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磊
获奖理由★
李娜和其他网球“金花”的职业成就,受益于北京奥运会后的“单飞”试验。这项改革需要的勇气与智慧,或许只有它的主导者——网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孙晋芳最能体会。大胆的改革,顽强的坚持,明智的进退,孙晋芳终于探索出一条既继承计划经济体下举国体制的优势,又和市场经济体制以及开放多元的社会环境相适应的竞技体育发展、管理的新思路、新模式。40年职业生涯,孙晋芳对中国体育的贡献值得我们铭记。
简介:孙晋芳,女排五连冠时期的队长。1983年任江苏省体委副主任。2001年任国家体育彩票中心主任。现任国家网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
言论:“举国体制价值观的最高目标是为国争光,职业网球的最高目标是个人价值的最大化。我没有办法,只能找平衡点。目前,中国没有举国体制是不行的,但举国体制要不断完善,根据不同的项目做不同的改革,不然走到最后是走不下去的。”
一个上午,孙晋芳不断地喝水,以促进血液循环。身患再生障碍性贫血症,一直靠药物维持,旁人不易察觉。
“实际是力不从心的。”孙晋芳说,“也许是女排留下的毅力。那个时期的经历,不光是留给我鲜花和掌声,主要还是留给我信念。”
和许多其他运动管理中心主任不同,孙晋芳有过辉煌的运动生涯。她熟悉运动员的心态,了解国内体育体制的优劣。
作为老女排的队长,“为国争光”是伴随着她这代运动员一辈子的最高信念,但这种信念如何与当今职业化的体坛对接,她已明白:“改革是顺从网球的发展规律。如果不改,水平永远上不去,一定要融入职业网球潮流圈子去,这样才能为国增光,不然就是空话。”
“从没有这么大的官和自己交心”
为丈夫找好保姆,将女儿送到国外读书,安顿好家里的一切后,孙晋芳调入北京。2004年,她出任国家体育总局网球运动管理中心主任。
上任之初,很多人跟孙晋芳提到很有天赋、但已经退役两年的李娜,都觉得可惜。“当时的体制,和某些工作方式让她很压抑。她当时是在一种崩溃的状况下退役的。谁都拿她没办法。”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退役后,她上了两年学,应该能冷静思考了。我觉得她肯定不舍得割舍网球。”
孙晋芳奔赴武汉,约正在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专业读书的李娜谈话。孙晋芳通过各种渠道了解了李娜很多情况,甚至细致到李娜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私事。
“你这么苗条淑女,我很吃惊。你真不像个运动员了,很秀气。”见面时,孙晋芳对李娜说。
谈话中,李娜对于毕业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少计划。
“你还想不想打网球?”孙晋芳问。
“还有兴趣。”李娜说。
但是,李娜讲了很多顾虑。孙晋芳一一开导。最后,孙晋芳向李娜承诺,接下来在国内举行的三站比赛,都发其比赛外卡,使李娜有资格参加比赛。通常网球赛的外卡发给赛事举办国的本土选手,及一些排名积分不够和有其他特殊情况的选手。连续参赛,能让李娜如愿拿到出国参赛所需的积分。
除此之外,孙晋芳还答应李娜可以自己选教练。最后这一点,是国际职业网坛的通则。在职业网坛,选手永远是老板,他们有权挑选自己的教练。教练间的竞争很厉害。
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这让湖北体育局的领导很惊讶。此前他们和李娜谈话,常常是话不投机,五分钟就结束了。
李娜恢复训练一段时间后,孙晋芳再次到武汉看望她。运动员退役后复出,找回昔日状态过程中的不易,外人无法理解。运动员出身的孙晋芳却很了解,她希望给李娜多一些鼓励。
这时候,李娜正处于烦恼中,一方面是恢复训练的艰苦,另一方面,省里得知李娜准备复出的消息,开始动员李娜参加全运会。这是李娜一时无法接受的。当初退役,就是因为无法忍受从地方队到国家队一系列僵化的管理,看不到从事这项运动能为自己带来什么。这次的“被动员”和一些其他类似的事情让李娜又有些动摇。孙晋芳再次开导李娜,代表地方队参加比赛只是回归运动员生涯的一部分,在此之外仍可以参加网球职业比赛为自己赚取职业声誉和物质利益。
