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 Riebel
她卸下精致的妆容,坐在镜前缓缓地解开胸前的纽扣。
“沈镜乔过几日会来舞厅谈生意,你行不行啊?”顾月笙说道,她不动声色,继续褪着衣裳,殷红的舞裙从身上滑落。
她转过身来,走到他跟前,嫩白的酥胸贴上了他的衣襟:“这上海滩还有我阮芙迷不倒的男人?”她粲然一笑,顺手扯下他身后搭着的外套裹在了身上。顾月笙顿了顿,轻咳一声,目光转向了一旁。
壹
阮芙站在幕布后,从缝隙里看着大厅角落里的沈镜乔,顾月笙在身后为她处理着衣裙,温热的指尖不时地触到她的腰。
“哼,不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医生,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阮芙轻笑一声,台上的司仪报出了她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掀开幕布迈上舞台。顾月笙轻拍了一下她的腰,淡淡的话语在耳畔飘过。
“小心点。”他说道。
阮芙脸上那丝落寞的神色,一转身就换作了如花的笑意。今夜,她演的是风情万种的歌女,一颦一笑都要媚到骨子里。轻柔的音乐响起,她深情地唱了起来,目光流连着时不时地落在角落的沈镜乔身上。
这场戏是顾月笙想了两个晚上编出的脚本,一曲终了,她会走到沈镜乔身旁的卡座,李爷安排的自己人早就侯在那儿,假着酒意让她陪酒,她不住地退让,于是惹恼了客人,稍一用力扯破了她单薄的舞裙。当然,裙子早就由顾月笙做好了手脚,轻轻一扯就会裂开。
“沈镜乔是个正人君子,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有了英雄救美的桥段,往后的事就好办多了。”她俯着身子,微颤着蜷缩在沈镜乔背后,梨花带雨地啜泣着,一抬起眼就看见台上幕布掀起的一角露出顾月笙胜利的微笑,耳畔不知怎的就响起了顾月笙的这句话。
还真让他猜中了。
她愤愤地想着。沈镜乔打发了李爷的人,一转身脱下身上的外套,搭在了阮芙身上:“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微低着头,身子朝他胸前微微一倾,指尖钩在他衬衫的纽扣上:“多亏了沈先生……”
话还未说完,沈镜乔好似刻意地退了一步:“举手之劳而已,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侧身就要离开,阮芙一个心急伸手拉住了他:“沈先生,这……这就走了?不如多坐一会儿,待我唱完这一场,再好生答谢你……”
他愣了一下,盯着她看了良久:“不用了。”
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冷淡地推开,阮芙强忍着恼怒的心情,回到后台,刚一进门就狠狠地将身上的外套砸在地上。顾月笙靠在梳妆镜前,看着她气得微微泛红的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还不都是你的馊主意!什么英雄救美,这么老的桥段也好意思拿出来!”阮芙瞪了他一眼,撅着嘴坐了下来。
顾月笙收了笑意,将新的衣裙搭在她肩上,指腹轻抚她手臂方才推搡间被抓出的血痕:“我本来也没指望这样能搞定他。”
阮芙狐疑地看着顾月笙嘴角那抹狡黠地笑意,换起了衣裙。银丝的绣线刮到了后背的旧伤,她忽地长叹一声。
“月苼,”她说道,“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
顾月笙默了半晌,站起身来,将她轻轻拥入怀里,喃喃道:“最后一次,相信我,这是最后一次。”
贰
阮芙连着跟踪了沈镜乔半个多月,除了去医院上班,别的时间几乎都在家陪夫人云岚,根本找不到机会接近他。而顾月笙每次被李爷唤去,回来身上都带着伤。
“李爷看上了沈镜乔手上的盘尼西林,可沈公馆和他的医院都在英租界,不能来硬的。李爷说,再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还拿不到货……”他说着,声音淡了下去。
“月苼,”阮芙俯下身来,忽地握住顾月笙的手,仰着头带着期待的目光,“等货到手,我们就离开上海吧。”
她咬着唇,脸颊涨得微红。顾月笙低着头不做声,半晌,她站起身来,倚在窗边轻笑一声:“我说笑的。”她说着,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楚。
阮芙涂着浓重的戏妆,在轩音阁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粤曲,看着沈镜乔坐在前排的位子,而他夫人云岚穿着素白的衣裙在他身旁。顾月笙不知从哪儿得知云岚喜欢听粤曲,遂买通了戏班让阮芙替了上去。
