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多思
辛亥革命百年之际,一套名为《共和国教科书》的民国元年的小学教科书被影印再版。
这套老课本由11册线装教科书和6册与之相配套的平装《教授法》组成,封面用的是传统线装书常用的瓷青纸。制作者还专门设计了一个带精致小竹片的蓝印花布书袋,用于包装全套书,以至于有人说这书“美得让人发呆”,甚至有人埋怨“过于精美,舍不得翻阅”。
把这套书做得如此极致的,就是出版人张立宪。
1969年出生的张立宪,江湖人称“老六”,长得浓眉大眼,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男一号李玉和。他出书一向有着“不惜成本”的名声,有人说,他这种苛求只有当年国家搞样板戏时才有过。
但张立宪认为值得。他说,通过这本书,就能解答著名的“钱学森之问”。
这套由商务印书馆在1912年出版的教科书,被公认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成功的一套小学课本,有“公民教育读本”之誉。
好的东西需要时间打磨
2011年11月,历经3年努力,张立宪的团队精心修复、再版了初版于1912年的小学课本《共和国教科书》,作为老课本系列修复计划中的第一套。
第一次看到《共和国教科书》上的文字,张立宪的内心非常震撼。
“竹几上,有针、有线、有尺、有剪刀,我母亲,坐几前,取针穿线,为我缝衣。”文字很简单,一年级的小学生就能读懂,但在张立宪看来,文字中流露出来的美感和力度,胜过万语千言。
老课本如同打开了一扇窗,让张立宪看到,母语曾经以这样一种方式存在过。“中国的文字在当时真的是有一股勃勃生气在里面,它的正大光明的气象,后来很少再有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文字,无论是社论还是小学生作文,都是在遮遮掩掩,或者是一些套话、空话、言不由衷的话,要不就是我们现在这些貌似聪明的人说一些抖机灵的话。”张立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从那时起,张立宪产生了出版一整套民国老课本的想法。2010年春天,他南下杭州,与对学者傅国涌见了面。
对民国教育颇有研究的傅国涌,为张立宪推荐了商务印书馆晚清民国时出版的3套老课本,其中首推《共和国教科书》。他认为,小学教科书远比中学和大学教科书更加重要,因为,“小学教科书固然不能为一个民族提供文明的高度,但是它能够为一个民族提供文明的底线”。
《共和国教科书》1912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十几年间再版次数超过2560次,发行量达七八千万册,被认为是中国乃至世界教科书史上版次最多的一套教材。
在《编辑共和国小学教科书的缘起》一文中,商务印书馆的知识精英们阐述了14条编辑要点,第一条就是:“注重自由、平等之精神,守法合群之德义,以养成共和国民之人格。”
确定出版计划后,张立宪和他的团队要做的第一步,是把这套课本找齐。但他们发现,这个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图书馆里找不到老课本的收藏。
经傅国涌介绍,张立宪到北京师范大学拜访了学者石鸥。石鸥多年来一直关注基础教育,搜集有各种各样的老课本。
“这些老课本是石鸥老师的宝贝,要借出来特别难。后来慢慢接触,石鸥老师感觉到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对我们便有了信任。到最后,基本上是我们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一开始还打借条,后来借条也免了。”张立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据张立宪介绍,初小部分的大幅插图、楷体手写字,修复起来还没那么费劲,真正高难度的是高小部分的内页,因为文字笔画非常繁琐。
修复工作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出版计划一推再推——本打算当年出版,结果第二年也未能完成;本来计划一年出三套老课本,结果改成三年只出一套。
2010年,其他出版社出版的老课本已经开始热卖,张立宪的想法被别人捷足先登实施了。但他不后悔也不生气,他相信,好的东西需要时间打磨。
2011年11月,张氏再版的《共和国教科书》终告出炉。
这套书的外皮沿革了张立宪“极简主义”的美学观点。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的时候,张立宪正巧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一头,一家出版社表示要给这套书制作腰封。听到这,他粗粗的眉毛立即竖了起来,神情显然不悦。“我不想让别人推荐我的书,也不想推荐别人的书。都做好自己的书就行了。”挂下电话,张立宪如此对记者宣示。
不惜成本,不留遗憾
张立宪对民国时期老课本的兴趣始自2009年,当时,文化学者邓康延写的一篇文章《老课本》给了他最初的灵感。
数年前,邓康延到云南腾冲拍摄纪录片时,在旧书市场淘到几本民国年间的小学课本,当即被个中文字所吸引。他感慨:“教育的最大功能,是让生命产生敏感。洞彻人心者,人心生光明。”
《老课本》这篇文章,正是刊发在张立宪主编的《读库》上。
让张立宪声名鹊起的《读库》,创办于 2005年9月。当时,已经在出版业混迹多年的张立宪,正在考虑是否跳槽到另一家出版公司。然而,随着入职时间的逼近,他和新东家的分歧逐渐彰显,使得张立宪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为什么,总是在被动地接受别人的挑选?我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能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一些事情?”正值本命年的张立宪在9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
次日,他就有了具体的目标:做一本Mook(即杂志型图书)。“突然间我意识到,不能做成‘刊,一定得是书的质感和形态。一本做得再好的杂志,过一段时间也会被人们当成废纸扔掉;而一本做得再差的书,基本上会被保留在书架上。”
关于这一次创业,其中的冒险成分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么夸张。“别人和我聊起《读库》的时候,他们的第一个问题都是‘谁给你投资?我自己投啊!这听起来似乎很吓人,其实再简单不过,图书出版的资金门槛并不高。”回忆当年,张立宪说他为《读库》试刊投入了4万多元。
做《读库》,张立宪坚持“三有三不”原则,即有趣、有料、有种和不惜成本、不计篇幅、不留遗憾。《读库》火了,有了稳定的读者群,而且这个群体每年都在稳步增长。目前,每期都能售出三四万册。
关于“不惜成本”一说,张立宪这么解释:大的出版商有一个诀窍,即一本书的全部成本,需控制在书定价的23%以内。而《读库》仅仅印制成本,就已经占到23%了。
而《读库》一篇文章的制作过程,也可以说明其不计成本精雕细琢的制作原则:张立宪约作者绿妖采访、撰写关于民谣歌手周云蓬的稿子,绿妖表示她需要花三个月采访周云蓬,然后写作需要三个月,整个过程至少半年。果然,半年后稿子发出来了,而绿妖和周云蓬已结成爱侣。
不久前,《读库》再版了国内上世纪50年代出版的挪威绘本《童年与故乡》。较真的张立宪辗转找到译者吴朗西和手书者丰子恺的后人,把稿酬付给他们。
“人在做,天在看。”张立宪在博客里写道,“如果版权上有瑕疵,如何能够像一个丰收的农民一样享受收获的喜悦?”
张立宪主编的《读库》,以一人之力,创出中国出版界的品牌奇迹;2011年,他又拿出特有的执著,以绣花般的耐心与功夫,修复并再版了民国小学课本《共和国教科书》,重现母语教育的生动、质朴和启蒙力量。他的踏实、一丝不苟,乃至几近“变态”的追求完美,在当前浮躁喧嚣的传媒江湖堪称另类,却同时收获了个人的成功和众人的尊敬。
张立宪,别名“老六”,网名“见招拆招”。1969年生,著名出版人,现居北京。曾任现代出版社副总编辑,著有《记忆碎片》(新版名《闪开,让我们歌唱八十年代》)。现任《读库》主编。
“人在做,天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