“职业网球能赚很多钱。我们没赶上好时候,我们做运动员时国家利益至上是每个人的义务,没有提个人利益。”孙晋芳又一次开导李娜说,“现在你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你又有天赋,你为什么要和钱过不去呢,过好生活,是要有物质基础的。”
对于那次谈话,李娜曾说,从没有“这么大的官”这样和自己交心,还少有地谈到“实现个人想法”。
这是2011年中国网球传奇突破的开始。
李娜夺冠带来的影响,不是现在能用一两句话说清楚的。” 孙晋芳说。
为了成绩的改变
直到现在,孙晋芳仍认为自己的选择属于“误入歧途”。从梦想当兵、当列车员走遍全国,到17岁那年在校运会上被选中打排球,每一步都不是孙晋芳最初的愿望。
退役前,江苏省想方设法让孙晋芳回家乡任职,为此还在南京给孙晋芳介绍对象。
“2000年底调我到北京,我不太愿意,因为更习惯南方的生活。”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在做事的过程中,我发现,如果做一个行业,你不在最高的决策位子上,你很难实施,这点我深有体会。我只有在这个位子上,才能达到我预期的目标。”
2004年,孙晋芳调任网球运动管理中心。彼时,中国网球成绩不佳。调孙晋芳的目的明确,让她想办法提高该项目成绩。
早在2000年,网管中心就曾提出中国网球职业化的构想——队员不但要代表国家参加奥运会等国际、国内比赛,还要参加职业比赛。
但由于经费限制,教练和队员还是抱怨比赛机会太少。曾有统计,在2003年,如果一个球员在一个赛季要打25周比赛,差旅等费用需要10万美元,这已经超过了当时网管中心一年的经费。
“教练、队员如果不走出去,是不知道国外先进网球是怎样的。”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比赛需要经费,财政只是给吃饱的钱。我们首先用网球队这个无形资产和企业谈,拉来了一大笔资金。”
由于参赛少,国际排名积分低,很多国际赛事,中国队员没有资格参加。即便一些级别较低、参赛积分门槛不高的赛事,常常也要等别人退赛,参赛名额空缺,中国队员才有资格替补参加。
孙晋芳第一次跟队出国比赛,发现国外球队在赛后有很详细的数据统计,赢在哪些方面,为什么输的,都在统计上有反映,但中国教练常常忽视这一点。
“第一个要解决比赛期间怎么训练。很多项目都是以4年一次的奥运会为目标,比赛是有规律的。但网球是边赛边练。第二要解决无效训练的问题,这些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既要保证训练,又要保持比赛时的体能。第三是解决一个赛季周期划分的问题。”通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孙晋芳意识到了中国网球“走出去”的现实问题。
2005年开始,大量外教被请入。
“不同时期,不同阶段,请不同的外教,同时也是为了带动中国教练的水平,来让他们跟外教的思想理念碰撞,从不适应到适应。我当时提出了十六字方针: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相互融合,共同提高。”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外教对中国的队员、国情都不了解,中方也对外教不理解,产生了很多矛盾。”
一堂训练课,外教从头站到尾,从头讲到尾,这些很多中方教练做不到。外教因人而异安排训练,而中方教练常常使用一种模式,有的中方教练能发现队员存在的问题,但找不到解决方法。
对比中,中方教练的不足很快显现,不满也开始了。
“从刚开始欢迎外教,到后来想把外教推出去。在训练的过程中说,有人说,(外教)也不过如此嘛。”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