“轩音阁今天是第一次唱粤曲,待会唱完了班主会带着你去贵宾席招呼他们,到时候我自会接应你。”方才顾月笙在后台丢下这句话就匆匆地出去了,眼看着曲子唱完了,阮芙卸了妆,跟在班主身后,却迟迟不见顾月笙回来。
这该死的顾月笙,什么也不说,沈镜乔今天是带着夫人来的,比不得在风月场上,她都不知说些什么好。
沈镜乔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阮芙朝他腼腆地笑笑,福了福身:“上次没能来得及感谢沈先生相救,今天在这儿碰见您真是太好了。”
“没想到阮小姐还会唱粤曲。”他说道,目光里卷着笑意。
阮芙抬起头,云岚正眯着眼盯着她,看得她心里一阵发毛:“我比不得沈先生,除了这嗓子,别的什么都……”话音刚落,门外忽地冲进来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拉着阮芙。
“阮姑娘赶紧出去看看吧,月苼在赌场偷钱给逮个正着,现下被那帮打手捅了几刀……”来人还没说完,她瞪大了眼,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停了一瞬。
沈镜乔跟着她一路小跑到门外,顾月笙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苍白着脸色倒在血泊中,腰间还不断渗着血。她扑了上去,抱起了顾月笙,沾了一手的血。
“他伤得太重了,得赶紧送他去医院!”沈镜乔忽地走上前来,俯下身来麻利地将顾月笙搀扶上了他路边的车。
“你还真敢做,这么险的棋,竟然瞒着我。如果沈镜乔不送你来医院,我该怎么办?眼看着你流血身亡?”阮芙坐在病床边,越说越来气,“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
“担心我?”顾月笙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她的脸一霎便红了起来,赶忙转过头去:“你费尽心思进了沈镜乔的医院,接下来到底要怎么办?”
话音刚落,沈镜乔便推门进来了。顾月笙挣扎着坐起身来:“多谢沈院长相救。”
“没什么,你躺着吧。”他笑着说道。顾月笙偷偷瞥了阮芙一眼,长叹了一声,“都怪我没用,没能力养活妹妹,还要让芙儿出来赚钱……”
阮芙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声。这顾月笙,演起戏来跟真的似的,说变脸就变脸。
“阮姑娘,”沈镜乔默了一会儿,忽地开口,“云岚很喜欢听你唱戏,不如你来我家教教她吧。当然,我会付你工钱。”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惊住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叁
“你已经住进沈公馆快一个月了,现在才来跟我说搞不定沈镜乔,你当我是傻子?”入夜,暗黑的小屋子里弥漫着血腥味,阮芙跪在地上,李爷扯着她的头发用力地往地上一摔。
“李爷,你相信我,沈镜乔眼里只有他夫人,我真的没有办法接近他。”她挣扎着爬过去,倚在桌角上,额前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
“这世上就没有女人搞不定的男人,到底是没有办法,还是你越来越不知死活了?”李爷说着,抄起手边的拐杖朝着她重重地挥下,她闭上了眼,一声闷响却没有打在她身上。
熟悉的气味,她感到一个温暖的臂弯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睁开眼,是顾月笙。
“李爷,沈镜乔下个月会接一批新的盘尼西林,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将货交到你手上。”他说着,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李爷眯着眼,盯着顾月笙,默了良久挥了挥手:“也罢,看在你的分上,再给她两个月时间。”
顾月笙扶着阮芙回到家,端了一盆水来为她拭去额前的血痕。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和顾月笙一起行动,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演什么角色都是顾月笙说了算。她只是李爷手下众多歌女的其中一个,顾月笙是她的接头人,也是李爷派在她身边的眼线。他牵过她,抱过她,吻过她,救过她。
她喜欢顾月笙。她第一次任务时被那个男人识破,将她绑在床上,狞笑着撕扯她的衣服,她本已万念俱灰,是顾月笙赶来救了她。他杀了男人,还替她瞒过了李爷。
“我们离开上海吧。”她看着顾月笙,握住了他悬在半空的手。顾月笙顿了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去哪儿?”
