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记者
我的理想是当兵,人生的第一个打击是当兵没有当成,记得当时招兵的人都已经来家访了,与我父亲“相谈甚欢”。但由于文革中父亲有一些“问题”,最后被拒绝。
遭受第一次打击后,我1968年被下放到建设兵团,当时涉世不深,思想比较单纯。非常努力地工作,干农活、收小麦、背山火,很艰苦,十七岁不到,
贺延光
贺延光,男,1951年出生,中共党员,高级记者。现任《中国青年报》图片总监,中国新闻摄影学会副会长。先后7次获中国新闻奖,是国内新闻界惟一一位既获摄影一等奖又获文字特别奖的平面媒体记者。体重不到一百斤,扛的麦子一袋160斤,黄豆200斤,扛不动也得扛。1970年入党,提了干,还当了副连长。
1973年,回城到北京崇文区手表壳厂工作,很快成为手表壳厂革委会副主任,我在哪里都干得很出色,很卖力,上下反应都不错。
1975年,邓小平复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一系列举措把濒临崩溃的经济拉回来。深得民心,大家对改革真心拥护,但好景不长,邓小平很快又被打倒。1976年,周恩来去世,不满的情绪爆发了,四五运动是第一次群众自发的反抗。大家都觉得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写了个悼词,领着厂里八十多人到纪念碑搞了个仪式……
我的摄影生涯是从1976年开始的,父亲那里有一台抗战时缴获的日本照相机。作为红卫兵串联到韶山、井冈山时也带着它,到建设兵团时也带着它,不过当时仅仅把它当成一台玩具。四五运动时也带着,拍得不多,也不会拍。
记得后来人们组织了个影展,叫“人民的悼念”,展出的照片都是业余摄影爱好者拍的,按现在眼光看,都不是专业水准,但看的人却人山人海,让我感受到影像的力量。
天安门事件一个月后,5月6日我被抓了,还有孙正一、陈瑞,被定为“贺孙陈反党集团”,有一百多人受到牵连。在监狱里关了7个月。审讯了49次,四人帮粉碎后我被平反,还成为团中央委员。
当时我也算是个名人,各媒体来采访我的人很多,一次见到《中国青年报》的摄影组组长洪克,我说我也喜欢照相,想当记者还把照片给他看,但后来他们也没要我,可能觉得让一个团中央委员来当一名记者不合适。
在机关干了两年,《北京青年报》复刊,而此时,我头上的光环也逐渐褪去,我要求去当记者,《北京青年报》也就接受了我。
到报社后,我才感到照相机是这么复杂,就开始到处学习,找人求教,还到人民大学去蹭课。在《北京青年报》干了两年后,又调到《中国青年报》。
1984年,我在《中国青年报》干成了主任,当时对新闻的认识,一是想当记者,二是感受到了图片的力量,但真正怎么搞摄影新闻,还是很迷茫。
我现在的感觉,当时的新闻摄影主要就是领会精神,组织画面,照片上也是千篇一律的莺歌燕舞。
刚开始拍照时也当过“导演”,经常摆拍一张照片,要折腾很长时间。为什么?因为我所见过的记者都是这样干的。记得在昌平劳动的时候,一次,《人民日报》记者来采访,事先就由领导打过招呼,明天要来拍照片,然后我们在劳动时按照他们的要求走出“之”字形,折腾了一遍又一遍,照片才拍好。但是被折腾的人都是心甘情愿,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好像照片就应该这么拍。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也曾走过弯路。记得当时我还拍过一组为了表现暑假孩子们生活的照片,头天在办公室就画出了草图,再到现场找孩子按照草图拍照。
□ 《小平,您好》(贺延光/摄)
庆幸的是,从事新闻摄影不久,改革开放的时代,人们开始反省、回顾、反思,我开始研究学习,当时在讨论真实还是虚假、抓拍还是摆拍。我就开始反思自己的问题。
其实这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新闻真实的原则和态度问题。技术是能力问题,通过实践积累可以解决,但真实是原则问题。真想明白后,就会立个标准,照片可以拍得不好,但不能把虚假的画面传给读者。除了刚开始涉足摄影,之后,几十年,我从来不导演,我的照片是经受得起读者检验的。
很多人都记得我那幅《小平,您好!》的照片。当时我并不是采访国庆的记者,只是陪着“三千青年日本访华团”在一个临时的观礼台上,群众游行开始的时候,北大学生方队突然打出了一个“小平,您好!”的条幅,我看到这个情景眼前一亮,赶紧把照相机举过头顶,用盲拍的方式拍了下来。事后我也在想,为什么我看到《小平,您好!》眼前一亮,是因为没见过!原来我自己三天两头地参加游行,喊的口号最多的是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中国人喊了几十年。现在“小平,您好!”突然对领导人直呼其名,当然眼前一亮,从“万岁”到“您好”,它表达了这个社会的变化,表达了人民的进步。
《面对生命》(贺延光/摄)
普通的老百姓对改革开放的成果是看得见摸得到的,老百姓都得到了实惠,所以这种表达是一种完全的自发行为。我有幸把它拍下来了,把这种表达、这种氛围真实地记录下来。而且在技术上,我拍的《小平,您好!》场面稍微大一点,能看出是一个国庆游行是在天安门广场,所以见报以后能引起那么大的共鸣。
为什么能引起共鸣,就是你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准确地表达了人民群众的情绪。
前是历史,后是未来、趋势。
