供线索的同时,也让真相的挖掘越来越呈现两个极端,要么被迅速揭开,要么更具掩饰性,让人琢磨不透。
深不可测的现实隐匿着太多荒唐而诡异的逻辑,而记者能够揭示的往往是冰山一角,在巨大的神秘面前,记者应该坚持独立调查、专业判断和敬畏真相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