“哪儿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她说着,迎上顾月笙的目光,默了下去。
只要能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我哪里都愿意去。
“沈镜乔待你可好?”他说道,没有应她的话。
阮芙轻笑道:“挺好的,衣食住行都备了我喜欢的东西,这么温柔的丈夫……呵呵,也难怪整个上海滩都羡慕这沈少奶奶了。”
顾月笙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云岚这么多年一直没能给沈镜乔生个孩子,别的女人他看不上,可如果有了孩子,那就不一样了。”
她不做声,手颤颤巍巍地接过纸包,猛地一扬,“啪”的一声扇在他脸上。
“你早就计划好了?刚才在李爷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原来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你早就盘算好,让我向沈镜乔下药……怀他的孩子?”她说着,眼里盈着泪光。
“沈镜乔是医生,假怀孕肯定瞒不过去。”顾月笙说道,低着头。
她忽地就默了,心头原本奔腾的千万句质问,霎时间就没了影儿,他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她当他是救命的稻草,这世上唯一还可以信任的人,却忘记了顾月笙从小就跟着李爷,手里不知经过多少了她这样的女人,说到底,他也只是想在她身上赚一笔。
可是她不信,她挣扎着拽着一丝侥幸,她不信顾月笙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
“月笙,”她轻声唤他,他微微扬起头,炽热的唇就贴了上来,双手像藤蔓一般紧拥着他。
“我喜欢你,我们离开这里好吗?”她喃喃地说道,带着最后的期盼。
顾月笙握住她的肩,缓缓地推开:“我只是个小卒……”
她冷笑,心底唯一的希冀被摔得粉碎,她用力踢了顾月笙一脚,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你滚!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肆
婚宴上,阮芙穿着喜红的旗袍,站在沈镜乔身旁。沈镜乔当真是个君子,不仅愿意对她负责,还大宴宾客名正言顺地娶她。阮芙望着人来人往的门口出了神,指尖轻刮着胸前精致的刺绣。这段日子,她留了几次口信,顾月笙都没有回应,那天她推开他,说再也不想见到他。可谁知顾月笙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渺无音讯,李爷给的期限就要到了,她渐渐地有些耐不住了。
顾月笙,你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出现。
“你在等谁吗?”沈镜乔转过身来轻声说道,阮芙愣了一下,摇摇头。他温柔地笑着,牵过她的手,将一枚戒指轻轻送进她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我知道你过去吃过不少苦,无论如何,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这么说着,一字一句钻入了她心底,戳中了最酸楚的那一处。阮芙微微一笑,目光稍转,看见云岚正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自己。一旁有宾客来寒暄,沈镜乔轻拥了她一下,便忙着走开了。
“想不到,你还真有一手。”云岚踱着步子走道阮芙身旁,带着一贯的笑意,却是冷冽的语气。阮芙看了她一眼,嘴角轻扬不做声。
这样的女人,歇斯底里也好,冷笑恶语也罢,她见多了。输了就是输了,这上海滩,谁家还没有个姨奶奶呢。
“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就当是送你的礼物了。”云岚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截锦帕,阮芙瞪大了眼,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夺了过来。