2005年4月29日,胡锦涛与连战在北京握手,这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最高领导人相隔60年的首次会面。为拍好这张照片,我事先考虑了三天。
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两位领导人面向记者,握手微笑。我能预先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就应该先想好拍摄方案。我想好的拍摄方案是:第一,必须拍全身照。两党恩恩怨怨这么多年,今天手往一块儿伸,步子往一块儿迈,这手一伸、步一迈,非常重要。这个瞬间意味深长。第二,不能拍握到手的镜头。这是为了拍出象征意义,手还没有握到,只是表达双方握手的愿望。这样拍的话,外国人可能看不懂,因为他们不知道这里边的历史背景,但全世界的华人都能看懂。下午3点会见,我12点半赶到。
□ 《两党一小步 民族一大步》(贺延光/摄)
现场留给记者们的地方是几个台阶,我站到最高的第四阶上,目的就是要俯拍,让画面干净点,不然平视过去会拍到远处的门窗和其他人员。在等候的两个多小时里,我一直不停地试拍,调试机器。我发现红地毯上有两个小黄点,一看就知道是两个人要站定的位置,瞄着那里拍就行了。
胡锦涛和连战的手握在一起时,快门声大作,闪光灯亮成一片。
再好的照片也不可以超过人的价值。这应该有两层含义,一是安全第一,现场意外经常发生,一定要注意保护自己。二是要尊重别人,尊重生命,这点特别重要。
原来我有个错觉,看人家外国记者的照片,感觉很羡慕,战争、灾难、苦难等容易拍出彩的事件经常发生,想起自己觉得比较沮丧。直到1988年,一位外国记者来中国展出照片,我的想法才有所改变。看他们的照片,更多的是一般的社会新闻,人像、体育、街道题材,同样拍得很棒。所以说题材不是最重要的。只有在一般题材投入更多的精力和技巧锻炼,在灾难新闻中才能拍出超级震撼的照片。
因此,我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只要端起相机,就要进入职业状态。有时端起相机半个小时不动,不见得都在按快门。而是眼睛在转,大脑在思考,怎么拍,拍什么。这是摄影师都应该注意的。
在汶川地震报道时,感受最深。一个人好不容易被救出来,在电视上你可以听到一个画外音,“招招手”,这是某些不良记者为了好拍照片提出的无理要求,招招手好去感动别人,根本没有考虑别人的伤情能否完成招手这个艰巨任务。我还认识一位摄影师是专门拍逝去的人的面目的,我看到他后很愤怒,为什么?难道没有别的题材吗?一定要拍那个。
过去的灾难报道怎么拍,尺度很严格,现在口子放开后,怎么拍,有些人已经完全没有尺度了。
在都江堰的新建小学,有两个小孩的尸体,9岁的小孩,有个男人在用手机拍那小孩的脸。我很愤怒,刚要说他,旁边救援人员对我说这是他孩子,男人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那躺在地上的是他孩子,拍照后,他用一张薄被子把孩子给裹起来,二十米外是一辆摩托车,他仍然面无表情地把孩子抱过去,走到摩托车面前,突然,他终于忍受不了,嚎啕大哭……你说这个时候我能去打扰他吗?
记者瞭望哨功能更重要是体现在激流险滩的时刻,而不是风平浪静时。
摄影记者的思想。
记者应该把镜头对准社会,必须关注社会与人的关系,关注人与人的关系。我对此有很深的体会。不是有一台好的相机或者好的照相技术就可以拍照片了,摄影记者不是照相匠,记者首先是传递消息,其次是表达态度,为推动社会进步努力。不能人云亦云,要看你的表达能否引起读者共鸣,孤芳自赏也不行。摄影记者不应是一个照相工具,用相机表达一个新闻,证明表达,是要有讲究的。有的业余爱好者,虽然技术不怎么好,但脑子在思考。所以他将来一定能拍出好的照片。
记者不能有任何杂念。
总编辑做新闻要考虑很多因素,记者报道时不应考虑太多,唯一考虑的只是事件的新闻价值,读者应不应该知道。这是判断记者是否应该行动的唯一标准。一名成熟的记者不会轻易放弃机遇,而不成熟的记者常常放任机遇从眼前溜走。
一个大事情,你却没有报道,理由却是“不让报”,这个理由是很苍白的。你孩子以后会笑话你的。新闻应以事实存在为依据。我七次得中国新闻奖,重要原因是坚持自己思考的结果。之后都被认可了。所以说写新闻不能有任何杂念。你心里杂念太多,你的新闻敏感就被废了。
摄影记者应该反思。
新闻摄影应该用事实说话,用影像说话,不能和生活保持距离。
新闻摄影在以前很多时候,样子都不是很光彩,历史上,社会在倒退时,很多记者都在为历史倒退摇旗呐喊。现在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我们不能把责任都推到别人身上,记者也有一定责任。新闻摄影曾经误导读者,甚至是恶势力的帮凶。大跃进时期,为了证明一亩地能生产多少斤小麦,请小孩在上面跳舞,拍下来。所以现在我一看到假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表达态度。我以前是走过弯路的,历史一定要记住。
很多时候,我们在常识上还老犯错误。我们不能犯别人犯过的错误,不能犯自己犯过的错误。但我们却经常这样犯错。为什么?一个大的事件,新闻界除了肯定外,还应反思。这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它能保证我们以后不再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