不仅不能让外教被孤立“赶走”,还要将外教这个资源共享扩大化。队内被要求每天晚上业务学习,中方教练可以向外教提问,解决自己训练中的疑惑,但中方教练无法提出问题。
“我非常着急。”孙晋芳说。于是,她列出了很多如何管理、训练的问题交给中方教练,要求大家完成后上交。这些“作业”逼迫大家发现问题,国内教练终于开始请教外教。
单飞与举国体制并行
2005年5月,李娜世界排名上升至第33位,越来越多的国际赛事,为李娜带来了更多的奖金、赞助、积分,这个时候从国家队或地方队的集体中脱离,李娜也能自给自足。但复出两年,她没有获得更多的自主权。
2005年十运会网球女单半决赛,李娜负于彭帅。赛后,李娜抱怨说:“国家队有很多体制不是很好,如果可以将队员的成绩和奖金挂钩,应该会更好一些。”她的话被外界解读为“炮轰国家体制”。
2006年,不光是李娜,一些成绩好的队员也开始闹着希望有更多的自主权。媒体开始为她们叫屈。
孙晋芳都看在眼里,但她知道,根据前两年的改革,队员完全适应职业化还有一定困难,更何况2008年奥运会在即,不能出任何岔子。
“队员随着成绩的改变和融入职业化以后,个性张扬非常明显,跟我们那一代运动员完全不一样,光靠教育是没用的,管理要符合社会的发展。”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她们对体现自我价值的诉求非常高,和我们管理层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比如,网协拉到一笔赞助,她们就考虑我们能拿多少,不愿意参加推广活动,这是在经济利益上的(矛盾)。”
按规定,比赛奖金的50%归队员。但队员对这种分配方式越来越不满意。“我怎么办?我改不改?一定要改革。”孙晋芳说。
上缴国家的那部分是不能动的,孙晋芳就协调网管中心的15%不要了,并动员省市、地方也暂时放弃应得的10%。
“这在体育总局是不可能的,我也不管总局领导同不同意,否则无法走下去了。往上级报的时候,我就讲网球的特殊性,目前的分配体制是不符合网球的特点的,举国体制和职业化这两个价值观是不一样的,希望局领导理解。领导说,你就大胆改。”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网管中心内部总的来讲是觉得这块钱没了,少了好多。但项目中心的最大目标是取得优异成绩,这会带来更大的蛋糕。实践证明就是这样,而且这样做解决好了举国体制和职业化的问题。不融入职业化,就不可能争光。我们提出,以职业化为手段,以为奥运争光为最高目标。”
这种方式让局面平静了一段时间。
2007年,成绩优异的几名队员纷纷提出要“单飞”。但奥运在即,“政策出台有时机的问题,如果掌握不好,就毁于一旦。我跟她们说,2008年完成任务。给你们最宽松的选择权。”
2008年初,网管中心开始研究职业化后的管理问题,总结队员和网球中心的矛盾以及个人诉求。
最终达成共识:第一,队员认为奖金是靠自己的成绩挣来的,自己应该多拿。虽然网管中心跟她们说从小国家培养等问题,但她们认为自己已经为国争光。第二,从管理模式上,不应该过多制约运动员。
“队员来找我谈话,我都讲你们很对,我也是运动员出身,我能理解,所以我改革,突破了总局很多的政策。这个过程中很多利益要考虑,不可能一步到位。”孙晋芳说,“这个过程要让她们了解。不能发火。”
关于焦点的奖金问题,最终出台的政策是,队员拿92%,上缴的8%用于青少年发展基金。
2008年底,网管中心拿出了方案供运动员选择,选择“单飞”后,队员和网管中心是一种契约关系,中心规定什么比赛要代表国家出战等问题。
同时对于单飞的队员也严格界定,凡是积分排名进入世界前50名的队员才有单飞资格。
而不单飞的队员,仍按照原有的举国体制训练和比赛、生活。
“举国体制价值观的最高目标是为国争光,职业网球的最高目标是个人价值的最大化。我没有办法,只能找平衡点。目前,中国没有举国体制是不行的,但举国体制要不断完善,根据不同的项目做不同的改革,不然走到最后是走不下去的。”孙晋芳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明年奥运会后,我要做的是,未来运动员培养模式怎么和省市接轨。让运动员做文化健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