那是顾月笙的锦帕,是她买来亲手绣好送给他的锦帕。
“嘴硬得很,无论怎么拷问就是不开口。要不,命人杀了算了,反正也是贱命一条。”云岚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阮芙颤抖着双唇,挤了半天才蹦出这半句话来。
云岚正要开口,礼堂外忽地冲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大声叫了出来:“日……日本人杀进租界了!”话音刚落,礼堂的灯便刷了灭了,周遭顿时乱作一团,一声清脆的枪响,引出一片哀号。
黑暗中,一道身影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阮芙,她大惊,用力挣扎,耳畔传来顾月笙熟悉的声音:“是我,这里危险,赶紧跟我来。”
阮芙打来一盆水,清了清手臂上沾上的血迹。顾月笙靠在地下室的墙角,粗重地喘着气,白衬衣上斑驳着新的旧的血迹。
“云岚查到了我头上,不过什么也没捞着,困了我几天。正巧今天日本人偷袭租界,看守都跑了,我这才出来。”顾月笙说道,看了一眼阮芙,她不做声,默默地擦着他身上的血迹。
“阿芙,现在局势很乱,不然,我找机会送你离开上海……”
“去哪儿?”她停了下来,冷笑一声,盯着顾月笙。
“我不知道是云岚私下来查你我,还是沈镜乔授意的,你回去的话,可能会有危险。沈镜乔或许已经感觉到有人在打盘尼西林的主意了。”顾月笙说道,没有应她的话。
“送我?呵呵,我一个人能去哪儿?”加重了语气,她又说了一遍。
顾月笙愣了一下,低下头躲过她的目光:“要不,我找人送你回广州……”
话没说完,她站起身来,将锦帕扔到他脸上:“懦夫。”
“你去哪儿?”
“回沈公馆,”阮芙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朝着他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会从沈镜乔口里探出盘尼西林的下落,不会断了你的财路。”
伍
阮芙回到沈公馆的时候,沈镜乔在书房里,他看见她,迎了上来:“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她说道。沈镜乔愣了一下,微微后退半步,眼里闪过一丝微光。
“我骗了你,月笙不是我哥哥,他是我搭档。十岁那年,我从老家广州独自来到上海,身无长物,只有流落街头。为了活下来,我什么都做过,在那时认识了月苼,是他教我唱歌,教我琴棋书画,教我如何去骗人。”她说着,低垂着眼帘,声色泪下,“我是故意接近你的,可是,可是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不想再骗你了。”
沈镜乔愣了一下,站起身来,将她轻轻拥入怀里:“我知道。”
她故作惊讶,推开他:“你……你都知道?”沈镜乔点点头。
阮芙低下头,蜷缩着身子,微微向后一倾,沈镜乔连忙扶住她,手握到了她的手腕,神色忽地变了:“阿芙,你……你怀孕了!”
她瞪大了眼,赶忙抽回手,别过头去,身子微微地颤抖。低下的头,嘴角轻轻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顾月笙,就算没有你,我一样可以完成任务。
阮芙怀了孩子,一个月的身孕虽还看不出来,可沈镜乔一触到她的脉搏,便探了出来。不顾云岚的反对,沈镜乔让她搬进了主卧房,整日守在她身旁。
“其实那天在听音阁,我知道你们是在演戏。可是,怎么说呢,总觉得你让我心疼,我想着如果我再不被你们骗了,下次受伤的或许就是你了。”沈镜乔说着,为她床边换上了新的芙蓉花。
阮芙躺在床上,看着沈镜乔,心里漾起一丝暖意,又猛地被她打落回去。她不禁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都走到这一步了,竟然还想着就这样当沈家姨奶奶也不错。
可是,云岚既然来查了她,沈镜乔就不可能不知道,与其被云岚揭穿,不如自己说破。那天她演的真切,一字一句也都是事实,可一样的话也有不同的意思。
“镜乔,这个女人是骗子!她和顾月笙联合起来骗你的!谁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那个顾月笙的!”云岚咬牙切齿地冲进来,一把拽起阮芙,就往外拖,沈镜乔连忙去阻止她。
“云岚,够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些,阿芙怀有身孕,你不要来打扰她了。”沈镜乔说道。
一语戳中了云岚的痛处,她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朝阮芙扑了过来,阮芙脚底一滑,身子微微向后一倾,便摔到了地上。
“闹够了没有!出去。”沈镜乔赶紧扶起了阮芙,厉声呵住了云岚,云岚皱着眉,站了半晌,摔门而出。
“你没事吧?”沈镜乔说着,将她扶回了床。
“她说得没错,我只是个骗子。她到底是你的夫人,这样对她你不心痛吗?”阮芙说着,伏在沈镜乔怀里。
“别傻了,”沈镜乔说着,轻拍她的肩,眯起的眼里透着难以琢磨的韵味,“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你永远都是我夫人。”
他拥着她坐了一会儿,起身从书桌上拿起一个皮箱,坐在床边,打开来验了验,小心翼翼地合上。
一箱子的钱。
“你要去哪儿?”阮芙感到自己全身都紧张起来了,顾月笙说这个月沈镜乔会接一批新的盘尼西林,如果她没猜错,这就是沈镜乔要交易盘尼西林的现金。“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你早点回来。”她补充了一句,含羞地低下头,掩饰自己心里的忐忑。
“我就是去一趟码头,很快就回来。”他说着,提着箱子转身出了门。阮芙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的心都仿佛要跳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沈镜乔的车子缓缓驶出了公馆大门,立马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来到书桌前,颤抖着拿起电话拨通那串熟悉的号码。
陆
阮芙坐立不安地守在电话前,片刻之后电话响起,她赶紧拿起来,那头是顾月笙熟悉的声音:“码头的确有一间沈镜乔名下的仓库。”
“今天交易的话,今夜那批货一定还暂且放在码头。”阮芙说道。
顾月笙默了一会儿,似是鼓了很大的勇气:“你……还好吗?”
她感到心头疼了一下:“你说得对,怀了孩子就是不一样,我好得很。”说完,猛地挂了电话。
医院打来电话时,阮芙感到整个人都瘫了下去。一群小马仔在码头闹了起来,枪林弹雨席卷了码头,顾月笙混乱中重伤昏迷过去了。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医院,顾月笙躺在床上,包扎的纱布还隐隐渗着血。床边坐着黑衣的男子,她刚走上前,那人转过身来,递给她一包东西。
阮芙摸了摸纸包,是药粉。
“顾月笙竟敢拿这批货跟李爷讲条件,让他放你离开上海。哼,不自量力。”他说道,阮芙愣了一下,“你如果不想成为第二个顾月笙,就乖乖地照做。给沈镜乔下药,逼他说出藏货的位置。”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病房。阮芙回头看了看顾月笙,捏紧了手里的纸包,忽地放声大笑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顾月笙,你还敢说你不喜欢我!你明明就喜欢我!你喜欢我!
她伏在他胸前,声嘶力竭地哭却怎么也吼不出声。房门缓缓地被推开,沈镜乔走了进来,将外套搭在她的肩头。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
阮芙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手枪,枪口对准了沈镜乔的额头。
“你是故意让我看见那箱钱的,盘尼西林根本不在码头,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我和月苼是李爷手下的人,对不对?”她说道,眼里布满了血丝,这一切来得突然,可在沈镜乔推门进来的那一瞬,她忽地明白过来。
她以为她骗过了沈镜乔,但其实,她不过被他利用了而已。
“是,我知道。”他说着,低垂着眼帘,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阿芙,我对你是真心的,上海很快就会沦陷,你跟我一起走吧。”
“呵呵,走?去哪儿?”阮芙冷笑一声,手指扣动扳机,“说,盘尼西林在哪儿?”
沈镜乔眉头微皱,目光转到顾月笙身上:“他伤得很重,就算死不了,以后也是个废人,你就算拿到了盘尼西林,也根本无法带他离开上海。”
“那是我的事,说还是不说?”她说道,枪口又更近了一寸。
“阿芙,这个男人可以眼看着你和别的人亲热,他根本给不了你幸福。”沈镜乔说道,从怀里拿出一串钥匙,“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一起去南洋。”
阮芙轻笑一声,接过钥匙:“我从不后悔。”她往门口走去,却被沈镜乔拉住。
“阿芙,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他轻皱着眉。
她默了片刻,取下左手那枚银戒,轻放到他掌心,转身走了出去。沈镜乔看着她的背影,拳头不由得紧握,铁青着脸,手臂猛地一扬,将那银戒狠狠地砸在地上。
柒
她从复兴路的老房子拿出那个棕色的箱子,满大街都充斥着日本人即将攻陷上海的传闻,各国租界的商贾也纷纷逃向码头或车站。
她抱紧了箱子,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她并不怪顾月笙不愿跟她走,她逼问他,气他,恼他,只是因为他明明喜欢她,却始终不愿开口。可原来顾月笙早就有了打算,拿到这批货就向李爷请辞,他不是无情,而是不希望让她空欢喜。
她回到医院,顾月笙还躺在床上,听见门的声响,竟是睁开了眼。她赶忙扑上去,轻抚着他的脸颊。
“我拿到了盘尼西林,这就去找李爷。我去求他,让他放过我们,日本人马上就要攻陷上海了,这上海滩再也不是他李爷说了算了,留着我们也没什么意思。”
顾月笙睁着看着阮芙,颤抖地伸出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嚷着,刚苏醒的身子还未恢复,怎么也说不利落。
她伸手止住他的唇,提起箱子,转身往外走。
“你等我。”
“东西你拿到了,可以放过月笙了?他现在已经废了,根本无法再为你做事了。”阮芙说着,将箱子递给李爷。
李爷眯着眼,边伸手打开箱子边说道:“也罢,不过就是……”话没说完,忽地变了脸色,将那箱子往门口一扔,一捆炸弹从里面跌落出来,炸弹上的定时机关被启动。
沈镜乔,你骗我!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赶忙头也不回地向着医院跑去,却在一个胡同口被逼到了绝境。
“贱人,还不乖乖跟我们回……”领头的打手恶狠狠地说着,她闭上了眼,一声枪响,疼痛却没有袭来。
她睁开眼,泪水忽地就落了出来。向她伸出的手微微地颤着,手臂上还缠着血迹斑斑的纱布,是顾月笙,他竟然拖着重伤的身躯赶来了。
“月笙!”她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他,心头有千万思绪涌上,“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赶紧走。”顾月笙皱着眉头,很勉强地从喉头挤出半句话来,牵起她的手就往码头跑去。
身后的追兵很快又跟了上来,他们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码头,开往南洋的邮轮正在登船。不知是谁开了一枪,引来了守船的英国士兵,领头的打手只得愤愤地离去。
顾月笙牵着她,朝登船口走去,忽地一声枪响,前方码头的尽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沈镜乔!”漆黑的枪口仿佛还冒着轻烟,她瞪着他,满腔的怒火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却来不及多说,顾月笙在她身旁缓缓地倒了下去。
“月笙……月笙……”她扑到他身上,泊泊的鲜血不住地淌了出来,沾满了她一身的殷红。
“你说得对,我是个懦夫,我给不了你幸福。”他说着,早已透支的身子顿时失了力气,瘫倒下来,眼微微地闭着,气若游丝,“不要管我了,赶紧上船……”
“不……我不走……我不走!你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不走!”她哭着,用力地摇晃着他的身子,泪水不住地往下掉,却怎么也抓不住他渐渐冷却的温度,“月苼,不要丢下我……不要……”
“阿芙,我喜欢你,好喜欢你……”越来越弱的气息,忽地就断了。
“他救不活了。”沈镜乔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俯下身来,“阿芙,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珍惜。”
她转过头来,瞪着沈镜乔:“为什么?”
沈镜乔站起身来,嘴角微微扬起:“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我说过,你永远都是我沈镜乔的夫人。”他说着,朝身后使了个颜色,“将二夫人送上船。”
“你休想。”阮芙看着他,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忽地伸出手来,掏出沈镜乔腰间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前额。
“我们离开上海吧。”
“去哪儿?”
“哪儿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砰——”
只要和你在一起。